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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2024年第8期|鄧雅心:一盞蜂蜜(節(jié)選)
來源:《牡丹》2024年第8期 | 鄧雅心  2024年08月08日09:05

1

黢黑的晚上,沒有月亮,也沒人會去看三十晚上的月亮。楊家場的街道空空蕩蕩,但每家每戶的燈都大朵地亮著,人們要把這光亮從舊年三十照到新年,家家戶戶吃著年夜飯,偶爾從空氣中蹦出一兩聲鞭炮響,一切都按捺不住,新年快來了。

一桌子熱菜:海帶豬蹄湯,那意思是要把不好的運氣踩脫;滾雞蛋,來年滾運氣;蒸一籠子雞爪,來年抓錢;炒盤回鍋肉,來年翻來覆去有肉吃;還做了夫妻肺片,嘿,這個自不用說。安徽剛悶頭啃幾只豬蹄,老李就不愿意了,眉毛一撇,說:吃完自己洗碗啊。安徽氣不打一處來,說:老子才剛扒兩口飯,你就這那,我還不曉得洗碗了?老李說:你吃得最多,你不洗,哪個洗?安徽說:老子吃了好多?我拿錢出來沒有?菜是誰買的?你老李一個人買的?還是我們?nèi)齻€人搭伙的?老李說:你一個人飯量當(dāng)五個人,還光吃肉,我們都沒動筷子,豬蹄就被你啃掉一個?你看看,跟個狗似的,一桌子上都是你啃的骨頭!安徽說:哪個是狗?哪個是狗?老子出錢了沒有?你和老楊一人出二十,我一個人出了三十,我洗錘子碗。

老楊打岔道:別爭了,各洗各,最撇脫。

安徽不解氣,嘰嘰歪歪半天,老李也跟著嘰嘰歪歪,幾杯酒下肚,兩人臉紅到脖子處,嘴邊泡沫翻飛。老楊有一句沒一句地勸,往桌上一看,趕緊幾大筷子往自己碗里夾,甚至恨了一把,怎么就沒想過拿缽吃飯呢?他倆都拿洋瓷,就自己傻不拉幾地用湯碗,多夾幾筷子菜,就冒尖尖地出來。

三個人都是好久沒沾葷食的,人是鐵,飯是鋼,白天干活的勁,全靠這幾口飯,一大口下去,碗削去一半,呼嚕呼嚕,不到十分鐘,桌上狼狽不堪,湯里也只剩下散兵游勇,唯有幾片海帶和豆芽,幾雙筷子還在里面東游西蕩。安徽叨咕著:好不容易過個年,還不能敞開肚皮吃。老李回他:你沒吃飽就自己殺館子呀!殺館子吃去呀!安徽說:老子還不曉得要殺館子,大年三十,往哪殺去?說罷,安徽端著洋瓷碗,咕嚕咕嚕地喝了幾大口湯,勉強堵了會他的嘴。

吃完飯,三人想到了一個解決洗碗最公平的辦法——分碗。桌上一個大缽,兩個盤子,三個洋瓷碗,兩個小碗,一個中碗,老楊當(dāng)裁判,按體積算,三個洋瓷碗,各自一個。老楊將三個洋瓷碗,一人發(fā)一個,抱著,抱好。一個大缽分給安徽,因為他吃得最多,兩個小碗歸老李,算是抵了安徽的大缽,兩個盤子和一個中碗嘛,為了不產(chǎn)生新的沖突,安徽和老李一人一個盤子,老楊自己吃點虧,分一個中碗。這樣,也分均了,各洗各。

老李占了一小點便宜,笑嘻嘻抱著碗去陽臺洗,嘴里哼著劉三姐:山中只見藤纏樹,世上哪見樹纏藤,青藤若是不纏樹,枉過一春又一春……老楊見兩人的脾氣都消下去了,便去樓下公廁打水上來,想等大伙洗完后,自己燒水洗澡。安徽把老楊拉住,說:我給你說,你猜我今天干了啥子事?

老楊說:啥子事?又欠賭債了?

安徽說:呸!欠啥子賭債?我今天本來不想活了,想去跳江,結(jié)果在江邊遇到個算命先生,他姓李,叫李半仙。我反正不想活了嘛,于是就跑去問他:你看我活得到好多歲?他要說我活多少歲,我都打算現(xiàn)場跳江給他看。

老楊的臉笑爛了,說:那你最后跳了沒有嘛,啷個不跳也?你跳撒?不凍死你個龜兒子。

安徽打了個嗝,說:李半仙說,人的生死簿在閻王那里,他沒膽看,但他打了包票,我過了六十,就能鴻運當(dāng)頭!

老楊說:哦!說你六十要發(fā)財哦?

安徽說:那可不?他硬是這么神,你曉得我是黑戶,我死了都不關(guān)警察的事,他說我半生飄零如什么瓶子,你說他算得準(zhǔn)不?

