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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廖崩嗒佩合唱團(節(jié)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4年05期 | 肖勤  2024年07月30日10:21

霧很濃,像駝背老七破舊的搖搖車搖出來的棉花糖。駝背老七的棉花糖一年才能吃著一回,月亮山的霧卻是天天都有,遠處的山和近處的木屋都被它罩著,看不分明。

太陽也鎖在霧里,沒有陽光,整個月亮山冷颼颼,連公雞的打鳴聲都像感了冒,剛哦一個高音,后半段就一直簌簌往下掉。奶起得早,嘴里哈出一團團白氣,哆嗦著拿起鋤頭去白菜地。寨里上學的孩子已經(jīng)三三兩兩出了門,白茫茫的霧里偶爾出現(xiàn)一兩個背書包的身影,踉踉蹌蹌像喝了酒,其實是沒睡醒。

紅糯怕冷,裹在被子里不肯起床。她不擔心遲到的問題,月亮山恁高,學校恁遠,美達寨到學校要走兩個鐘頭的山路,太累。吳校長對他們向來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反正美達寨的學生到了學校上課也老是打瞌睡,遇上冬天雨雪天氣鞋襪濕透,打盹兒都哆嗦,啷忍心吼?

六歲的細糯抱著小白貓卡卡跟在奶后面。奶嘆息嘟囔,顛倒咯,大的該起不起,小的該睡不睡。細糯不吭聲,兩年前奶的眼睛長白蒙了,這會兒眼前又是一層霧,她怕吵了奶,給摔著。

摔不著,酸湯點豆腐,一物降一物,月亮山的霧再賴皮,也不是風的下飯菜,風要它散它就得散,一眨眼的事。奶像是聽到了細糯心里的話,高聲說著,從高高的禾晾旁邊貓下腰,順著土坎滑到菜地里。

話音剛落,果然一陣大風撲來,濃霧頓時打著滾跌落到巖底,一瞬間霞光灑滿嶺崗,水田里育的秧苗、土膜里育的辣椒苗,還有細糯種在屋腳的黃瓜藤,都變得金燦燦一片。

丙兩主任家的水牯牛哞哞叫,美達寨醒了,地里全是勞作的人們。細糯無事可做,抱著卡卡扒在木窗前,呆呆看著遠遠近近一層又一層的山嶺。

山外有山,山外還是山,看得見的地方全是山。

看不見的地方呢?

滾紅糯,你快點!

有人在三岔路口的木荷樹下驚啦啦大喊,邊喊邊著急地跺腳。

是寨子里的懂花立,過了農(nóng)歷十月,她和滾紅糯就都滿十四歲了,她倆都在谷品小學念六年級。十四歲才六年級,并不是成績不好,是因為美達寨的孩子都是七八歲才開始念書,學校太遠,年紀小了走不動。

滾紅糯和懂花立在美達寨很出名,用寨里的話說,兩個姑娘都板眼多,這話的意思是機靈。

細糯聽到姐姐滾紅糯在樓上用她那沒睡醒的聲音回答,來了來了。

紅糯的聲音很特別,犯困和不高興時會帶著很濃的鼻音,甕聲甕氣,像藏在溶洞里說話。

懂花立是個萬事通,她說這種聲音叫作有磁性,天生是歌唱家的嗓子。細糯不明白甕聲甕氣跟“吃”有什么關系,莫非歌唱家是“吃”出來的?懂花立不休不止的叫聲讓紅糯不得不起床,她有起床氣,動靜挺大,先是很不開心地打了個響亮的噴嚏,然后大聲叫,我的數(shù)學作業(yè)本呢?卡卡,是不是卡卡啃走了?

每次不做作業(yè)都賴卡卡,細糯癟嘴,你的作業(yè)本又不是耗子。

紅糯蓬頭垢面從木樓上跑下來,去翻地火塘邊大木柱上掛著的粉色小書包,那是媽媽過年回家給細糯帶回來的。細糯偷笑,紅糯便停止了演戲,不自在地扮了個鬼臉,甩甩手自言自語說,沒辦法,找不到咯,明明昨天作業(yè)都做完的。

細糯轉(zhuǎn)身跑出門想要告狀,奶,姐又沒有……后面的話沒說完,嘴給紅糯捂住了。

再告,我讓你十歲才上學。

春上開學時,奶讓紅糯去問學校收不收細糯,細糯腳勁好,走得動。吳校長說腳勁夠了但身子骨不夠勁,一進教室就會打瞌睡,再等一年吧。

校長明明說的是一年,結果紅糯回來就替細糯做主了,等兩年。

紅糯的性格就是這樣,作妖作怪,還要做主。

細糯氣得直哭,奶卻由著她哭。奶每天有做不完的事情,除了挖土除草種菜,還要織布染布繡衣裳。兩個孫女出嫁時,層層疊疊的苗家盛裝,都得一針一線繡出來,光靠她倆自己繡,來不及。再說了,人要長大就得經(jīng)風雨,紅糯有主意是好事,細糯性子軟、膽子又小,不能哄,等她多哭幾回沒人管,才曉得哭解決不了問題。世上的路千萬條,條條都有刺巴籠,道道都有擋路虎,得靠自個兒解決,不然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那時候找誰哭?

菜地里長滿了鵝煙草,昨天村委會丙兩主任特意上山來打招呼,叫大家今天早點割草,鎮(zhèn)里有衛(wèi)生大檢查。其實美達寨沒啥子好準備的,這里離天空近,人們一向很愛干凈,家家的木樓板都擦得像鏡子,巴不得能映出藍天,菜地和石板路旁的籬笆也扎得整整齊齊??缮匣貦z查組看到菜地里有好多鵝煙草,批評丙兩主任沒有抓好生產(chǎn),雜草叢生。

寨里人暗中為鵝煙草打抱不平,人家不是雜草,人家為豬兒做了大貢獻,鵝煙草是最好的豬草。

奶邊割草邊叮囑細糯,讓紅糯莫搞忘了灶臺上熱著的糯米粑粑。

兩個鐘頭的山路,走到學校會很餓,人是鐵飯是鋼,糯米粑粑飽又香。一說到糯米粑粑,紅糯不曉得又想起了啥,轉(zhuǎn)頭噼里啪啦跑上樓,震得整個木樓梯都在晃,然后又跑下來鉆進廚房里頭,接著就是翻鍋倒勺掉盆叮叮當當?shù)捻懧?,搞得驚天動地。

奶聽得心肝發(fā)顫,緊喊紅糯,房子都要被你拆了,你就不能早點起床?哪怕是插一行秧子的時間,何至于恁個慌!

紅糯打著哈欠跑出門,甩下一句,奶,一寸光陰一寸金,睡覺的光陰也是珍貴的。說完,翻上坡就沒了人影,風中傳來她和懂花立嘻嘻哈哈的笑聲。寨子里的狗兒都是人來瘋,跟在她倆后頭汪汪汪汪黏糊糊地叫著,像是要跟著去上學,一個個討好賣乖。

狗叫聲越來越遠,像喧鬧的溪流歸入無聲又闊遠的大河,寨子終于又安靜下來。

奶站在一片生機盎然的綠海里,年邁的身體在風中搖晃。她搖頭嘆氣,紅糯越大嘴越刁。等過了這個夏天,紅糯小學畢業(yè),就不興再讀書了,不然學得越多主意越多。

艄公多了打爛船,主意多了日子難。

細糯不知道奶在想什么,她正鉆到雞窩里去撿雞蛋。老母雞不肯挪開,細糯拍拍它屁股,老母雞委屈地咕咕兩聲,那聲音像感冒了的鴿子。細糯想,母雞和鴿子是不是一個媽生的,胖的成了母雞,瘦的就成了鴿子?

卡卡在門口的木荷樹下歡快地扒拉著一只死雀子。寨里如今沒有多少大人在家,只有年邁的老人和小娃娃們,比細糯大的娃娃都上學了,卡卡每天除了和細糯耍,只有和螞蟻蚱蜢、貓兒狗兒耍。細糯握著雞蛋走過去看,正好一陣微風吹過,小雀子頭頂一簇細小的絨毛顫了顫??粗∪缸游埖姆奂t小嘴,細糯莫名覺得有些惆悵。她把它的頭扒拉成抬頭看天的樣子,想通過這樣的方式讓它重新活回來,飛到天上去,可她手一放,那小腦袋便耷拉了下來。

一串黑色的大螞蟻排著浩大的隊伍朝小雀子爬來,無聲而莊嚴。在山里,螞蟻是最后的收魂匠,它們像墨煙,煙一散,就什么都沒有了。細糯心疼小雀子,趕緊扯了根小茅草攔在帶頭螞蟻前面。帶頭螞蟻停下來,左右張望,頭頂兩根觸角天線一樣不停抖動,像歌師在祈禱探究。最后它繞了個方向,又朝死雀子這邊爬來。沒多久,浩浩蕩蕩的螞蟻隊伍抬著小雀子,緩慢離開了。

