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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縫隙寫作——2024-4《收獲》“青年作家小說專輯”讀札
來源:收獲(微信公眾號) | 季進  2024年07月26日09:34

《收獲》編輯部聯(lián)系我,希望能評說一下2024年第4期《收獲》的“青年作家小說專輯”。我本能的反應是婉拒,畢竟自己最熟悉的還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資深作家,70后、80后作家的作品也一直努力關(guān)注,但對90后作家,除了陳春成、三三、顧文艷、蔣在、楊知寒等少數(shù)作家有所閱讀外,真的相當?shù)啬吧?。編輯部勸說的理由是,就是想找一位“老同志”,希望能有不一樣的打量作品的眼光。既如此,我也就欣然從命。拿到八篇小說的清樣一看,果然以前只讀過杜梨、丁顏的個別作品,其他作者從未與聞。這樣也好,我可以自由地就文本談文本,不必去費心考慮作者其他的作品。所以,這篇札記,只是談談自己的閱讀感受,略作點評,不是通常的評論,更不是一本正經(jīng)的論文。

為了避免過于散漫,我從杜梨《鵑漪》中得到啟發(fā),試圖以“縫隙”為關(guān)鍵詞來串聯(lián)我的點評?!儿N漪》從文本縫隙進入空間裂縫,以縫隙創(chuàng)造文本世界;《吃黃昏》展示生活完美外殼上的一道道縫隙;《夾竹桃有毒》以非桃非竹的意象隱喻身份與文化的“邊地”,將“邊地”從地圖上的縫隙還原為生活正在發(fā)生的世界;《爆破游戲》緊隨三篇帶有鮮明女性聲音的文本,用中性口吻拓開性別議題,定義何為縫隙世界的逃兵;《獵人之死》以拒絕成為懸疑小說的姿態(tài)呼喚“懸”疑,在唯一給定的真相中尋找無限想象的縫隙;《拘鼠術(shù)》在人鼠之變的恐慌中,拘與散、拿與放的關(guān)系未嘗不可以視為年輕作家對生活縫隙與文學現(xiàn)場的觀察;《七傷拳》掰開自我的創(chuàng)傷縫隙,以對打的痕跡謀求并不孤獨存世的憑證;《工作狂博物館》則在無縫隙的全景窺視中制造一場五十七年的羅生門,發(fā)出尖銳細密的聲音。這八篇小說各具特色,也有各自照亮縫隙的方法與對話姿態(tài)?!翱p隙”之于他們,可以是書寫對象,也可以是創(chuàng)作手法,可以是生存處境,也可以是權(quán)宜方式。他們表達的情緒有時看似縹緲,處理的面向也頗為幽微,其背后可能都代表了作者此在的切身處境與經(jīng)驗。一些科幻或玄幻元素的調(diào)用,或許是為了彌補生活經(jīng)驗的不足,也恰恰體現(xiàn)了年輕作者對現(xiàn)實的獨特感受與敏感表達。

杜梨的《鵑漪》是名副其實的縫隙小說。其一,故事的主要場景,都是由天花板的縫隙進入其中的;其二,指引女主角花末進入空間裂隙的,是一本所謂明代的小書《云罅營造》,書中寫道:“南屋中有細裂,幾不可見,伸手則沒指,探之有泠泠聲。嘗有鄉(xiāng)人之女夜中夢游,入之不還。家人大駭,多日盼而不回,四處遍尋不見。又無人敢探,遂不復住。”其三,《云罅營造》本身也是明代人根據(jù)宋人的《營造法式》續(xù)編的一本建筑野話,未嘗不是一種從文本的空間裂隙建造空中樓閣的法門。那么“縫隙”對于女主角花末來說意味著什么?一個在建筑業(yè)打拼的外地女性,常年打造著這座華麗城市,卻很艱難地想在這個城市扎根。在這所原女主人憑空消失、所以打折急售的兇宅里(對急于購房的年輕人而言,這是一個可供喘息的合法縫隙),她用自己的夢境撐開縫隙,把夢栽種進去,使多年來在夢中建造的世界,真正地在這座城市里變成現(xiàn)實,獲得屬于自己的“恒定的空間”,也才算有了一個真正的家。在仙俠劇布景、軟科幻設(shè)定之下,小說不僅寫出主人公安家的焦慮,還有更深一層的現(xiàn)實批判?;┝鬟B于夢中世界,固然是因齊鵑遇害案的牽連,卻也反映出更大的危機。懷孕讓齊鵑恐懼,也讓花末焦慮,兩個女性在縫隙世界里都對生育隱而不談,只想尋求一段不必面對此事的屬于自我的時間。對齊鵑而言,懷孕是肉身的血腥故事,對花末來說,則是未來已來的無限壓力。直到齊鵑沉冤昭雪,即將臨盆的花末在夢中仍想做個山野猿猴,腹中動靜讓夢中的巢“不斷掉落”?;┑慕箲]隱隱藏著一個更殘酷的問題:無數(shù)想在這座城市里扎根安家的外來人,從情感上是否也會被看作是那個占巢的杜鵑?