老楊說:那你好久滿六十嘛?

安徽說:今年啊,馬上過了年,還有幾分鐘也,鞭炮一響,我就吃六十的飯了,虛歲六十。

老楊說:他說的是虛歲,還是實歲,萬一是實歲六十也?虛歲怕是不著數(shù)。

安徽說:就算是實歲,我也認(rèn),總算苦到頭了,是不,老子現(xiàn)在不想死了,老子就想看看這回到底能不能轉(zhuǎn)運。

老楊說:你二回發(fā)財了,莫把我們搞忘了。

安徽說:咋會也,肯定不,到時候我滿六十,就回老家辦席,到時候你們都來耍,別人來都送禮,你和老李來,莫帶禮,帶就見外了……

正說著,從楊家場傳來噼噼啪啪的聲音,像個藥引子,這一記鞭炮剛響個頭,整個小鎮(zhèn)都爆炸了,爆竹聲、煙花聲,大炮聲,排山倒海地來。

老楊堵著一只耳朵,吼說:啥子也?聽不到!聽不到了!

屋里忽然又一陣巨大的白光,亮了亮,閃了閃,照亮了原本昏黃的屋子,也照亮了老楊的臉。老楊再一回頭,又被另一束白光刺花了眼,老楊用手擋著額頭,是放煙花了,他挪了幾步,往夜空里看,卻被幾棟樓遮擋,偶爾能見到幾片零星的煙花尾巴,還未看個究竟,便沒了。老李抱著碗從陽臺上回來了,踢了一腳安徽,嫌他好吃懶做,兩人又拌起嘴皮子來,老楊突然心里有點沉,去年也是這樣,還沒來得及洗澡,便過年了。

2

他們住的那一處,是昏暗的,狹長低矮,像一幅油畫最陰影的一縷,在最邊角,一個菜市場的邊緣,一條尚待拆遷的小巷。那巷子有三五十米深,左面是菜市,右面倚著一面廢墻,很少人會注意那條巷子,它狹窄得兩個人擦肩過還得側(cè)身,像一條陰水溝,不動聲色地伸向它內(nèi)腹。人們路過一個電線桿,便錯過了巷子,只因那電線桿正好擋住巷口,巷子最里處,是一座極小的爛尾樓,不細(xì)致些看,以為那是一個垃圾場,稍不留神,便全都錯過了。

這巷子里住的是三個挑夫,重慶人管這種職業(yè)叫“棒棒軍”,就是肩上扛著一根蘭竹,給人挑貨的。這職業(yè)大概是從九十年代興起,改革開放后,許多農(nóng)民到城市里求生存,就靠一根棒棒,幫人挑貨,三塊,五塊,十塊,背冰箱,挑家具,搬家,挑菜,別人搬不動的,他們來。

爛尾樓共三層,一樓二樓不住人,也住不得人,像是被戰(zhàn)爭光顧過,一處一個坑,滿地碎石和玻璃,屋頂?shù)故瞧秸?,但上面堆著生銹的廢鐵和磚頭,他們從不去屋頂。于是三人住在第三層最左面的一間屋子里,盡管陽臺窗戶削去一半,但還能用一張藍(lán)色尼龍布撐著,勉強有個十來個平米的遮風(fēng)擋雨的地兒。三人三張大涼板床,幾塊紅磚頭一壘,即是睡覺的地方。他們來楊家場的頭一天就住這里。這房子好,能遮風(fēng),三樓進(jìn)門口處還有一個用水泥砌的小灶,墻壁上的煙灰黑膩膩的,厚厚一層,墻上搭了兩張半米長的擱板,醬油、醋、油、豆瓣、味精、鹽巴,調(diào)料齊全。大蒜和干辣椒以及花椒,還有八角茴香倒是用塑料口袋里三層外三層地裹起來,掛在鉤上,這是一種防鼠的好辦法。他們早些年吃過耗子的虧,耗子比人餓,再辣的辣椒都啃,后來啃不到辣椒了,便啃床板,啃不動床板,夜里便沖人發(fā)起脾氣來,在被窩里氣急敗壞地亂竄。

初七一過,楊家場的街道又回到往日的平靜,年輕人回來熱鬧了一陣,都相繼出去打工了。他們?nèi)俗咴诮稚?,游蕩了一圈,還是沒啥業(yè)務(wù)。安徽是個跛子,但不影響他走路。還是過年前的楊家場,沒什么重大變化,活著的人都還活著。他們來楊家場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三十多年前,老楊偷走了村書記的一臺傻瓜相機,從貴州扒火車,一路吭哧吭哧,幾天幾夜后,火車在楊家場站加水,他覺得這地名和他有緣分,便溜下了火車。這地方?jīng)]人認(rèn)識他,村書記追不到這來。他大膽地在楊家場走,看,楊家場的人也看他。楊家場的人問他,哪來的?是來趕集的?……今兒楊家場不趕場,我們這兒只一四七才是當(dāng)場天。他抱著相機,說:照相么?照一張吧……您老很少照相吧……不貴,兩塊錢一張……您看,你那么大把年紀(jì)了,照一張相,今后死了,也給后人一個紀(jì)念。有老人罵他悖時的,掃把星,舉著掃把打他,咒他早死早投胎。也有老年人覺得他講得好有道理,年紀(jì)大了,人總是要死的,那就照一張給后人留個紀(jì)念吧。

