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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天》2024年第6期 | 楊逍:穿越隧道的螞蟻
來源:《飛天》2024年第6期 | 楊 逍  2024年08月01日07:35

A

麥亞在廚房里洗碗。

嘉禾進了臥室彈琴,她十二歲,再有一個月小學就要畢業(yè)了,但再有兩個月她就要考鋼琴十級了。孰輕孰重她自己也搞不清楚,而麥亞說,就是天塌下來,小學畢業(yè)必須考完十級,所以,每天在做作業(yè)之前,她都要練一個小時的曲子。

麥亞的身子在玻璃門前晃來晃去,胸脯一會兒隱藏在藍色玻璃紙后面,一會兒又從上面一格的玻璃上露出來,她起起伏伏的樣子有點像做瑜伽——或許,更像洗澡,但我覺得比喻成做瑜伽會更好一點。我見過她做瑜伽,在餐桌旁邊,放一塊瑜伽墊,起初的時候,她的左腿根本無法和她的身體保持成一條線與地面平行,但練了三四天,她就嘗試倒立,“倒”沒問題,但“立”起來極有困難,我給她當過一陣子瑜伽工具,以便她借著我的肩膀立起來。她的腳曾打得我的左耳響了半個月。后來我就不知道她是否能自己立起來。因為那次之后,我們發(fā)生了一些生活中看似無意卻又極其猛烈的分歧,現(xiàn)在看來,那種分歧完全不具備將我們短暫分開的威力,但那時候,我們都沒有做出退讓,我沒想到,就那么一次意外,就那樣的我們都自以為是的短暫分離竟然藥效綿久,醇厚而劇烈,我們就像摔碎的瓷片,任什么樣的膠水都無法粘合。我不想,她似乎也不想。后來,我想回來,但她還是不想,而現(xiàn)在,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改變了心意——她每周五允許我到家里來吃一頓她親手做的飯——我覺得她可能是想讓我回家,可讓我為難的是,我現(xiàn)在還真的不想了。但我知道,她堅持親自下廚做一頓飯,那是多么難能可貴啊,即使一周一次,那也是了不起的巨大改變。她的手藝越來越好,她說她現(xiàn)在喜歡上了做飯,我相信她字字珠璣,但我不相信我是否還能在她練瑜伽的時候給她當好工具。

在我們分開的最初一年里,我一直認為我們的那次分歧是一次意外,不就是我抽煙的時候不小心把她放在沙發(fā)上的一條新裙子燒了個洞嘛,大不了再買一條好了。我一點兒都不覺得那條裙子有多好看。她喜歡不斷地買衣服,唯一的好處是只買對的不買貴的,那燒就燒了吧,以我們那時候的經(jīng)濟能力,十條那樣的裙子她要是愿意再買,我眉頭都不皺一下??伤辉敢猓f那是她在三十五歲之前買過的最貴的一件衣服,然后她的怒火一直蔓延到了我們都無法收拾的地步。結局不用說,是比較麻煩的一種,但也不是最壞的一種。我覺得既然是個意外,那就有修補的余地。當然,第一年里,我們都沒想著去修補,我們各過各的,只有兩次因為嘉禾的事才打過電話。或許是我的修補能力有限,也或許是她不愿意修補,第二年,我的努力白費了。那時候我才隱約覺得那次不是個意外吧,而是一次漫長的必然之下的偶然,真的是和我們學過的歷史完全一致,世界大戰(zhàn)不是平白無故就打起來的。

麥亞還有十二天就要過三十八歲生日了。我對我們的年齡比較敏感,我身份證上的年齡比我真實的年齡大了兩歲零一個月,而我實際才比麥亞大一歲八個月。我之所以要將年齡計算得這么精細,是因為麥亞在她的朋友面前說我是個老男人,我們有五歲的差距,著實差了一代人。

麥亞的屁股比之前大了些,但肚子上的贅肉卻少得不太明顯,但她總是在我面前,掀起衣服,讓嘉禾摸一摸肚子,還要問嘉禾是不是瘦下去了,嘉禾每次摸完都說當真減下去了哇。嘉禾古眉怪眼地看著我。我一點兒都不關心她的肚子,有一次我差點就要說大起來了也沒關系。我只是吃飯,吃完飯坐一陣子就走,有時候嘉禾讓我給她看作業(yè),我也覺得煩,隨便糊弄兩句就借口溜了。走成了一種習慣,就像現(xiàn)在每周五的晚餐一樣,也慢慢成了一種習慣。