如果說《鵑漪》中的“縫隙”到眼即辨,那么傅懸《吃黃昏》中的“縫隙”則需要我們的發(fā)現(xiàn)。小說在一種經(jīng)典的美式廣告質(zhì)地里,努力呵護生活的氣泡,卻從中看到了萬條裂縫。與其說小說寫的是生活的輕奢,不如說寫的是生活氣泡的幻滅。小說中女主人公美琪出身于偏遠山村,嫁給了從哈佛拿到博士學位的體面丈夫,定居在了“文明”的西方世界,過著為人所羨慕的生活。實際上,她每天要在油煙味中為丈夫保存香水味,最重要的任務是料理衣食住行,在沒有想好晚飯吃什么之前,“世界與她無關(guān)”,卻又被期許成為不食人間煙火的畫像女郎。作者滿懷同情地書寫美琪,意象豐盈,細膩柔軟,但又極其殘酷,畢竟她得以施展魔法的全部世界僅僅是小小的異國廚房。小說以幾個地名結(jié)構(gòu)全篇,長島、法拉盛、長島、波士頓、長島、長島,但沒有一處是美琪擁有歸屬感的“此處”。她用熟悉的食材比喻去理解身邊的陌生景物,用香料、氣味、火候營造著家庭的感官,支撐著自己的全部世界。在這個世界之外,她所有的精細知識都微不足道,無人在意“粗粒海鹽、玫瑰鹽、喜馬拉雅山巖鹽或是可以撒在冰淇淋上的法國鹽花”之間的差別,它們僅僅是鹽。女主角的“作家”身份在飯桌談資里為她找回了一些話語空間,卻折射了更多沒有討論資本的“普通”家庭主婦的難處。理工科丈夫只覺得文字游戲可愛,看似狂妄的胡話,未嘗不是對當下的一種暗指。

《吃黃昏》中的故事帶有作者自己的生活體驗,也是我們所熟悉的素材。相比較而言,丁顏的《夾竹桃有毒》則遠離了我們的生活,帶來令人欣喜的“陌生化”效果。小說的陌生感飄飄忽忽,“花瓣片片,如雪絮亂飛”,它可以是新鮮的風,可以是共情的膈膜,當然也可以是覺察自我邊際的瞬間。對于我們來說,寫西藏、寧夏故事的當代小說本就少見,以怎樣的位置去閱讀,閱讀中的想象交換與心緒流動又如何改變這一位置,都足以顯示作品切身感人的能量。對于作者丁顏來說,更考驗其運筆的技藝與用心,如何處理作者的民族、家族、成長背景等因素,如何寫好一段個人傳奇,而不至于獵奇,頗具挑戰(zhàn)。應該說,作者很好地處理了這些因素,敘事有條不紊,節(jié)奏張馳有度,具有很高的完成度。特別是 “夾竹桃”意象的選擇相當精彩,母親弗米被姑嫂妯娌叫作“夾竹桃”,這種植物確實身處“夾”縫,非桃非竹,身帶劇毒,還險些使“我”這個女兒窒息而亡。兩邊不靠的處境,正是弗米跨地域、跨文化、跨民族之后的身份議題與現(xiàn)實尷尬。弗米本來生活在與世隔絕的藏地,與丈夫私奔到寧夏后,不僅進入了另一種“少數(shù)”處境,也因為混合帶來了混亂,“葉子不是葉子,花不是花的,混合在一起,別別扭扭的”,與家人都“生活不到一起”。不僅如此,小說還向讀者呈現(xiàn)了少數(shù)民族內(nèi)部的異質(zhì)性。對于不甚敏感的漢族讀者而言,很容易想當然地把少數(shù)民族歸為一類,而很少意識到少數(shù)民族內(nèi)部其實也有其豐富性與多元性,也疏于想象不同民族文化、宗教習俗交融時,具體的人、具體的事、具體的命運會如何應對。小說用阿敏麥加“留學生”的身份將這些問題進一步推向復雜與縱深,展示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廣大世界。小說中有多重語言、文化、地理的跳轉(zhuǎn),尤其是故事發(fā)生的場景,多變而開闊,這不妨視為作者對“邊地文學”(借王德威之語)的拓展?!斑叺亍辈⒉皇堑貓D上的一條“縫隙”,也不是地理或文化疆域的兩邊不靠的“夾竹桃”地帶,而是一個生活時刻都在發(fā)生的真實的世界。