細糯聳聳鼻子,有點酸。

卡卡沒了扒拉的東西,躥到屋頂上去了,細糯無聊地爬上高高的禾晾,用小腳板鉤住橫梁,然后小蝙蝠似的把身體倒垂下來。這樣的姿勢看出去,天上的云海會變成地上白色的大河,兩只山岔鳥從她面前緩緩飛過去,拖著長長的尾巴,像河上無人可渡的孤木船。

大人們都下山到城里去了,當保安、當背篼、推板車、和灰漿、背磚。聽說巴啦河撐渡船的張家老三老四也都出去打工了,只有老大還在。

城里有沒有曬稻谷的禾晾?有的話爸媽就可以爬上高高的禾晾,天氣好時也許看得到高高的月亮山。

也許。

奶開始宰豬草。細糯倒懸的時間太長,腦子發(fā)脹,看著看著感覺奶刀下的草屑滿天飛,恍惚得很,趕緊從禾晾上滑下來,歪東倒西地幫著奶把鵝煙草倒進豬草鍋,惹得奶直笑。

煮豬食的空當是奶繡腰片的時間。奶眼神不好,依然飛針走線,細糯也學著拿起針線繡綁帶,結果老扎著手指。

太陽慢慢爬上山頂,遠處有狗叫聲和誰家的鋤頭磕在石頭上發(fā)出的鏘鏘聲,田地里的水汽蒸騰起來,泛起一股泥土的味道和菜葉子們生長的味道,這味道有些讓人犯困。細糯的心莫名其妙地跟著翻涌,她把針線扔進竹筐。

她不想繡衣裳,她想上學。紅糯說學校操場用水泥筑過了,上面還有滑梯,被她們梭得比玻璃還要亮,蝴蝶在上面都站不住腳。

點燈貓呢?也站不住腳?細糯好奇地問。

不興說點燈貓,要說蜻蜓。紅糯糾正她,說書面語。

好嘛,蜻蜓在上面站得住腳嗎?細糯聽話地改正。

也站不住。紅糯思考了半晌,篤定地搖頭。

真有恁滑?細糯也想去梭,想去看一眼比玻璃還要亮到底是多亮。

豬崽餓了,在圈里打撲,嗷嗷叫著拿頭拱圈門。

奶提著沉重的豬食桶去喂豬。這是個力氣活,一桶豬食有二三十斤重,山下的人家嫌麻煩,早就不給豬喂熟食了。他們都用生飼料,黃色的飼料袋一袋十斤,拌點谷糠進去,一袋可以頂好幾桶熟豬食。用完了的黃袋子還可以裝東西,村組干部們喜歡用它來裝表,因為他們的工作除了入戶,還要填很多表,記很多東西。

細糯曉得,她、姐、爸媽和奶,還有家里的豬和牛都在那些表里頭。細糯不喜歡那個窸窣作響的黃袋子,也不喜歡他們把自己填在表里,好像那里面的細糯比活生生的細糯更重要。

有人在家嗎?門口響起清脆又陌生的聲音。

細糯詫異地轉(zhuǎn)過身。

一個白色的人影站在屋門口,屋里有些暗,木屋外面的光線又太強烈,那人影便籠在明晃晃的光里,模糊不清。

細糯起身就往豬圈跑。

奶,她撲到奶懷里,聲音像羽毛一樣輕顫,有個……她想說白花花,又覺得不對。她頓了頓,最后用比較準確的表達說出來,有個人!

不消說我家滾紅糯,還有懂花立、滾易花、滾飛園,她們統(tǒng)統(tǒng)不會念初中。奶板著臉,用火鉗掏出熱柴灰里的大蒜,故意用力拍打??臼斓拇笏馄ぱ┗ㄒ粯觿兟?,又像黑色的飛蛾,四處紛飛。

阿奶,現(xiàn)在國家政策好,念初中不交學費,還包住宿,天大的好事,孩子們一星期只需要回月亮山一回就行了,花不了多少錢。白裙子姐姐被飛舞的蒜皮嗆得打噴嚏,卻不生氣,聲音像剛起鍋的米湯,又糯又甜。

小吉老師,你說得輕巧,一個星期只回來一趟,你曉得一趟要花多少錢?月亮山?jīng)]得路,只有坐摩托車,來回就是六十塊。我在這山上一年滿打滿算都用不到六十塊錢。奶堅決地說,美達寨的姑娘都不讀初中,你莫替她們費這個心。

細糯聽紅糯提起過小吉老師,她是從大城市來谷品小學支教的。紅糯是惹事精,跑去給老歌師說支教老師小吉歌唱得比老歌師強,這個說法簡直要了老歌師的命。春上開學的時候,他老人家下山去會了一趟小吉老師,回來后一個人坐在地火塘邊呼嚕嚕吸了一滿筒水煙桿。

老歌師沒說誰贏了,但那一屋子的煙說了。大家勸他莫往心里去,老歌師才是苗家的人,那個小吉老師跟月亮山和美達寨都沒關系。

這個跟美達寨沒關系的姐姐,現(xiàn)在卻坐在細糯家的小板凳上。

細糯感覺在做夢。

窗外是遙遠的山嶺,層層疊疊的木屋錯落有致地從山頭向下排列,遠處是春天新綠或新黃的田地,溝溝坎坎都沐浴在陽光里,一派生機勃勃。這是屬于美達寨的風景,而小吉老師和她的白裙子跟這風景格格不入。

沉默的對峙,屋子沉靜如水。一只巖老鷹在天上無聲盤旋,卡卡警惕地弓起身子,隨時準備戰(zhàn)斗,它可能以為自己是只老虎。

奶的背也弓著,戒備森嚴。

小吉尷尬地笑,看向躲在柱子后的細糯,柔聲問,幾歲了?

細糯不說話。

想不想去念書?

細糯點點頭,緊張地看向奶。

奶板著臉,舀水去洗染布缸。

咳,在這里呢,害我到處找。門口又響起一個爽朗的聲音。細糯一愣,今天怎么了,恁熱鬧。探頭一看,是那個駐村書記——細糯不曉得駐村書記到底是什么,也不曉得他叫什么,只看見丙兩主任去迎接他時,他們在楓香樹下握手。

握手在苗寨是個很古怪的動作,所以奶叫他周握手。

快來快來,小吉眼睛一亮,援兵來了。

滾細糯,是嗎?周握手走進來,一屁股坐到火塘旁的小板凳上,也不嫌上面有卡卡的梅花瓣泥腳印,他歪頭望著柱子后面的細糯笑,你奶呢?紅糯上學去了?

細糯不搭理他,他一定是看過表格了。

小吉笑,說真厲害,她們家的情況都裝在你的本子里了吧?

周握手拍拍胸口。不是裝在本子里,是裝在這里,我還曉得細糯開春就想去上學。

細糯一怔,不知不覺從柱子后面走了出來。她喜歡把她和奶,還有紅糯姐姐裝在心里的人。

我也曉得。小吉毫不示弱地從包里拿出書和筆,朝細糯招手。我就是給細糯送書來的。

細糯歡喜,怯生生向前走了兩步。

小吉晃了晃書,用白色的筆點在上面,屋子里頓時響起一個女聲:蘋果、蘋果,阿潑、阿潑。細糯給嚇了一跳,眼看著小吉又翻一頁,那支筆便開始唱歌——請把我的歌,帶回你的家,請把你的微笑留下……

細糯細脖子伸老長,小吉趁機上前一把摟住她,說,我可抓到你了。

細糯想逃,小吉卻哈她癢癢,細糯扭不過,最后忍不住咯咯咯笑出聲。

整個下午細糯都很開心,她學會了《歌聲與微笑》,也唱了首苗歌給小吉老師聽——谷雨天,起炊煙,鯉魚戲稻田……

她的聲音很小,卻很脆,像春天的小雨滴輕落在蓖麻葉上,像一串串銀飾在月光下小心翼翼地碰響。

院子里,一直和自己尾巴過不去的卡卡停止了瘋轉(zhuǎn),清洗染缸的奶也停下了手里的糯谷帚。

小吉和周握手驚喜不已,都說苗家的女孩會走路就會跳舞,會說話就會唱歌,親耳聽到才知道什么是天籟。小吉激動,一把抱起細糯,滿寨子找老歌師。

老歌師正在屋檐下?lián)]舞著青光色的篾刀,他一直想要破出比紗還薄的篾片,編出一個能透過太陽光的最薄的細竹篩。他怕他老了,日光也老,曬不透竹篩,曬不干他炮制的何首烏。

看到小吉沖進院子,老歌師心頭有些傲驕,也有些懊惱。他是寨子里最受尊敬的人,結果卻輸給了這個年輕的小姑娘。一不留神,篾刀傷了手,他哀怨地看看傷口,起身在院子邊的雜草里勒了兩把苦蒿和血見愁,放在嘴里嚼了嚼,再把汁水和葉末按壓在傷口上。墨綠色的汁水像魔法師調(diào)制出來的藥水,血頓時止住了。

