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來時》:如少年踏月低吟
評論家張莉在她主編的《茉莉為遠客——2023年當代散文20家》的序言《好散文的“越軌筆致”》中寫到,作為讀者,她喜歡有“越軌的筆致”的散文作品,那種不做庸常之言的作品?!啊杰壍墓P致’最初來自魯迅對蕭紅《生死場》的評價,今天讀來更像是對一種優(yōu)秀作品的判斷標準。”張莉欣賞的好散文是那些排除“定見”“偏見”以及“庸見”,生成了自己的聲音的散文。
讀完了唐吉慧綠色封面精裝版的隨筆集《雁來時》,想著:他有“見”嗎?24篇文章沒有煽情而刻意地告訴你他的“見”,卻每一篇都讓他的“見到”,讓讀者得到我們自己的“見”?!堆銇頃r》其書名以及成書框架,是作者收集的近現(xiàn)代文學家、藝術家、翻譯家、出版家的信札,那些穿越了歲月煙云的珍貴手書,只是我們展讀欣賞的多重元素之一種,如同書中作者收集的1949年初俞振飛、馬連良、張君秋攝于香港的黑白合影照片一樣。與信札們間接相關的那些前賢與學者、那些靈魂有趣腹有詩書的藝術家、那些作者“我”與他們的淵源故事,將風雅兩字注解并感染于我們?!坝邢薇憩F(xiàn)無限。”——這是否又與唐吉慧是篆刻家有關?
篆刻藝術是講究“形”的,字體、方寸、深淺、留白;也是講究“器”的,石頭、刀法。連小小的邊款都要古雅有趣?!堆銇頃r》的最后一文,寫到在工作室里接待九三學社市委任職的曉云老師與冬緣師兄,“我從柜子里翻出兩頁朵云軒木版水印的粉紅色惲壽平花卉花箋,請她寫在花箋上。”想起某次文學活動,在寧波的天一閣,見小唐買紙。紙,中國文人之愛,與筆是孿生,應該既是形,又是器吧?當它承載著那些優(yōu)秀杰出的信札之時。從《雁來時》之《俞振飛重抄〈孔雀東南飛〉》篇中,知曉“俞振飛的父親俞粟廬是書法家,俞振飛從小隨了俞粟廬寫字,寫魏碑、寫董其昌、寫趙孟頫,十四歲至十七歲時跟了陸廉夫學書畫,繼而請益于馮超然,最終形成他自己魏碑骨架子,摻了趙字風韻的行書?!碧萍廴绱藢懙溃骸敖┠昝杂嵴耧w,他的墨跡我收集了一些,這件(《孔雀東南飛》作者注)是我見到的書寫時間最早的,1949年。雖說是一個唱本的抄本,通篇自然流暢,筆墨圓潤,滿紙的沉秀儒雅,用書法的標準來審視,無疑稱得上逸品。”
昆曲的雅,有著書法的靜氣;還是書法的精妙會滲透到唱腔的韻致?修養(yǎng)并非高人之招,它成就在創(chuàng)造的基因中。在《俞平伯的水磨調》中,唐吉慧說,昆曲素有“水磨調”之稱,緣由四百多年前曲圣魏良輔輕柔宛轉的歌聲,似美人臨風輕嘆,如少年踏月低吟,時人嘆為了“水磨調”。唐吉慧與昆曲的淵源自俞振飛起,墨寶的收藏,因了他的學戲。這是神奇的因緣際會,但更是精美的初心締造福報。
教授唐吉慧昆曲的,是俞振飛的學生、資深昆曲家孫天申老師?!八谇鷷蠍鄢恢А赌裂蛴洝贰l(xiāng)’,冠生戲,嗓音驚人地清脆明凈,曲社里人人夸她是金嗓子,從1956年她加入上海昆曲研習社至今,燦爛不變?!睆埑浜偷膶W生陳安娜老師從美國來上海,“那天晚上我和孫老師為她在城隍廟一家餐館洗塵,餐后在孫老師家里閑聊時,安娜老師瞥見墻角花瓶中豎著一根笛子,忍不住去取出吹了起來。孫老師索性翻出曲譜,讓我和她一起唱《玉簪記》中‘秋江’配安娜老師的笛子……”上海的日常里,竟有如此風雅的場景。
跟什么人交往,決定了他自己是什么樣的人。一位高人能喚出更多的高人。文化修養(yǎng)與靈性生命都是有著自己的磁場。磁場外的人看著是神奇,磁場內的人則稱之為緣分。
政治家、教育家黃炎培,唐吉慧寫道:“黃先生的篆字我至今無緣邂逅,偶爾見到他的行草筆墨已然歡喜,峭拔雄渾,偉岸不群,有大氣魄,這多少與他的家風有關聯(lián)。他說:‘吾家先輩,頗以豪爽、耿介、尚俠、好義、作事精能,見稱于鄉(xiāng)里,親朋有事,盡力扶助;有難,盡力救護,寢成家風?!?9歲時,黃先生被迫賣字為生。他由天津去北京,遇到了老友裘昌運,第一批“庚子賠款”的留美學生、中華職業(yè)教育社的特別社員。一個月后,裘先生患重疾,黃先生守夜陪護,料理完后事為他在半山購地入土為安。黃先生為裘先生撰的挽聯(lián)見情見義:“無事不可與人言,絕筆從容,安然地下。有才未獲盡其用,撫棺慟哭,同是天涯?!?/p>
唐吉慧曾經編著過好幾本名人書信集。收集心儀大家的墨寶舊照,似乎多是男性文化者的事業(yè)。劉亮程在其散文《1999:一張驢皮》中寫道,他用放大鏡仔細辨認驢皮上的回鶻文,是否是他熟記于心的漢語《心經》,“我著迷的是字不被認出時的樣子”。有趣的靈魂永遠是功利時代的罕見。
我曾經請篆刻家徐志麾先生刻過一方章:“人淡如菊,濃烈即巴?!毙煜壬屛以偎?。我卻固執(zhí),想來是當時遇到什么不快之事,而要勵志銘記。待拿到徐先生清俊出塵的印章,當即明白自己是辜負了好章。也是從《雁來時》書中,有一個句子令我感悟非常。著名版本學家顧廷龍,楷書、篆書“端莊大方、老成持重,又溫文爾雅,是讀書人的氣韻,怎么看怎么像《長生殿》里的老生李龜年。老先生寫字,由他父親親自啟蒙,遵庭訓要在‘平淡中求出色’”。有我,無我;無我,有我。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何其深厚耐磨。
《雁來時》中的文章,跨時近十年。清新雋永,神完氣足。情趣、閑趣、理趣,在在呈現(xiàn)。夾敘中時有作者少年讀書光陰的回憶,天真純凈,意象飄逸,這是時間的另一種抒情。求知的少年與遠處蒼茫的歷史,一個個閃現(xiàn)的精英,將有著怎樣的交匯。
是的,一切庭訓,應始自少年。時間終將如此予以感應:無論何歲何年,你的心中將永駐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