《夾竹桃有毒》和《鵑漪》《吃黃昏》一樣,都是出自女性作者之手,女性立場或隱或顯,呈現(xiàn)萬花筒般的命運圖像,觀照縫隙世界里的幽微起落。相比之下,《爆破游戲》應該也是出自女性作者手筆,讀來卻更多中性的味道,這可能是作者有意為之的敘事策略。小說中的男孩女孩們都是部隊家屬,從小在城市邊陲打滾,男孩女孩玩成一片,玩的游戲也是“氫彈,點火,爆炸”這樣似乎更適合男孩子的爆破游戲。在如此“硬核”的游戲里,“我”要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媽媽告訴“我”,如果有男生捉弄“我”、打“我”,必須“像他們一樣反擊,否則我將不被允許回家,或者回家后再遭受她的毆打”。但因為年紀或性別,“我”往往是那個別人都不想做的抓人者?!白ト苏摺钡男蜗?,儼然與前三篇小說形成內(nèi)在的對話關(guān)系,小說中的母親都被自身的母親角色攫住,而男孩女孩之間、母女之間的“抓”與“放”也同時映射出了性別角色與權(quán)力話語的掙扎。小說主人公們嫻熟地抓人與被抓,得心應手地完成著抓人者與被抓者的轉(zhuǎn)換,孩子們與背后的家庭也在這完美的圓環(huán)中找到位置,這是日常秩序的列陣演兵。真正使這一切爆破或解構(gòu)的,恰恰是一個未被“抓”住的“逃兵”,這是頗為精彩的設(shè)計。爆破游戲發(fā)生在地圖上無法找到的“黃梅”、一個未開發(fā)的猿人洞,都是真正的縫隙世界。這場意外的后遺癥不僅讓黃琪茹掉隊,也迫使“我”從舊有的、安全的、真實的世界中逃逸,卻又渴望“像一個正常人那樣進行生活扮演”?!拔摇痹谥匾婞S琪茹之前,不得不講故事,又狡黠地借此機會,屢屢與自身的記憶撇清關(guān)系,“我不能確定我說的就是事實的全部”,但爆破之后,氣味、身體都不再可靠,只有記憶將“我”不斷抓回縫隙世界,而這一次,“我”不再是逃兵。

如果說《吃黃昏》《夾竹桃有毒》《爆破游戲》基本上是現(xiàn)實生活的投射,偏于寫實的路徑,那么后四篇小說《獵人之死》《拘鼠術(shù)》《七傷拳》《工作狂博物館》則或多或少地借用了懸疑、玄幻甚至科幻的元素。從我個人的閱讀趣味來說,更喜歡前面四篇,后面四篇當然代表了年輕作者可貴的努力,但有時也感覺表達的欲望容易溢出文本,容易留下了刻意為之的痕跡。

