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潮”訪談 |楊知寒:不愛打游戲的作家不是好廚子
《人民文學》“新浪潮”欄目自開設(shè)以來已有二十多年的歷史,現(xiàn)已成為雜志的品牌之一。此欄目的作者均系首次在《人民文學》發(fā)表作品。今年,將召開全國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會議,中國作家網(wǎng)與《人民文學》雜志共同推出“新浪潮”作家觀察專題。鑒于欄目優(yōu)秀作者眾多,經(jīng)過認真考慮,兼顧地域、民族、體裁等因素,我們選出第一期12位青年作家:朱婧、江汀、李晁、羌人六、栗鹿、沙冒智化、楊知寒、康巖、三三、蔣在、杜梨、焦典。作家訪談和相關(guān)視頻將陸續(xù)在中國作家網(wǎng)網(wǎng)站和各新媒體平臺、《人民文學》雜志各媒體平臺推出,敬請關(guān)注。
楊知寒,生于1994,作品見于《人民文學》《當代》《花城》等,獲人民文學新人獎、華語青年作家獎、丁玲文學獎、寶珀理想國文學獎等。出版小說集《一團堅冰》《黃昏后》《獨釣》。
虞婧:知寒好,從你開始轉(zhuǎn)場純文學寫作,到2023年獲得寶珀理想國文學獎首獎,再到現(xiàn)在,寫作狀態(tài)和心態(tài)是否有所變化?
楊知寒:變化一直在有,雖然內(nèi)心希望它不要到來,我非常珍惜自己的舒適圈。變化最好慢慢地,不叫你察覺,就已完成。目前看來也是這樣。和前一日比沒有大的區(qū)分,倘若落在一個時段里回看,改變則會確實,它大概有一個趨向,向著越來越慢的節(jié)奏在走,從先前狂飆突進的興頭,轉(zhuǎn)變得更謹慎了,但并非更為從容。對自己的生活多了專注,不同以往的專注,興趣也在發(fā)生轉(zhuǎn)移。
虞婧:我??吹絼e人用“堅硬”“冰冷”“荒寒”“殘酷”“滄?!边@樣的詞語來形容你的作品風格,甚至有人用“冷艷”“孤傲”來形容你,你覺得是這樣的嗎?
楊知寒:我們無法掌握別人眼中自己的形象。不過如果形容我是一個十分熱情主動的人,也許更加南轅北轍。什么樣的特質(zhì)都好,都可以作為對我的了解,而真正的了解需要時間,需要雙方都打開一道門。在這一點上,人和人的關(guān)系與人和作品的關(guān)系其實很像。我想我大概是個簡單的人,寫作的時候才必須動用復雜。
人也好,菜也好,或許都被人暗中珍惜著
虞婧:讀你發(fā)表在《人民文學》上的小說《水漫藍橋》時,我忍不住停下來好多次,打開小紅書搜“鲇魚燉茄子”“雪衣豆沙”“酥黃菜”的制作視頻,一方面是因為必須知道這是什么才能更好地理解內(nèi)容,一方面也是頗具特色的地方飲食引起了我的興趣,增加了閱讀趣味。這幾道菜都非常少見,食材普通但做法刁鉆、精細,你選擇讓神秘的、寂寥的客人點這幾道菜,是否有更深的寓意?
楊知寒:它們都是我喜歡的菜。嗯,鯰魚燉茄子,我喜歡吃魚。江魚做得好了,土腥味減少,鮮嫩至極,入口一抿能化為汁,得我偏愛。雪衣豆沙和酥黃菜是小時候去飯店吃飯,家里必給我點的菜,兩道都是甜菜,但不膩口,尤其雪衣豆沙,我最愛那層蛋清打發(fā)的外皮,綿軟如云,甜味很淡。后來少見這兩道菜了,問了才知道,因為做法麻煩,食材又不貴,所以小飯店做的少了,嫌耽誤功夫。現(xiàn)在借助網(wǎng)絡(luò)推廣,它們再被人想起來,感覺出現(xiàn)得還挺多,成為了一種地方美食。當時會寫它們,因為覺得比較自然,這樣的小說里應(yīng)該出現(xiàn)這樣的菜,如果主角是個寂寞的廚子的話。人也好,菜也好,都有寂寞的一面,但他們暗中被人珍惜著,他們哪里知道。
虞婧:文中做菜的段落非常有畫面感,你在生活中是否也很喜歡下廚?拿手菜是什么?
