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冕:自稱臣是酒中仙 ——飲中三品之酒趣
酒、茶、咖啡,飲中三品,各有其趣,酒尤勝。酒有趣,其趣貫于飲酒的全過程,初約,舉杯。彼此互致問候,繼而,推杯換盞之間,情意綿綿,最美是微醺時節(jié),似醉不醉之間,醉眼迷離,妙語如珠,老友新朋,不分性別年齡,一味的天真可愛。我不嗜酒,亦不善飲。早年朋友聚會,興之所至,淺嘗而已。記得那年,初訪紹興,主人招宴于咸亨酒家,因為此地乃是孔乙己先生當年飲酒吃茴香豆之地,一時忘情,用啤酒杯喝了一壺紹興酒,同伴稱奇,大加贊譽。受了鼓舞,于是口吐狂言,曰:世上還有比喝酒更重要的事嗎?這有點像是醉漢的酒言,喝高了,話說大了!
在我的學生中,頗多有酒量的人。名氣最大的當屬老孟(即孟繁華)。其實老孟酒量并不大,但他酒后忘情而酣然,甚至頹而不識家門,令人捧腹。我寫過老孟的酒后那些“劣跡”,一言定性,即“要么他被人打了,要么他打了別人”。自以為“傳神”。我們曾為他出過“專著”,即《老孟那些酒事兒》。此書銷量甚好,現(xiàn)已告罄,我們正籌劃出版續(xù)篇,此是后話。
酒在中國文化中占有極為重要的地位。一般而言,文章好的,詩多半好,詩寫得好的,酒必定好。此即所謂的詩酒風流。李白詩好,多半歸功于他的酒喝得好。他幾乎無詩不酒,每酒必詩,世稱詩仙,也是酒仙。在他寫酒的詩中,最有名的是《將進酒》:“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酒可比圣賢,酒可延壽而至不朽,他把飲酒的價值推向了極致。但在他諸多飲酒詩中,我最欣賞的是《山中與幽人對酌》:“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醉意深深,兩眼迷離,忘乎所以,憨態(tài)可掬。至于他的親密朋友的杜甫,其酒量如何,不得而知。
我們讀杜甫的詩,寫離亂,寫民生,顛沛流離,凄苦萬狀,情動天地。但讀多了,便越發(fā)想念他那偶顯歡愉的文字,《秋興八首》公認是他寫“閑情”最美的文字,也是杜甫詩歌藝術(shù)的極致。但我們依然不知他是否嗜酒。我們從他寫《飲中八仙歌》得知,他能把他的同時代人在長安街頭的醉態(tài)寫得如此惟妙惟肖,可以斷定他至少是一位“高級圍觀者”,也許竟是八仙之外的另一仙!我的這個判斷并非妄言,有詩為證:“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前方的捷報來了,于是便“縱酒”,便開喝!這些議論,當然有待文學史家的考定,我說了不算。
話題回到酒趣這題目上來。中餐一般都是圍桌而坐,觥籌交錯,猜拳行令,笑語連翩,不似西餐那般正襟危坐,輕聲,細語,不茍言笑。中國的酒席總是談笑風生,喧鬧非凡。記得上個世紀侯寶林先生說相聲,大家喜歡。有一次侯先生表演兩個酒鬼酒后斗嘴,兩人拿著手電筒比劃著誰能沿著那光往上爬,你爬!你爬!侯先生邊說邊比劃,底下笑聲拱屋,掌聲不斷,侯先生自己不笑。這段子,已經(jīng)成為相聲經(jīng)典,也是我們永遠的記憶。說酒趣不能少了這一頁。中國的酒桌之上,無分長幼,甚至不論性別,一視同仁,有點俗,卻也不少趣。記得有人調(diào)笑那些酒徒,不僅回家認不得路,而且進門對著自家的冰箱就撒尿!
前面說過,我不善酒,只是偶爾為之。師生聚會,年關(guān)佳節(jié),美酒迎賓,一時歡愉,也是無酒不歡。但若問我,喜何種酒?一般不答。正如眾人知我講究美食,若問我,喜何方菜肴?亦不答。我曾說過,辣的不吃,酸的不吃,花椒遠離,芫荽忌口,只會欣賞一種口味的,肯定不是美食家。同樣道理,只鐘情于一種酒的,也終究不是善飲者。近來我近酒多多,發(fā)現(xiàn)有人非茅臺不喝,聲言唯有醬香型的最佳,其余一概排除。我深以為憾。斷言曰,此非知酒者。前年我晨運不慎骨碎,居家療養(yǎng),客廳成了病房,棄雜物甚多,唯酒不棄。狹窄的樓道成了我的“居酒屋”。醬香的、清香的、國酒、洋酒,我都不棄,我都珍藏,我藏書甚少,藏酒偏豐,讀書無成,嗜酒獨深,幾乎成了藏酒家了。
就我個人的習性而言,我傾向于西餐的那種氛圍,優(yōu)雅,節(jié)制,高修養(yǎng)。在中國的酒席中,我可以跟著別人哄笑,但我缺乏那種談笑自若、特別是幽默的能力,我有點自矜,多半是一個缺少趣味的人。但的確,中餐的那份熱鬧,西餐是缺乏的。把話題放大些,我們不妨把文化話題擴展到不同文明上來,文化或者文明是多元的,歷史、地域、民族、宗教,傳承各異,各有其因,不可論優(yōu)劣、計短長。我主張寬容與自由,彼此尊重,取其長,避其短。
說到中國傳統(tǒng),圣人孔子重禮教,在社交及家教方面,要求有禮有節(jié),極嚴正。他把餐飲宴席提升到宗廟祭祀儀禮的高度,要求也極為嚴格:所謂的“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這只是其中一部分。但圣人畢竟是圣人,他知酒,也尊重飲酒的人。一向把飲食禮儀推向廟堂的圣者,唯獨對酒寬容,例外,不設限??鬃釉唬骸拔ň茻o量,不及亂”。語見《論語·鄉(xiāng)黨》。就是說,飲酒可以盡興,不失態(tài)即可。由此可見,孔子至少是一位知酒的“酒友”。但他酒量如何,也有待專家的考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