周握手看得兩眼放光,和覓食的大公雞一起鉆進草叢,撅著屁股拿起手機一陣猛拍。月亮山處處是寶,他恨不能把自己變成網(wǎng)紅,天天替月亮山賣貨。

谷雨天,春漸遠,白云入山淺。谷雨天,起炊煙,鯉魚戲稻田。櫻桃紅,香椿鮮,谷生祈豐年。走一場谷雨,摘幾串榆錢,風箏和少年,行過千重山。老歌師把細糯唱的苗歌翻譯給小吉聽,他念漢語時的表情執(zhí)拗認真,像古老的木荷樹努力冒出新葉。

風箏和少年,行過千重山。小吉呢喃,真美,這首歌完全可以上電視。

老歌師把頭搖得像風里的芭茅草。那怎么可能?這老師說話吞天蓋地的。

怎么不可能?細糯嗓音這么好,以后她念了初高中,說不定還能考個音樂學院什么的。

老歌師聽到這里大笑,說我聽明白了,夸半天,你還是在說姑娘們念書的事。

小吉尷尬地搓手,說,夸是真心的,想勸她們多念書也是真心的。

老歌師舉起竹篩,從篩子眼里看出去,山更多了。他嘆息,沒有路啊,怎么讀?你看這月亮山漫山遍野的獼猴桃、枇杷和藥材,還有前些年搞新農(nóng)村建設栽的幾千畝藍莓,眼看快有收成了,路還是沒通。千重山萬重山,人和果子都出不去,只有風箏,可惜孩子們不是風箏。

讀書就能讓他們變成風箏,還能飛得更高更遠。小吉死揪著讀書不放。

細糯偷笑,她吵著要吃腌魚時也這樣,奶要是不答應,她就早上央求、中午央求,晚上睡覺前還央求。

讀書也得有路。老歌師也固執(zhí)地說,出山?jīng)]有路,好比山雀沒有翅膀。

吳伯,只要修好路,大家就肯讓女孩子們繼續(xù)讀書,對嗎?周握手很認真地問,手緊握成拳,仿佛路就在他手心里,只需要老歌師一個回答,他就能像變鴿子一樣把路放飛出來。

老歌師皺起眉頭,心疼地捏捏細糯肉嘟嘟的小臉,說,天下的磨盤都是一對對,問題也是一對對,修路只是解決了大人的經(jīng)濟負擔,讀不讀還要看娃娃愿不愿。

哪有孩子不愿讀書的。小吉支棱著脖子,像頭小牛崽,倔強地頂著她并不存在的兩只角。

老歌師不知該夸小吉聰明還是笨。山高水遠,美達寨的女娃拿什么跟城里娃比成績?次次考試拿倒數(shù),誰愿意讀呢?老歌師站起身來,結束談話。天氣恁好,他要去割牛草,這兩個年輕人卻弄得他一腦子的茅草,亂糟糟的。

周握手趕緊撈了個背篼,跟在老歌師后面繼續(xù)游說,吳伯,咱們兵分兩路,我這頭想辦法爭取項目修路,你勸女娃們繼續(xù)念書。

老歌師轉(zhuǎn)身看一眼周握手,滿是皺紋的臉上揚起了一絲不太明顯的苦笑。

稚鷹不知山高。

月亮山修路哪有那么容易,前兩年工作組上來過,測量下來要花好幾百萬,還要在巴啦河上架兩座橋;孩子們要靠讀書走出大山,更是千難萬難。再說了,出山做什么?不出山他們就是山里的主人,出了山他們算什么呢?什么也不是。

幾年前老歌師去過一回省城,參加省里舉辦的音樂座談會,他興奮地翻出十三年一次的鼓藏節(jié)才穿的盛裝??蛇M了會場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高興得太早——專家們說的東西他完全聽不懂,他不知道莫什么特,也不知道交響樂,他只知道苗家的古歌、嗩吶、鈸、蘆笙和銅鼓。從頭到尾他都像根木頭一樣杵在那里,頭頂布巾上的錦雞羽毛也尷尬地高高支棱在半空,人們不時朝他望來,白色大機器吹出來的熱風把厚實的盛裝變成了捂汗的棉被,熱得他坐立不安。

主持人點到他名字時,他腦袋嗡嗡響,一臉惶然地在眾目睽睽中站起身又坐下。他不會談,他只會唱啊。那天他不記得自己是怎么離開會場的,只記得最后會務組好心給他買了高鐵票,送他到了高鐵站,剛建成的高鐵站很漂亮,地磚照出他頭頂?shù)腻\雞羽毛,也照出他呆滯的目光。他可憐兮兮地站在大廳正中,不知該往哪里走,直到工作人員過來指點他才順利進了站臺。他站在三號車廂的位置,看著高鐵那圓尖圓尖的鐵腦袋肥沉沉朝他撲來,卻不肯停,車廂上那個“3”也一個勁往前奔,嚇得他趕緊追,好不容易才上了車。春寒料峭,他硬是慌得汗水直淌,坐定后人家才告訴他,站臺地上的車廂號是分顏色的,他這趟車要看紫色數(shù)字,他看到的那個“3”是綠色的……他默默聽著,像聽懂了又沒聽懂,只有茫然地緊抱著布包,聽著耳邊低沉的行駛聲,像河水在黑夜里奔流,像風聲穿過松林。他困得要命,卻不敢打瞌睡,怕坐過站,一有穿制服的人過來他就緊張地拉著人家問,到了嗎?

坐個高鐵差點沒折出去他半條命。直到屁股安坐在灰不拉嘰的中巴車上,看著一路熟悉的山山水水,他才重新找回丟掉的半條魂。初春的雨水細如牛毛,透過雨霧望出去,路上到處是工地,山崖下、大河邊插滿了紅紅黃黃的小彩旗。這些年縣里鎮(zhèn)里的建設真不少,什么時候這些小彩旗才能插到月亮山呢?他看到巴啦河中間豎起了一根根巨大的水泥柱子,比寨里那棵楓香樹王還要粗。司機阿棟興致勃勃地介紹說,等這橋墩修好,上面架好橋,高鐵和高速公路就會像一條條銀色的長河流到月亮山來。

一提到高鐵,老歌師的心又咯噔一下,剛吃的糯米粑粑梗在胸口。

回到家老歌師大病了一場,精氣神說沒就沒了,連州里的苗族飛歌大賽邀請他當評委他也不肯去。直到去年家里添了小孫孫,像是給快要熄滅的火塘添了把柴火,他的心這才嗖地又躥起一簇火苗,說話的聲音也跟著高亢起來。吳校長看他好了,歡喜得很,巴巴請他到學校去給孩子們上課,題目是《苗歌里的歷史》。講這個他在行,苗族的歷史都藏在苗歌里,他唱的就是歷史。

上課那天他再次慎重地穿上久違的盛裝。那是自家織的布,用藍靚反復染色,再用牛皮熬的膠和楓樹皮熬的汁一起煮,煮完再抹上珍貴的雞蛋清,用木槌一槌一槌地捶,這樣染曬煮捶后的棉布穿在身上,就像傳說中神圣的王。一早一晚,布料的顏色在陰涼處看是比夜色還要幽靜的青藍,正午走到陽光下,它又會隱隱泛出金銅色的光澤,行走摩擦發(fā)出的沙沙聲,像苗家?guī)浊昵皬闹性w徙到貴州吹過的山風在低語。他站在山頂,眉眼精銳威嚴如鷹。

春天的月亮山,粉白粉紅的刺梨花開滿山坡,像彩色的瀑布,成片盛開的毛果杜鵑和溪畔杜鵑有著全世界杜鵑花中最長的花蕊,引得蜜蜂飛舞盤旋。孩子們簇擁著老歌師下山,一路歡呼跳躍。懂花立非要給他抹口紅,說是化化妝更好看,被他莊重地制止了。

除了身著盛裝,他還帶了蘆笙、月琴和木葉。他要把裝了幾千年苗族歷史的歌聲和琴聲都送給娃娃們。

可那天他再次受到了打擊,山下的孩子對遙遠的東方、古老的故鄉(xiāng)和艱辛的遷徙全然不感興趣,不是打瞌睡就是竊竊私語??粗粡垙垷o精打采的小臉,他難過得木葉都吹顫了音。

離開谷品小學時,殘陽如血,老歌師很憂傷,一代代歌師傳下來的古歌會不會也像這夕陽,漸漸消失在群山之中?

他的背比來時更駝了。

吳校長安慰說,我想是我們還沒有學會用現(xiàn)代人喜歡的方式去講它。

現(xiàn)代人?就是天天捧著手機,看什么視頻的孩子和大人們嗎?他們唱的是些啥子歌啊,不是什么“藥藥切開了”,就是“巴得蹦蹦蹦”……

他不想學,更不想用他們的方式去親近什么藥和蹦蹦蹦,他不喜歡現(xiàn)代,現(xiàn)代讓他噎得慌,他吃不消。

農(nóng)歷四月的陽光很暖和,紅糯坐在教室里,背被曬得暖洋洋的,她有些犯困。

老師在黑板上篤篤篤寫著算式,像啄木鳥在啄樹。

“10噸花生可榨3.5噸花生油,花生的出油率是多少?”