我看著麥亞的屁股,想到了螞蟻。我當然不是說我只有在看著她屁股的時候才會想到螞蟻。而是就在此刻,我原本在想麥亞練瑜伽的樣子,但莫名就想起了螞蟻。螞蟻一旦來臨,就很危險。

無數(shù)只螞蟻從寬闊的柏油大道上黑壓壓地前進,它們走得很慢,就像是特意要在那一片畫滿黃色網(wǎng)格線的路面上形成一個條理清晰的分界線,用以證明那最遠的一只——與它們相隔不到百米的那一只多么強大,或者是多么勇敢。而這一只才剛剛進入隧道。幽深的隧道,黑漆漆的隧道,無限寬闊而令人窒息的隧道出現(xiàn)在螞蟻面前,而螞蟻渾然不覺,它的六條腿快速交替,像高速運轉(zhuǎn)的輪胎,會讓人產(chǎn)生倒退的錯覺,螞蟻也是這樣,我看見它在倒退,可它卻在前進,它很快就進入了隧道深處,它甚至可以像獵豹一樣狂奔,隧道的墻壁紛紛后退,而隧道越來越深,越來越細,螞蟻將會陷入一個深不可測的漩渦。

危險就在這時候降臨了,我看見了我自己,我不是一只螞蟻,而是一個清晰的肉身,我從另外一個反方向,在隧道里飛奔,而隧道越來越窄,越來越細,直到成了一個針眼大小,而我執(zhí)意要從這個針眼里穿過去,去解救那只即將面臨危險的螞蟻。

我想變成一只螞蟻,那樣我就能從那個針眼里鉆過去了。但我鉆不過去,我憋足了勁,屏住呼吸,我真的渴望我的呼吸就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我昏了過去。

我醒來的時候,麥亞還掐著我的人中。她長舒了一口氣,極其疲累地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她把一杯水推過來,我抓起杯子,又放下了。我太累了。我需要躺在椅子上休息一會兒。

嘉禾堅持著彈了一會兒“前奏曲與賦格”,她彈得磕磕碰碰,無秩無序,她肯定是記住了樂譜,但她太著急了,像風中的雨,一時一霎。她好歹彈完了一段。后來,她就彈起了她最為拿手的《夢中的婚禮》。我和麥亞都喜歡這個如泣如訴的旋律。麥亞只是喜歡這個旋律,她從來就沒關心過這個曲子背后的故事。而嘉禾只是因為我們都喜歡,她才練得熟練了,她從沒告訴過我們她是不是也喜歡這個曲子,我們也沒問過。這首曲子是我陪著嘉禾練習熟練的,那時候,麥亞說,我讓嘉禾學鋼琴,就是為了讓她彈這首曲子給我聽。所以,嘉禾一直弄不懂,她那么早就學會了這首曲子,麥亞怎么還讓她繼續(xù)練琴呢,我只能騙她其實我最想聽她彈《G大調(diào)奏鳴曲》,嘉禾不信我,也不理我,對她來說,我的話向來無足輕重。

螞蟻穿過隧道。麥亞太熟悉了,嘉禾也了如指掌,我的父親和我早就死去了的母親、還有我的姐姐,以及我的朋友們都知道我的腦袋里住著一群螞蟻,有一只很特別的正在穿越隧道。是的,我不止一次向他們所有人都講過這個故事。我七歲那年第一次出現(xiàn)這個感受的時候,我因為急于表達而壓根就沒有表達清楚,導致我的母親認為我在說謊話,當我第二次、第三次、第十次向他們再講述的時候,母親就以為我犯了魔怔。我根本無法向他們解釋清楚我要從針眼里鉆過去的難受,他們也無法理解我被針眼纏住的困擾。一定是看見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母親說著,就用從馮二爺那里討來的法兒在我身上上上下下施展了一番,她把一碗灑滿麩子的涼水倒在十字路口,將那只碗放在大門的轉(zhuǎn)角上,回來又說,我就不信治不了你。我那時候不知道母親是在恐嚇我,還是在威脅虛無縹緲的魔,當我后來再出現(xiàn)這種感受的時候,我就再也沒有對他們說過。