穆薩的《獵人之死》借用了懸疑小說的元素,但并非真正的懸疑小說。一般而言,懸疑小說總帶來真相的昭示,不論正義是否得到伸張,讀者懸著的心最后總要放下,“落地”的那個瞬間賦予懸疑小說閱讀的快感。但在《獵人之死》開篇,就是主人公像推理劇中梳理案情的敘述,可他并不意在破案,或者說,他追求的并不是一個穩(wěn)定的、可靠的、直白的事件真相,也不是真相的揭曉。他并不需要知曉獵人之死的來龍去脈,甚至潛意識里希望此事維持曖昧。他需要的是一個“疑點”,是看似平鋪直敘、嚴絲合縫、無法分岔的生活中,有一條確乎存在的縫隙。縫隙所通達的,是“那片可以任憑想象馳騁的空間”,也是“不受現(xiàn)實制約的空間”,在那里,“獵人的死亡有無數(shù)種合理并有趣的解釋”。不確定性在生活中不受歡迎,在冒險中則會帶來驚喜。小說在具體生活之外,找到了一個更大的、可鋪陳的、可供無限想象的敘事可能。小說最后,民警為“我”的生活掃除了不確定性,徹底定性,江媛是一個愛情詐騙的慣犯,共度的一年是場騙局,老皇貓并沒有與小正一同葬身熊腹。公權(quán)力的術(shù)語、判詞修正了歧路的存在,闡釋權(quán)收束了闡釋的可能,縫隙中懸浮的“我”也因此安定?!拔夷穷w不確定的心真正落下,是在一個明明是晴天,空氣卻冷得令人打顫的傍晚?!毙≌f雖寫夏日,卻通身透出一股野野的冷氣。

李浩然《拘鼠術(shù)》的玄幻色彩相當濃重,名為“拘鼠術(shù)”,卻是一場從拘鼠到散鼠的個人革命?!拔摇迸c王小涵的戀情被一只老鼠攪得翻天覆地,也讓“我”看清了自己對于王小涵而言棄之浪費,做“掌中之物”又稍嫌惡心的境地?!拔摇睆臋还衽c地板間的縫隙里逼出了老鼠,當人鼠隔著穿衣鏡對峙,在整篇小說忙里忙外、被王小涵與老鼠兩頭戲弄的主人公,似乎迎來狩獵時刻。但眼前卻是鏡中的自己,自己的外號恰恰就是“耗子”。小小的老鼠、大大的人在鏡里鏡外、鏡前鏡后的幾度空間重疊,等鏡子摔碎,被囚禁于碎片之中的復數(shù)自我得以顯現(xiàn),而完整的我則在垃圾桶里被拼湊。小說里還有另一條重要脈絡(luò),是從曾祖父修習的真正的“拘鼠術(shù)”到今夜的人鼠之變。拘鼠術(shù)本為保護糧食而練,“曾祖父耗時二十年,學成拘鼠術(shù),本想大展身手,卻趕上災荒”。這種不合時宜的“無用”之術(shù)也為“我”招來了王小涵的責備?!澳闾珷敔斁惺?你爸養(yǎng)蜃鼠,現(xiàn)在你又招一只老鼠來我家。”總結(jié)下來,就是代代都好折騰,卻一代不如一代。如果容許略加發(fā)揮的話,這里的拘與散、拿與放,不論是怎樣的咒術(shù)幻象,又隱隱可以視作某種隱喻,傳統(tǒng)與當下、模仿與創(chuàng)造、繼承與抵抗、前輩與新人,也是小說技藝/記憶至今仍在不斷持存與嬗變的種種動能。每一代青年作家可能都會面臨“一代不如一代”的質(zhì)疑,也要面臨鏡子前的人鼠之變,文學現(xiàn)場在此意義上或許也是“拘鼠術(shù)”的一種發(fā)生地。

