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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去北川》:“在世界行走,為北川停留”
來源:文藝報 | 孟繁華  2024年07月22日08:47

初讀大先《去北川》的序言,他說:“長期以來,北川似乎像無數(shù)縣城一樣默默無聞,直到新世紀以來出現(xiàn)了幾個關鍵性的事件。2003年成立羌族自治縣,2008年汶川大地震的受災,2018年7月31日退出貧困縣序列,2021年2月21日根據(jù)中央1號文件精神,全面進入到推進鄉(xiāng)村振興加快農業(yè)農村現(xiàn)代化的途中。正是在此期間,我從北京來到了北川,從此結下了不解之緣?!边@樣的講述方式和他在北川的工作內容(比如他要打造一臺實景禹羌文化演出、加大《少年禹傳奇》城市超級IP應用和推廣力度、辦好《走北川》大型實體體驗劇等),讓讀者看到的不僅是事,更是文字背后站立的那個人——這個人就是古代士階層兼善天下情懷在當代知識分子的回響。

當然,我更感興趣的,是劉大先寫作《去北川》的方法。可以說,他是用了一種不那么徹底的文化人類學的方法——這畢竟不是一部文化人類學著作。但這個方法使《去北川》與我們常見的“新山鄉(xiāng)巨變”寫作是完全不同的。文化人類學由于學科性質的規(guī)定性,它的研究方法有田野調查、背景分析、跨文化比較、主位與客位研究、小傳統(tǒng)與大傳統(tǒng)研究等,應該說,這些方法在《去北川》中都有程度不同的應用。作品開篇就是羌族古歌《尼薩》,在這個古歌里,我們發(fā)現(xiàn),古代羌族是一個有敬畏的民族,人的地位沒有那么高,人是由神管著,這一點非常重要。李澤厚在一次演講中提到,比較其他文化來說,在中國文化里,人的地位就很高。天地人三才,人可以跟天地并列,可以“參天地、贊化育”。人能夠參與天的運作。20世紀80年代一個反傳統(tǒng)的學者說,中國文化最大的缺點、最大的問題,就是人的地位太高了,所以必須把基督教引進來,人必須在上帝面前悔罪,認識自己有原罪,不要把自己的地位估計得那么高。《圣經(jīng)》里沒說人能夠參與上帝的工作,上帝說要有光就有光嘛,人能起什么作用呢?李澤厚未必同意這個觀點,但認為他抓住了一個要害。他又說,中國知識分子到現(xiàn)在為止,說他是信神呢,有時候又不信,說他不信神呢,有時候又信。還是孔老夫子講的“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祭的時候就相信是有這個神明在的,但不祭的時候也就不想了,所以墨子說儒家是“以天為不明,以鬼為不神”。對文學創(chuàng)作來說,對人的評價過高,是現(xiàn)代以來的事情。我們說“人是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人定勝天,人是不可戰(zhàn)勝的”“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等等,人的膨脹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特別是現(xiàn)代工業(yè)化的急劇發(fā)展,人的貪婪欲望幾乎難以遏制。人對自身過高的估計,使之失去了對自然的敬畏之心,終于自食了惡果。因此,當我們強調“文學是人學”的時候,首先要強調人的有限性,強調人失去敬畏之心是多么的可怕。

《去北川》的特別,我想大概有這樣幾點:首先是作者的親歷性。劉大先曾掛職北川副縣長,分管文旅工作。工作性質使大先對北川的情況有了細致的了解。他的工作就是他田野調查的一部分。作為一個對文化人類學知識有專業(yè)訓練的學者,他敏銳捕捉了羌族古歌《尼薩》、羌族英雄史詩《澤基格布》、羌族民間敘事詩《木姐珠與斗安珠》、羌族史詩《羌戈大戰(zhàn)》、羌族民間故事《大禹王》《北川民歌》、羌族開咂酒曲子以及當下的招牌語等等。每個章節(jié)帶有知識考古學的“題記”,顯然是作者有意為之。在這些或是典籍記載或是口口相傳的地方性知識中,我們不僅可以看到古老的羌族時間里的滄海桑田,同時也在作者的發(fā)掘中看到了被遮蔽的羌族文化的發(fā)展延續(xù)以及它在中國文明大傳統(tǒng)中的小傳統(tǒng)。我想,如果不是對文化人類學有訓練的學者,看北川、寫北川是很難從這個角度展開的。