故事講得次數(shù)多了就僅僅是個故事而已,我多了一層不被人理解的苦惱。直到我遇到了麥亞,我給她講了我要從針眼里鉆過去的艱難,麥亞說,這個感覺有點像孩子從子宮里鉆出來的樣子哦。我一下子如釋重負,我當時覺得她完全理解了我的困惑。于是,我們就結婚了。

我和麥亞從認識到結婚僅用了三個月的時間。在我們的青春處于兵荒馬亂的尾聲的那個年月,我被麥亞深深吸引了,她熱烈得像一盆炭火,她高冷得像一塊藍冰,但無論是哪一種形態(tài),我都會被一種難以名狀的炙熱的激情裹挾著。我們的交往完全由她主導,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那個時候,即使螞蟻降臨,我也能輕松應對,我覺得我找到了治療螞蟻的良藥。當我們第一次在麥亞家里完成了那種壯舉——我們赤裸著在鏡子前坦誠相見,在莊嚴的儀式感中,麥亞說我們結婚吧。彼時,螞蟻在我的腦袋中來過一次,但濃烈的多巴胺擊退了螞蟻,我再次認同了麥亞所講的螞蟻來臨就像孩子鉆出子宮的比喻。

但婚后我覺得不是這樣,不是孩子從子宮里出來的那種感覺,我說孩子出來總能看到光明,而我是要鉆進那黑暗,是反向的。麥亞就說,有能耐你再從你媽的子宮里鉆進去啊。我們在這件事上的認知就此打住了。

但我因為對麥亞的比喻產(chǎn)生了懷疑,就在孩子鉆出子宮的事兒上鉆了牛角,我發(fā)現(xiàn)我其實不太清楚孩子鉆出子宮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體驗,我越是想弄清這一點,越是懷疑麥亞的說法,后來我就產(chǎn)生了更大的質(zhì)疑:麥亞在未婚之前,何以能脫口而出孩子鉆出子宮的感受?這件事慢慢地像一窩螞蟻一樣鉆進了我的腦袋,盡管我告誡過自己不能把這個問題講出來,可不講出來,螞蟻就會毫無規(guī)律地洶涌而至。我們終于在這件事上發(fā)生了一次類似于礦難的爭吵,麥亞扇了我兩個耳光,而我在她的嘴上狠狠砸了一拳。風浪過后,日子平靜如水,但螞蟻的侵擾卻愈來愈烈。

嘉禾三歲的時候,在門口的花壇里玩,她全神貫注地將一群螞蟻往一段嫩綠的蔥葉里趕,我當時尖叫出聲,我說,是螞蟻,是螞蟻穿過隧道。嘉禾被我嚇哭了。她此后再也不愿提及螞蟻。而麥亞早已不覺得螞蟻穿過隧道有什么了不起。沒什么啊,那么寬闊的隧道,千萬只螞蟻并身走都沒問題啊。她輕描淡寫地就將螞蟻“揮”出了隧道。

而螞蟻的確要穿過隧道,執(zhí)拗的、自信的螞蟻偏偏就要進入那死無葬身之地的隧道。它,它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無能為力。

又是螞蟻?麥亞問。

唔。我哼了一聲,我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確實是因為螞蟻的緣故?她又問。

我知道她后半句想說什么,但我沒再回應她。我也不知道我是以螞蟻為借口,還是我真的害怕螞蟻了。我不能給她一個明確的答復。

那就去醫(yī)院看看唄。

麥亞自己也知道,她說了句廢話,醫(yī)生們要是知道螞蟻是怎么回事,早就解決了。

好吧,螞蟻。

麥亞說完這句話,進了嘉禾的房子,她沖著嘉禾吼,彈個鬼哦。

過了一會兒,《夢中的婚禮》又變成了前奏曲與賦格。鋼琴生硬了起來。

B

從麥亞那里出來,天色尚早。

棗園巷窄而深長,一輛小車進來,推著自行車的人就得緊貼著墻。我不想再回到麥亞這里,或許這條巷子也有一定的責任。當初我們買這個房子的時候,麥亞只是覺得棗園巷這個名字好聽,但現(xiàn)實和大家想的一樣,遍身羅綺者,都不是養(yǎng)蠶人,棗園巷哪里有一顆棗子呀?巷子的兩側(cè)倒是栽種了高大的杞柳,柳條垂下來能打在人的臉上。巷子是一條坡路,左邊是軸承廠的廢棄倉庫,右邊是一個小公園,每次走過這條路我都要想一想,為什么不把這面墻拆掉,讓人們更方便地走進公園呢?但這面墻偏偏就一直這樣存在著,墻面被刷白了,寫了一些有關文明的標語和圖畫。