他先是在楊家場給人照相,生意還不錯,尤其是趕場天,后來以楊家場為根據(jù)地,朝周邊的鄉(xiāng)鎮(zhèn)發(fā)散,膠鞋走壞了幾雙,生意全靠腳,一圈下來,兩月三月,等照完一膠卷,再回到楊家場洗相片,洗完再走幾十里山路,給老人家送去。這樣,月月年年,楊家場方圓幾十里,沒有人不認(rèn)得老楊了。起初是老楊一個人照相,后來老李也從貴州追來,加入照相的行當(dāng),那時候照相成本高,按下快門就是錢,所以照的人少,兩人搭伙干,一個照相,一個洗相片送相片,照了近二十年吧,一年不如一年,后頭幾年,連個煙酒錢都難掙了,兩位老人便留在鎮(zhèn)上,半幫人干些體力活。

老楊和老李在大年初八這天出街找活,不過就是幫人搬東西,修修屋頂,趕場天,給小飯館買菜送菜,洗碗,收潲水,幫菜市賣鱔魚的劃鱔魚片,實在是不濟的時候就蹲在菜市口賣兩把干面條,一把五毛一塊地賺。

老楊說:就是生意越來越差了,也搞不清咋回事。

老李說:年輕人都出去了,你說咋回事嘛。

老楊說:他們出去干啥呢?城里有那么多錢好掙啊。

老李說:跑美團(tuán)送外賣,開貨拉拉送貨撒。

老楊說:外賣咋送哦?他們那個手機咋個搞哦?

老李說:曉得啷個點點點的喲,我們這些沒文化的也搞不懂那洋玩意兒。

老楊說:我們得不得行嘛。

老李說:中國人都馬上要上月球了,你說我們還得不得行嘛……你跟他們比,你怕是個癲的。

他倆都是六十多歲的人了,生計卻越來越難,鎮(zhèn)上的活兒又少又挑,那賣鱔魚的,這個場要他們?nèi)ィ聜€場生意不好,又不要了。倒是替小飯店買菜這活比較穩(wěn)定,就是每次送菜的時候,老板總質(zhì)問這個多少錢那個多少錢,嫌棄這個貴那個貴,弄得老楊心情也很不爽。

兩人在街上閑逛,哪一條街哪一條巷子再熟悉不過,逛了一上午,沒活做。遇到一個殘疾人,雙腿斷了,坐在一輛墊著皮子的拖車上仰著一雙可憐巴巴的臉乞求施舍。老楊圍著那殘疾人看了半天,主要是看那兩條腿,看是不是真的殘疾?這年頭雞蛋都能造假,還有啥不可能的。端詳一番后,他從兜里掏出兩塊錢扔碗里。老李在旁邊雙手插懷,說:自己都還沒開張,還管別個?

逛到中午,兩人回家找食,卻不見安徽。不用說,安徽又去賭錢了,他已經(jīng)在牌桌上征戰(zhàn)了一年多,屬于沒救型。老楊和老李從不煮安徽的飯,一是看不慣他好吃懶做,二是他打牌沒功夫吃飯的,在牌桌上,一個饅頭就能解決一頓。老楊和老李煮了小火鍋,雖然沒掙到錢,但多少得沾點油葷,是趕場天在菜市撿的菜販子不要的,再加上頭晚上他們買的土豆和紅苕粉,紅的白的綠的煮一大鍋。那香噴噴的老油浮在湯面上,聞一聞,就夠味了。

吃過午飯后,他倆又去街上溜達(dá),幾條街都走盡了,還是不見業(yè)務(wù)。這樣又過了幾天,便到了大年十五,終于迎來了一樁業(yè)務(wù)。楊家場東頭有個人家,說是家里廁所堵了,找人清理下。老楊和老李一起去,對方開價五十。兩人歡天喜地地去,輪到兩人晚上回來分錢找補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百元大鈔有問題,是假錢。老李罵:給老子假錢,兩錘子敲死他個狗日的。

