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云落》創(chuàng)作談:坦言
來源:《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 | 張楚  2024年08月07日08:39

很多年之前,我在電視里看到過一個專題片,說的是有戶人家的孩子跟繼母生氣,離家出走了,過了半年終于被找回。回來后的孩子性情大變,打架鬧火,頑劣異常,當父親的并未介意。孩子長大后成了問題青年,吃喝嫖賭抽,進了局子。某天,有個陌生青年找上門來,自稱是當年離家出走的孩子,養(yǎng)父母去世后,想念自己的父親,所以回來了……這是個真實的故事,記者還采訪了諸多當事人。我當時最大的疑惑是,一個父親,難道會認錯僅僅離家半年的兒子嗎?那個鳩占鵲巢的流浪兒,當初又是如何蒙混過關(guān)、騙過男人和左鄰右舍的呢?電視里給的答案是:兩個孩子長得確實像,流浪兒又很聰明,在大家寒暄時察言觀色,判斷來人的身份和輩分,并未露出半點馬腳……之后的若干年,我時不時想起這個故事。它里面似乎囊括了很多只屬于中國家庭的原始密碼。

很多年之前,我寫過兩篇關(guān)于女孩櫻桃的小說,一篇是《櫻桃記》,一篇是《剎那記》。最后櫻桃停留在了少女時期,停留在了《剎那記》的結(jié)尾:裁縫帶著她去外縣的醫(yī)院做流產(chǎn),在顛簸的公共汽車上,一只瓢蟲在她迷宮似的掌紋里爬來爬去。之后,她身上發(fā)生了怎樣的變故?她遇到了怎樣的魑魅魍魎?一個內(nèi)心至純至善的人會不會被這個世界悄然改變,最后淪落為沉睡的惡人?在看電影時,在觥籌交錯時,在飛機穿過云層時,在開漫長乏味的會議時,在陽臺上看著楓樹發(fā)呆時,時不時有這樣的念頭困擾著我。我瞇著眼睛,妄圖穿過層層迷霧看清她的眉眼,看清她身旁圍繞著哪些人,看清她羞澀隱忍的神情以及笨手笨腳勞作的樣子……后來我終于明白,看是看不清的,也許只有在筆落下的剎那,她所有的一切,她的良善與卑微、她的愛與哀愁、她的驕傲與羞恥,才會撥開重重迷霧在月光下誕生。

很多年之前,我有個很神奇的朋友。他是個公務(wù)員,私下也做點買賣。他的買賣幾乎緊扣著獨屬于縣城的時代熱點:先是開了家豪華的KTV,在那個類似于羅馬斗獸場的大廳中央,是一根伸展到屋頂?shù)你y色鋼管,每晚都有來自俄羅斯或烏克蘭的金發(fā)美女纏繞在上面跳舞,后來因為斗毆事件頻發(fā),他去做海鮮生意,由于人脈通達,他幾乎包攬了所有政府部門的節(jié)假日供貨,某年夏天,因海域邊界問題與鄰縣漁民發(fā)生爭執(zhí)械斗,他又轉(zhuǎn)身去做房地產(chǎn)生意……在我的印象中,這個總是面帶微笑的好兄弟是個溫和曠達的人,但凡得閑,他都帶領(lǐng)著手底下一幫穿金戴銀的小弟們整整齊齊地坐在客廳看南懷瑾講《金剛經(jīng)》或《定慧初修》。說實話,他的人生之斑駁之復(fù)雜,讓我時常萌生出給他寫傳記的念頭。他聲色犬馬、他活色生香、他我行我素、他異想天開,恍惚中他早在我眼中幻化為中國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時熱氣騰騰的欲望本身……

很多年之后,確切地說,是在寫了五十多個中短篇小說之后,我發(fā)覺自己變成了一個溫暾的話癆,在小說本該結(jié)束的地方仍無止境地絮絮叨叨,時間久了難免自省。自省的結(jié)果就是:我可能到了寫長篇的年歲。這個世界饋贈給我的,無論是幸福的、痛楚的、圣潔的還是污穢的,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的過濾已然清澈。雖然我不是個擅長辯論的人,可我真的需要在漫長的文字旅途中與這個變化無常的世界對話。或者說,我要用一種更寬廣深邃、多維立體的文體來審視、梳理跟這個世界的親密關(guān)系。而我念念不忘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講不清道不明的世間糾結(jié),或許就是我向這個世界傾訴的不二渠道了。

