《知寒軒譚薈》：誕生于北平淪陷時期的文集
引子
87年前，1937年7月7日，日本侵略軍在盧溝橋擴大了侵略戰(zhàn)爭。那一事件給北平普通民眾留下了什么記憶呢？
“五月二十九日（為舊歷日期，公歷7月7日），那天正交小暑節(jié)，天氣已是熱得很。后半夜，日本軍閥在北平廣安門外盧溝橋地方，發(fā)動了大規(guī)模的戰(zhàn)事。”“第二天，是陰歷六月初一日，早晨見報，方知日軍蓄意挑釁，事態(tài)有擴大可能。果然聽到西邊‘嘭、嘭、嘭’的好幾回巨大的聲音，乃是日軍轟炸了西苑。接著南苑又炸了，情勢十分緊張?！薄坝幸灰?，廣安門那邊，又有‘啪、啪、啪’的機槍聲，鬧了大半宿?！薄傲露蝗眨ü珰v7月28日），北平天津相繼都淪陷了?！薄斑@從來沒曾遇到過的事情，一旦身臨其境，使我膽戰(zhàn)心驚，坐立不寧。怕的是：淪陷之后，不知要經(jīng)受怎樣的折磨，國土也不知哪天才能光復(fù)，那時所受的刺激，簡直是無法形容。”
這是齊白石老人的回憶（見北京出版社2024年重編新印《白石老人自述》）。1937年他73歲（虛歲75歲），住在離北平城中心區(qū)域故宮稍西的跨車胡同宅院里。他的記述夠細微，心理活動很真切。
我們承平日久，過去的許多年月，不能忘。
正因為不忘北平淪陷這段歷史，我翻找出《知寒軒譚薈》。
淡藍綠色的封面，左上部淺黃簽條書“知寒軒譚薈”五個字(分“上冊”與“下冊”)，光照年久，已顯灰黃。正文共四卷210個筒子頁，書有5厘米厚，鎖線裝訂，全書約20萬字。一般來說，用鐵筆刻蠟紙成版然后油墨印刷，通常可印百八十套——也就是說，這部書經(jīng)歷這許多年的風(fēng)淘雨洗，能找到一部已很不容易了！
這書是在2012年的一次拍賣會上，我用不菲的價錢買下的，可以推想是一個老式家庭的后人送拍的：反正舊書擱家里也沒用了，索性處理掉算了。
“七七事變”后，北平陷入敵手，黑夜降臨，寒凝大地，留守北平的知識分子和廣大民眾當(dāng)然“知”這“寒”已嚴酷逼來。“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崚嶒不屈的志士仁人堅守其內(nèi)心的高潔，冒得這嚴寒，耐得住困苦，懷擁著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這塊摯愛的熱土，研究不休，著述不止，以永不屈服的精神頑韌向前?！吨幾T薈》這部書，就是誕生于那個“萬家墨面沒蒿萊”的年月，大略是從1943年秋季動手，主要寫作時間在1944年、1945年這兩年中。
這部書的主編是郭則沄（書上署“龍顧山人”），他和他身邊一眾文人朋友集體寫成此書，共計十五位。全書總計285篇（題）文章，按寫作數(shù)量的排序為郭則沄（76篇）、傅增湘（署“藏園”，45篇）、陳宗蕃（署“莼衷”，35篇）、黃公渚（署“霜腴”，26篇）、許鐘璐（署“辛盦”，盦音ān，22篇），接著還有李響泉、夏仁虎、恩詠春、傅娟凈、黃賓虹、陶鮚廠、柯燕舲、姜韡齋、楊蓼庵、黃君坦十位先生（各位的署號及寫作篇數(shù)從略），熟悉文史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這里是名家涌現(xiàn)，星光閃爍。我們在這里簡要介紹幾位：
郭則沄（1882—1947），在徐世昌任總統(tǒng)時擔(dān)任國務(wù)院秘書長，1922年40歲時辭掉官職，廣交文友，組織詩社雅集，著述豐贍，詩詞歌賦、寫字繪畫俱擅，東四二條曾有他的“蟄園”，景山后街曾有他的“匏廬”。1937年他在北海團城組建“北京古學(xué)院”，借用城上北側(cè)呈弧形的“敬躋堂”研討學(xué)術(shù)，出版圖書。1942年偽“華北教育總督辦”周作人敦請郭則沄出任偽職，郭在《國學(xué)叢刊》鄭重其事發(fā)表《致周啟明（作人）卻聘書》，稱自己是“韜庸養(yǎng)拙，久與世而相遺”，公開地拒絕上船合流。《知寒軒譚薈》即是他在團城組織文友們雅集后各寫文章薈成的寫作工程。