老楊吸了兩口煙,說:你去找他也不得認(rèn)了,憑啥說是他的嘛。

那假錢在兜里多揣一天,就多一天的心病,每逢遇上要出手,又生怕被發(fā)現(xiàn),血壓高升,雙手直哆嗦。過幾日,他們又給人搬家,三十塊錢,不遠(yuǎn),也就百八十米的路,只是要從一樓挑到五樓。不消說,租房子,一樓和五樓的房租最便宜,一樓光線陰暗潮濕,屋角長蘑菇,五樓光線好,但爬樓費勁,所以那房子,一室一廳,兩百塊錢便被女房客租下來了。

那女房客也好生奇怪,老李在楊家場這么多年,這女房客竟然是面生的。楊家場這小地方,不過是因周圍鄉(xiāng)鎮(zhèn)一四七趕集而名,人口固定,流動人口極少。但這位女房客,顯然是像從很遠(yuǎn)的地方來的,年紀(jì)也很大了,或許五十多,或許六十多,身體很瘦,胸前下垂得很厲害,像是哺乳過幾個兒女的女人。衣服很樸素,手臂夾著一個小包,小包拉鏈的鏈頭斷了,包也一直開著,合不上。這種年紀(jì)還外出打工,再說這楊家場沒廠沒作坊,有什么好打工的?這女房客也節(jié)約,連垃圾簍都搬來了,還有些桌布、被子、碗筷、蚊香盤、垃圾袋、空紙盒子、小花瓶、蟑螂噴霧劑,大的小的,重要的不重要的,一針一線都搬往屋里。東西多,又碎,老李和老楊足足挑了六趟,才勉強把全部家當(dāng)搬進(jìn)屋。女房客手里幫忙抱著電飯鍋和風(fēng)扇,搬得差不多了,她給他一張一百塊的,老楊正要找錢,女房客的手機響了,便說:等下,我接下電話。說著,便去窗口接電話。

老楊心跳到嗓子眼,慌手慌腳地將這真一百和兜里的假一百做了個對換,只是兜里那假一百,被揣得有些舊了。等到女主人接完電話回來,他假惺惺地問老李:你幫我看看呢?我以前遭到過的。

老李在一旁,一時半會不敢接戲,杵在原地。

老楊又把錢舉在空中看,然后死咬著說女房客給的錢有問題。

女房客腦子懵了一陣: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假錢,這好像不是我的錢?

老楊說:我身上沒整錢,這就是你給的。

老楊避開女主人的目光,老李也避開,兩只腦袋都左搖右晃,看地板,看白墻。女主人看了他倆半晌,又看了錢半晌,有些喪氣地說:算了,這一百塊我認(rèn)了。說罷,便把假錢唰唰撕掉,又重新給了老楊一百。老楊雙手抖得厲害,掏出一把零錢,往老李懷里塞,說:該找她多少?我不會算,你來。

說罷,便獨自先下樓去。

沒多久,老李也下樓了。兩人都沒說話,徑直往家走。在菜市口買了包煙,蹲在電線桿旁,一左一右,抽起悶煙來,看集市上稀稀拉拉的人。

楊家場真小,來來去去就這兩條街。老楊說。

怎么,難不成你還想回貴州,你敢嗎?老李說。

老楊猛吸一口,吸到肺里去,吐出來的是二氧化碳,吸了大半輩子煙了,怎么還活著?有時候想想,巴不得得個肺癌死了,至少還算是走得正大光明。又逮住煙屁股,猛吸幾口,完了,一支煙吸干了,丟進(jìn)下水道,胸口也舒暢了。老楊吐了點口水出來,覺得嗓子有點干,說:剛才那女的,我認(rèn)識她,但她已經(jīng)不認(rèn)識我了。

老李說:咋,你老相好?。?/p>

老楊不理。

老李是知道老楊的,他們在貴州一個村長大,老楊的根根底底他沒有不知道的。老楊有半輩子都沒碰過女人,哪來的舊情人?老楊根正苗紅,爺爺是老紅軍,父親也因當(dāng)年大煉鋼獻(xiàn)身的。老楊從小向雷鋒同志學(xué)習(xí),做好事不留名。等到老楊長大了,二十多歲的老楊,總算輪到了屬于他的時代,他識字不多,不會寫字,但記憶力驚人,每次開會,用腦子記,領(lǐng)導(dǎo)在臺上講一上午,他在臺下發(fā)言談感悟,把領(lǐng)導(dǎo)的核心思想提煉一把,一二三四五六七,頭頭是道。村支部書記發(fā)現(xiàn)他是塊材料,還給他入了黨,簽字的時候,他喜極而泣。他積極參與到改革開放中來,牢記“五講四美三熱愛”,牢記“貧窮不是社會主義,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帶領(lǐng)群眾去河南解救被拐婦女,帶領(lǐng)群眾種土豆,村里很多人家買不起牛,耕不了地,他出主意,十戶人家合力買一頭牛,每戶人家輪流喂養(yǎng)一個星期,農(nóng)耕時節(jié),牛就輪流耕地。每次牛從他家走的時候,那大牛就流眼淚,不肯走,因為他喂料喂得最足。后來老楊被推舉為村支部副書記,這一升可不得了,他要帶領(lǐng)大伙挖渠飲水,在大會上,他說鄉(xiāng)親們,你看看,咱們世世代代喝井水,水都快被咱喝黃了,都快成泥了!我們村窮,我們?yōu)槭裁锤F?。∫驗槿彼。∥覀兊牡刂荒芑闹?!他領(lǐng)頭,舉著錘子,一錘一錘地鑿,起初村里還有幾十個漢子跟著,那戰(zhàn)線一拉長,種地的種地,采茶葉的采茶葉,回家哄老婆孩子的,再后兒,就光桿司令了。他一個人蹲在渠溝邊,路過的人說:楊副書記,還鑿啊!他鼻子嗯一聲。那人就從跟前過了。