我買了一個極厚的黑色封皮筆記本。2016年某個春日下午,我在上面寫下了兩個字:櫻桃。接著我開始著手構(gòu)建與她相關(guān)的諸多人物。我赫然發(fā)覺,長篇是跟中短篇迥異的文體。短篇有個新穎的意象就行,中篇呢,需要有扎扎實實的故事做骨架,剩下的就水到渠成了。而長篇似乎并非如此,我胡亂編織著人物關(guān)系,耐心地做著人物小傳,心虛地打著小說提綱,心底卻仍是一片茫然。有位摯友曾無數(shù)次跟我說,長篇最重要的就是結(jié)構(gòu),結(jié)構(gòu)定下來,長篇就完成了一半。我當時并沒有往深處細想,在多年的長篇閱讀經(jīng)驗中,我很少刻意留意小說的結(jié)構(gòu),相反地,我總是深深迷戀著講故事的方式、精確的語言和豐饒的細節(jié)。笨人有笨法,深思熟慮后,我打算重新研究一下長篇小說的結(jié)構(gòu)。

這種心態(tài)驅(qū)使我重新閱讀了《卡拉馬佐夫兄弟》《復(fù)活》《包法利夫人》《盲刺客》和眾多的中國當代小說,然后我發(fā)現(xiàn),中國當代小說家基本上采用的都是傳統(tǒng)的線型結(jié)構(gòu),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和福樓拜也是如此,這樣的結(jié)構(gòu)最省事、最穩(wěn)妥;阿特伍德的小說結(jié)構(gòu)最講究,是所謂的俄羅斯套娃結(jié)構(gòu),可是過于復(fù)雜,不存在可借鑒性。

接下去我重讀了福克納的《八月之光》《我彌留之際》和《喧嘩與騷動》?!段覐浟糁H》和《喧嘩與騷動》都采用了復(fù)調(diào)結(jié)構(gòu)。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中這樣定義“復(fù)調(diào)”: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不相互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也就是說,小說中有兩個或者兩個以上的人物聲音在并行發(fā)展,彼此間相互獨立又互相補充,但是各個人物的聲音組合起來又構(gòu)成一部統(tǒng)一的作品,作品的主題也包孕其中。這種限制性視角的復(fù)調(diào)結(jié)構(gòu)最考驗的還是小說家的邏輯關(guān)系互補能力和強大的敘事能力(以第一人稱敘事時,人物身份與人物語言必須緊密貼合)。

而《八月之光》的復(fù)調(diào)最復(fù)雜,它更接近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主調(diào)結(jié)構(gòu)”,主人公克里斯默斯的聲部過于強盛,而其他聲部譬如海托華、莉娜則過于纖弱,尤其是克里斯默斯和莉娜的人物設(shè)置簡直有些奇特,作為小說中最重要的兩個人物,從頭到尾都沒有打過照面,他們唯一的交叉點,就是布朗是莉娜曾經(jīng)的愛人,布朗也是克里斯默斯曾經(jīng)的朋友。即便如此,卻并沒有妨礙這兩個聲部相互映襯與相互對話??梢哉f,克里斯默斯跟海托華、莉娜的和聲,共同譜寫了關(guān)于黑人與白人、生與死、靈與肉、罪與罰、墮落與拯救的宏偉樂章。

思來想去,我最終采用了典型的復(fù)調(diào)結(jié)構(gòu)。這部小說的主人公有四個,除了萬櫻和羅小軍,還有徐天青和常云澤。我不知道他們參差不齊、唱腔各異的和聲是否達到了和諧統(tǒng)一。

2018年夏天,我在電腦上寫下了小說的第一句。多年之前讀過這樣的話:長篇小說千萬不能以對話開始。這話是誰說的,到底有何理論上的考證,一個從來沒有寫過長篇的人為何又牢牢記住了這句所謂的箴言,都已無從探究。作為一個生活中溫和,寫作時偏執(zhí)的小說家,我這樣寫道:

