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樂黛云老師的課上課下
樂黛云老師離世消息傳來的時候,我有些不肯相信,也不主動在朋友圈動態(tài)中和其他師長友人談及更多。只在繁忙的工作日程之外,用清晨與深夜的自我靜處時間慢慢憶念往昔?;貞浿幸姷綐防蠋熢谡n上課下的樣子,想起她在授課時說過的話,以及會議后陪她步行返程的感受……點點滴滴匯聚起來,文字與淚水一起默默流淌。
臉上有笑,眼中有光
1999年我在燕園開始讀博,選課時只恨一天二十四小時太少,不能盡覽先賢智慧。幸運的是那一年樂老師為博士生開課,選讀當代西方文論,既不限于她門下的高足,也不止于比較所的研究生,而是開放給整個中文系。那種聞風趕去,結伴成行的集體上課體驗,非常美好。其中一心向學,朋儕競相讀書用功的鉆研勁頭,幾乎不能用文字描述。除非曾經(jīng)真正經(jīng)歷,身在其中才會知道樂老師講過的那些課多么重要。
課程雖然名為選讀,其實完整地梳理并涵蓋了西方文論的當代發(fā)展。樂老師從俄國形式主義講起,一路經(jīng)過英美新批評、精神分析、結構主義、解構主義、新歷史、后殖民等,還將當時關注較少的女性主義批評一并納入授課和研討環(huán)節(jié)。
二十多年過去,我仍然無比清楚地記得那一幕。樂老師在第一次課上講了導論,開出書單。剛一宣布下課,同學們就像參加體育比賽那樣發(fā)足狂奔,跑向剛投入使用不久的圖書館新館,在借閱柜臺上用臺式電腦查索書號,在線填寫借閱單。是的,當時的北大圖書館已經(jīng)在二十一世紀正式到來之前,領先步入了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時代,用開放的理念和先進的技術來輔助淵博雅正的學識教育。幾次回車鍵后,館藏的什克洛夫斯基著作已經(jīng)借空。需要研讀原典的讀者,只能早晚泡在復本室,按圖索驥,溫習樂老師在課上的精彩講授。當時她已年近七旬。
課上的樂老師讓人完全忘卻年齡的概念。面對學生,她的臉上總有笑容,眼眸里的亮光也從未減少分毫。她總是用開朗又熱情的語言鼓勵著年輕人,讓我們不憚于在名家面前表達自己的觀點。那一學期的課上,滿滿都是智識的啟發(fā)和精神的激勵,是青年學子在求學途中最為渴望而需要的。因為書一直在讀,有時難免生出迷茫:擔心路徑錯誤,蹉跎了青春歲月;擔心找不到有價值的選題方向,做出來的論文無非只是贏得一個學位,卻不能真的有利于社會蒼生。
現(xiàn)在想一想樂老師當時面對著教室里一大群好學不倦,同時又深陷苦悶懷疑的研究生們,還一直保持著飽滿的激情去鼓勵,去引導,耐心地講解如何架構課題,厘清思路,寫作論文,真的是要落下淚來。
緩步徐行,一生難忘
樂老師下課后,一般都是由她的門下弟子簇擁著離開教室。在北大,這是學統(tǒng)傳承的表現(xiàn),我們都理解并尊重,從不貿(mào)然介入。然而卻有一次機緣,是系里交給我任務,派我護送樂老師走一段路。
2001年為紀念建黨80周年,中文系組織了支部大會,邀請樂老師給師生們作報告。報告開始前,李小凡老師介紹了樂老師在學生時代參加北平地下黨的革命經(jīng)歷,全場報以熱烈的掌聲。樂老師從第一排站起身,微微笑著,但是腳步已經(jīng)比兩年前上課的時候顯得慢了。
活動結束后,我們側立著請師長先行,一些老先生被弟子攙扶著離場。李小凡老師讓我負責陪樂老師。我來不及多想什么,馬上接過樂老師手中的袋子,陪她走出會場,往朗潤園走。
雖然曾經(jīng)上過樂老師一學期的課,課程論文也在修改后順利發(fā)表在專業(yè)學術期刊上,我卻不敢多說一句話。因為樂老師既讓學生倍感溫暖和親愛,同時也總是讓我心懷敬畏。崇敬她有超人的治學能力,成為新學科的開創(chuàng)者,澤被后世眾人;思慕她經(jīng)過時代的大風大浪,依然不改赤子之心。反而是樂老師平易近人,主動問及我的專業(yè)和導師。當她聽到我的導師是李思孝老師,所做論文是關于文論話語的轉型研究時,或許是對后學的習慣性鼓勵吧,樂老師連聲說了幾個“不錯不錯”。一邊說,一邊側臉轉向我,露出笑容。
從教學區(qū)轉向未名湖區(qū)的路上有一個斜緩坡,旁邊的大樹有浮云之姿,枝葉成蔭。我很想問問樂老師是否需要坐一坐稍事休息,卻始終沒敢開口,只是按著她的步伐節(jié)奏,繼續(xù)一步步慢慢地走。
忽然,樂老師伸手接過我手里的袋子,對我揚了揚手。她沒有說什么,我卻看到前面的樹下有人在等她。一樣是素淡的布衣,背手站立,身體因為年齡而微微有些前傾。是湯一介先生來接樂老師。
看到兩位學者繼續(xù)沿路行走,我也快樂地轉回身,先回南門處的宿舍樓,再和舍友同去食堂打飯。那天買了什么飯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來,但是告別時望著兩位學者攜手慢行的夕陽剪影,卻隨時可以浮出記憶的視野。
紀念樂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