又一段時間,他從山外面回來,胸口抱了個黑口袋,召集村民開會。還是說挖渠的事,但大伙都白眼來,白眼去,倒是對他那黑口袋感興趣,那里面到底裝的啥???神神秘秘的?好不容易等到會議的尾聲,壓軸了,打開那黑口袋,嘖嘖,亮閃閃的,沉甸甸的,全村的人眼珠子都快滾到地板上了。兩大磚頭藍(lán)色的百元大鈔!足足兩萬塊錢!老楊說:這兩萬塊錢,是我想辦法貸款來的,現(xiàn)在,錢的問題解決了,這水渠,咱還修不修?

臺下精神面貌一換,氣勢如虹:修!修!修!

三年多功夫,那清凌凌的水,走山穿石,翻山越嶺地來,總算引進(jìn)到村里。村民臉上喜氣洋洋的,唯有老楊的婆娘哭。她罵:你個敗家的,你欠下的債務(wù),這輩子都?xì)Я?!我們家全毀你手上了?/p>

婆娘又哭又鬧又上吊,最后吃完午飯,擦擦眼淚,平靜地,拍拍衣服褶子,拿走了初中畢業(yè)證,只身走了。老楊最遠(yuǎn)追到了火車站,但找不到婆娘的影子。老楊回來的時候,蹲在水庫邊,像是忽然老了五十歲。他首先想到的是跳塘子,那水真是深啊,一竿子觸不到底。于是老楊坐在水庫邊抽噎起來,把眼淚落到水庫里。

跟老楊相比,老李要稍微走運一點。老李是這兩萬塊錢的幫兇,八十年代貸款,那些蘿卜章都是老李想辦法刻的,什么資金證明,貸款擔(dān)保,都是老李造假造出來的。老李是村委副主任,又從小和老楊一塊長大,自己的出身雖然不是什么老紅軍,但根子也正。他對老楊心里有幾分佩服,小時撿牛糞跑得最快的是老李,兩人爭搶著學(xué)雷鋒。后來銀行追款追得兇了,老楊連夜跑,偷走了村里唯一的一部傻瓜相機。沒幾天,老李也追了來。

老李說:他媽的,老子多虧!你還碰過女人,老子還沒談過戀愛呢!

老李每每想到自己今后的流亡生活,就向天喊冤。冤來冤去,就是冤自己沒媳婦,不知道那是啥滋味。幾十年一晃,老李最大的夢想就是:能吃回葷食。

在流亡的這些年,老李也找過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是喪夫的,是他照相認(rèn)識的。女人肥,有肉感,可惜當(dāng)他能吃葷食的時候,已經(jīng)五十多了,身體又不行了。那女人來見他,背一個咖啡色的小黃包來,格子襯衣和卡其色的長褲,穿在女人身上,平平整整的,倒也胖得勻稱,背挺得直溜溜的,也像個談戀愛約會的樣子。女人一見老李,就兀自哭起來,埋怨說老李好久都不去看她,害她找得好苦。女人一哭,老李的心就跟貓兒抓似的,左轉(zhuǎn)右轉(zhuǎn),不知如何是好。老李去哄她,她就背過去,老李再跟上去,她又背過來。他說:別哭了,都是我不好,原來你也對我有意思!我還以為是我想多了。她說:不然吶,看我腳都磨起泡了。哄了一陣,女人終于笑了,還是捂嘴笑的,說:看,我頭發(fā)都亂了,你幫我別下頭發(fā)吧。老李湊上去,笨手笨腳的,發(fā)夾掉地上,女人便咯咯咯放開笑。這一笑,老李的魂魂魄魄都沒了。女人來的時候,老楊就找借口出去,屋子里就剩下他倆。后來老李說:老子覺得死了都值!

老楊說:跟死有什么關(guān)系。

老李說:怎么說呢!圓滿了,滿足得我想去死!

老楊說:給了多少?

