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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當寫序關乎死者——讀《給死者文集寫序》
來源:《四川文學》 | 何希凡  2024年08月08日09:13

有機會讀到20多年前的學生,如今已是知名作家的王刊發(fā)表在今年《四川文學》第7期的短篇小說《給死者文集寫序》,可謂欣喜非常。作為一個讀者,也作為一個因文學評論而更加認真的讀者,無論小說作者是誰,能寫出這么好的作品都是值得欣喜的。因為沒有好的作品,讀者難以產生自己的閱讀快感,評論者也寫不出值得付出心血的評論,而當作者與自己曾有著師生之誼,是有理由別增一層欣喜的。

這篇小說切入角度太好。當“寫序”對象不是關乎生者,而是關乎死者,這就一定會有不一樣的東西值得關注了。雖然讀完小說沒有看到常態(tài)化“寫序”的實質性完成,但死者的生平事跡及其命運歸宿結構為整個小說,無一不是在“寫序”的動機下牽連出來的,死者也就因此成了小說的主人公。雖然“寫序”關乎死者,但我們看到的完全是死者曾作為生者的鮮活。主人公“陸老師”是最有語文素質最富教育思考也最具研究能力的中學語文老師。僅僅一篇中學語文教材——著名作家楊絳寫的《老王》,當所有老師乃至教學參考書都認為主人公就是“老王”,而他卻琢磨出另一主人公——乃作者楊絳自己。這種獨拔眾流的理解顯然不受在慣性思維中輕車熟路的同行待見,更不受只追求升學率的“盧校長”待見,而唯獨得到了“我”的呼應。盡管“我”也是最初的反對者和爭論者,但反對和爭論本身就意味著“庸眾”所難以具有的關注,所以陸老師是至今并未把關心學生素質的響亮口號付諸實際的教育界尤其是私立學校的異數(shù),是一個沉醉高雅彈琴而“弦斷無人聽”的踽踽獨行者。稍有見識和情懷的教育者都會承認,有研究頭腦和習慣的教師才是最富有課堂創(chuàng)造活力的教師,唯有這樣的老師才能帶給學生探索的快樂和發(fā)現(xiàn)的驚喜,但純功利性的教育指向豈能容忍創(chuàng)造性對規(guī)約性與權威性的僭越。陸老師的思想光芒和創(chuàng)造智慧雖然凸顯,也因此而先后擔任教研室主任直至副校長,但就因為獨行獨往,他當教師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同道,當教研室主任也是個人的單打獨斗,當副校長更是受盡了奚落與排擠。在學校教務處負責排課、檢查早自習、收錄成績數(shù)據(jù)等雜務的妻子陸嫂,也因盧校長對陸校長的不滿而受到遷怒被迫辭職。這是無知者對思想者的無情打壓,是平庸者對創(chuàng)造者的窒息與戕殺,是單純應試教育慣性與惰性對真正關心學生生命成長的教育家的聯(lián)袂狙擊。小說不僅僅是對一個思想者、研究者同時也是孤獨者的憑吊,也是對扼殺教師的獨立思考與創(chuàng)造個性,對抽空了學生自由與靈性的教育生存現(xiàn)狀的憑吊。因此,陸老師的悲劇不僅是他個人的生命之悲,更是積重難返的當代教育的生命與前景之悲。

小說中主人公所關注的教育問題,有的是早就被人意識而從未訴諸表達,有的則是在片面應試教育關懷中依然麻木的人們根本意識不到乃至不愿意意識的問題。我認為,作家的教育關懷就應該源于生命和職業(yè)體驗而又能超越于體驗,從而穿透教育現(xiàn)實的諸多遮蔽。王刊抵達了超越與穿透,他二十余年如一日身置教育現(xiàn)場,直面教育人生,從一個特殊而又典型的生命個案,直擊教育真相而又富有審美沖擊力。所以這篇小說值得人們深思,值得社會關注,但因為中國教育積淀的問題太多太久太深,如今的深思和關注也僅僅是深思和關注,好在有這樣“高人一等”的深思和關注,畢竟意味著清醒者的在場在位。

