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4年第3期 | 干海兵:豌豆花
干海兵,上世紀(jì)80年代末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出版有《夜比夢更遠(yuǎn)》《遠(yuǎn)足:短歌或74個瞬間》《大海的裂紋》等詩文集多部?,F(xiàn)供職于巴金文學(xué)院。
到東海去
該對躡手躡腳的露珠說什么呢
此行萬里,從川康山地
一朵格?;ǖ墓烽_始
從貢嘎雪峰的一羽夕光開始
不要停下來,沿318國道
拐向滬蓉高速,跟隨打工的
人流,一直往東去
無色無味的露珠
走著走著就變成了汗,變成了淚
變成了咸咸的中年的寬闊
也有走著走著就沒有了的——
來不及到達(dá)的,才是真的大海
蜉蝣
蜉蝣起于清澈的江湖
生于朝終于夕,柔軟在天地間
薄薄的翅膀偶爾像刀鋒
它跌向水面,撞向大樹
用掙扎向天空索命
一生的努力,都差一點點
都是用小小的路,削自己的足
誰看見它流過淚呢
比大湖還大的淚珠
掛在夕陽碰碎的翅膀下面
掛在混沌的天地中間
那么密、那么重、那么痛
蜉蝣在撞擊黃昏的鐘
如人世蒼茫
如宇宙不息的漩渦
豌豆花
笑起來像豌豆花一樣的
小女孩,穿著淡色的裙子
在鬧喳喳的同學(xué)中
是另一個抿著嘴的春天
如果可能,做我女兒好嗎
或者做我淘氣兒子的妻子
就在這個春天長大
就在這一刻,把故鄉(xiāng)山野
豌豆花的所有秘密
完整地講給這個都市聽聽
我希望所有喧鬧停下來
匆匆的汽車,浮躁的行人
打樁機、電鉆、喇叭,熒屏上的演講
停下來停下來
讓豌豆花講講她看到的春天
這個春天有些不一樣
穿著淡淡的裙子
抿著粉粉的嘴唇,隱藏在
眾多過早發(fā)育的女孩中
家事錄
午夜兩點起床,不是老婆的
微鼾催促我,兒子的夢囈催促我
一切安好。地球離開所有人
依然在轉(zhuǎn)。窗臺上的蟋蟀
在朗誦、對答
午夜兩點起床,穿什么衣服
都是多余,身體像松弛的時間
系不住,遮不住、挽不住。
什么都不需要了,包括黑得心安的
無夢之夢,隨光消逝的世界
多余的觸角。一生經(jīng)歷過多少夜晚
我從來沒有如此看過,聽過
就像妻子在變老,兒子在長大
午夜兩點,這微涼的安詳
伴我站在窗口,流星哧哧飛過,
離開的,到來的,在巴掌大的
宇宙中,悄然轉(zhuǎn)換
獨行
我目睹了父親的死亡
如時間抽絲剝繭,他飛走了
留下沒有痛感的世界。夜色籠罩
窗外車水馬龍,市聲鼎沸
沒有一絲靜謐來安放
我幻覺中的閃電
被死亡狙擊,停在了
8點20,春天般冰冷的
雙手,仿佛給我的堅硬密碼
到哪兒去,到哪兒去
列車已經(jīng)開走,我握著的
是一段夢魘的鐵軌
一個小人物帶走的黑色
是所有白日夢的灰燼
人生如此平順,如心電儀
劍指遠(yuǎn)方,亡魂踽踽獨行
黃昏的飛機
暮色中的飛機,在橘黃云層中
碰了一下夕陽,翅膀搖了搖
那么黏稠的告別,讓機艙中的人
陷在冷色花邊的夢中
飛機一直向南,北斗星
有點傾斜,在十二月
最后的尾聲中,那么遙遠(yuǎn)
仿佛被薄霜收割的大海
飛機飛向大熊座、人馬座
獵戶座......沒有親人的流星
在老去,夜晚張網(wǎng)以待
秋天的櫻桃樹
櫻桃樹上最高的那一粒
敬獻(xiàn)給烏鴉或喜鵲
它面容蒼老,如干枯的心臟
神聽見過它歡快的心跳
只是一直未向它
伸出雙手的擁抱
我們甜蜜的昨天
孤零零地掛在空中
如塌陷的血紅句號
它占據(jù)高處,提升著
喘息的南高原又被風(fēng)彈動
像此刻孱弱的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