出巷子右拐,公園的入口處就是一個小小的荷塘,有一個右腿殘疾的老人常年在那里修鞋,我叫他巴赫,他說他最大的愿望是開一間金店,我和他喝過幾回酒,老人見到我就嘰里咕嚕說兩句只有我能聽懂的行話。

螞蟻讓我十分疲累,我出門的時候,麥亞站在臥室門口,張了張嘴,我知道她想說什么,但我還是離開了。

我特別想和巴赫說說話。

我還在這里住的時候,每次螞蟻進入隧道,我都要和巴赫聊一聊。巴赫并不能理解我所說的螞蟻與隧道的關系,但他卻能感同身受——或者用善解人意可能更準確一點。唔,我太理解你的這種感覺了,就像夢魘,對吧。第一次他這么說。我說,不是夢魘,我是清醒的。他想了一會兒又說,是不是像憋在水中?或者是陷進泥沼?還或者是火罐吸在嘴上?他窮極想象,企圖用更準備的比喻來體會我的感受,他的比喻有些接近,卻又不完全對,但巴赫最大的好處是當你向他描述困擾時,他能以十分同情的口吻認同你的困擾,并用類似于“這太難受了,你真不容易”這樣的話撫摸你的傷口,讓你發(fā)現(xiàn)終究還是有人能體諒你的難處。

巴赫對任何人都是這樣,他的鞋攤前經(jīng)常坐著向他傾訴的人。

是幻覺。有一次巴赫這樣對我說。你有沒有感受過這樣的事:當你安靜地待著,猛然抬頭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眼前的場景那么熟悉,你會覺得當下的事件一定在過去的某一時刻曾經(jīng)發(fā)生過。

我沒有經(jīng)過他說的這種情況,但巴赫說他偶爾會出現(xiàn)這種幻覺,他認為就是幻覺,從情理上說,應該與我所遭遇的螞蟻穿過隧道有著某種關聯(lián)。差不多就是這樣,你是清醒的,對吧?我說是。你無法控制,呃,就是說螞蟻來的時候毫無預兆,對吧?我說是。稍縱即逝,哦,不對,你也不知道這種感覺什么時候結束,對吧?我說是??窗?,就是幻覺,我出現(xiàn)這種情況后,我就想到了你的螞蟻,嗯,一模一樣。

我總覺得哪兒不妥,但又說不清,我?guī)缀跻话秃照f服了,后來我問過別的人有沒有出現(xiàn)過像巴赫說的那種幻覺,沒想到大多數(shù)人都有。因為這個大多數(shù),我就對巴赫產(chǎn)生了懷疑,我覺得不是幻覺。當我再一次被螞蟻困住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那種溺水的感覺越來越明顯了。之前我總是在這樣的事發(fā)生時思考用什么樣的比喻才能把這件事講清楚,我忽略了一些細微的變化。當我關注到感受本身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有點像溺水,我不知道以前是不是這樣,而當我越注意這種感覺,這種感覺就越發(fā)濃烈,到現(xiàn)在竟然變成了這件事的主體。我只能說,螞蟻來襲,我就溺水了。

不同處在于,那種熟悉的現(xiàn)場感并不會讓你難受,對吧?巴赫說是。我說,我會溺水。巴赫驚訝地擰著脖子看我,像我的母親第一次聽到我的“怪話”一樣。這樣啊,那就真是有些區(qū)別,但總歸有一些相似之處,對吧?我說是。

我們努力在兩條平行線上找到了交叉點,所以我們喝過幾回酒。但我們并不是朋友,我從麥亞這里搬走后,我們就又回到了各自的平行線上。

巴赫閉目坐在他那把用舊衣服纏得很復雜的小椅子上,他臃腫的身子蓋住了靠背,從正面看他仿佛是懸空靠著。荷塘的對面是一個藤條的走廊,一個老年合唱團的人常年在那里練習曲譜,他們帶來的狗經(jīng)常在他們當面交媾,很多時候,他們都要停下飽滿的歌喉為大狗小狗爭吵幾句。