“姐,不冷,我?!碧烨嘈χ恿宿幽菞l丹桂色亞麻披肩,麻利地搭在郭姐的肩膀上。她看上去像一只正在放哨的非洲狐獴。

我在縣城生活了將近四十年??h城生活對于我的作用,類似于空氣和水。而我作為蜉蝣在它波光瀲滟的水面上爬行,耐心逡巡察看著他者的足跡和命運。

整個縣城沒有山地,一馬平川。四季輪回中,人們不辭勞苦地種植著玉米和高粱、花生和大豆、稻米和小麥,因瀕臨海洋,這里也盛產(chǎn)螃蟹和皮皮蝦、鲆魚和鲅魚、章魚和烏賊。對于通常禁忌的食物,他們總是抱著一種無所謂的態(tài)度:他們既吃狗肉、驢肉、貉子肉,也吃青蠶、蟬和螞蚱。我在寫作時,常常不由自主寫到各色各樣的吃食。有位好友讀完小說后,說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吃貨,又特意問我,真的有蝦皮蘿卜餡的蒸餃?作為一個熱情好客的小說家,我誠摯地邀請她來冀東小鎮(zhèn)嘗一嘗小說中的各色吃食。

好吧,這里的人們,祖祖輩輩長居于此,他們面慈目朗,心胸坦蕩,重情重義,有時也沒心沒肺。他們恪守祖輩的傳統(tǒng)與德行,向往著體面富足的生活。也許,他們跟別的土地上供養(yǎng)的人們并無太大區(qū)別,但是,在一年一年的輪回中,我遇到過形形色色神奇的人物。他們的神奇并非體現(xiàn)在他們的壯舉或駭人聽聞的行為,而是在于他們接受命運的方式,以及姿態(tài)各異的反抗命運的方式。我熱愛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我常常因為他們的痛苦而徹夜難眠。寫出他們的甜蜜與痛苦,寫出他們的歡笑和眼淚,寫出他們對美妙生活的希冀和憧憬——這樣的念頭始終纏繞著我。

于是,櫻桃的形象漸漸凸顯出來,她沉默、安靜,對人世間的磨難始終報以寬容、體諒和仁愛,正是因為寬容、體諒和仁愛,她比他者更自由,內(nèi)心也更強悍——一無所有的人,從來都是笑著走路、吃飯和睡覺。在生活中我也遇到過來素蕓這樣的女性,她們以刁鉆的方式愛著世界,盡管有時愛得猙獰,愛得踉蹌。在寫作過程中,來素蕓總是不屑地嘲笑我,怨我捆住了她的手腳。她可能不曉得,我對她抱有足夠的熱情和尊重,她敢作敢為的個性和貌似窩囊的櫻桃形成了一種美學意義和人性風貌上的反差。而蔣明芳的理性、勇毅和自愛,也結(jié)合了我身邊諸多女性的特點。我愛她們,我愛在夜路中奔走的她們。當然,更多人物是在敘述過程中自行蹦出來的,他們事先跟我沒有任何交流,就穿戴齊整地從昏暗的角落閃身而出,讓我不得不上下打量著他們,譬如鄭艷霞,譬如刁一鵬。我知道他們其實和櫻桃、羅小軍一樣重要。他們既暗若灰塵也燦若星辰。他們?nèi)绱诉|闊無垠、如此混沌聰慧,似乎不斷提醒著我:他們和暗物質(zhì)一樣,是這個宇宙真正的主角。

我發(fā)覺,寫長篇小說時,小說家必須變成一部百科全書。他要懂得四季的風景是如何變幻的,要懂得三月里最先開的花是什么花,要懂得鳥兒凌晨幾點開始鳴叫;他還必須是一個美食家、博物學家、經(jīng)濟學家、八卦愛好者、情感探險者;他要洞悉所有人物的心理活動,至少,他要有變幻成任何一個人物的沖動和想象力。有些知識是書籍和網(wǎng)絡(luò)搜尋不到的,這個時候,小說家又要變身成探險家、旅行家、騙子、流浪漢,甚至是被人嫌棄的窺視者。

