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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到江南去
來源:文藝報 | 向 迅  2024年08月23日08:19

二十余年前,央視有一檔電視詩歌散文欄目。某一日,語文老師竟破天荒地把上課時間拱手相讓,讓他們觀看了一期。那一期播放的是散文,文章標題是什么、作者姓甚名誰,早已忘得一干二凈,但詩意飛翔的文字和亭臺軒榭、九九女兒紅、佩劍俠客等畫面,至今仍有印象。語文老師此舉的初衷,當然是為了提高他們的文學審美,更是為了他們能寫好高考作文——他肯定沒有預料到,這節(jié)特殊的語文課將給一個學生的一生帶來深遠影響。

彼時的鄂西山區(qū)沒有高速公路,也沒有鐵路,連接外部世界的只有兩條國道線和一座與尋常百姓沒有什么關系的機場。生活在這樣的山區(qū),猶如生活在一口深井中,誰也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是什么樣子,會從事什么工作,會過上什么樣的日子。換言之,沒有一個人能清晰地描繪自己的未來。但是在這節(jié)語文課上,一個詞連同這個詞背后的廣闊世界,像一顆荷花的種子,在這個學生的心底扎下了根。這個詞,就是“江南”。盡管在此之前,他已背誦過不少關于江南的詩歌,漢樂府的、白居易的、戴望舒的,但都沒有讓他滋生出如此強烈的愿望:到江南去。他想,可能是電視節(jié)目呈現(xiàn)的畫面更為直觀,朗讀者的聲音也更富感染力吧。

兩年之后的八月末梢,他像一匹剛剛學會奔跑的小馬駒,揚著興奮的蹄子,沿著318國道離開鄂西山區(qū),來到“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的江漢平原讀大學。那種感受是什么呢?就像是把一件穿了十八年的衣裳脫了下來,身體瞬間變得輕盈,從地面飄了起來、飛了起來,感覺很不真實。畢業(yè)后,他輾轉(zhuǎn)廣州、長沙兩座大城,中途還去過許許多多地方,北方的、南方的、西部的,但總有一個聲音在潛意識里、在午夜夢回之時召喚他:到江南去。確實如此,在這兩城生活,他總感覺自己只是一個漂泊者、一個過客。于是,在對前途感到一片茫然時,深陷于瑣碎、無聊透頂?shù)墓ぷ鞫陡衅v時,面對一地雞毛的生活感到沮喪時,他都會情不自禁地朝江南的方向眺望上一眼,并在心底念叨:到江南去。

事實上,在那一段漂泊生涯中,他也是去過一趟江南的。那是懷揣著改變命運的秘密,從長沙出發(fā),輾轉(zhuǎn)故鄉(xiāng)省會武漢,赴南京參加的一場考試。那是個落著冷雨的秋日,抵達位于玄武湖邊的南京站之后,他打了一輛的士,在迷宮似的高架上穿城而過。滿天黑云壓城頭,冷雨淅淅瀝瀝落著,所見皆為鐵灰色,好像整座大城都蒙著厚厚一層布,他心底難免戚戚然,甚至無端地感到一絲壓抑。這不是江南嗎?怎么與多年前在電視節(jié)目里見到的那個江南,與多年來想象的那個江南,完全不是一回事?當晚在旅館里也沒有睡安穩(wěn),翻來覆去,不曾有雨打芭蕉聲和琵琶聲入夢來。這是一場毫無把握的考試,他只不過是想碰碰運氣罷了——次日考試完畢,預感得到驗證,多少有點惆悵,有點落寞。真是秋風蕭瑟天氣涼啊。為了告別,也為了紀念,他到風月無邊的秦淮河畔逗留了大半日。

夫子廟游人如織,東西南北口音皆可尋見,寂寞如他,在秦淮河的畫舫上,聽著船娘咿咿呀呀的歌聲和玻璃一樣清亮的槳聲,卻也是想到了朱自清和俞平伯同游這條河后所作的那兩篇同題文章。雖然早已換了人間,但舊夢的影子依然在綠瑪瑙似的河水中浮動。誰叫那是一條從李白、劉禹錫、杜牧、蘇軾等人的詩詞,從金陵十三釵的傳說和眾多不朽文章中流出來的文學之河、香艷之河呢?難以解釋的是,明知道茴香豆是紹興的才算正宗,可他還是鬼使神差地在烏衣巷口的一家店鋪買了一袋。多年之后,他仍不忘對從外地來的友人提起,當年秦淮河邊的一海碗鴨血粉絲,是怎樣暖和了一個失意旅人的腸胃。

