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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4年第8期|安寧:青山下(節(jié)選)
來源:《草原》2024年第8期 | 安寧  2024年08月22日08:25

早晨起床,見昨晚紛紛揚揚的雪,早已消失不見。陽光似乎在黑夜中,就張開無邊的斗篷,將每片雪花都收納其中。除了樓下小花園里零星閃爍的白,蕪雜枝杈間殘留的冰,大地上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世界靜寂無聲,有人輕咳著從窗前經(jīng)過,隨即消失在遼闊的虛空之中。

這是春天,四季的起始。空氣清冷,天空湛藍。沒有風。一切都靜悄悄的。偶有腳步聲響起,并不長久,似乎怕驚動了這明亮的午后時光。

擦拭窗臺,視線被一只西瓜蟲吸引。它已經(jīng)死了,身體干枯,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碎掉。我總懷疑它的靈魂先行厭倦了軀殼,于是選擇在某個秋天的黃昏,神秘地消失。我能想象它最后的時刻,從某個潮濕陰暗的角落,沿著一束射入房間的夢幻的光,慢慢爬到窗邊。它在那里被巨大的玻璃擋住。絕望中,它看到北疆深藍的天空、壯闊的落日、皎潔的月亮和自由飛翔的群鳥。它就這樣凝視了一整個夏天,終于在寒冬來臨之前,放逐了自己,只留下微微蜷縮的軀殼,向人類呈示著它臨別前曾經(jīng)有過的掙扎。

待到大青山下萬物復蘇,不知這只去年離開的小蟲,它的靈魂會不會借著打開的窗戶,探頭看一眼自己舊日的皮囊?

一進校園,便覺得一顆心緩緩沉入幽靜的湖底。空氣中飄蕩著沁人心脾的花香。一路走過去,看到香氣襲人的丁香,白的粉的,正用熱烈張揚的香氣,引來年輕學生的關注。我聽見一個男生,情不自禁地念著戴望舒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的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而在他前面沿丁香花路行走著的,果然是兩個溫柔乖巧的女孩。她們大約聽見了他的朗誦,竊竊私語,并輕聲笑了起來。

相比起來,榆葉梅就淡遠羞澀得多。我低頭用力地嗅,才有絲絲縷縷的香氣,從花蕊中徐徐飄入鼻腔。一陣風吹過,粉色的花瓣紛紛揚揚灑落下來。那花朵如此嬌嫩柔美,讓人不忍心踩踏,于是便懷著憐惜,繞路而行,卻又忍不住回頭張望,希望它們不要被人踏進泥土里去。

課上我說,春天終于完全抵達呼和浩特,學生們聽了笑我:夏天都要來了呀!仔細看看,果然,班里學生穿的衣服越來越輕薄了,有的男生甚至還穿了短袖。但我還是想起草坪上被水浸濕了一般的綠意,尚未完全蔓延開來,只在陽光充沛的地方,這里一叢,那里一簇,好像綠色是河面上的冰,春天在地下已經(jīng)轟隆轟隆地開過來了,可是草坪依然不疾不徐,猶如綠皮火車,哐當哐當?shù)兀员苯木徛俣?,從南方一路開來。

在近郊的公交站牌下,一大片花期已過、結(jié)出小巧果實的桃樹林里,忽然看到一只野貓,在兩排桃樹中間的空地上,昂首挺胸、閑庭散步般地走著。樹隙間灑落金光點點,它的毛發(fā)猶如太陽照耀下的汪洋,波光粼粼。這片郁郁蔥蔥的桃林,成為它的王國,一排排桃樹則是威嚴的士兵方陣。風吹過來,樹葉嘩嘩作響,仿佛一首舒緩的奏鳴曲。那只野貓,就這樣慢慢走著,不關心塵世喧嘩,不關心呼嘯而過的車輛,不關心獵物,不關心明天。那一刻,它高貴的靈魂里,流淌著一條自由奔放的河流。

黃昏時分,又一場雨清洗了整個大地。連綿起伏的青山氤氳在雨霧中,猶如在縹緲虛幻的半空中漂浮。近郊的花草樹木,濕漉漉地站立在天地之間,滿目哀愁,卻不發(fā)一言。

我問出租車司機:大青山的青色,到底是什么顏色?