如果是喜歡武俠小說的讀者,看到倪晨翡的《七傷拳》,當能意會這是一個關(guān)于物我之距、人我之別的故事。七傷拳是崆峒派絕學,人體內(nèi)有陰陽二氣、金木水火土五行,所以為“七”。七傷拳殺傷力極強,卻對習武者的內(nèi)力要求極高,弄得不好就是“一練七傷,先傷己后傷人”。這是小說開篇的原話。說出這句話的李查看似承擔了“生”“死”之變,實則戲份很少,始終是個局外人,只是“我”想象中與胡先旭旋繞的暴風眼。陰陽五行本就變動不居,相生相克,彼此轉(zhuǎn)化,渾為一體,在七傷拳的招式下,與其說模糊了人我界線,不如說是為了打到最后層層碎裂的“縫隙”時刻,從自己的傷口中尋找對打的痕跡,作為并不孤立于世的憑證。小說中充滿雨天和地下市場的水腥氣,讀者與人物一起躲雨,在幽暗的城市縫隙等待一生的所有故事發(fā)生。文本中一些設(shè)計的用意(比如李查這個人物,比如是否有誰真正死亡)也像昌隆市場的地下通道一樣,藏得很深,讀到最后,我也不甚了然。值得一說的是,小說借用“參照物”的概念,對“我”領(lǐng)悟瞬間的兩段鋪陳,情緒驟發(fā)。“我”打出七傷拳,通過墮落去引誘胡先旭的墮落,用毀滅自己來破壞他們,卻發(fā)現(xiàn)胡先旭早已脫離“我”的參照?!巴怠迸c“還”,雨水、雨傘、雨中,煥然而生的媽媽、被劃開肚皮的鯉魚,在這些意象交疊中,重新被召喚的是內(nèi)外之別、主客之分,“我”仍然需要參照物。參照物之于“我”,不是可東可西、可左可右的曖昧,也不僅是急于作比、急于躋身其中的焦慮,而是有拳可揮的自由。如果媽媽是太陽,胡先旭就是最早的光,甚至比“我”“先走向成熟”,只要有參照,“我”永遠只能尾隨其后,但慰藉也藏于其中,有“后”才有“先”,參照物的神話依然存續(xù),是小說告終后無法完結(jié)的幸與不幸。小說中還有一個瞬間,“我”為了脫險,與一樣患有夜盲癥的女人共處黑暗之中,同時置敵我于不利,但在這一次的七傷拳中,“我辨識她像辨識宇宙中一個暗淡的球體,而我同樣身處偌大的宇宙”。在這短暫的一刻里,“我”是否意識到,宇宙中不止媽媽這一顆太陽?

在八篇小說中,真正具有科幻質(zhì)素的當然是張粲依的《工作狂博物館》。“這五十七年間申公雀從未有過一分鐘離開玻璃展柜,沒有伴侶,沒有子女,沒有朋友,只有工作,她是二十一世紀人類的楷模?!蹦贻p的作者思索著“楷?!边@一古老命題,并非從政治層面解構(gòu),而是以更具人文關(guān)懷的眼光凝視當下,以籠中申公雀的混沌之眼與籠外人的欲望之眼對望。小說開頭就點明,這是一樁博物館陰謀,處處帶有環(huán)形監(jiān)獄的氣息,結(jié)局卻突然反轉(zhuǎn),使陰謀變成羅生門。在這些惡作劇般的設(shè)定背后,作者所推想的或許是:工作將人“異化”成這個地步,對“工作狂”行為的觀賞價值早已超過工作本身真正創(chuàng)造的價值。畢竟申公雀所編百科全書非但不能出版,更難說真有其書或真有其人。小說對東亞教育、性別歧視、同輩壓力、同行傾軋、內(nèi)卷浪潮、假裝努力、造神狂想、媒體作秀的批判糅合在一起,仿佛我們每天看到的各類微博微信的濃縮精華。對于讀者而言,這篇小說或許過于辛辣率直,比起精巧與美感,它可能更追求銳利與果敢,作者的熱情讓我們看到了青年寫作者們確實正在努力擔起“今日之責”。

前不久讀了王堯、張莉、何同彬、張鵬禹的對談《青年寫作三人談:在新的時代經(jīng)驗中與自我搏斗》,對當下的青年寫作有很精準的觀察與分析,呼喚青年寫作者突破傳統(tǒng),走出自我,創(chuàng)造新質(zhì)(載《粵港澳大灣區(qū)文學評論》2024年第3期)??梢哉f,這八篇小說正代表了這幾位90后青年作家的努力。他們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較好地處理了經(jīng)驗與敘事、真實與虛幻、個人與社會、本土與世界的關(guān)系,在各種“縫隙”敘事中,表達了對時代與生活的敏銳感受。這些感受也許是個人化或私密性的,但至少是真實而真誠的,保持著思考與表達的迫切姿態(tài),顯示出與前輩作品頗為不同的“神”與“韻”。當然,我們也不得不說,同樣是90后作家,我們的90后作家中還沒有產(chǎn)生像愛爾蘭的薩莉·魯尼(Sally Rooney,《正常人》《聊天記錄》)、荷蘭的瑪麗克·盧卡斯·萊納菲爾德(Marieke Lucas Rijneveld,《不安之夜》)、美國的匡靈秀(R. F. Kuang,《巴別塔》)這樣有著國際影響力的作家,但長風破浪會有時,假以時日,90后作家的未來不可限量,我們理應給予更多的關(guān)愛與更大的包容,因為他們代表的是文學的未來,也是世界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