老李說:她說了,我給她交養(yǎng)老保險,交夠了,將來我們一起花那保險金。

老楊說:那你就盼吧,把脖子伸長些,能盼到的。

老李左盼右盼,右盼左盼。一月一月地過去——那女人沒來。

一年一年地過去,老李心里漸漸生了恨。那是他流亡多年苦心贊下的存款全都沒了。他在楊家場趕場天,買了三把刀,一把是亮晃晃的砍刀,有一米多長,他想的是去找那女人,遠(yuǎn)遠(yuǎn)地,一刀朝女人的腦殼砍去!就像劈西瓜!一把是三棱軍刺,三面刀刃,湊近了,再一刀兒捅腹部,讓她倒在老李的懷中。最后一刀是匕首,只需要輕輕按一下彈簧,刀片就快速彈出來,刀柄是純銅做的,又重又有手感,刀片全面不銹鋼,刀尖銳亮,他想的是女人吃了兩刀兒后倒在他懷中,那么憂郁地死去,然后他給自己一刀,他同她一起死。她永遠(yuǎn)是他的,只能是他的。為了這計劃,老李醞釀了很多年月,這后半生,就指著這目標(biāo)而活的。要不然呢?請個職業(yè)殺手去!然后他再自殺。親手殺掉自己深愛的女人,怕手抖,怕她太痛苦,請人來辦,干凈利落。

殺手是早聯(lián)系好了的,楊家場上的一個混混,說給錢就干。但現(xiàn)實是,他后來怎么也存不起那一萬塊錢,甚至有時沒錢吃飯,就扒老楊的碗。有一回,過中秋,老李身無分文,老楊說:走,我請你吃一碗面去。兩人下館子,坐在小桌前剝大蒜,兩碗面一端上來,兩人兩分鐘解決掉。老李對老板說:老板,再給我們多加一些湯。

那老板是認(rèn)識他倆的,兩大勺子一伸,碗里多了半碗湯和幾塊羊肉。

老楊不覺有些心酸,說:要不,咱們回去自首吧。

老李說:你去,我不去。

老李又說:憑啥呀,要坐牢,那全村的都得去。

老楊說:說不定不嚴(yán)重,兩萬判不了幾年,現(xiàn)在兩萬不值錢了。

老李說:反正我不回去。

3

日子不好過的,不單是老楊和老李,還有安徽。剛一過完年,安徽的賭資基本耗完,口袋里只剩下幾個鋼镚。這天安徽倒是回來得早,手里拎了小半袋梅花蛋糕,故意湊過來套近乎,說:最近活好不?

老李不理,靠在墻上看廢報紙。

安徽把蛋糕呈到老楊跟前,客客氣氣地說:來來,吃蛋糕。

老楊說:我們沒錢,你莫打我們的主意。

安徽笑嘻嘻的,說:不找你們借錢。

老楊把蛋糕扔回安徽床上,說:你啥時還錢給我們。

安徽說:不就是那六十塊錢嘛,等我轉(zhuǎn)運的時候,別說六十,就是六千老子也給得起。

老李忍不住了,一骨碌坐起來,說:那你倒是給呀!

接著又嘴里碎碎念,說:現(xiàn)在哪個還會借錢給你?鬼大爺借錢給你,老子自己都沒吃飽,還給你吃!稀罕你的蛋糕!

安徽說:少雞公念,老子過幾天就把錢還你!最煩你這種狗眼看人低的!說罷,臉又轉(zhuǎn)向老楊,笑吟吟的,涎著臉說:老楊,我跟你說個事,最近吧,我在牌桌上認(rèn)識一個老板,那老板可真是個大老板,搞投資的,陽光工程,你知道嗎?只要把錢投進(jìn)去,每個月返利!你要發(fā)展兩個下線,讓你的下線也投錢進(jìn)來,你的下線再發(fā)展下線,不出一年,你能掙一千三百多萬!

老楊說,你怕是癲了喲!

安徽臉色僵了一下,馬上又笑道:我親眼見的,我去開會,在會上,一個人,拎了一箱子錢到會場轉(zhuǎn)了一圈,說:老子錢掙夠了,老子不掙了,收手了。

老楊忽地沖安徽叫囂起來:滾滾滾!滾!老子要去拉屎。說著,一把推開安徽。

安徽忍了忍,咬咬嘴唇,看了看老楊的背影,說:好!我滾!我滾!

不料老李再補上一嘴,說:那你倒是滾??!趕緊滾!