為啥子是花生呢?明明月亮山人吃的都是菜油,春天漫山遍野金燦燦的油菜花看不見嗎?還有,為啥子動不動就是十噸?十噸到底是多大個也沒人知道啊,就說一畝地油菜出多少菜油行不行?美達寨以前的老種子產(chǎn)油不高,這兩年專家們上山研究出了改良品種,叫“油研2020”,去年寨里種下來,好家伙,一畝產(chǎn)油足足有一百五十斤,這才叫作正事。

“10人植樹,男生每人種了5棵,女生每人種了3棵,一共種了42棵,請問男生有多少人?”

為啥子女生只能種三棵?在月亮山,女生能種六棵。語文課上老師不也說了嘛,婦女能頂半邊天。說到語文,也怪怪的,那天老師讓背誦《程門立雪》,紅糯笑噴了——姓楊那個學生簡直就是個呆子,程老師睡覺他就在門外雪地里站著傻等。有那時間紅糯可以采一筐辣椒,連苗家的銅鼓敲起來的節(jié)奏都是“一寸金、一寸金,一寸光陰一寸金”,楊時一個搞學問的人不知道光陰的重要性嗎?他就不能找個地方找張桌子把要問的問題自己再思考一下,再做做學問……

唉,唉唉。紅糯打了個哈欠,眼淚都擠出來了,真無聊。

老師又敲打黑板。

“第六題,小明家有13只小雞和小狗,共有腳36只,求小雞和小狗各有多少只?”

小雞和小狗啷個能放在一起呢?小狗沒輕沒重,一巴掌就把小雞給拍死了……

喂,懂花立在后面用筆捅了捅她的背,悄聲說,聽說今天小吉老師去我們寨子家訪。

?。考t糯的瞌睡頓時嚇醒了,頭一下子抬起來,坐得筆直。

是去告狀嗎?她瞪大眼。

同桌滾飛園嘀咕道,不是,聽說是去給家長做工作,讓我們念初中。

紅糯嗤笑,念初中干嗎,又考不過鎮(zhèn)上的,讓人笑話。

飛園垂下頭,手指絞著長發(fā)說,我倒是想,但家里不讓,太花錢。

我不想。紅糯嘴犟,誰稀罕跟鎮(zhèn)上的一起念書,一個個驕傲得尾巴翹老高。

滾紅糯!老師一個眼刀飛過來,你來答一下。

紅糯慌張地站起身,答啥子?

你算算小狗和小雞各有多少。

和雞鴨鵝狗有關的題紅糯不怕,她眼珠子轉(zhuǎn)轉(zhuǎn),脫口而出,小狗五只,小雞八只。

上來寫一下算式。老師拿起粉筆。

紅糯搖頭,不消用算式,總共三十六只腳、十三只小雞小狗,我讓所有小雞都窩在雞窩里,小狗都坐下,哐當一下就沒了二十六只腳,剩下十只腳全是小狗的倆前腿,那就是五只小狗,總數(shù)十三只減去五只狗,小雞就是八只。

老師拿著粉筆的手停留在半空,恨鐵不成鋼地瞪著紅糯。

全班的同學簡直笑瘋了。

上午課一結束,紅糯便成了全校聞名的“哐當一下”。

下午小吉老師廣播通知全校聽講座。

話音剛落,整個教學樓頓時響起驚天動地的尖叫,都搬著自己的小板凳往操場上跑,教室里教室外亂作一團。

天底下的學生好像都這樣,明明到學校是來上課的,但只要課程是不上課那種,他們就特別興奮,不管是聽講座還是種樹掃街,什么都行。

校長吳當久急了,幾大步跑到廣播室,扯著嗓門大聲指揮,一個年級一個年級地下來!一個年級一個年級地下來!班主任在哪里?班主任!

小吉站在他身后,有些蒙。

吳當久回頭厲聲說,一千多學生,班主任都還沒進教室你就急著廣播,這么多孩子全部擠在樓梯里,萬一發(fā)生踩踏事件怎么辦?要出人命的!以后遇到集體活動要上操場,必須先通知班主任,等班主任進教室守著以后,再分班級分年級到操場集合,明白了?

小吉這才后知后覺,忙不迭點頭說,校長,我錯了。

吳當久白了她一眼,狠狠將話筒擱在桌子上,余怒未消地離開廣播室,頓時整個操場響起刺耳的廣播吱吱聲,吳當久趕忙又跑回廣播室把話筒放好。小吉賣乖地說,我來我來,這個我行……

你行的可多哪。吳當久扭頭,簡直不想多看她一眼。

這個支教的小吉老師,精力旺盛得像是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整天搞什么課外興趣小組,也不想想鄉(xiāng)下孩子放學回家還要干農(nóng)活,哪有那么多課余時間,而且學校也沒有那么多錢。

吳當久在谷品小學當了十一年校長,每年都有支教老師來,他既歡迎又犯愁。支教老師們一來就跟打了雞血似的,巴不得三兩天就讓學校和孩子有翻天覆地的變化。

笑話,他們是帶著阿拉丁神燈來的嗎?還是帶著阿里巴巴的寶洞?都沒有啊,他們只帶了個虛無的理想。他當年也帶了理想來,很久以后他才明白,理想不是天上的云彩,而是腳下的路,得實打?qū)嵰徊讲阶摺?/p>

前些日子小吉聽說美達寨的女孩念完六年級就不上學了,天天揪著他不放,要去鎮(zhèn)里找書記匯報。吳當久當了恁多年校長,見到最大的領導是鎮(zhèn)教工站的站長,他哪敢去找書記,他是吃了雷嗎?再說美達寨歷來如此,又不是沒動員過,可寨老說了,等哪一天鎮(zhèn)里人上山的腳印踩出條大路來,姑娘們自然會去念書。傻子都明白寨老的意思,就是盼修路。

沒路,他找書記有啥子用?

他不去,小吉就天天板著個小臉,說他沒有擔當。吳當久懶得搭理她,小吉從小過的都是甜日子,哪里曉得美達寨孩子的苦。

世上的事萬萬千,不求同樣一般,就像你沒法跟黃連說甜,也沒法跟蜜蜂說酸。

進行講座的是一位戴眼鏡的醫(yī)生阿姨,蘋果臉、短頭發(fā),像大頭兒子的媽媽,笑起來眼睛彎成豌豆角。

這個孃孃萌萌噠。懂花立又開始怪腔怪調(diào)。

紅糯羨慕地偷看懂花立,有手機真好,有錢買流量真好。她一直不曉得流量是個什么東西,也不明白為什么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卻需要用實打?qū)嵉腻X去買。

懂花立的媽媽是村委會王副主任家的大姑娘,從小跟著家里進進出出的干部學了不少。其他人出去打工都只能到工地上找活兒干,她卻找到了一份打印店的工作,不用風吹日曬,掙錢更多。

也許姓懂就會懂得更多吧,可惜她姓滾,她要是姓有多好,可以起個名字叫有車、有手機……

紅糯對講座一向沒興致,大人們講的不是科學就是道理,太深奧聽不懂,還不如上課,上課打瞌睡還有張桌子可以趴著。

不過這回紅糯想錯了,醫(yī)生阿姨的講座居然很有意思。她的聲音很溫柔,像一團糯糯的熱糍粑,跟剛才吳當久校長在廣播里聲嘶力竭、氣急敗壞扯著嗓子吼叫的聲音相比,簡直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清風吹過操場拂過話筒,發(fā)出細微的聲音,像陣陣松濤。

懂科學常識,過美好生活——咱們苗家人喜歡喝酒,尤其是米酒,酒是快樂的源泉,也是我們少數(shù)民族誠心待客的表現(xiàn),但是吃了藥不要喝酒,因為有些藥物會和酒產(chǎn)生不良反應,引發(fā)生命危險?,F(xiàn)在你們讀了書識了字有文化,一定要管住大人,吃藥不喝酒,喝酒不什么?

喝酒不吃藥——

操場里響起整齊的聲音。

想啥子呢,是喝酒不安全。醫(yī)生阿姨滿臉寵溺和嗔怪,把大家弄得挺不好意思。

我們在鄉(xiāng)村巡回醫(yī)療時發(fā)現(xiàn)很多老人吃藥喜歡加量,醫(yī)生說一顆,他們回家就吃兩顆,覺得這樣會好得快一些,咱們同學要監(jiān)督好老人,不可以亂吃多吃……

不知不覺一個半小時的講座時間很快過去,最后醫(yī)生阿姨站在主席臺上,教大家找到自己身體內(nèi)臟的位置。她把腹部分成九宮格——

胰腺,身體左上腹,九宮格左邊最上一格;右上腹第一格肋巴骨下面那個位置藏著我們的膽囊;闌尾,身體右下腹,九宮格右邊最下一格……農(nóng)村常見病中,很多人把胰腺炎、膽囊炎、闌尾炎當成胃病治,容易耽擱病情,嚴重的會導致死亡。

紅糯心里一咯噔,尖著耳朵聽。奶經(jīng)常說她肚子痛,她可得弄清楚。

懂花立怕癢,邊找自己的九宮格邊輕聲笑。

還有,很多農(nóng)村老人眼睛會患一種病,叫白內(nèi)障,但大家不懂,都說是長白蒙。這病其實可以治,只要符合手術指征,大多數(shù)通過手術能恢復視力。

紅糯激動得差點站起來。

奶的眼睛也長白蒙,每年春天紅糯都會帶著細糯去采花,山里有一種花,叫洗眼睛花。起初奶奶喝了洗眼睛花煮成的水,眼前的白霧還會淡一段時間,慢慢地洗眼睛花水就不管用了。

奶說人老了沒辦法。

誰說沒辦法?奶的眼睛明明能治好。

紅糯興奮得打起嗝來。嗝,我也想當醫(yī)生,不要手機,只要,嗝,當醫(yī)生。

想精想怪,抓到一根茅草當被子蓋。懂花立聽了雙手一攤,很不客氣地打碎紅糯的夢想,過了夏天書都不念了,你當啥子醫(yī)生?