楊知寒:會呀,做飯是一種愛好,雖然做的都不是很有難度的菜,家常為主。自己做,更偏向自己的口味,且在烹調(diào)的過程里,有創(chuàng)作的東西在,沒什么食譜的,經(jīng)常隨心所欲,會嘗試冰箱里的瓶瓶罐罐。我的拿手菜是我的家人覺得好吃的菜。他們覺得好吃,我會覺得開心,有時能體驗到父母為我做菜的感受。不想先動筷子,先目不轉(zhuǎn)睛地觀察吃飯的人的表情,忍不住問,行不行,到底怎么樣?
虞婧:《一團堅冰》和你的許多小說中都有一個叫做“李蕪”的女性角色,你曾在訪談中說過,希望這些你喜歡的女孩兒都有特別的個性,希望她們看著落落寡歡,似乎和哪兒都不兼容,但生命力強,扎哪兒都能生長。我想知道你說的“和哪兒都不兼容”,具體是和哪些東西不兼容呢?你希望這些女孩子去抵抗什么,展現(xiàn)什么?《水漫藍橋》中描寫女性角色的篇幅并不多,抑或你表現(xiàn)她們(老板娘、前妻美光和瑞蓮)的方式是一種隱性寫作?
楊知寒:說不出她們具體在和什么進行對抗,答案太多,列舉任何都會帶來遺漏,就當她們在對抗所有吧。欣賞她們身上野性的活力,狂熱的生命力,落落寡歡的勁頭,落落寡歡也是有勁頭的,就像孤獨自成力量。我喜歡她們身上不兼容的一部分。不是刻意要和這個世界龐大的機械運作相齟齬,而是她們接受自己是一塊兒不規(guī)整的零件。她們不覺得自己是殘次品,從不這樣想。她們無心鋪設(shè)另外的軌道,來適應(yīng)自己在人世上更好地穿行,但她們保持行走,保持流動,不會因為受到卡頓而停止。這是我心里的李蕪們,她們是我的禮物。在小說《水漫藍橋》里,李蕪沒有出現(xiàn),她不需要總是出現(xiàn),短篇小說文體決定,不可能說清許多問題,從一面切入,最好找準一個點來。這篇小說要討論的不是這樣的事。
虞婧:就我個人的閱讀體驗而言,老板娘和“我”在一起的情節(jié),似乎有些突兀?
楊知寒:寫到這里之前,我也沒有料想他們會在一起。直到這個情節(jié)出現(xiàn)在面前的屏幕上,我緩緩從“老楊”的身邊回到自己的空間,重新去打量小說人物的心理。對“老楊”而言,這是一段突兀的戀情,或者說戀情的結(jié)果是突兀的,過程中的起伏跌宕完全沒有,不同于任何青年人的戀愛,這個年紀的人走到一起,有時能看見的就只有果子。在寫作中有一件事,是要始終提防自己的,如果小說是虛構(gòu)的藝術(shù),它不擔負對現(xiàn)實生活反映鏡像的責任,它該映照出的,是故事中人準確真誠的感受。
越是貧瘠的地理和心理,越容易滋長堅定的花朵
虞婧:小說中的劉文臣是被時代篩出去的“老藝術(shù)家”,像是“活在過去里的人”,是被日漸遺忘又在固守自己內(nèi)心的人。這種“浪漫病”充滿了悲傷的意味,但我能感受到文末你還是隱含了一種希望式的欣喜。
楊知寒:最后劉文臣等到了藍瑞蓮嗎,我也不知道。也許這樣的設(shè)置反而帶來殘忍,如果給了希望,他會繼續(xù)等下去,又或者,等待等同于希望,那么這是一個令人欣喜的結(jié)局。無法代劉文臣來回答,哪一種是他更想要的,我選擇把兩種可能都封閉在盒子里,盒子在小說中沒有打開,所以我們不會知道貓的死活。這是文字好玩的地方,它寬容,它說了桌子上有一個蘋果,你不能確定那是什么樣的蘋果,除非它被描繪出來。但圖像不是的,文字不做和圖像一樣的工作,它指引出了一半的內(nèi)容,另一半由讀者的經(jīng)驗和預期決定。
