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早:無改父道的小汪先生
本來稱謂是分得很清的,我們管汪曾祺叫汪先生,管其“哲嗣”汪朗叫“汪爺”。但汪爺出了新書《六味集》,難免會有人將父子相提并論,這個時候就不能將“先生”和“爺”并置?!读都坟?zé)編李建新想出了辦法,叫“兩位汪先生”:
“編書有一點發(fā)現(xiàn),兩位汪先生吃東西都比較大膽,別人不敢吃的,他們都能輕松拿下,事了拂衣去?!?/span>
我們姑且像北京人一樣,稱呼老汪先生與小汪先生。“比較大膽”是真的,單看《他鄉(xiāng)異味》一篇,就知道,小汪先生比起老汪先生要更為“生猛”。老汪先生因為總標(biāo)榜自己“什么都吃”,屢遭捉弄:
一次,我家所開的中藥鋪請我去吃面——那天是藥王生日,鋪中管事弄了一大碗涼拌芫荽,說:“你不是什么都吃嗎?”我一咬牙,吃了。從此我就吃芫荽了。比來北地,每吃涮羊肉,調(diào)料里總要撒上大量芫荽。一次在昆明。苦瓜,我原來也是不吃的——沒有吃過。我們家鄉(xiāng)有苦瓜,叫做癩葡萄,是放在瓷盤里看著玩,不吃的。有一位詩人請我下小館子,他要了三個菜:涼拌苦瓜、炒苦瓜、苦瓜湯。他說:“你不是什么都吃嗎?”從此,我就吃苦瓜了。(《四方食事》)
再看小汪先生的《他鄉(xiāng)異味》,從老汪先生都“實在招架不了”的折耳根,講到塞納河上的“氣死”,那真是一個絕:“剛剛上桌,一些人便掩鼻離席,一邊溜達去了,待到整理外觀之后,這東西已經(jīng)沒有形狀,像一攤稀泥趴在盤中。對于這樣的上等貨色,鄰座的法國人都頗為敬畏,拿著餐刀在那里瞎搗鼓,不過淺嘗輒止。我卻未用任何配食,空口將其吃了個一干二凈。”法國“氣死”有多臭,其實沒法寫,但小汪先生的寫法,難道不是老汪先生說的“氣氛即人物”?就像寫羅敷之美,無一字及于本體,而絕美自見。
接下來還寫到了法國另有一道名菜曰“韃靼牛排”(Steak Tartar),筆法如出一轍,先說在巴黎餐館吃飯時,有人望文生義點了這道菜?!凹爸痢E拧献?,眾人卻只是大眼瞪小眼,不肯出頭認領(lǐng)”。因為“盤中僅生牛肉餡兒一團,生雞蛋一只,外帶說不出名堂的樹葉、草籽兒幾樣,實在過于生猛”。那,作者本人吃了嗎?吃了。好吃嗎?看下文。
“后來在北京見到一位在中國待了十幾年的法國女士時,順便談起這道生猛無匹的韃靼牛排,她登時把眼睛睜得大大的 ,連說‘好吃好吃’,還說小時候在法國,上肉鋪買牛肉餡,回家路上邊走邊吃,進門時只剩了一半。乖乖!”還是側(cè)寫,已見得共情之感。
接下來是“前不久在上海一家酒店餐廳的菜單上,居然見到廚師特別推薦的韃靼牛排,若不是怕把同行的女士嚇著,還真想與‘魔鬼’再親熱一下”!不得不讓人直呼:好膽量!好胃口!
這些異味,可是老汪先生的食經(jīng)不曾寫到過的。重點是,父子二人談這些“異味”,結(jié)論是一致的。老汪先生說:“有些東西,自己盡可不吃,但不要反對旁人吃。不要以為自己不吃的東西,誰吃,就是豈有此理。比如廣東人吃蛇,吃龍虱;傣族人愛吃苦腸,即牛腸里沒有完全消化的糞汁,蘸肉吃。這在廣東人、傣族人,是沒有什么奇怪的。他們愛吃,你管得著嗎?”天啦,我們可是一個連豆腐腦、粽子都要分出甜黨咸黨,時時攻乎異端的國度哪!可是老汪先生的著眼點是“總之,一個人的口味要寬一點、雜一點,‘南甜北咸東辣西酸’,都去嘗嘗。對食物如此,對文化也應(yīng)該這樣”。
小汪先生則說:“要想肚子不受委屈,就不能坐井觀天,盲目地是己而非人。不管是折耳根、‘氣死’,還是韃靼牛排,都應(yīng)該先拿來嘗一嘗,對胃口的吃下去,不合適的放到一邊兒。這樣做,起碼不至于營養(yǎng)不良。飲食內(nèi)外,其實都不妨來點兒五湖四海?!边@話要說得更溫和些,但道理不殊。
我一直認為,老汪先生最大的文化貢獻之一,是打通了“吃什么”與“想什么”,成為一位“生活現(xiàn)象的美食家”。這一點,我敢說,小汪先生是“克紹箕裘”的,他寫《六味集》里的文章,本身就是要寫出“五味之余味”。
小汪先生在北京,也是排得上號的美食家,但與父親一樣,他寫食的文字比他吃過的美味,更令人垂涎。這里我也“側(cè)寫”一下:近兩年我的味覺喪失嚴重,請我吃什么皆味同嚼蠟,但兩位汪先生的寫食文字,仍能讓我感受到美味的悸動,進而感受到對生活的熱愛,這就是“想什么”的力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