可這想法已經(jīng)像槐刺一樣扎進了紅糯心里,每天早上醒來時牽扯一下,放?;貋頃r牽扯一下,在山崗上遠遠看著校園時又牽扯一下。

她說不清楚那是種什么樣的感覺,反正有些酸、有些痛、有些惆悵,讓人覺得沉甸甸的。

紅糯上課不再打瞌睡了,早上也不再賴床。

日頭一天比一天長,上學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她知道,很快她就要和校園永遠分別了。

她舍不得。

想到這個,紅糯就想哭。

小吉從月亮山家訪回來什么也沒有說,只是把六年級的所有女孩子都留了下來,說要組建一個合唱團,六一兒童節(jié)那天帶大家到鎮(zhèn)里去演出。

山下的同學都不愿意參加,要考試了,哪有時間折騰。

只有美達寨的十一個女孩全舉了手。

見魚兒都上了鉤,小吉樂不可支,傍晚煮了鍋面條,邊吱溜吱溜吮吸著邊打電話給周握手報喜。那天她和周握手在山上建了個助學聯(lián)盟,他倆兵分兩路,小吉負責想辦法激發(fā)孩子們的自信心和勇氣,“引誘”大家繼續(xù)念書,周握手負責跑項目,爭取把公路修到美達寨,減輕孩子們的上學負擔。他倆本來還想把老歌師拉入伙,老歌師堅決不干,形象很重要,他才不和倆初出茅廬的孩子瞎起哄,但他還是提供了重要“軍情”,美達寨的孩子和山下的孩子相比,最出彩的就是歌舞,不如從唱歌著手——

谷子越夸越飽滿,孩子越夸越能干。咱們不能蠻干,要找準著力點。

“著力點”這個詞是那年老歌師在省里開會折了半條老命換來的,如今能用上也值了。

你那邊怎么樣?小吉問。

我?我當了一回拔蘿卜的小老鼠。周握手也很開心。鄉(xiāng)村振興五年規(guī)劃,月亮山的規(guī)劃早就報到省里了,除了修路,還要把民族風貌保存得最完好的美達寨打造成景區(qū),昨天縣里開了調(diào)度會,馬上動工,我這會兒剛從鎮(zhèn)上回來。

可以啊,當個老鼠還是吉利鼠。小吉又高興又不高興,悻悻地放下碗,搞項目修路的風頭和功勞可比建合唱團大得多。

校園里,吳當久校長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著小吉折騰,學校一樓有個雜物間,堆滿了陳年舊物,眼看著小吉搬進搬出把自己弄得像個野猴兒,非要在螺螄殼里做道場,吳當久蠻解氣,也蠻服氣。

沒幾天,煥然一新的雜物間墻壁上掛起了紅色大橫標,上面寫著“廖崩嗒佩合唱團”。

“廖崩嗒佩”是苗語,翻譯成漢語是勇敢女孩的意思。

訓練第一天,唱哆來咪發(fā)嗦啦西哆,越唱音越高,像是在爬坡,大家剛開始還行,唱到最后亂七八糟,懂花立直接扯成了鴨子嗓。小吉聽后,擺積木一樣把大家的站位重新調(diào)了一遍。紅糯看著左左右右高高矮矮的伙伴,納悶了,學校以前排隊唱歌都是中間高兩邊低,怎么現(xiàn)在排得亂糟糟的?

小吉抿嘴笑,因為你們是一個個美妙的音符,要把音符調(diào)整到最和諧,就得這么排,跟高矮沒關系。

吳當久在窗外偷瞧了半天,若有所思地離開了。

周五自習課,學校安排看了一部電影,叫《放牛班的春天》。講一個叫馬修的老師,帶著一群頑皮又孤僻的孩子組建了個合唱團,在馬修的堅持下,最后合唱團唱出了最動聽的歌,孩子們的命運也一一改變。

美達寨的十一個女孩看得眼淚汪汪。

電影里那群孩子動聽的歌聲在她們的腦海里縈繞不停,她們一個個都像被使了魔法。紅糯的眼睛里閃著火苗一樣灼熱的光芒,愛搗蛋的懂花立、不吭聲的滾易花、和誰說話都嗆的滾飛園都變了模樣,表情乖巧,目光透亮。

吳當久眼神慈祥如老母,他開始有點喜歡小吉,希望小吉是馬修。

合唱團中場休息,小吉特設了一堂小課,叫“歌聲里的山河”,每天學一首歌,然后講歌里的城市和風景——

《谷雨天》,鯉魚戲稻田,貴州水稻的文化密碼,為什么苗家要把魚養(yǎng)在稻田里?

《走西口》,走西口是走的哪個西哪個口?

《沙漠》,“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是哪里的風景?

女孩們聽得入迷,人坐在教室里,心已經(jīng)像雄鷹和大雁,飛過了草原、大海、沙漠和雪山……

她們突然喜歡上了李白和王維,喜歡上了地理和歷史。

她們還跑到校長的辦公室去看中國地圖,嘰嘰喳喳尋找殺虎口和山海關。

紅糯喜歡上小課,因為小吉老師第一課就說貴州的水稻里有文化密碼,就好像她和妹妹細糯的名字里也藏著文化和密碼似的。

放學了,撐船護送學生過巴啦河的老師都回來了,吳當久還在校園里磨蹭,弄得值班室的老周直犯愁,校長不走他不敢抽煙咯。終于等到合唱團訓練結束,紅糯幾個一邊唱著“咪一一麻啊啊”一邊嬉鬧著走出校門,吳校長這才慢悠悠離開。老周心想,咳,原來是小雞崽們沒走完,老母雞不放心咯。

春末的大山,野櫻桃和李子花已經(jīng)謝了,空氣里增加了各種各樣的青草味,女孩們像小野羊一樣奔來跑去,在山山坳坳間跳躍不停,絲毫不覺得累。

可憐老校長遠遠跟在后頭,走得氣喘吁吁。

翻過五道坳,吳當久遠遠看到老歌師在山上割構樹皮,兩人心照不宣地揮揮手,他這才放心下山。春天天黑得早,他怕孩子們出意外,他和老歌師說好了,他負責護送一段,老歌師負責在半山接。他倆都是年過半百的人,和孩子們的距離越隔越遠,小吉他們有新的教育理念和理想,想用新的方式改變月亮山和美達寨,這一點吳校長和老歌師做不到也做不了,只能用這樣默默的方式送一程、護一程。

就像蘆笙祈禱豐年和平安。

像大樹護佑生命和成長。

紅糯坐在屋門口做數(shù)學作業(yè),細糯知道她一做數(shù)學就跟炸了毛的貓似的,惹不得,便抱著卡卡到山頂?shù)臈飨銟湎驴丛坪?。云海下是隱約的山路,奶經(jīng)常站在這里等爸媽回來。

卡卡安靜地窩在她懷里,暖烘烘的,不知不覺她和卡卡都睡著了。

細糯做了個夢,夢見下雪,一片雪花掉在她手心,變成了一面小鏡子,她把臉湊過去,卻在水汪汪的小鏡子里看到一張蒼老的臉。

她變成了一個很老很老的老人,比奶還要老。

細糯嚇得尖叫,卡卡驚醒過來,喵喵喵圍著細糯轉(zhuǎn),細糯這才醒來,慌里慌張跑回家,一把抱住紅糯。

怎么了?紅糯正在寫數(shù)字“5”,被細糯一撲,作業(yè)本上就多了一個大秤鉤。

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天天在楓香樹下等,等成了比奶還老的老太婆。細糯哇哇哭。

紅糯咯咯笑起來,將細糯摟在懷里,嘁了一聲,大聲否定說,我們?yōu)樯蹲右焯焓卦跅飨銟湎?,還等到老,我們出去噻,下山去。

看著紅糯堅定的表情,細糯給迷住了。

最近的紅糯姐姐和以往不大一樣,她的眼睛里有星星,一閃一閃的。每當那些星星開始閃光發(fā)亮的時候,紅糯就顯得特別有主意。

懂花立也一樣。

細糯曉得那星星閃爍的是讀書,可奶不準,咋個辦才好?

立春過后下完第三場雷雨,家家戶戶的梯田都蓄滿了水。

美達寨要開秧門了。

紅糯幾個跑去向老師請假,班主任二話不說就批了,反正年年都這樣。

小吉卻不同意,和班主任吵了一架。插秧是大人們的事,上學是孩子們的事。我發(fā)現(xiàn)你們真的是太喜歡過節(jié)了,大節(jié)三六九,小節(jié)天天有,米酒喝不醒,蘆笙吹不完。這樣子孩子還學什么啊?