虞婧:你曾在訪談中談及“心理節(jié)奏”,說生活在小城的人,心理節(jié)奏也慢一些,而都市生活仿佛只是動作快了些,但內(nèi)心常空落,比起前者有時感覺更不像有靈的人。這點我很有共鳴,不過我在想,除了悲傷感和病感的表達方式,還有沒有別的表現(xiàn)手法。我有親人還生活在村里,我感覺村里的人其實活得相對真實,面容表情清晰,不是城市化“面具”,也并不像許多鄉(xiāng)鎮(zhèn)文學寫得那么emo ,反而很有“朝氣”。不是都市人用會議、項目、聚會刻意激活的朝氣,而是一種務(wù)實的更靠近土地和四季的,活在自然秩序里的朝氣,綁縛和舒展的區(qū)別吧。我也很期待有人能來寫寫這種城鎮(zhèn)、鄉(xiāng)村模樣,包括很多留在村里工作的“00后”,他們作為新一代守村人,內(nèi)心的期待和困擾是什么。
楊知寒:我對鄉(xiāng)村生活的了解太少,與熟悉的都市生活相對照的,是我同樣熟悉的小城生活。有時我回到東北老家,破天荒起一個早,和媽媽一起逛逛早市,買早餐回家,路上經(jīng)過的基本都是老年人。他們很早就出現(xiàn)在公園,打拳練劍,撞樹拍手,跟著廣播聽新聞,練習各種樂器。你會覺得小城的白天是他們帶來的,七八點鐘的太陽是他們召喚升起來的,他們身上的朝氣無法忽略,同樣無法用簡單的一句年輕人都躺平掉荒廢掉了來作為對照和補充。他們的朝氣屬于他們的人生脈絡(luò),他們年輕時的享受吃苦、忍辱負重也是一生中的堅實部分,只不過在晚年的時候,他們綻放出的戰(zhàn)斗活氣,更過目難忘。他們的生活已被都市忽略,被兒女忽略,但沒被他們自己忽略過,他們自己忽略不了。我常觀察這些留在小城里的老年人,年輕人。他們和所謂走出去的那一批人,困惑的事情并沒大的區(qū)分,走出去,回故鄉(xiāng),對他們而言也不是解決這些困惑的標準答案。我相信越是貧瘠的地方,無論地理,還是心理,越容易滋長堅定的花朵,這一點,是我對他們格外關(guān)注的原因。
虞婧:我非常喜歡這段回復,不那么二元對立,包容而動態(tài)。每一個人可能就是一片葉子,個性不同、命運不同,但其生命脈絡(luò)如此真切。我想作家要做的正是觸摸、書寫、留下這些容易被忽略掉的,但真實存在過的痕跡。
求同存異不再是一句口頭上的客氣話
虞婧:像《水漫藍橋》這樣一篇小說,“構(gòu)思+寫作+精修”你一般會花多長時間?我認識一位作家,一篇短篇小說他最少會修改三四十遍,多的上百遍也有,當然這其實是一種近乎偏執(zhí)、難度也很大的做法。不過隨著年齡增長,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看小說、看影視作品的時候,越來越關(guān)注和在意的一點是,一個作品的廢細節(jié)(閑筆)、廢臺詞多不多,凝練度如何,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細節(jié)和對話是否必須,運用是否巧妙,這會成為我評判一個作品好壞的標準之一。當然看總是要比做容易得多。
楊知寒:我和這個問題作戰(zhàn)的時間還挺長的,目前沒有勝負,能感覺到雙方都在松口,包圍圈擴大了,戰(zhàn)友增多,求同存異不再是一句口頭上的客氣話。我們可以求同存異,因為沒有那么多的分歧,共鳴的內(nèi)容又始終在變。凝練的小說很好看,羅里吧嗦的小說也有好看的,我可以舉出一些例子,但這些都不該成為文學上單一的標準。所以不妨就找一個不費神的答案,作者也好,讀者也好,作者想寫出好看的東西,讀者想看到好看的東西,我們致力于一個好字,它那么混沌,哪兒有標準?就像一片森林里,有許多生活其中的動物。它們好好活著,讓森林更顯生機,萬種千類方能構(gòu)成世界。
虞婧:你寫的故事都是自己經(jīng)歷過的嗎,或者部分經(jīng)歷?我一直有個問題,沒有經(jīng)歷過的場景和故事,要怎么去寫好呢?只靠想象能寫出幾分意味呢,還是從寫作技巧上來說有別的調(diào)度方法?