或許正是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讓從江南折戟而歸,重新回到前途無望、被無聊透頂?shù)墓ぷ骷m纏著的他,依然會時時念起:到江南去。到了這時候,他其實已經(jīng)明白,這一愿景對他而言,不一定非得實現(xiàn),因為這個念頭早已等同于一束從屋頂?shù)牧镣呃锫┫聛淼墓猓欢淠芙o予他慰藉、能給他帶來某種動力的云。就像你獨自在漫漫黑夜中埋頭趕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前怕虎后怕狼,卻在不期然間望見了一顆熟悉的星星,頓時就沒有那么害怕了,好像它一直在默默地陪伴著你。你很想對它說:原來你一直都在啊。就是這種感覺。

但事情正在起變化,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十年前,已至而立之年,正要與過去做一個決斷的他,恰好抓住了一次天賜良機,于是毅然辭別長沙,投奔至蘇北的一座小城。這是一座特別適合現(xiàn)代人隱居的小城,每日暮色降臨之后,周遭旋即安靜下來——小樓春秋,自成一統(tǒng),真正可以過上五柳先生描述的那種“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生活。他自然有在此結廬終老的打算,但此地距離江南也就三個小時的車程,于是,“到江南去”這個聲音又在春雨綿綿的夜晚像貓爪子一樣撓著他??山夏睦锸窍肴ゾ湍苋サ模碎g路長,江南路遠啊。沒承想,兩年之后,他真的就去了江南,且所去之地,正是六年前他趕過一次考的南京。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某一天,同事整理資料時,竟翻找出他六年前“趕考”時提交的一沓材料,并把這事說給他聽。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個獨自在秦淮河邊借酒消愁、失意落魄的窮小子,想起他二十年來對江南孜孜不倦的向往,自然也想到了多年之前的那節(jié)語文課。那節(jié)語文課給予他的教誨,恰如他現(xiàn)在正讀著的一本小說所說:“我墜入了一個夢,在那里,一切從頭開始??匆娔欠嫞乙詾樽约鹤惨娏诉^往,而實際上我正在與未來相遇?!笔前?,在那節(jié)語文課上,他的生活正從頭開始,他正在與未來相遇。

初來乍到,囊中羞澀,他只能和過去一樣,蝸居在出租屋里過活。但奇怪的是,那種多年來像無形的藤蔓植物一樣纏繞他的漂泊感,竟忽焉沒兮,竟也睡得踏實。一個聲音告訴他,你再也不會投奔其他城市了。庚子年春,他在鄂西山區(qū)被困三月之久,回南京后,即著手考慮購房事宜——這三個月的生活,讓他意識到,他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回到故鄉(xiāng)了;后來的變故,他更是怕回去——經(jīng)過一番利弊權衡,他最終把家安在了浦口。浦口雖在揚子江之北,可氣候依然是江南的氣候。當年在電視節(jié)目里見到的亭臺軒榭、九九女兒紅和佩劍俠客,當然不是假的,它們存在于秦淮河畔,存在于那些有名的、無名的古鎮(zhèn),存在于人們對江南無盡的詩意的想象之中: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他當然明白,盡管在南京落了戶,卻是難以把這座“六朝古都”稱之為第二故鄉(xiāng)的。故鄉(xiāng),大抵只是像他這種在鄉(xiāng)鎮(zhèn)出生、長大的人所擁有的一種特權。你見過把北京稱為故鄉(xiāng)、把上海稱為故鄉(xiāng)的人嗎?但他又想到,故鄉(xiāng)其實是一個整體性的概念,它不單單指向那巴掌大的一塊土地或是父母所在之處,而是涵括了這塊土地上的風物風俗、人情世故、家族血脈,以及這里的風、這里的雨、這里的云、這里的氣息等等。若是如此,他還是可以把江南稱為第二故鄉(xiāng)的,而他的孩子就不一樣了。

記得給孩子上戶口時,他故鄉(xiāng)所在縣的名字,被戶籍警填寫在了戶口簿中“籍貫”一欄,而不是“出生地”一欄。他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孩子是在南京出生的。他想,孩子長大后,若被問及故鄉(xiāng)何處,肯定不會想到遙遠的鄂西山區(qū),只會想到南京浦口,想到“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的江南。

到江南去,不再是一個念頭,而是往后余生都在此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