巴赫的眼前坐著一個瘦小的年輕人,嚴肅地盯著巴赫。我沒有驚擾他們,默默地坐在另一把小凳子上看合唱團的老人們。我還沒有數(shù)清人數(shù),就聽見巴赫說,太熟悉了,對,就是我們?nèi)?,就是這樣坐著,就是在這個公園里,一模一樣。我也有一種溺水的感覺了。和你一樣了吧?我說我現(xiàn)在會昏過去。

巴赫用他慣常的方式擰著脖子看我,他說,怎么會這樣呢,那太危險了啊。他湊近我的臉看了看,又說,臉色這么差呀。

我說,遲早我會死在那只螞蟻上。

巴赫說,幾十年都這樣過來了,不會有事的。

我苦笑了一下,不再說話。中年以后,我一點兒都不想在這件事上向任何人多說一個字。毫無意義,我們所經(jīng)受的苦惱,不會有人感同身受,也從來不會有人嘗試著去理解你,在我們漫長的一生中,我們只能通過自我搏斗來換取一點生活的勇氣,而很多時候,我們總是把希望放在別人身上,希望別人能像我們自己一樣理解我們的難處,可這絕無可能,因為我們也從來沒有像我們希望的那樣去理解別人。

巴赫說,那狗日的終于找了個安穩(wěn)的工作。

他說的是小魚,他過了三十歲的女兒。

我說,今年有三十三了吧?

不,不,三十二,還有兩個月才三十三,三十三歲她一定會有男朋友了。

會的,會的。

瞧,這雙鞋是她第一個月的工資買的。巴赫將腳從膝蓋上搭的一塊皮革下面騰出來,是一雙黑色的喬丹。她工資蠻好的呃。

我就說嘛,孩子啊,總有長大的一天啊。

她去了建筑設計院,干幾年說不定就能轉(zhuǎn)正呢。巴赫嘿嘿地笑著。

我望著巴赫滿是疙瘩的臉,想起她的那個戴著大耳環(huán)的女兒小魚,個子高,長得不漂亮也不算丑。巴赫的老婆在小魚初中快要畢業(yè)的那年出車禍死了。小魚上了職業(yè)高中,后來又上了一個什么??茖W校,但畢業(yè)后卻花里胡哨地不務正業(yè),半夜喝得爛醉還要巴赫拖著一條腿去背她。巴赫的幻覺就是在女兒畢業(yè)后出現(xiàn)的。我在巴赫的鞋攤上見過她兩回,她嚼著口香糖玩手機,沒正眼瞧過我。

這叫既視感。旁邊一直翻著手機的這個年輕人突然說。是由大腦的顳葉神經(jīng)細胞不正常放電導致的。

顳葉,什么顳葉?巴赫問。

呃,顳葉是主管聽覺、語言、記憶方面的神經(jīng)細胞,在人臉識別技術中很重要。年輕人讀著手機說。

管他什么顳葉,什么放電,又不是病,有什么大不了。巴赫說。

有專家說這是因為焦慮而引起的顳葉癲癇。年輕人放下手機說,有一個英國小伙子,頻繁出現(xiàn)既視感,心里產(chǎn)生恐慌,焦慮得睡不著覺,后來形成惡性循環(huán)。

