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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極境的回聲”——評劉康詩歌《巡夜人手記》
來源:鐘山(微信公眾號) | 汗青  2024年08月16日09:30

在想象與經驗的極境,身為冒險家的劉康也是一位領航員和通靈者,他正帶領讀者進行詩學意義上的地理大發(fā)現。讀者因初次遭遇新大陸感到驚異、困惑與惶恐,并在深思后決定重建閱讀的信心。這如同熱戀后的青年對愛人心靈的探索,冷卻的熾熱勢必具有神性。這也像荷爾德林帶來的神性傾聽,是困境中的現代人祈禱內心豐盈的儀式。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已脫離了零散的、即興的吟詠和抒發(fā),進入完成度較高的階段。他的文字具有特殊的質感,真摯、清逸且充滿暗示性,引領讀者進入神性的時空,這是小說和詩歌雙重寫作經驗帶給他的財富:“第三個男人在沉郁的氛圍中/一動不動,像眾多干柴中的一根,在河道旁/泛著幽幽的藍光。(《巡夜人手記》)”。他在個人訪談中提及的攝影師星野道夫,已成為一片永久融入冰川與夜空的,回歸自然命運的星云。演員西恩·潘導演了《荒野生存》并在《白日夢想家》中扮演了相似形象的攝影師。劉康在“極境”中的探索也從未止息;雖然他是這一文學領地的創(chuàng)造者,但對自我的探索從未比對自然的探索更為簡單,何況這兩者可能是一回事,劉康稱之為:“在框定的邊界內尋找那些根植已久的‘不確定’”。他從不在創(chuàng)作時刻意賣弄,他的才華恰到好處地成為支撐其詩作的骨架。他運筆收放自如,勁力恰到好處——讀者因長期閱讀抽象、空洞的詩作,肌肉或韌帶已有慢性、機械性損傷, 他筆力的每一處都按壓在讀者的“勞損點”上。這組詩歌體現了藝術創(chuàng)作中“準確的美德”和“限制的自由”,這需要作者極大的定力。達到這一境地離不開作者多年持之以恒的閱讀、寫作、思索積攢出的功力。他似乎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布羅茨基與阿克梅派詩人的影響,力圖以虛構現實來抵御象征主義的晦澀,這種重構真實的努力往往體現為對某一具體情境的準確還原和細心描摹??梢韵胍妱⒖档母兄芰Ξ惓C翡J,他不僅對作家和作品有這種感知力,還擁有對生活細節(jié)與生命體驗的把握和掌控力。他視野宏闊,除詩歌外還涉獵小說、散文等文學體裁和各藝術門類。

如希尼所言:“所以我寫詩為了凝視自己,為了讓黑暗發(fā)出回聲。”劉康筆下的“極境”也許就是希尼筆下的“沼澤”,布滿神秘的,先驗的生命記憶與創(chuàng)傷性經驗。于自然中,日常充盈著玄思和神性,幸存著個人歷史的廢墟和復雜的生命向度?!案赣H的額頂逐漸隆起,從發(fā)根,透過/發(fā)梢,生出了長長的犄角?!薄斑@是被命運復刻的第183個時日,他已忘記了額頂那根被折斷了的獨角/我在這里照顧他的起居,并以不同方式/向他證實我們之間的關系。然而一切/都是徒勞,每當夜幕降臨,黎明再現,他那剛剛隆起的額頂又會平復如初”(《獨角獸》)。文本呈現的父子關系既寫實又迷幻,令人動容。作者仿佛在他構建的自然萬物中,與弗羅斯特式的超驗主義對話。虛構的人物和場景,氛圍鋪陳的敘述是劉康最有力的修辭。“現在是/入秋的第一個午夜,詭譎而彌散的星云/正在緩緩匯聚,一個故事以外的人類/正手持畫筆,試圖在一張單薄的紙上畫下/道德、寬恕,以及它們的禁制”(《人馬座往事》)。從原有的寫實風格,到精準的神秘敘述與克制的超現實表達,劉康走過了很長的路;用他的話說,這是在用詩歌“自證”、質疑和追問。他用奇異的方式謀劃出了“自我”的全新存在,并重塑了個體精神的歷史。

劉康的詩作已形成了鮮明的風格,從文本中,我們能夠探知作者個體生命的“繁榮”景象,即使這種繁榮有時是隱秘的,寧靜的,多維度的。“雪依舊/很大,來回的印記很快就被抹除。我站在/兩間木屋的中點,像一枚剛剛從地面拔出的/楔子,固定在了兩個世界的邊緣/空缺,但它并不是零點五度”(《麋鹿先生》)。同時劉康又質疑極致抽象的表述與極端形而上的問答,他的作品從未脫離實在的情景與生命經驗,有哲學的意味卻無哲學的說理。他認為:“寫作和生活既相關又分離,它們必然是密不可分但又息息相關的,沒有作品和作者能夠脫離生活而獨存”。正如電影導演洪尚秀所言:“電影是生活的漸近線”,“電影和現實是漸近線,電影的世界只能無限接近于現實,而不能相交?!眲⒖档脑娮饕彩撬畹摹皾u近線”,他拒絕光怪陸離的意象,巧妙而細微地對生活細節(jié)進行詩性重構:“妻子在不遠處/等我,她的手中沒有雨傘,一朵橘色的/燈花在她頭頂靜靜盛放——雨水從花瓣的/兩側滑落,濺入地面后又彈上了她的腳踝/一個世界的中心正被雨幕緩緩浸入”(《細雨滂沱》)。在耐心而緩慢的敘述中,生活細節(jié)凝練成準確的意象,并與玄思作了巧妙而精準的銜接。

《曲速》是劉康這組詩的標題之一,也是電影《星際迷航》中超光速飛行的模式。“我的父親從未以智者自居,但他仍舊看到了未來,并以高度的警覺/向我作出了提示。時間從我身旁抽離,悲傷緩慢而有序地消散于無形,我體味到了/父親所說的那種恐慌,遙遠、逼仄,但又無處不在”(《曲速》)??苹闷馁|感、未來主義的氛圍與父子同構的心靈史搭建出一艘詩歌的星際飛船。同為新詩作者的我,慚愧于對想象的濫用,甚至浮躁得還未獲取登船資質,就已準備好趁著夜色悄悄混入。在靜謐、幽藍的光線下,在清冷的來自宇宙的回聲中,作為讀者的我們將回到他身邊,靜靜陪著他寫作與深思,在極境的詩學生態(tài)中,以虛構還原生命真相,冒險捕捉記憶裂縫中的光影,在未知的孤獨與曲速中辨認獨屬于他的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