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陳鵬的中篇小說《裸泳的西班牙斗牛士》，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三十九年前的一樁足球往事。發(fā)生在1985年的那個事件，堪稱中國足球界的驚天恥辱，由此引發(fā)的震蕩與思考延續(xù)至今。陳鵬的小說借助楊謀這個來路不明卻又無所不能的“神奇教練”，帶領我們重返上個世紀80年代，去觸摸那個年代的流行議題，由此也讓人得以洞見其中令人震驚的人性真相。當然，小說更多的思考不僅關乎足球，也關乎人生的某種境遇。

小說以區(qū)準重點小學桃花小學為敘事背景，講述的是突然出現(xiàn)的任課老師楊謀和他的神奇故事。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來自何方，這個自帶邪典氣質(zhì)，像個游手好閑的二流子的家伙，仿佛橫空出世一般，突然就出現(xiàn)在大家的面前。他把那曲《西班牙斗牛士》拉得生機勃勃，立馬就把全校人馬都鎮(zhèn)住了。緊接著人們很快發(fā)現(xiàn)，這是一位無所不能的教育工作者，他自稱什么都會教，什么都能教，而更加令人驚奇的是，他說的竟然都是真的。小說里的楊謀承包了學校里的音樂、美術、書法、品德、勞動和手工等諸多課程，除了語文數(shù)學體育之外，他幾乎全包了。不過，他顯然對足球情有獨鐘。為了當上足球隊教練，率領孩子們奪得冠軍，他不惜與校長簽訂了軍令狀。于是小說為無所不能的“謀老師”設置了一個競爭冠軍的“三步走”戰(zhàn)略：先帶領美術小組獲得區(qū)比賽第一，再讓航模小組拿幾個第一，最后執(zhí)教足球隊奪冠。而我們的“謀老師”也毫無懸念地攻克了前面的所有難關，拿下了繪畫和航模的諸多區(qū)級乃至市級冠軍，這為他的足球教練之路鋪平了道路。

因此就小說而言，美術也好，航模也罷，其實都是鋪墊，足球故事才是這個生發(fā)于1985 年歷史記憶的小說重點所在。作為一位完全不會踢球的足球教練，故事詳盡展開了“謀老師”別具一格的訓練方式和集訓方案。他以“不走尋常路”的方式，讓人弄不清他究竟是在“修煉神功”，還是壓根就在“胡來”。不過，在以成敗論英雄的足球領域里，一切都不重要，能否獲得冠軍才是問題的關鍵。對于帶有主角光環(huán)的“神奇教練”來說，冠軍又有何難？一切都不在話下。然而令人詫異的是，就在他們破天荒地奪得區(qū)足球冠軍，準備雄心勃勃地參加市足球聯(lián)賽的時候，之前一直潛藏的人際矛盾終于開始爆發(fā)，而小說在足球故事之外的人性深意也終于順理成章地顯現(xiàn)了出來。

也是在這個意義上，小說讓我們讀到了一種類似于上世紀80年代改革文學所獨有的“世人皆醉我獨醒”的超凡氣質(zhì)。這里的學校顯然彌漫著一種僵化沉滯的腐朽氣息，而渾然忘我目中無人的外來者楊謀，恰恰就是那個與規(guī)矩做斗爭的“改革新人”。如他所言的，“成文不成文的規(guī)矩都是人定的，既然是人定的，不妨稍稍改變一下”。從不準在操場中間拉琴的規(guī)矩開始，楊謀總是試圖對成文或不成文的規(guī)矩“稍稍改變”。從他甫一亮相便在操場中間拉琴的挑釁姿態(tài)開始，所有人大概都能感受到他的“來者不善”。正如小說所展開的，“如果喇叭牛仔褲中分頭白色大翻領襯衫尖頭皮鞋的裝扮也適合小學老師，那殺豬賣菜販牛屠狗之輩也能上講臺啦?！贝┢嫜b異服的他，與“為人師表”沾不上任何邊，這也構成了老師們恐懼和冒犯的重要來源。然而正是這個不像老師的家伙，打破了學校一潭死水的沉寂，取得了一個又一個驚人成就。

小說里的楊謀走出了一條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別樣道路，這對他人來說，不僅僅是冒犯和挑釁，更為關鍵的是，無所不能的他讓所有人都相形見絀，伴隨而來的“庸眾”世界的人際危險顯而易見。事實上，當楊謀旁若無人地拉著小提琴時，如臨大敵的音樂老師們早已懷恨在心了，他們“不敢相信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這種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們堅持認為，新來的“小屁孩”是受到某個大人物的指使和蠱惑，目的就是為了羞辱他們?？尚Φ氖?，他們永遠不會反省自己的無能，卻總能及時發(fā)現(xiàn)對手的“陽謀”，并不惜予以殘酷絞殺?！半S著轟隆隆的大門關閉的聲音慢慢消散，我們的冠軍教頭及其創(chuàng)造的一切，我們吊兒郎當來去不明的神奇輔導員，被永遠攔在了桃花小學之外。”小說最后，打著教育工作者的旗號，這群嫉賢妒能的無能者，毫不猶豫地將滿腔怒火灑向了更用心更卓越的人，這是何等的悲哀？然而這種人性的邏輯又似乎無可指責：假如沒有“攪局者”的襯托，又怎么能顯出他們的無能呢？從這個角度來看，無能者的憤怒，其實來得并不意外。小說最后，“十幾名老師集體簽名的請示函”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卻終究讓人意難平。這讓我們讀出了人性的荒謬與震驚，也讀到了一種“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殘酷感。

有意思的是，對于自己所遭遇的一切，楊謀似乎早有預料，拿不了冠軍得完蛋，就算是拿了冠軍也得完蛋。從這個角度來看，楊謀的突然出現(xiàn)，以及消失于神秘的德國小巷，都無疑有著別樣的深意。這個來去無蹤卓爾不群的人，仿佛并不屬于那個時代，這讓他的神秘顯得恰逢其時。他似乎是跨時代的穿越者，他的任務就是給沉滯的舊世界帶去新的希望和信念。正如小說所呈現(xiàn)的，相較于老師們對他的妒忌和厭惡，孩子們則是喜歡他，崇拜他，“似乎他就是上帝派來讓我們得到一切的天使——歡樂、瘋狂和驚喜，以及對學校滿不在乎的愛和敬意?！痹谒妓鳁钪\為何總能成功時，小說不斷訴諸的是他的技巧，“是愛，是為熱愛而瘋狂”的熱情，或如他常說的，“凡事盡力，則曰善?！贝_實如此，這是每位時代的“斗牛士”必須具備的技能?；蛘哌€有，如小說所言，“他的秘密就藏在手風琴里，就藏在《西班牙斗牛士》里?！蹦蔷烤褂质鞘裁礃拥拿孛苣?？對于“把操場變成舞臺，把師生變成觀眾”的演奏者來說，卓爾不群的自信和勇做自己的灑脫是顯而易見的。似乎是為了強化這一點，小說穿插了一個不起眼的裸泳橋段，這個細節(jié)其實極富深意：還有誰比裸泳者更加灑脫呢？這里的裸泳，或許暗示了人物兩手空空的命運，卻又高度象征著他聛睨一切的姿態(tài)。這也正是這篇《裸泳的西班牙斗牛士》帶給我們的全部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