吳當久路過教室正好聽到這一段,氣得臉都垮了,腦子里像地火塘上燒開的砂鍋水,直冒煙。這些年縣里不斷派支教老師和駐村書記下來,實事的確辦了不少,但就是有一點特別不招大家伙兒喜歡,那就是他們老是否定這個、批評那個,好像大家干了一輩子,什么都做得不對,搞得村主任丙兩和他都“衣眉歐”了——誰還不會幾句網(wǎng)絡用語呢,抑郁,emo。

去年過苗年,熱熱鬧鬧的節(jié)日,月亮山的人們過得多開心,結果一開年,三十幾個寨老就被剛到鎮(zhèn)里掛職的白襯衣領導請去“探討”了一下午。所謂“探討”就是算賬——大家一年喝掉了多少米酒,用了多少斤糯米,白白浪費了多少錢。

大碗換成小杯,少喝些米酒,或者不喝,苗節(jié)也一樣過嘛。白襯衣領導斯文地說。

寨老們面面相覷。

喝米酒怎么叫浪費呢?那你每天拿著手機和家里娃娃視頻聊天不是更浪費?酒喝到肚子里還算是給五臟廟上了供,聊個天錢就嘩嘩流沒了,不是更劃不來?再說,苗家人喝米酒是慶豐年敬祖先土地,大碗喝酒才恭敬通透啊。

反正,白襯衣領導宣布,還是要以生產(chǎn)發(fā)展為重,破除陋習,少過節(jié)、少喝酒。

寨老們拖著沉重的腳步,各自踏著白花花的月光回了山寨。

前些日子香椿樹冒紅芽時,周握手來家里做統(tǒng)計,也說到苗節(jié)和喝酒。

地火塘的火光映著奶的滿頭白發(fā),奶盯著屋角的酒壇沉默不語,像一尊古老的神像。紅糯卻不怕事,毫不客氣?過去說,我們在學校學過了,偉大的祖國幅員遼闊,我們有五十六個民族,每個民族都有多姿多彩的民俗文化。你們有你們的文化,我們也有我們的文化,酒是我們感謝土地的,過節(jié)是為了慶祝豐收,不是你們想的純粹是喝著玩,你們不懂就不要亂說。

周握手給戧得好半天說不出話,他突然有些愧疚,他一直覺得自己多優(yōu)秀,到鄉(xiāng)下駐村是需要勇氣的,更何況他一直在謙虛地學習。要不是紅糯這一通話,他絲毫沒察覺自己的謙虛背后藏著傲慢,這傲慢是浸在骨頭里的,以至于他和村里人說話的語氣,禮貌中總帶著一絲高高在上的“不一樣”。

日子是我們的,憑什么你們說行就行,說不行就不行?紅糯氣鼓鼓地甩掉火鉗。

望著兇巴巴的紅糯,周握手啞然失笑,沒想到在這高高的月亮山,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教了他人生的另一堂課,這堂課叫尊重。

你說得有道理,我們不能脫離民族文化簡單地講鄉(xiāng)村振興,回頭我要把你的話說給大家聽。周握手伸出手。向你學習,滾老師。

紅糯白了他一眼,說,我們不興握手,我們喝米酒。

那就喝米酒。周握手豪氣地說,我一碗,你一口。紅糯啊,你可真是一顆朝天椒。

可不是朝天椒嘛,鬧哄哄的教室里,紅糯聽說小吉老師不準假,第一個嚷嚷開來。

你們別鬧行不行?小吉生氣了。我特意邀請了省里的大音樂家柴主席明天來聽你們唱歌,要是唱得好,他可以推薦咱們合唱團參加很多演出,你們走了聽誰唱?。?/p>

可是明天開秧門,我們美達寨家家戶戶要插秧。紅糯憤憤地堅持。

插秧是大人們的事。

我們也有我們的事。紅糯反駁,爸爸媽媽們都出去打工了,我們要去采板藍根葉、采黃染飯花,要幫大人做五色糯米飯,還要幫大人捉雞、抓鴨、做飯,明天是過節(jié)。

對。后面幾排傳來弱弱的聲音,有些膽怯又帶著幾分委屈。我們還要負責唱歌。

小吉一看,是懂花立、滾易花、滾飛園她們幾個,一個個小臉紅撲撲的,春天的風時冷時暖,她們的臉都給吹皴了。

小吉頓時沒了脾氣,可是錯過柴主席來調(diào)研的機會,好可惜。

錯過就錯過唄。紅糯有些傷心,聲音濕漉漉的。反正我們也唱不了幾天。

懂花立幾個也垂下頭,像受傷的小貓。

讓她們?nèi)グ?。吳當久校長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他剛出完黑板報,下巴還有一道粉紅的粉筆灰印,看上去有些好笑,可他的表情卻是從未有過的肅然。念書和插秧節(jié)并不沖突,苗家的很多習俗其實和自然萬物、和成長都有聯(lián)系,是我們司空見慣,忘記了總結和融入課堂。這個矛盾我們下來探討一下,是可以解決的,而且我覺得教育并不止于教室,大自然也是教室。

校長這番話紅糯聽不太懂,只覺得心頭有點莫名開心,像春風吹在臉上。

那……好吧。小吉不敢再犟嘴,支教前教育局局長反復叮囑過他們要尊重當?shù)仫L俗,她一急給忘了。自己錯在先,這一局得退。

傍晚小吉在水池邊洗碗,眼角瞥見吳校長慢騰騰走來,心有不甘的她故意把洗碗水朝校長那邊潑過去。

吳當久站住,看著濕答答的褲腿,也不惱,問小吉,你曉得我們?yōu)樯蹲右逊N莊稼稱為做活路?

不知道。小吉硬邦邦地回答,也不想知道。

因為沒有莊稼和谷物人就沒有活路,所以種莊稼也稱為做活路。我們的每個村寨都有活路頭,他負責帶領大家四季農(nóng)作,比如開秧門。插秧是豐收的開始,在美達寨,就連大家最愛的蘆笙,從育秧開始都要收起來,怕驚擾了稻谷生長,直到吃新節(jié)才重新拿出來歡慶豐收。苗家對自然和萬物的信仰如此莊重,難道不值得我們尊重?月亮山窮,是因為山高路遠交通不便,并不是因為懶和貪玩;至于精神方面,我覺得你們的精神世界未必有苗家人富足,最起碼苗家人心中有山川萬物、有陽光四季。

小吉有些怔忡。

其實你可以請那個主席到美達寨去聽歌。吳當久望著晚霞,溫和地說,明天早上等活路頭開了秧門,紅糯她們會穿上五顏六色的盛裝站在一條條田埂上放聲唱歌,場面壯觀十足,絕對震撼,你該去看看。

那明天我也請個假唄。小吉輕聲哼哼。

去吧。吳當久手一揮,轉(zhuǎn)身回家吃飯。這些日子他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想得沒胃口。他覺得自己和小吉、寨老們和白襯衣領導之間的問題,并不是過不過節(jié)的問題,也不是喝不喝米酒的問題。

今天和昨天、現(xiàn)代和傳統(tǒng)之間,得有什么東西融一下、揉一揉,把好的留下,把壞的除掉。

雞打鳴后,天空泛出魚肚白,遠山輪廓模糊不清。近處,月亮山的楓樹、香樟樹和菜葉上全打著薄霜,霜蓋在田坎上,田坎白花花一片,只有一串淺泥色的腳印。

那是活路頭去開秧門時留下的腳印,他得比所有人都早起才行,和大地交換契約,所有的儀式都必須隱秘、莊重而安靜。

天亮了,活路頭家的大黑狗在山坳上叫,聽到這個信號大家才說笑著出門,拿筐的拿筐,挑秧的挑秧。

紅糯挽起袖子,將黃染飯花放進燒開的滾水里,不一會兒水就變成了金黃色,再倒進糯米,白色的糯米便成了黃色。

早先奶已經(jīng)用烏菜葉、板藍根葉和天仙米葉煮水,泡出紫色、藍色、粉色的糯米,再和黃色、白色糯米一起裝在竹甑中上鍋蒸,五色糯米飯就算做上了。

青杠柴在灶膛里噼里啪啦炸響,灶火將紅糯的小臉映得紅通通的,也映出紅糯眼里的兩簇火苗。奶在木樓上幫細糯換盛裝,細糯太小,要獨自穿好盛裝還需要等上兩三年。那些五顏六色的腰帶和綁帶、叮當作響的銀飾、秀氣可愛的圍腰,還有脖子后面掛在圍腰系帶上的銀鎖……一個環(huán)節(jié)扣一個環(huán)節(jié),亂不得。