楊知寒:只能是部分經(jīng)歷,不可能全經(jīng)歷。寫作的人在寫作時或許有了神的身份,但平常生活里,還是經(jīng)歷差不多的事情,充其量是心性的敏感帶來了更多情緒上的變化。給不出技巧上的回答,或許只能回答一點兒心理猜測?我想,我們每個人的差別實存,也許還不那么相悖。在面臨一樣的情形時,許多感受是共通的,情景可以想象,環(huán)境可以杜撰,情節(jié)可以設(shè)計,只有情感是非依托于真實不可。那么我們都有了信心,因我們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有真切的感受。在需要這一塊兒拼圖的時候,從心底慢慢檢索出來,情感的趨近會讓平面與平面相連,讓凹槽找見吻合它的棱角。
虞婧:你曾說過自己如果沒有走寫作這條路,應(yīng)該會成為一名全職游戲主播,你喜歡打什么類型的游戲,為什么會喜歡打游戲?我一直觀察網(wǎng)絡(luò)文學作家的寫作狀態(tài),許多年輕的作者也會把許多游戲的思維、元素用到小說創(chuàng)作中,甚至有評論家曾經(jīng)說過“游戲是故事的終極文本”,你怎么看這一觀點,游戲會融入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嗎?
楊知寒:最近在打艾爾登法環(huán)新出的dlc,黃金樹幽影。玩的時候自己會給自己加戲,想象在開直播,有時得意,打得真好,更多時候自己都想給自己屏幕遮住,死的次數(shù)實在太多。當全職游戲主播,暫時還是我美妙的幻想,這不是件容易的工作,我非常感激他們做出的各類游戲視頻,幫我走過那么多的難關(guān),如果我來制作,恐怕會把更多玩家?guī)нM溝里。喜歡的游戲類型很多,有些之前覺得不能接受的,像遇到一本讀不進的書,看不進的電影一樣,擱置一陣,游戲沒變,你的狀態(tài)變了,就能玩得進去,所以游戲時長還在增加。游戲相比電影和文學,它帶來的沉浸感更全面,有時你也真掌握著劇情的走向、人物的命運,倒是和寫作的感覺相似。我不知道游戲是否能被當作故事的終極文本,我不知道還會發(fā)展到什么程度。但我希望答案是否定的。文學和各種藝術(shù)都好,不想看到它們的終極地帶,怕看到和游戲一樣,人物走著走著會遇到一堵空氣墻,一道怎么都泅不過的海峽。就讓它無界吧,最好無界。游戲不太會融入我的小說,它們不是素材,它們是一篇篇已經(jīng)成形的小說,我會偶爾想到它們,讓它們成為一段情節(jié)的注解。
虞婧:對許多作家而言,獎項或發(fā)表永遠只是創(chuàng)作路上的一個站點,未來的方向和下一篇新作又會變成他們新的執(zhí)著。你最近有跟自己在較勁嗎,較勁的點是什么?近期的寫作計劃是什么?
楊知寒:在較勁,好像沒法不和自己較勁。你永遠會看到自己做的不好的一面,會有新的向往,希望鍛煉新的技能。哪怕什么都沒有向著更好去推進,依然要做一個推進的動作,來安慰那些層出不絕的焦慮和妄想。較勁最大的方面,是情緒上,怎么和自己更舒適地相處。有些自以為已經(jīng)十分熟悉的體驗,其實我并不真正了解,它們背后的信息總是不斷變化,而非呆板地停留在一個節(jié)點。所以寫作體驗會層出不窮,有許多新的枝干在抽條、延伸,開出花或開不出花,能結(jié)果或無法結(jié)果。隨著年齡增長,我在逐漸發(fā)現(xiàn)陌生的陸地,重復著被打倒的沮喪,但或許從來沒有不會被打倒的人。我享受那種在地上躺倒,被一拳KO的感覺,它可以讓我心安理得休息。寫作上,還是不想有太具體的計劃,在不同的時期,寫我關(guān)心的不同的、相同的事。大概也是一種計劃吧。
虞婧:謝謝知寒,通透而愉悅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