簡直胡說,睡不著覺就是顳葉癲癇?。堪秃诊@然沒理解什么是顳葉癲癇。

前些年,市醫(yī)院神經(jīng)科的徐大夫曾懷疑我的這種毛病就是顳葉癲癇,我也配合做了一些治療,但螞蟻還是會突然來襲。我后來查資料,就覺得專家也不太靠譜。

我現(xiàn)在回家,頭一挨上枕頭,就能一夜睡到天明,焦慮?焦慮個錘子。巴赫有點激動,好像年輕人給他下了診斷書一樣。走吧,走吧,我還要給女兒做飯呢。

C

往公交站走的時候,我有點猶豫,不知道是要去看一看父親還是直接回家。

從麥亞那兒搬出來,我在父親那里住過一陣子。那是一套市劇團的老房子,當年分房的時候,父親還是劇團里常被人欺負的丑角演員,按工齡他應該可以分到中間樓層,但后來不知怎么就成了頂層,當年我尚且健壯的裁縫母親揪著父親的耳朵讓他去鬧。父親被趕出門外,到了飯點兒就回家了,他一言不發(fā),這讓母親悲痛欲絕,但母親也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有魄力,她見了劇團的領導卻客客氣氣。她說,她去鬧了,會對父親的前途有影響,而那會兒,我們都沒覺得父親在唱戲這一行上會有什么前途。后來我分析,母親也是色厲內(nèi)荏,不敢去鬧。但在家里,她向來都是一言九鼎。

我和姐姐在這所房子里一直住到各自結婚。姐姐大學畢業(yè)就去了蘇州,而我直到和麥亞談婚論嫁的時候才搬了出來。

房子和我的父親一樣老,墻皮脫落,雨天漏水,下水堵塞,拆建的風放出來了好多年,卻沒絲毫進展。我的父親脾氣越來越差,好像要把年輕時候積累的怨氣在晚年全部釋放出來。退休后他開始主攻花臉,在幾個私人劇團里串角,脾氣大得罪了不少人,他們那個圈里的人都說他耍大牌,等后來肺上出了點毛病唱不了戲,他就成了孤家寡人一個。

那會兒我們父子倆每天唱“對臺戲”。每天早上五點,父親準時起床,他沒有鬧鐘,但他的時間比鬧鐘還準確。父親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那個隨身攜帶的小音響,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又喜歡上了旦角——每天我都會被一個哀婉的女聲吵醒,然后在那種悲悲戚戚的旋律中睜眼熬到上班時間。父親吃飯隨心所欲,有時候自己煮面條,有時候在外面的小飯館吃,他不會給我做飯,我做飯了他也不吃。晚上每到九點,父親按時上床睡覺,不允許屋內(nèi)發(fā)出任何聲響,房子隔音效果極差,我只能在父親睡覺之前,安靜地躺在床上,聽著他地動山搖的鼾聲玩手機,夜里常常失眠。

十五天內(nèi),我們父子連一次完整的交流都沒有完成。

他對我說過五次“死不了”的話。他誤解了我的意思,而我并沒有對他說實話。

我沒有在父親的房子里看見“螞蟻”。我忘了小時候我們一家四口如何在這里度日。但我終究無法再和父親朝夕相處下去了。我在草業(yè)巷租了一套一樓的一居室,周圍住的全是開關廠早已失業(yè)或者即將失業(yè)的員工。這個地方與我的父親和麥亞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勢,沒有直達麥亞那里的車,每次去麥亞那里,我都要經(jīng)過父親的小區(qū)。這當然沒有任何意義,但在心理上,我覺得這樣會讓父親以為我們?nèi)匀缓彤敵跻粯?,但父親肯定不知道這些無意義的事。

公交車在慢慢暗下來的天色中走得極不順暢,仿佛我一上車就造成了擁堵。匆匆忙忙的人群和車輛像極了隧道里的螞蟻,每一只都想沖破障礙,而另外的許多只偏又因著自己的急切而擋住了這一只,這一只又擋住了那一只,那一只又擋住了身后的一大片,如此熙攘,如此盲從,我們深陷隧道而又無能為力。

后來,我成了螞蟻中的一員,而不是螞蟻的拯救者。我一直不知道為什么螞蟻來襲時,我是孤獨地跑在最前面的那一只。但此刻,我突然明白,原來在這蕓蕓眾生中,我就是那最普通的一只,而在我的世界里,在父親面前、在麥亞面前、在嘉禾面前,甚至是少年時代在整個家庭面前,我都是孤獨地跑在最前面的那一只。

我突然心情十分沮喪,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在我離開麥亞后,嘉禾其實就成了孤獨地跑在最前面的那一只“螞蟻”了。我不知道麥亞會不會也是這樣,但嘉禾一定是這樣。要命的是,一直以來,我都陷在螞蟻的漩渦中,陷在忘乎所以的自我感受中,忽略了她們。