陽光斜照進灶房,甑子蓋上開始冒熱氣,無色的水蒸氣從淺到深,最后變成了濃稠的白色飄到樓上。奶聞了聞說,紅糯,抽柴火,熟了。

紅糯按捺著內(nèi)心的激動,快手快腳退去柴火便咚咚咚跑上木樓,照例是把樓板踏得震天響,然后翻出她的盛裝,裙子、綁帶、圍腰、帽子、銀項圈……

不一會兒,鏡子里展現(xiàn)出一對活潑可愛又漂亮的苗家小姑娘,她們一轉(zhuǎn)圈,百褶裙就像蝴蝶翅膀一樣飛舞開來,全身的銀飾都在嘩啦作響。裝扮停當,紅糯牽著細糯走出木樓,白花花的陽光灑在她們臉上,也灑在一整嶺蓄滿雨水的梯田上,遠遠望去像成百上千個鏡子,每一面鏡子都閃著光。

大山美如仙境。

周握手帶著小吉和柴主席遠遠站在楓香樹下,眼前是闊遠如畫的大山和漂亮壯觀的梯田,彎曲的田埂像五線譜,在大地和山崗上流淌,奏響悠揚的旋律。活路頭家的那塊田里已經(jīng)插上了用芭茅草扎成的草標,草標是一把打了結的芭茅草,邊上插著九蔸青幽幽的秧苗。

開秧門了。

紅糯和寨子里的姐妹姨娘們從四面八方走上田埂,節(jié)日的盛裝把灰綠的田坎裝點得五彩繽紛。圍坐在木荷樹下的老歌師和十幾位老人手持月琴,手指齊齊一撥,叮咚……

清脆的月琴聲像是指揮家的指揮棒——

春來花兒開,木荷樹綠了。下雨了,下大顆。出太陽,太陽曬山坡。春來耕田,田土好寬廣。天晴了,晃晃亮。來比賽,插秧成一行……

清澈的歌聲在藍天白云間蕩漾。

柴主席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盛大的場景,他沒想到在遠離省城的偏僻的月亮山,竟然藏著如此美妙又動聽的音樂,天地做背景,梯田做舞臺。

小吉也驚呆了,這一刻她終于理解了吳校長說的話。

月亮山的四季,沒有什么比一年之初的勞作和耕種更重要。這是一群值得小吉和許許多多城里人尊敬的苗家人,因為他們還保留著對自然和萬物的敬畏,他們最懂得感恩土地。

小吉慚愧地低下頭,她想起學校一個個女孩的名字,紅糯、細糯、扁糯、黑糯、圓糯……月亮山的每個寨子都珍藏著各自不同的谷種,像珍藏寶貝一樣,它們也成了孩子們的名字。

月琴聲停了,六歲的細糯從人群里走出來,走到三道田埂交錯的地方,回頭看一眼紅糯,有些膽怯。廖崩嗒佩合唱團站在她兩旁,朝她豎起大拇指,細糯點點頭,終于奶聲奶氣地唱起來——

家家耕稻田,棉滿筐,糧滿倉,生活如蜜糖……

春風撲面,木荷樹下的老歌師遠遠看著小吉幾人,一臉老謀深算的笑容。這一回他的盛裝沒白費,他贏了。

今年讓細糯領唱是老歌師的主意。細糯聲音脆,在山頂?shù)奶萏锖涂諘绲牡胤綍@得更通透。他還讓大家唱漢語,活路頭一開始并不同意,苗家祈禱豐收,用漢語,苗家的牛、梯田、秧苗和雷電風雨聽不懂怎么辦?

老歌師卻說,有些東西既要守,也要放,更要人懂。

活路頭聽不太明白,但老歌師眼底的笑意他看懂了,那是帶著古老氣息的新生,是老楓香樹下細嫩的萌芽。

小吉。柴主席轉(zhuǎn)過頭,壓制著內(nèi)心的激越。臺盤村的“村BA”知道嗎?

誰不知道“村BA”啊。小吉說,都火到國外去了,聽說國際大球星去臺盤村,車子都從縣城一直堵到村口。

柴主席微笑著指指梯田,意味深長地抬抬下巴。

你的意思是?小吉張大嘴,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想。

她們可以唱到“村BA”賽場上去。柴主席說。

陽光太強烈,晃得小吉有些站不穩(wěn)。

月亮山東面山腳下的臺盤村,每年六月六稻谷成熟,村里都要過吃新節(jié),吃新節(jié)期間除了斗牛、苗族飛歌,還要打籃球比賽,據(jù)說臺盤村第一個苗族女高中生就是因為球打得好,所以上了初中又念了高中。這些年山寨村莊通了路,臺盤村的球賽也越打越火,四鄰八鄉(xiāng)的村寨都來湊熱鬧,觀眾多得球場坐不下,有的爬到樹上,有的站在板凳上,有的站在梯子上,連球場邊用來飛歌的壩子也給擠沒了。前不久,攝影師們把臺盤村的比賽視頻發(fā)到了網(wǎng)上,視頻中,苗家孃孃們抱著籃球滿場跑,裁判笑得連哨子都吹不動,完了獎品一出場更是新奇,沒有獎杯,只有這個村子牽來的牛、那個村子送來的羊,還有油光光的火腿和嘎嘎叫的鴨子……

天南地北的網(wǎng)民一下子就迷上了臺盤村的籃球賽,還給它起了個名字叫“村BA”,全國成百上千的籃球隊都跑來打比賽?!按錌A”一火,中場演出也火了,央視的主持人和香港的明星們都來參加。

超過十億人次觀看的“村BA”演出,怎么可能輪得到美達寨的娃娃們?

柴主席聳聳肩說,為什么不能?“村BA”火就火在接地氣,六月六是苗家自己的節(jié)日、自己的比賽、自己的舞臺。我們苗家的孩子當然能上。

小吉半夢半醒地點點頭,腳發(fā)軟,老是站不穩(wěn)。

下山路上,小吉一遍遍反復問柴主席,真的可以推薦合唱團去“村BA”?

柴主席被她問得抓狂,小吉苦著臉說,我也抓狂啊,我怕明天一醒來,你告訴我說昨天是跟你開玩笑。

校門口值班室,吳當久假裝找報紙已經(jīng)找了一上午,又把老周愁的,不是煙的問題,是他實在搞不明白校長到底要找哪一張。

看到小吉垂頭喪氣地回來,吳當久丟開報紙就跑過去,還沒開問,小吉一屁股坐在水泥凳上,兩眼發(fā)直著啃手指甲。

吳當久苦笑,報紙也不拿了,駝著背往辦公室走。

唉——小吉在他后頭有氣無力地說,校長,柴主席說,他把合唱團推薦到“村BA”去。

啥子?吳當久差點給操場跑道的水泥牙子絆倒。他回頭瞪大眼問,你說啥子?

“村BA”。小吉苦著臉說。

吳當久強壓著一顆可憐的老心臟——那老伙伴正狂跳不止呢,幾大步倒回去問,恁好的消息你苦著張臉做啥子?騙我玩?

沒騙你。小吉感嘆,校長,來得太陡了,一下子就是“村BA”啊。

吳當久耳朵里像是飛過一萬只大黃蜂,嗡嗡嗡響個不停。是啊,難怪小吉苦兮兮的,這的確來得太陡了。

超十億人次觀看的“村BA”,這事萬一黃了,一來一去他心臟受不了。就算這事黃不了,讓合唱團到“村BA”上去演唱,萬一娃娃們撐不住,腿發(fā)抖搞砸了怎么辦?他心臟同樣受不了哇。

真是要命。吳當久跟著感嘆起來。

小吉坐了老半天,深吸一口氣說,校長,咱們沒有退路,只能勝利,從明天開始我們練歌,讓“村BA”和全世界都聽到勇敢女孩合唱團的歌。

吳當久心有余悸地點點頭,說,OK,全交給你,你說了算,你是團長,你訓練,你搞定。

說完,捂著胸口一臉糾結地走了。

十一

山下,小吉和校長在為“村BA”的事犯愁。

山上,美達寨的秧苗插完了。

丙兩主任插完細糯家最后一棵秧,叫周握手把“都聽”插到田里。周握手看著手里這三根綁在一起的長木棍,有點蒙。

叫啥來著?

它叫“都聽”,丙兩主任解釋,有它在田里,有人對秧苗說不吉利的話,就讓“都聽”收走,秧苗們聽不見,只管快快樂樂地生長,長出飽滿的稻谷,這樣才能豐收。

周握手聽了,簡直稀罕得不行。美達寨的詩意是天生的,苗家人的浪漫也是刻在骨子里的。

丙兩主任,我覺得咱們寨子今后一定能成為最火爆的旅游景區(qū)。周握手興沖沖地說。

先不說景區(qū),豬的事怎么樣?丙兩主任扯了把雜草擦手上的泥。

我把咱們割鵝煙草、宰紅苕、煮豬食喂豬的視頻全部都發(fā)到了網(wǎng)上,不到一天寨里三百多頭生態(tài)豬就全認購完了,還不夠呢,明年怕是得再買點豬崽。周握手一邊答,一邊仔細把“都聽”插好,又轉(zhuǎn)頭問丙兩,那明年咱們豬圈里要不要插個“都聽”?氣得丙兩主任朝他甩了兩團稀泥,說,莫亂說,“都聽”愛干凈。

周握手趕緊捂嘴,呵呵呵偷笑。

這個駐村書記有點瘋。丙兩主任煩愁,前兩天村里說藍莓開始掛果了,路再不通的話后年就得全爛地里,周握手聽了猛拍胸膛打包票,還說明年要是大卡車不能開到寨子來,就把丙兩主任的職務給下了。丙兩在旁邊,一口茶差點沒噴出來,你打包票拿我下注?周握手嘻嘻笑說,拿誰下注不是一樣,反正路都會通。

丙兩伯伯,吃晚飯了!細糯在白菜地里喊。

周握手幾大步跨上去,大聲說,細糯啊,明年春天路修到美達寨,山上的藍莓就可以運到城里變成錢,到那時候,有了路,有了產(chǎn)業(yè),月亮山就會變成金山銀山。你的爸媽不用到城里打工,在家里就可以當老板,你開不開心?