為了知道海釣到底是怎么回事,除了采訪專業(yè)釣友,我還曾跟朋友在海邊堤壩上住過幾晚,蜷縮于簡易帳篷里,我老擔心洶涌的海浪隨時將我淹沒,幾乎一宿沒敢閉眼,不過,當躍出海面的太陽將我喚醒時,壯麗的風景讓我有口難言;為了知道如何“放鷹”,朋友專門開車帶我到海邊的鹽堿地,當雛鷹將從未見過的野兔血淋淋地首尾對折時,我才知道動物的本能有多可怕;為了解金融知識,我把一位在銀行工作的朋友折騰得不敢接我電話;為將經(jīng)濟案件的來龍去脈搞清楚,我跟朋友要來了律師準備的所有資料和法院判決書,一頁一頁琢磨研究……當一個人終于知道自己是個一無所知的笨蛋時,內(nèi)心的絕望很快變成了原力,他隱約明白,世界的龐雜、富饒、神秘和吊詭,或許就是誘導(dǎo)人類不停向未知領(lǐng)域探索的根本動因……

我的手機里,至今還保存著八千多張花朵的照片。

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我與小說里的人物日日廝守,夜夜聽他們竊竊私語。我不可避免地衰老,除了頸椎病、腰椎病、胃病,我的眼睛開始老花,由于焦慮與失眠,又患上了蕁麻疹;而他們,他們不可避免地日趨茁壯、骨骼面貌日漸清晰,性格也趨于成型。他們時常肆無忌憚地闖入我的夢境。

在夢境中我忘了自己是誰,似乎跟他們一樣,我也只是一部小說里的平常角色。我被心事重重地虛構(gòu),我被無限次修改,我被“我”安排著踏上讓我生厭的疲憊旅程,可我無能為力。在跟他們打交道的過程中,作為念舊博愛之人,我不可避免地愛上了他們。這非常考驗一個人理性與感性的分界線在哪里。作為天真且傷感的小說家,我極為恐懼出現(xiàn)慘烈之事,我擔心某人死去時會對著電腦抽泣不已。我愿意把過年時發(fā)給朋友們的短信也發(fā)給他們,祝福他們吉祥如意,喜樂安康??晌耶吘故莻€偷聽者、篡改他人命運者、攪局者、嘆息者、書寫者。我尊重人物發(fā)展的自身邏輯,也尊重小說的內(nèi)部構(gòu)建邏輯。有時候,我的確不是“我”——我只能讓自己如此釋懷。

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寫到羅小軍和刁一鵬去省城,終于發(fā)現(xiàn)了資金被盜取的事實時,我忽然崩潰了——后面的情節(jié)該如何處理?盡管多次采訪過親歷者的家人,可他們的講述跟我對案件的分析產(chǎn)生了分歧。在接下去的六個月里,我一個字都沒寫,當然也沒閑著,無論是睡覺、吃飯、散步、開會,還是跟別人聊天,這個問題一直糾纏著我,它仿佛是個死結(jié)。翌年春天來臨時,我終于逼迫自己選擇了無數(shù)種解釋中的一種——無論如何,只要邏輯自洽就算說服了自我與讀者。小說原本在“麒麟之?!蹦钦陆Y(jié)束,按照我的理解,開篇是出走者返回故鄉(xiāng),結(jié)尾時又一個出走者誕生,如此就形成了一種結(jié)構(gòu)與精神上的閉環(huán),圓的起點和圓的終點重合,圓才成其為圓。

2022年4月,我完成了小說的初稿。2023年10月,我修改完第三稿。小說在《收獲》雜志發(fā)表時的名字叫《云落圖》。我不太喜歡這個名字,后來在朋友們的建議下,打算出單行本時改為《云落》。我在小說的開篇添加了一首杜撰的云落童謠:

云呀云呀落下來

變成雨 變成雪

變成涑河跟大海

云呀云呀落下來

變成貓 變成狗

變成倔驢跟雞崽

云呀云呀落下來

變成花 變成草

變成老人和小孩

云呀云呀落下來

如今,小說中的人物各安其所。我與他們也在日漸疏遠。這是個命中注定的結(jié)局。我尊重了他們的命運。一段面目模糊的旅程逐漸清晰的過程,就是旅行即將終結(jié)的過程。所有事物的終點,必將誕生新的起點。我內(nèi)心祈禱著那些后來踏上這段旅程的閱讀者,能夠在詞語和句子、風物與傳統(tǒng)、人物和故事、沉淪與救贖、沉默與歡歌、塵埃與世界中,尋覓到獨屬于自己的命運與夢境。畢竟,莊周夢蝶,萬物非我,萬物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