就講述者的主體和它的對象來說,我們知道,任何事物一經(jīng)敘事,必然會帶著敘述主體的主觀色彩或主體性?!度ケ贝ā返闹v述者是劉大先,他講述的是他的親力親為和目光所及。這種主體性里隱含著他的價值觀和歷史觀。比如《尼薩》講開天辟地的過程,“前兩代人都在地殼的翻覆中毀滅,到了第三代才穩(wěn)定下來??陬^文學中還提到地殼穩(wěn)定之后,地下還有一頭牛,只要它動一動,就會發(fā)生地震。天神東巴協(xié)日用繩子將牛綁起來,但忘了捆耳朵,牛耳朵晃動的時候,還是會發(fā)生地震。”但是,生活依然在繼續(xù),“無常的遭際被當做平常之事而坦然接受”。劉大先說,這是“人民堅韌的情感結構”。從一曲羌族古歌看到了一個少數(shù)民族的“情感結構”,這就是發(fā)現(xiàn)。汶川大地震沒有把北川截然劃分為震前、震后兩半,重建后北川的外部環(huán)境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可以看到舉國援建的巨大力量;北川人內部的文化結構、精神結構并沒有發(fā)生變化。這種隱形力量只有通過文化人類學的方式才能呈現(xiàn)出來。因此,劉大先用那么多羌族歷史文化材料并不是對一種奇觀的熱衷或獵奇,而是通過這種方式發(fā)現(xiàn)一個族群沒有變化的內在力量。這種力量可以稱為精神文化結構。

此外,《去北川》有著豐富的生活細節(jié)。文化人類學田野調查,最重要的就是發(fā)現(xiàn)細節(jié),特別是對一個少數(shù)民族族群文化的理解,沒有細節(jié)幾乎是難以進入的。于是我們看到,春節(jié)前某日,作者去馬槽鄉(xiāng)慰問時,一個生活中進退維谷的老太太“看見干部來了,就想多說說話、談談天。至于縣里的干部能否教育好她的兒媳,倒在其次?!边@讓“這位干部”又羞愧又感動:“那一刻,我實實在在感受到她對‘政府’的依賴,就像那種留守兒童或空巢老人見到歸來的家人時候的感情……這個場景令我久久難忘?!彼€講了一位“母大爺”,這位“母大爺”的功勞是對石椅村的“文化恢復”。他熱愛傳統(tǒng)文化,長期致力于挖掘、收集,整理羌族民間文學,他口才極佳,羌文化修養(yǎng)深厚,對各種禮儀習俗了如指掌,2008年被認定為四川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項目“羌年”的代表性傳承人——這是母大爺?shù)耐庠谏矸?,同時,劉大先寫出了這位耄耋老人的鮮活形象:“他身形高大,稱得上虎背熊腰,穿著羌袍氣場強大,更兼精力充沛,反應敏捷,出口成章,幽默風趣的話往往能讓人開懷大笑,完全不像八十多歲的樣子?!眲⒋笙炔]有過多寫那些宏大的場面,而是通過具體的人、場景和氛圍,將北川的當下生活寫得活色生香躍然紙上。這就是細節(jié)的力量。

最后一點就是小傳統(tǒng)與大傳統(tǒng)的關系。書中第五章《少年禹的傳說》,說的是羌族居住地石紐出了一個了不起的人物,生下三天會說話、三個月會走路,三歲就長成了一個壯實的漢子。這個傳說來自羌族民間故事《大禹王》。北川要打造大禹故事品牌,要將傳說作為文化資源為當下服務,這是許多地方都在實踐的文化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有趣的是劉大先關于大禹故里和大禹存在方式的看法,他沒有和一些學者爭論,而是保持自己的觀點——有兩個大禹:一個在信仰與情感空間,一個在物理和歷史空間。對民眾而言,前者可能更為重要,劉大先認為,“過去”和“歷史”的差別關乎當下與過去是一種怎樣的關系,這和實證主義的歷史研究是兩回事。無論真實與否,“過去”只有和大眾建立情感關系才有力量。類似這樣的真知灼見,沒有一定專業(yè)知識的人是難以做出判斷的。這章幾乎就是一篇論文。還有《羌食志》,劉大先從聚會的酒席說起,通過不同民族祝酒歌的比較,認為羌族敬酒歌要委婉樸素得多。通過敬酒歌發(fā)現(xiàn)羌族的民族性格,這是一個學者的眼光和方法,也讓我們從一個方面認識了羌族的溫和善良。文化人類學方法的運用,無疑增添了《去北川》的文化含量和作品的分量。

在“回北川”一節(jié)中,劉大先說:“我在北川的一年,既沒有春風得意,也沒有失魂落魄,像一個平常又平庸的人一樣工作與生活。這大約才是一切的根本,它會讓一個人心平氣和地欣賞、接受一切,既不會志得意滿、忘乎所以,也不會心懷怨懟、牢騷滿腹,這兩種情形都會破壞真實的心境。其實,這個世界上的‘成功’與‘失敗’都是少數(shù),絕大部分人都是平常與平庸,他們構成了無比真誠又無比堅實的人生。他們就是我們自己?!边@是人生的體會,也是文學,也是人類學研究的主位立場。我想,《去北川》之所以讓人感動,重要的就在于真誠、誠懇,文如其人。當然,劉大先對北川歷史文化書寫的方法,也幫助他超越了那種主題寫作的浮泛和膚淺。他的“在世界行走,為北川停留”,也就不是一句時尚的口號和輕淺的抒情。

(作者系沈陽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