細糯聽不懂,說,月亮山就是月亮山,只有月亮和山。

周握手是不是今天幫她家插秧累糊涂了?這個駐村書記一天瘋扯扯的,說些話簡直是地包天,什么建農(nóng)產(chǎn)公司、合作社,做藍莓酒。唉,可得看好寨里的牛,謹防被他吹死。

月亮山到處是寶,你們以后都是寶老板。周握手還在說瘋話。

真是可惜了。細糯老氣橫秋地搖搖頭,轉(zhuǎn)身回屋。這個大哥哥長得恁好看,人又恁年輕,說話卻像腦子顛東的老人,牛頭不是牛頭,馬尾不是馬尾。

晚上,送走幫忙插秧的丙兩主任他們,奶早早攆兩姐妹去睡覺,自己一個人在火塘邊搓花椒子殼。細糯睡不著,坐在奶身邊,好奇地看著奶在昏黃的燈光下分揀花椒子殼和黑籽。

地火塘里的青杠柴已經(jīng)燒成炭,閃著猩紅的光。光線不好,奶的雙眼明明看不清東西,但動作卻像小貓捉魚一樣敏捷。

細糯夸獎,奶真厲害,奶的腳上有眼睛,走出門,腳會告訴奶左邊幾步是田,右邊幾步是杉樹林;奶的手上有眼睛,要找灶臺就是灶臺,要找鹽巴就是鹽巴;奶的鼻子上也有眼睛,天亮時打開門,鼻子聞一聞就知道是晴天還是陰天。

奶笑說,小牛哞哞叫是找草吃,細糯說這么好聽的話,是想要搞哪樣?

我想上學。細糯想起紅糯的合唱團就艷羨得很,心里像有一只小銅鼓在敲。姐說她想當醫(yī)生,我也想,奶,你讓姐念初中不?

奶奶的笑容凝固了,她曉得念書的好處,但是牛兒怎么能跟馬兒比跑,魚兒怎么能跟鳥兒比飛?

星空又藍又高,帶著一絲遙遠又空曠的失望和憂傷。奶也不由傷感起來,傷感得肚子都開始隱隱作痛。

紅糯在奶低沉的呻吟聲中醒過來。

奶。紅糯光著腳摸黑走到奶床邊。你哪里痛?

肚子痛,怕是累著了。奶強忍著痛,捂著肚子說,沒事。

紅糯想起了醫(yī)生說的九宮格,緊張起來。肚子分好多地方,奶是哪個位置痛?

奶顫抖著手,指著右下腹。

紅糯心頭一緊,開始拼命回憶醫(yī)生阿姨的講座——

手指慢慢按下去,如果收手時有明顯的反跳痛,就很有可能是闌尾炎。當然這只是一些簡單的輔助檢查,到底是什么病,必須以到醫(yī)院診斷為準。

紅糯二話不說,擼起袖子坐到奶床邊,掀開被子,回憶著醫(yī)生阿姨手指按的地方,有樣學樣地緩緩壓下。

奶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忍一下。紅糯低聲說,在心里數(shù)了三秒,迅速收回手指。

哎喲!奶頓時痛得叫出聲來。

闌尾炎!紅糯慌了,腦袋嗡嗡直響。

細糯也貓過來,焦心地提醒,姐,奶額頭好燙。

紅糯腦子一片混亂。醫(yī)生阿姨說過,闌尾炎一旦發(fā)炎穿孔,很有可能要人命。紅糯不知道穿孔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發(fā)炎她明白,村里剛培訓回來的全科醫(yī)生講過,化膿、發(fā)燒、紅腫都是發(fā)炎的癥狀。

來不及想別的,紅糯抓起手電筒沖出門,跑過田埂和竹林,跑過牛圈和谷倉,終于跑到老歌師家。她撲在門上,小拳頭把老歌師的木門捶得山響。

救命!她大聲哭喊,全身顫抖,聲音也跟著抖成一團,手里的手電筒光線在黑夜里混亂地揮舞,像四處炸開的閃電。

細糯跌跌撞撞跟在紅糯后面。她太小,跟得氣喘吁吁,看到紅糯緊張又慌亂的樣子,細糯嚇得直哭,奶要死了嗎?

她害怕奶死,害怕螞蟻帶走奶。要是奶死了,她和姐姐怎么辦?

火塘里的火是奶點燃的。

清晨的陽光是奶叫醒的。

黑夜里的不害怕是奶給的。

紅糯的叫聲把整個美達寨的人都驚醒了,老歌師和寨老對紅糯的“診斷”將信未信,但看到奶一張臉灰白如紙,大家都覺得不太妙。

快,下山。老歌師拆下門板,招呼了十來個精壯的小伙子輪流抬著奶下山。

黑黝黝的山路,十幾束手電筒光雜亂無章地劃破無邊的黑暗,大山一片寂靜,只有奶的呻吟聲和窸窸窣窣驚慌不安的腳步聲。大家都不說話,心懸在嗓子眼,生怕多說一句就會引來不吉利。幾十里山路,往常要走四個小時,但一群人輪換抬著奶飛奔,竟然很快就到了大河灣,河對面就是木嘎鎮(zhèn)。這時候,奶的呻吟聲已經(jīng)一聲比一聲微弱了,河水撲起細小的聲浪,船老大拼命撐著船,撐竿都快壓彎成了弓,嘩啦一下,船像一支離弦的箭,轉(zhuǎn)眼就到了對岸。

大家松了口氣,回頭看,天邊浮起細微的玫紅色,云朵像彩綢一樣鋪滿天空。

天亮了。

衛(wèi)生院里,縣醫(yī)療小分隊還沒走,紅糯撲到醫(yī)生面前,長發(fā)被汗水濕透,整個人像是從水里撈出來一樣。

醫(yī)生……紅糯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闌尾炎,我奶……可能是闌尾炎。紅糯說完,眼前一黑,累得暈了過去。

奶的手術很成功,醫(yī)生說幸虧送得及時,再晚一些,奶就有生命危險了,說不定……

說不定什么,醫(yī)生沒講,但大家都心有余悸地互相對望,然后開始回憶寨里的一些事。以前也有人在家里肚子痛著痛著就吐,然后發(fā)燒,最后就死了。但沒人聽說過闌尾炎,對于寨里人來說,肚子痛是一個統(tǒng)稱,懂點文化的,頂多分成胃痛和腸炎。

大家都好奇地看著蘇醒過來的紅糯。

你這個小姑娘可以啊,居然能判斷出是闌尾炎。院長饒有興致地走進病房,他給紅糯細糯帶來了奧利奧餅干和山花牛奶。細糯接過來,說了聲謝謝,可她只喝了牛奶,不肯吃那個黑乎乎的餅干,她總覺得這餅干的顏色像牛糞。

紅糯躺在病床上,不好意思地笑,說,是學校講座醫(yī)生阿姨教的,反跳痛,還有麥氏點。

院長哈哈大笑,說,醫(yī)療科普進校園好,小姑娘你救了你奶奶一命,你有當醫(yī)生的潛質(zhì)。

紅糯眼睛亮了亮,很快又暗淡下來。

小學念完她就回山上了。

細糯卻鼓足勇氣在一旁接話,她的聲音很小,像剛生下來的小貓咪。讓細糯在陌生人面前開口說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不過經(jīng)過了昨天的歌唱,細糯好像不那么害怕說話了。

我也要當醫(yī)生。細糯聲音很輕,但很堅定。山上的雀和谷子有時候也會生病,還有樹也會生病,我要給它們治病。

有志氣,院長夸獎,一個要治病救人,一個要治鳥兒和莊稼,哎呀,這么大一個月亮山,就讓你們姐倆給包完了,這么一想我有點緊張啊,你們讓我沒活兒干了,我怎么辦呢?我得趕緊搶病人去。院長說完,假裝著急,大步流星地走了。

護士阿姨憋著笑給奶量完血壓,然后滿意地點點頭,說,奶奶,你可以活到一百歲。奶笑了,明媚的陽光照耀著她滿頭的白發(fā),像神仙一樣好看。她看向紅糯,輕聲說,咱們紅糯啊,這回出名了。奶聲音沙啞,目光里流淌著比巴啦河水還深的愛和疼惜。

…… ……

(本文為節(jié)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4年05期)

[責任編輯 梁 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