等老楊拉完屎回來,屋里果然少了一個人,墻角還空了些。老李說:他滾了。還把你的那床新棉絮拿走了。

春天一晃眼就過了,轉(zhuǎn)眼就到了夏初。那村口的楊槐樹,老楊和老李倒是吃了好幾串。這年春季,他倆前后干的活能扳手指頭數(shù)出來。先是去糞池那邊,采了幾回折耳根到集市上賣,后來又去捕魚,又幫人刷了幾回房漆,送了幾個星期的菜,劃了幾個星期的鱔魚,幫飯館運了幾趟潲水,也送了一回葬,其中,楊家場還來了一個雜技表演團(tuán),老楊和老李都去看了,看得很高興。楊家場的活,每個季節(jié)不一樣的。還沒過夏天,他倆就盼著到秋季,秋季的時候,可以到墳地那邊采核桃,那東西貴,能賣上價錢,還可以采白果賣,也可以幫人打谷子掰苞谷。生活就這樣秧著走。夏天嘛,只能揀礦泉水瓶子和廢紙板。天氣太熱的時候,兩人就不愿在家煮飯,主要是屋子里熱,還沒風(fēng)扇。一燒火,屋子的氣溫就更高了。

找個蒼蠅店,一瓶江津老白干,一盤水煮花生,一盤豬耳朵,兩人慢慢喝酒。老楊對吃的最認(rèn)貨,他能分清哪些館子的豬耳朵是膠做的,哪些是豬耳朵做的。兩人劃著拳,臨近中午一點了,飯館里的人越來越少,最后只剩下他倆紅眼睛紅鼻子地瞪著。

這時,耳邊忽地嚷嚷起來。抬頭一看,嚇了一跳。這飯館的幾大張桌子忽地坐滿了人,花花綠綠的年輕人,背著驢行包,少說也有五六十人。幾桌子人一面嚷著老板倒茶,一面嚷著點菜,忽地來了那么大的主,老板還措手不及的。幾桌子人像是從外省來的,吃飯前還唱歌,跟烏鴉一樣唧唧哇哇,吵得不行。

老楊趁著酒意和混亂,走上去問:你們打哪兒來呀?

那其中一個戴棒球帽的,褐色皮膚的年輕人站起來,說:我們,我們是來宣傳計劃生育的!哈哈。說罷,幾桌子人跟著大笑。

老楊說:什么計劃生育呀!

那年輕人看看老楊,說:哦,六十歲可以生二胎,七十歲可以生三胎!

幾桌子人爆笑,笑得亂七八糟,又是敲鍋又是敲碗。

老楊有些難為情,城里人真是會開玩笑。老楊又說:你們當(dāng)中——有記者嗎?

那褐色皮膚的年輕人說:什么事啊!我就是記者!報社的!

老楊大喜,連忙端酒杯上來敬酒。那年輕人也不客氣,把老楊和老李一起拉過來坐,問:你家有臘肉嗎?有土雞蛋嗎?我們來這兒采茶,我們是背包客,我們順便想買點土臘肉回去。

老楊說有。又給老李使眼色,趕緊讓他去搞土雞蛋和土臘肉去,又同他寒暄一陣,喝了幾杯。差不多了,老楊臉上的肌肉有些抽搐,對年輕人說:你看——你能不能把我的事情報道一下。那年輕人聽完老楊的事,哈哈大笑,臉都快笑變形了。說: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你那信和什么社,早沒了,你就安安心心地回去吧,放心吧。

老楊說:這事跑不脫的。

那年輕人又說:讓你們村一人出一部分,湊兩萬不就完了。

老楊激動地說:我們那村,現(xiàn)在都還在脫貧,哪湊得出??!

那年輕人又給老楊加了幾筷子菜,斟滿酒,拍拍老人家的肩背,說:老人家,你就放心回去吧,你這點破事,不夠我們宣傳的,我們報紙版面可貴了,寸土寸金。

周圍吵得很,人聲鼎沸的。老楊端著酒杯,心里沉了沉,又大聲說:你看我,家也沒了,什么都沒了,看政府能不能為我解決一下,我給村里干活,村里都把我忘了,你是大學(xué)生,又是記者,你采訪下我吧。

那年輕人也不知聽清沒聽清,連連說好!

老楊聲調(diào)再大一些,湊到年輕人耳邊:我說——你采訪我!現(xiàn)在就采訪我!

年輕人滿口酒氣地回:好——我回去跟我們領(lǐng)導(dǎo)說,下回再來采訪你——給你做個專版!專版你懂嗎——說罷,又一杯酒給老楊滿上,老楊也勉強應(yīng)付著。不多時,老李果然拎了一塊臘肉和一瓶子土雞蛋,老楊說這些是心意,你們什么時候來采訪我!我住在菜市場旁邊,我叫老楊,菜市場的人都認(rèn)得我。

那年輕人接過臘肉,滿口答應(yīng),臉紫紅紫紅的,吃完喝完,隨著大隊伍,浩浩蕩蕩地去了。

轉(zhuǎn)眼入了夏,知了白天夜里叫,貓也跟著叫,從菜市場那邊飄來腐爛的味道,那是爛菜葉、垃圾、臭水溝、公廁混合發(fā)酵的味道。老楊的房子擋西曬,門框都快太陽曬變形了,他時常去陽臺抽煙,每日看著太陽一點點往山那邊沉下,老李在身后,倒是把那句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了老楊:盼吧,盼吧,脖子伸長些,能盼得到!