在造紙廠的盤旋路等待行人疏通的時候,麥亞打來了電話。接通后卻是嘉禾,嘉禾說,爸爸,你能再來一趟家嗎?我有些意外,也有些小小的驚喜。之前嘉禾也曾用麥亞的手機給我打過電話,但我知道那都是她按照麥亞的意思和我說話,向來都是她學習上需要我做的要求。當然這次也是要求,但嘉禾說,我忘了把禮物送給你。緊接著她又壓低聲音說,是媽媽。我聽見麥亞說,別胡說。

一直到我走到對面的公交站,我才想明白,應該是我快要過生日了。我懶得翻日歷,但我想除此之外,再不會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能讓我和麥亞產(chǎn)生這樣的意外。我其實并沒有做好返回麥亞那里的準備,也沒有想好我該怎么應對在我出門時麥亞沒有說出來的后半句話,更不知道當我面對嘉禾的時候應該對她說點兒什么。這件事太突兀了,就像螞蟻來襲令人猝不及防。

但我不能拒絕嘉禾,我不能讓她在我面前成為時時孤獨地跑在最前面的那一只“螞蟻”。

我覺得我必須處理好螞蟻的事才能在一個晚上兩次踏進我曾經(jīng)的家。

反向而行,我不是在之前那群螞蟻中逆流而上,也不是想象的那樣,我可以與混沌的螞蟻們有所區(qū)分,我可以離那個針眼一樣大的無限小的深邃越來越遠。生活從來不是想象。我又混入了另外的一片螞蟻中,我仍然深陷其中,仍然在向那個無限小艱難前進,而我再次返回,我又是孤獨地跑在最前面的那一只“螞蟻”了。周而復始。

在嘉禾面前,我不能再說螞蟻了。那么,好吧,就叫它顳葉分離。我不愿意用那種專業(yè)的術語將之稱為由大腦的顳葉神經(jīng)細胞不正常的放電所導致的不正常信號傳輸。神經(jīng)和不正常這樣的詞語結合起來,不要說嘉禾,就是麥亞也肯定接受不了。顳葉分離既晦澀又貌似挺專業(yè),我對這個發(fā)明暗自高興了一下,也為今天再次見到巴赫而心存感激。

是的,他們的既視感成就了我的螞蟻。

我又何必太過執(zhí)拗呢,既然連我自己都無法界定我大腦中的螞蟻,那又何必讓人人都知曉螞蟻呢,既然沒人理會,那螞蟻就只能是我自己的螞蟻,隧道只能是我自己的隧道,沒人能幫得了。

D

公園里的熱鬧只剩下了極少的一部分。荷塘里活躍著蛤蟆,巴赫早就回家了。他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實現(xiàn)開一家金店的愿望,我也不太信他說的關于女兒的話,我知道他只是想為女兒贏得一點好聲譽,好讓她盡快嫁人。我的父親說他死不了也是自欺欺人,他不知道我在他的房間里安裝了攝像頭,他艱難的一舉一動我都了如指掌。

藤條走廊里,老年合唱團的人還在用心地唱著一個本地詞曲家的新作,昏暗的燈光讓他們看起來真像在舞臺上一樣。

棗園巷窄而深長,在入口處就能看見嘉禾的房間亮著燈。我知道嘉禾走在這條巷子的時候,喜歡輕輕摸著墻上的青磚,看著爬山虎發(fā)一陣呆,她還喜歡站在窄窄的墻腰上,看著墻外的荷葉在風中搖搖晃晃,她說她不喜歡臟兮兮的巴赫。

漫長的長坡路,也像極了隧道,這時候,我當真成了最孤獨的那一只螞蟻?;艁y的,盲目的螞蟻奮力向前奔跑著,那無窮小的針眼在隧道的深處忽近忽遠,我只能看見嘉禾房間的那盞燈,氣憋在胸口,我被擠在無窮小的空間里。

我說,還是螞蟻。

我不知道這一聲究竟是被我喊出來了,還是僅僅停留在隧道里。

楊逍,本名楊來江,生于20世紀80年代,甘肅張家川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獲首屆山東文學獎,第二屆林語堂散文獎,第五屆、第八屆黃河文學獎,第二屆紅豆文學獎,第二屆麥積山文藝獎,第二十六屆梁斌文學獎,第九屆華語原創(chuàng)文學獎等多種獎項。出版小說集《天黑請回家》等6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