傅增湘（1872—1949），1917年曾任教育總長，1927年任故宮博物院圖書館館長，近代著名版本目錄學(xué)家，他取蘇軾“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句意，命名其位于西四北石老娘胡同（今西四北5條）的宅子為“藏園”，藏書二十余萬卷。西晉陸機的《平復(fù)帖》行將被日商攜走之危際，傅增湘幫助張伯駒買下這件國寶。徐悲鴻曾深情地畫過資助他赴法國學(xué)畫的傅增湘，題《藏園校書圖》。
陳宗蕃（1877—1953），從日本東京帝國大學(xué)畢業(yè)，回國在郵傳部任職，1911年后干過國務(wù)院參事，1923年買下地安門內(nèi)大街西側(cè)米糧庫胡同路北那住過無數(shù)碩儒高官的大院，名之為“淑園”，這“淑園”往南走不遠就是郭則沄的“匏廬”。淑園東墻一段黃瓦紅墻是皇城內(nèi)舊筑，1927年內(nèi)務(wù)府欲拆除，陳氏個人出資將舊墻買下，至今傳為美談。陳宗蕃留下一部名著《燕都叢考》（分一、二、三編，于1930年代初出版），是研究北京歷史文化之必讀書。新中國成立以后陳宗蕃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
夏仁虎（1874—1963），清末曾在郵傳部、農(nóng)工商部任職，民國初年在國務(wù)院、財政部任職，后來到北京大學(xué)任教授。宣武門外東側(cè)，著名的香爐營頭條至5條的南邊，元代修宏大的永光寺，至清毀棄，夏仁虎在此廢址上建起了六個大院的宅子。夏老人有七個兒子：承樑、承棟、承柱、承欞、承楹、承楣。1938年夏仁虎參加了“北平市志”的纂修項目，多位大家撰寫的厚厚積稿，一直由他保存；新中國成立后他被聘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不久后他把這批積稿捐給北京市文物研究所，1998年由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了15厚冊規(guī)模的《北京市志稿》。
上面簡要地介紹了《知寒軒譚薈》十五位作者中的四位，實際上他們的每一位均大有可述，倘拉出個“知寒軒作者列傳”，那可以是厚重的一部書。
嘗鼎一臠
你要知道梨子的味道，就要親口嘗一嘗，“隔山買老牛”畢竟使人感覺虛浮。對這本《知寒軒譚薈》已說了這許多，它到底是個啥子滋味呢？好的，這本書285篇，我們且把北京出版社出的新排印本放在手邊，隨便翻它一下，趕上哪篇算哪篇，請朋友們作“嘗鼎一臠”（一大鍋肉，您不過是搛出一塊來嘗一嘗）。
第161頁，詠春（晚清政治人物恩華，光緒年進士，研究旗人著述甚深）《庚子文物、圖書被掠……》一文中轉(zhuǎn)述，鹿傳霖（護送慈禧、光緒出逃西安的軍機大臣）奏文說庚子之亂中，東長安街御河橋邊（今正義路）翰林院失去《永樂大典》607本，其他古籍4.6萬余本；又內(nèi)務(wù)府奏，失去《四庫全書》4.7506萬本。
第195頁，藏園（傅增湘）《皇家之特殊“豆腐”……》一文中說，太祖朱元璋“欲子孫知稼穡艱難，每早晚進膳，必列豆腐，示不敢奢也”，“其后不知何代，竟以百鳥腦釀成代之，計一器需鳥腦盈千不止，率以為?！?。太平既久，達官貴人盛行“一品會”，窮極盡奢，“一品會中一品官，珍饈爭欲斗冰盤。民康物阜升平樂，莫作尋常杯酒看”。
