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景從內部打開 ——讀鮑磊長篇小說《幻海》
書寫城與人復雜糾葛的文字不計其數(shù),鮑磊的特別之處是他并沒有被現(xiàn)代城市特有的排異性所支配而自認邊緣。相反,他將自己視作這座古老城市中自然而然的普通一員,“我”在此生活、工作,此地即是吾鄉(xiāng)。
在關于北京的諸多文學作品里,這座城市在被不斷地書寫著。它是古風古韻的歷史名城,亦是高樓林立的現(xiàn)代化大都市。有人記錄著城市的“生長”,也有人試圖在時間的坐標軸上追尋著城中時間的足跡,這些不同向度的書寫繪制出了北京城的各種風景。鮑磊也是這些風景描繪者中的一員,但他的不同在于,他放棄了參與到群體性的狂歡之中,轉而在個體獨語中以“從內部打開”的方式重新“發(fā)現(xiàn)”了北京。
這里的“內部”并非是城市實體之內部,而是指那些生活在城市空間中的蕓蕓眾生之內心。書寫城與人復雜糾葛的文字不計其數(shù),鮑磊的特別之處是他并沒有被現(xiàn)代城市特有的排異性所支配而自認邊緣。相反,他將自己視作這座古老城市中自然而然的普通一員,“我”在此生活、工作,此地即是吾鄉(xiāng)。因此,“北漂”“現(xiàn)代都市”等同質化元素就被擱置或者說是隱入了小說的幕后,被推向前臺的是個體的心路歷程。這看似并非正統(tǒng)的城市書寫方式,卻在一種人物的自洽中,悄然打開了城市的內里脈絡。
小說《幻海》從迷夢中的一枚蛋開始,將一種奇玄的色調投射到名叫阿凱的青年身上,并以阿凱在大城市“幻?!敝幸粋€同名書店“幻?!钡墓ぷ鹘?jīng)歷來編織故事。明眼人一眼即可看出,“幻?!奔词潜本┑囊粋€化名,無論是故事中出現(xiàn)的建筑、街景,還是生活方式、文化語境,都點出了這一等式。這是作者一次有意的“偷換概念”,實體的北京城以虛構的“幻?!毙蜗笤谛≌f中得到呈現(xiàn),隱含了寫作者在敘事中以實寫、虛寫互動的方式塑形北京的意圖。
一方面,一個青年在都市的生活和心路歷程得到了完整的細致呈現(xiàn)。另一方面,主人公阿凱這一條主線中又穿插著諸多夢境的彌漫,城市的喧囂躁動與幻境的詭譎靜謐在小說中形成了微妙的平衡。我們看到了虛與實的纏繞使得小說具有了特別的讀感。夢境般氛圍的營構,與阿凱圍繞著書店展開的生活中的實感,這兩個方面的交錯讓城市的內里獲得了更多的出場機會,既是個體在城市空間的恣意暢想,也是對生活實感的細致打撈。
阿凱之所以來到幻海,是為了尋找多年前的一位救命恩人。當小說故事開始時,一個“尋找”的主題早已悄然內嵌于故事的內核中了。這一尋找所指向的并非外部世界的功成名就,而是指向了個體精神內在維度的一種自我認可與滿足。穿插在小說中的夢境片段,以及阿凱對身邊人庸俗乃至惡俗的鄙棄和抵抗,讓他孑然一身的同時也守住了自身的光亮。
鮑磊在北京生活已有17年,在經(jīng)歷了那么長久的時間蘊積后,這座城市顯然已經(jīng)和他由內而外地關聯(lián)在了一起,書寫這個早已和自己血肉相連的城市也就成為了他筆下最自然而然的主題。這位來自內蒙大草原的蒙古族漢子既用廣博的胸懷包容著大城市對逐夢者的種種刁難,也用草原專屬的細膩柔情來慢慢觸摸著“幻?!蹦遣灰撞煊X的脈搏。這樣與城市不同維度的對話演繹出的是一部多聲部的城市奏鳴曲,它沒有激昂雄壯的節(jié)奏,卻有著溫柔婉轉的低吟。
這種溫柔始終是小說中的一個主色調,文本內,阿凱靜謐處世,面對老板的蠻橫糾纏、同事的爾虞我詐,還有突如其來的病毒,這些看不見的“煩憂”都在被一些看得見的日常擊退,它可能是一份熱騰騰的驢肉火燒,可能是一段悄然而至卻又擊中內心的旋律。在文本外,鮑磊編織文字的努力也是來自于他對于大時代下同溫層的一種溫柔關注,他借人物之口說起了自己的寫作觀念:“我想寫一個小說,有關城市,真正一線城市里年輕人的生存現(xiàn)狀。他們有許多不為人知,也并不想向外人道的心事?!蹦赜涗浤切┙锹淅锍1蝗撕鲆暤狞c滴心事,卻又不求聞達于世,這似乎是一種矛盾,但矛盾本身即已說明了這一堅持的寶貴,不爭不搶,不慌不忙,不卑不亢,也細流綿長。
小說中的一些細節(jié)常讓人感動,鮑磊不厭其煩地寫著主人公阿凱的生活日常,他總會擠出時間逛一逛胡同、書店,去看看安靜守在角落的那些城市風景,淘一些自己鐘意的書和小玩意兒,又或者是聽書、聽唱片,并細致地列出書名、歌名,即使只是午餐時吃一個尋常的驢肉火燒,也要記下肉香和酥脆作響的嚼勁兒。在這些細節(jié)的羅列和展示中,一種理想的同時也是真實的日常生活在這里成形了,它讓每一個讀者都能夠從自我的生活細節(jié)中找到代入感,精神上的豐饒亦水到渠成。
作為一個城市書寫者,他不再像那些獲得共識的視角一樣,主題先行地去貼合一種對于青年來說似乎在現(xiàn)代都市必須要存在的“寄居感”,而是在城市之喧鬧中,將自己的內心之靜和盤托出,讓一種存在的實感首先從自我的認可開始落地。人類的鋼筋水泥、車水馬龍堆砌起了城市的骨架,而那些個體的世情煙火、人生百態(tài)才是組成讓城市獲得“生命力”的肌肉經(jīng)絡。我想,這大概就是“幻海”不“幻”的原因所在吧。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