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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膠東文學》2024年第6期|于德北:我所能告訴你的一切
來源:《膠東文學》2024年第6期 | 于德北  2024年07月22日07:02

星期天,我給一個孩子補課,講《西游記》里“龍宮取寶”一段。他突然對我說:“我們去動物園吧?動物園正舉辦‘西游秀’,唐僧師徒以及各種妖精都在,他們會從不同的角落里突然冒出來,拉著你拍照,還會送給你一件法寶。”停了一下,歪著頭半晌,又說“小孩子們對這個都感興趣”。看他滿臉期待的樣子,我沉吟一下,答應了他。他很高興,問我:“孫悟空是哈薩克斯坦人嗎?”我以為他是因為興奮而胡說,就回答他以滑稽。我說:“不是,他是亞的斯亞貝巴人?!彼劬σ涣粒f:“不對,豬八戒才是?!蔽液闷嫘拇笤?,反問:“亞的斯亞貝巴?”他點頭,又強調說:“孫悟空是哈薩克斯坦人,沙僧是布宜諾斯艾利斯人。”我當他胡亂說,就胡亂點頭表示同意。他說:“那我們去動物園吧。”我點頭。

我們就手拉手去動物園,走一段繁華的路。我和那個孩子走在繁華的路上,看見女兒國的國王正在賣酒。她的酒坊里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外國酒,其中以法國葡萄酒和俄羅斯伏特加最多。她養(yǎng)了一只狗,剛剛生下四只小狗。初做母親的狗戒備心很強,看見有人來,遠遠地齜牙,還發(fā)出低低的嘶吼。國王用腳踢了它一下。它竟然把國王的鞋帶扯開了。接下來,我看見沙僧領著自己的女兒從動物園西門走過來。他們一路說著外語,似乎在爭執(zhí)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女兒笑逐顏開,沙僧卻一臉嚴肅。那女兒五六歲的樣子,每說一句話都先喊一聲“爹地”,之后眨著眼或倒退著表述自己的觀點。不知為什么,那個女兒走到酒坊門口就把外衣脫掉了,她只穿著一件單衫在風里站立,良久不動。

我對沙僧喊:“孩子會感冒的?!?/p>

沙僧沖我擺擺手,大聲回答:“No!”

那女兒就開始奔跑,手里舉著一根隨便拾來的無花果的枝杈。沙僧絕望地看了國王一眼。國王又用力地踢了一下她的狗。我身邊的孩子應該是同齡孩子中最乖巧的,他無論提什么要求,都會膽怯地、深深地凝視你。他的神色讓人心疼。我注意到他的瞳仁有時是綠的,有時又是藍的。比如,他對我說“我可以去動物園嗎”時,我敢肯定,那瞳仁是藍色的。今天有點兒反常。當他看到沙僧的女兒時,顯得有些興奮、躁動,似乎在他的心目中已不存在冒犯這類事情。他掙脫我的手,向那女孩兒跑去,并且也像那女孩兒一樣迅速脫去外衣。綠色的外衣,他的;紅色的外衣,那個女孩兒的。兩件外衣,那么和諧地飄落在雪地上,極力地彰顯著自己的本色。國王的狗要去叼那兩件外衣,被國王呵止了。

“怎么辦呢?”沙僧向我走來,并說。

他告訴我,動物園正在舉辦一場拍賣會,拍賣的物品有唐僧的袈裟,他的月牙鏟,豬八戒的釘耙,當然還有孫悟空的金箍棒。游客云集,把拍賣現場圍了個水泄不通。有一隊從蒙古國來的游客和一對從土耳其來的夫妻打了起來。他們競價,把金箍棒的價錢一寸一寸地抬高。還有一些人坐在石頭洞穴里,體會著沉默的快樂?!霸趺崔k呢?”沙僧又一次說。我說:“喝一杯怎么樣?”