第442頁，辛盦（許鐘璐，光緒舉人，曾任山東省政務(wù)廳廳長，工詩詞，喜繪畫，精史學(xué)）《端石硯背刻朱鶴年〈陶然亭圖〉》一文，寫他在小市上買得一方舊端硯，他先稱贊乾嘉時期山水畫家朱鶴年在硯背刻的《陶然亭圖》，道是“叢葦孤亭，宛然在目，著筆疏淡有致”，更贊許畫旁鐫刻的同為乾嘉文士的馬履泰所寫的配詩：“暇日有不樂，命駕城南游。豈謂丘壑美，聊與寂寞謀……”辛盦順帶贊嘆馬氏的山水畫，說其“蒼率沉渾”，“氣格高古”，“同時諸賢所不及也”；而馬氏自云“吾畫但作丑樹頑石，自率天真，不悅時眼”的主張，更得辛盦擊節(jié)贊賞。
285篇之中“嘗”了三塊“臠”（還只是局部），我們大抵初步領(lǐng)略這“鼎”的味道了。八十年前儒師大佬們筆下的氣象確實很了得，一是在無垠的歷史天宇中亮起了一串串小星星，告訴我們不曾知曉的東西，二是他們深邃、簡達、多樣性的語言表達，也給我們上了高水平的培訓(xùn)課。
郭則沄在自制的“福壽”花箋紙上手書七律二首。
讓八十年前的古籍重見天日
在黃君坦（號螴葊，音chén ān）先生寫的《后序》中，明確說明郭則沄召集友朋聚于北海團城，啟動這一“譚薈”的寫作是“癸未之秋”，即1943年之秋。請注意，那時候郭氏恰是住在景山后街的“匏廬”的，從“匏廬”到北海前門西側(cè)的團城，算起來是很近便的。再看一下1947年1月8日郭則沄先生兒子郭可詵、可誠、可詮的《哀啟》（先生這一天病逝），則我們可以知道，郭先生1946年以后弱病纏綿，每況愈下，備極痛苦，然而還是強撐精神抄錄整理手中的“譚薈”材料。張伯駒先生在一張花箋紙上恭寫的正式記錄，稱郭氏這批手錄是“細楷蠅頭，功力不倦”（張老的這一花箋記載會引出很曲折的相關(guān)內(nèi)容，只好容今后再敘）。
于是我可以推算出，參加雅集的諸位大佬的寫作，主要是在1944年、1945年這兩年，那么對這些稿件的整理、抄錄，排一下可知是1946年前后郭則沄先生以帶病之軀完成的。郭氏留下的這一部手稿，其結(jié)晶就是六十六年之后，我在2012年拍賣會上買回的這兩冊蠟版刻印的書。
兩冊書捧回，白天黑夜地翻讀。雖是紙頁老舊灰黃，蠟版印字緊密纖細，每篇文并無標題（標題乃后來所擬）。每題正文一貫排下中間無標點句讀，但每次翻讀，必遇到令人獲新知、大感慨，以至盤桓腦際縈縈不去的內(nèi)容。“如果不是我遇到了這部凝聚著一眾大儒閃光智慧的書（我不知它的存世量有多少，引人閱讀的關(guān)注度有多高），或許有可能就埋沒了哪！”由此，我萌出了把這油印本變?yōu)榕抛中掠”镜钠笸?/p>
作為北京市文史研究館館員，與文史界同人打交道更多，相關(guān)信息渠道更廣泛。在北京朝陽區(qū)團結(jié)湖地區(qū)的一座紅磚小樓里，我登門拜訪了郭則沄的長孫、時年82歲的郭久祺先生。郭久祺1931年生人，1952年北京大學(xué)歷史系畢業(yè)，后來在北京教育學(xué)院朝陽分院任教授。我去拜訪他，其時他已雙腿癱瘓、臥床多年，但滿室藏書，精神健旺。郭先生首先為文史館刊物《北京文史》寫了回憶他祖父的文章，接著，他謹慎地接下了為油印本《知寒軒譚薈》加新式標點、為每篇文章擬出小標題的任務(wù)。不妨再回想一下1946年郭則沄先生病中的拼搏，2013年、2014年，強撐病體日夜兼程的郭久祺先生庶幾近之，中國傳統(tǒng)文人對文化事業(yè)的頂禮膜拜、以身獻之的精神，是血脈相承的。
2015年12月，北京出版社繁體字豎排、加了新式標點、添了新增小標題的《知寒軒譚薈》，以精裝本的樣式出版——這距郭則沄1946年編定文稿，已有69年。2018年，郭久祺先生病逝，享年87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