就小說的藝術經營而言,“我”這個敘事視角很好,這不是一般小說并不新鮮的第一人稱敘述,而是魚游水中冷暖自知的第一人稱,是與主人公同樣素質且相互較勁相互照亮的“我”。二者的人生策略或有差異,但這并不妨礙二者的精神相契。深切體察、深諳清濁、懂得教育的作者與敘事者之間既有高度契合,又分別生活在文學和現(xiàn)實的世界。二者的相融相差既能讓我們看到作者生命和精神的自況,又分明拉開了現(xiàn)實和審美的距離。讀音相近的“盧校長”和“陸校長”正因為一字之差而代表了中國教育的兩種層次,兩種境界,權利與專業(yè)的沖撞與頡頏,前者在今天仍然大行其道,后者仍然處于被孤立、被譏笑的無助之境,但通過文學書寫,尤其是作家?guī)е晕易R見和眼光的書寫,后者才是中國教育暗夜中的星火與曙光,才是中國教育的勝境與希望。所以主人公陸老師雖則孤立無援,但畢竟也有“我”的精神相契合一路相伴。從這個意義上講,“我”也像《老王》的作者楊絳一樣,也是小說的主人公之一。正像“老王”的人性之光終未被埋沒,楊絳也不被埋沒一樣,“陸校長”有精神的呼應,有生前被人理解與敬重,有身后被人祭奠與憑吊,更有人訴諸文學的審美塑造,“我”也因此而凸顯于與“陸校長”互映互照的主人公地位。在我看來,“陸老師”在暗夜中的閃光固然殊為可貴,而有人深知、有人發(fā)現(xiàn)、有人記憶、有人認可乃至更有人書寫,這才是更為難能可貴的。從某種意義上講,陸老師因為認定自己超越分數(shù)的追求而喜歡研究的癖好不僅僅是一種癖好,而是教育的良知和教育者的真知灼見使然。但陸老師超拔卓越的追求,陸老師崇高的精神努力遠不能與世俗的消解和權威的打壓抗衡,他的偉大因為無人理解、無人認可而走向孤獨和死寂,這在小說中是更能令人潸然落淚、心動神搖的命運歸宿,而“我”的發(fā)現(xiàn)、理解和呼應乃至將其凝聚升華為文學形象,乃是偉大者的幸運,也是中國當代教育的幸運和中國當代文學的幸運。

此外,小說的敘述從陸老師的死引起“寫序”的祭奠,這讓我記起了郁達夫的小說《薄奠》,主人公一生都想擁有屬于自己的洋車,而到生命的盡頭都未能實現(xiàn),他死后才由“我”買了一輛紙糊的洋車去向他獻上微薄的祭奠。王刊的小說由寫序引出陸老師的生平事跡與行狀,繼而以陸老師悲涼的一生沉痛地演繹了教育界的沉淪與陰暗,給讀者形成了閱讀感知上的心理重壓,同時也讓讀者看到了那一點茫漠的希望。陸老師生前孜孜不倦完成的語文教育研究文章直到生命的盡頭也未能出版文集,他的創(chuàng)造性勞動不過是一種酸甜苦辣的自產自銷。好在他的身后,兒子要為他出版文集了,“我”也責無旁貸地要為他寫序,“我”的真情真意和真知灼見是獻給陸老師的沉痛挽歌,作家成功的文學書寫不僅體現(xiàn)了成熟老到的藝術機巧和創(chuàng)作智慧,而其文學的強光照亮了教育界最不易被人覺察的角落,讀者也因此多了一份清醒與良知的發(fā)現(xiàn)。

在敘述語言上,小說可謂妙傳生活的真味,尤其是“我”與陸老師的交流對話,嬉笑怒罵都是真氣純情,充溢著活生生的人味,而非臨時性的涂脂抹粉。王刊已在教育界摸爬滾打二十余年,他不是一般教育工作者局促一隅的偏狹體驗,而是洞穿了被假象嚴重遮蔽的真相,所以作品才有驚人的發(fā)現(xiàn)。王刊十余年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重點落在教育,這不僅是他獨特的生活資源,更是沒有涉足教育的人難以體察、難以發(fā)現(xiàn)真相的地方。要知道今天的校園,再也不可能是過去人們眼中的“清水衙門”了。如果設身處地去體察,一個校園有可能就是一個應有盡有的小社會。作為一個完整的社會小系統(tǒng),我認為文學對校園生活的關注、對教師和學生生活的關注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教育界是知識和人才相對集中的地方,在這里,演繹著最高尚、最偉大的人生景觀和人文景觀,也同時氤氳著、散發(fā)著某些不堪的惡臭,這里應該是寫作者最能找到文學感覺的地方之一。愿王刊日漸深邃獨到的教育眼光和越來越超卓的文學創(chuàng)作智慧催生出更多關懷中國教育前景的精彩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