沙僧是那么絕望地看著我。沙僧和我講述“西游秀”的事情。他們師徒四人被請到這里,每天與煙火相伴。他們原本和妖精們互為對立面,現在卻要同臺演出。這是多么滑稽的事情。比如孫悟空耍棒。說到耍棒,他列舉了《水滸傳》里武松耍棒的例子。原文如下:“約莫酒涌上來,恐怕失了禮節(jié),便起身拜謝了相公、夫人,出到前廳廊下房門前。開了門,覺道酒食在腹,未能便睡,去房里脫了衣裳,除了巾幘,拿條哨棒來廳心里,月明下使幾回棒,打了幾個輪頭。仰面看天時,約莫三更時分?!鄙成痴b了這一段。他接著打比方,比如孫悟空耍棒,卻要七個蜘蛛精來伴舞,這真是讓人看著別扭。又比如動物園里要請女兒國國王去當演員,可她稱自己要尊重內心的情感,此事不可兒戲,只在動物園西門外開的這家酒坊賣些散酒及罐裝的外國酒與過往客人。他指著國王的那只狗說:“知道那是誰的狗嗎?”我搖頭。他小聲說:“二郎神的哮天犬知道吧?哮天犬的媳婦兒生了四個孩子,如果不

能得到二郎神的認可,也許就此流落民間?!彼謮旱吐曇?,“據說動物園已經要簽合同,請求國王至少賣給他們一只神犬的后代,宣傳出去,怎么說都是看點?!蔽覇枺骸皣踉趺凑f?”

沙僧用眼斜睨了一下國王,未置可否。我用力去看那狗,它的影像卻變得越來越模糊。那邊,兩個孩子在熱烈地說著各自的夢。他們的夢如此相同。在他們的夢里,孫悟空是哈薩克斯坦人,也可能是印度人,更可以和豬八戒同鄉(xiāng)。因為在他們的夢里,豬八戒出生在亞的斯亞貝巴。女孩兒說:“我來自布宜諾斯艾利斯,那里有一個瞎眼睛的作家,編了許多有趣的故事?!边@個時候,我才真正明白,我身邊的那個孩子為什么說沙僧來自阿根廷。他們的夢太自由了,自由到可以亂點鴛鴦譜,并迅速得到對方的認可。這在我們成人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事情。沙僧指著那個女孩兒說:“不知為什么,她叫我爸爸,而我也死心塌地地認為她是我的女兒。你知道,我是不應該有女兒的。”

我開心地笑了?,F在,那兩個孩子開始說病毒,說感冒,說冷熱與疾病的關系。他們除了褲子,只穿制式短褲;當然,女孩兒是短裙。他們圍著一棵剛剛種下的無花果樹苗舞蹈。他們唱著只有他們自己才能完全聽懂的歌謠,用快樂涂抹萬里無云的天空。國王把一片紙巾頂在自己的頭頂。她的狗去給自己的孩子喂奶。我則向沙僧講起動物園里錦鯉炸毀堤壩的故事,以及我曾在一片叢林中奇遇恐龍的經歷:風車自行在外太空佇立,一只螞蟻勇敢地爬上了火星。沙僧說:

“我得回去了。一會兒他們找不到我,又該發(fā)脾氣了?!彼驀醮蛘泻?,可是,國王沒有看見他。他喊那個女孩兒,女孩兒大聲告訴他:“爹地,你回去吧!接我回家的飛機馬上就要來了!”

我迅速地考量自己。一個年過半百的小說家,中等身材,圓臉,豹子眼,絡腮胡子,婚姻美好,卻有一個割舍不下的“局外人”。以前每周醉酒七天,因為胃出血住過三次院,最后一次被醫(yī)生下了病危通知書。

那個孩子問我:“你是回家,還是陪我去動物園?”

我把臉朝向沙僧的背影,他消失在一片喧鬧的熱浪里。我說:“我陪你去動物園吧?!?/p>

那個孩子說:“你不必為我是別人的孩子這件事情擔憂?!彼币曃业难劬?,“回家吧?!?/p>

于德北,吉林省青少年作家協(xié)會主任,長春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發(fā)表500余萬字,獲冰心圖書獎、冰心散文獎等。有作品被譯介到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