蚊子越來越猖狂,點蚊香都不起作用了。老楊和老李夜里睡不好,滿腿被蚊子叮,摳得疙瘩一餅一餅的。樓下又是菜市場公廁,蚊子一蓬一蓬地來。后來那房子幾乎沒法住人了,兩人白天就出去走走,等活,蹲在街邊誰家屋檐下打瞌睡,夜間則靠在自動取款機的地方,那地方至少干凈,地板也是涼的。

離打谷子還有幾天,他倆基本沒干啥活,天氣熱,出門的人少,礦泉水瓶子也不好揀。老楊倒是又見了那女人一回。那日兩人給飯館送菜回來,忽然看見村頭有人在起新房子,應(yīng)該是等到新年娶媳婦的,本來兩層樓,現(xiàn)在要加蓋一層。老楊湊上去問,要人么?包工頭說一百五十塊錢一天,能吃苦,就留下干。兩位掄了一天的鐵鍬和鐵錘,不敢休息,背后包工頭總盯著。老楊一錘子一錘子地砸石頭,包工頭過來說:你是在給石頭撓癢嗎?老楊不響,把目光放到另一處,那處是一對夫妻正在做活,男人做大活,女人做小工,拎著灰色桶兒,正在摻水泥。老李走過來說:別看了,專心干活吧。

老楊說:那女人——我認(rèn)識。

老李說:咋,人家的媳婦,看啥。

老楊說:你不認(rèn)識了?上次搬家那個?

老李仔細(xì)認(rèn)了認(rèn),果真是,只是這回女人戴了安全帽,本來身板就小,那勞保服和安全帽一蓋,臉小了一大圈。老李說:咋個她在這兒呀,這活是女人干的么。

老楊再仔細(xì)瞅女人,那女人像是操心了一輩子,眼珠子發(fā)黃,臉色也蠟黃,一副很憔悴的樣子,頭發(fā)衣服都亂糟糟的,像個小老太太。

到下午太陽落坡的時候,包工頭走過來給了他倆一人一百五十塊錢,說:你們回去等電話通知吧。那意思再翻譯一下,便是:你們老了,明天別來了。

老楊和老李都是知趣的人,接過錢,電話都沒留,走了。

兩人回家沖了個涼水澡,老楊先睡下了。半晌,他忽地在墻頭吱聲了,問:你說人到底有沒有靈魂。

老李說:沒有。

老楊說:為啥沒有?

窗外有月光,屋里不開燈,也能看得清亮。月光照在老楊的腳跟,也照進(jìn)了老李的墻頭,這是一個充滿虛構(gòu)的世界,生不像生,死不像死。老李順手拍死一只蚊子,一面拈手心的蚊子,一面說:看,這蚊子死了,你相信它會再去投胎?

老楊不吱聲。

老李又說:認(rèn)命吧,別指望下輩子的榮華富貴,人只有一輩子。

老楊仍然面著墻,他腦子想起那工地上的女人,他當(dāng)然認(rèn)識她,他怎么可以說不認(rèn)識。只是他認(rèn)識她的時候,那時候她漂亮得不得了,大概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比劉三姐好看,比白娘子好看,但時光是一把溫涼的刀,非得把她的面容磨老。他想著那女人。深夜夏風(fēng)吹來,刺鼻的,熏人的,帶著茅廁的味道,吹到他的腳跟,也吹到了他后背。

睡到凌晨,窗外的天,淡藍(lán)淡藍(lán)的,月亮隱去,屋內(nèi)寂靜。老楊醒來,發(fā)現(xiàn)褲子濕了。老楊有些疲憊地坐起來,想去公廁收拾一下自己,卻又發(fā)現(xiàn)老李的床空了。狗日的,他能去哪兒?難道去做賊去了。

正準(zhǔn)備去公廁,卻隱約看見桌上壓了一個小鐵盒子,拉開燈看,鐵盒子是空的,下面壓著一張紙條:老楊,對不住了!我去海南了,早晨的火車,鍋盆都送你吧,棉被也送你,海南不需要被子。對了,還有我那五斤米,都給你。我先去那邊探探路,好了再回來叫你。

老李去海南,是因為他相信,海南沒有淡季——對揀瓶子而言。老楊將那紙條放桌上,又蒙頭睡去。他忽然想起自己的老家來,他是有老家的,數(shù)不清多少年沒回去,那房子瓦片早該垮了吧,房柱也垮了吧,夠了,不能再想下去了。睡吧——

…… ……

(本文為節(jié)選,完整作品請閱讀《牡丹》2024年8期)

鄧雅心,現(xiàn)居重慶。作品散見于《小說月報》《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小說界》《飛天》等刊。出版小說集《母親在左,我在右》,獲第六屆巴蜀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