答曰:青色是介于綠色和藍色之間的顏色。

注視著窗外煙雨中綿延的群山,我忽然很想化成一抹深沉的青,融入這無邊起伏的壯闊之中。

我坐在校園的小樹林里,抬頭看天。

天上空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陽光灑在一株年輕的白樺樹上,將每片新生的葉子一一照亮,整棵樹便在圣潔的光里,隨風發(fā)出親密的私語。

芍藥尚在含苞,紅色粉色白色的花朵,羞澀地隱匿在葉片中,只等某一天,被鳥叫聲驚醒。洋槐樹有著驚人的生命力,它們的根基延伸到哪兒,哪兒就很快長出一株茂盛的新樹。那些隱居地下的根系,也一定遒勁發(fā)達,即便有人斬斷一段,也會從斷裂處迅速繁衍出新的生命。

一株過了花期的桃樹,在白樺樹的對面靜默無聲地站著。幾只喜鵲飛來,蹲踞在枝干上,許久都沒有離去,仿佛在耐心等待一只瓢蟲爬過枝頭。蜜蜂有些孤單,繞著枝葉嗡嗡地盤旋一陣,便掉頭飛往附近一棵正在枯萎的丁香。火炬樹高高擎起紅色的果穗,以入侵者的姿態(tài),向其他樹木昭示著自己的所向披靡。在九月來臨之前,它們的葉子是溫潤的綠色,一旦嗅到秋天的氣息,狂熱的火焰立刻照亮腳下每一寸土地。

我將視線從火炬樹上慢慢收回,轉(zhuǎn)向半空中兩株枝干溫柔觸碰在一起的梨樹。它們是從一個根系上生出的分支,在此后漫長的時光里,它們也一定這樣依偎在大地上,樹根纏繞著樹根,枝干環(huán)擁著枝干,樹葉親吻著樹葉。風穿過茂密的樹林,發(fā)出天籟般細微的聲響。

一棵梨樹與另一棵梨樹在舞蹈,我注視著風中雀躍的枝葉,這樣想。

這是愛情的舞蹈,在遼闊的大地之上,在擁擠的叢林之中,它們忘記塵世的一切,指尖觸碰著指尖,身體纏繞著身體,唇舌嚙咬著唇舌。風從肌膚上滑過,一只鳥兒驚起,尖叫著沖上云霄。

這是性愛的舞蹈。樹木,花朵,昆蟲,鳥獸,皆在一浪高過一浪的潮水中,靜寂無聲。

一整天呼嘯的大風,吹出大片大片抒情的云朵。天空猶如仙境,無數(shù)金色的光穿越云層的罅隙,灑在遼闊的大地上。風從樓頂上掠過,從樹梢上滑過,從街巷中飛過,從沙漠戈壁森林草原上越過,從氣象萬千的云朵中穿過。

我坐在窗前,聽著高低起伏的風聲,看著窗外高大的柳樹在半空劇烈地搖擺,忽然想起昨天在校園里,看到的一株占據(jù)了半個草坪的奇特柳樹。確切地說,那是三株柳樹,只不過它們的根基來自同一個母體。每一株柳樹,都需要兩三個人才能合抱住。它們幾乎成了這片草坪上唯一的主人。其中的一株,在一場風暴中倒地,粗壯的枝干便緊貼著地面,向前頑強地生長。它就這樣匍匐在地上,枝繁葉茂地度過了許多年。沒人能夠說出這株大樹是哪一年植下的,反正學校還沒有建成的時候,它就已經(jīng)根深蒂固地盤踞在這里,成為一方霸主。以至于人們敬畏自然的威嚴,小心翼翼地在其中一個倒地的粗壯枝干下,撐起一根木頭,讓它靠近地面的身體,能夠時時有風自由地穿過。

前往大巴山的朋友,微信發(fā)來照片。那里的天空,也像此刻的北疆,浪漫舒展的云朵,鋪滿廣袤的天空。大巴山上層巒疊嶂,森林茂密,綠色猶如河流,肆意流淌。有云朵好奇地下到凡間,在半山腰繚繞盤旋,于是那里便似有了隱沒的仙人。我對朋友說:等你老了,就定居山中吧,將你一生的風云和愛情傳奇,都交給后人言說,你只“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朋友哈哈大笑,回說:當然如此!

而另一個朋友,則發(fā)來小花園里空蕩蕩的鳥巢。兩只斑鳩曾經(jīng)在那里生活,并撫育了它們的孩子。當斑鳩寶寶學會飛翔之后,它們一家三口便永遠地消失了。我看著風中閃爍的葡萄藤蔓和藤蔓中安靜棲息的鳥巢,耳畔似乎又回旋起斑鳩的叫聲。那叫聲與布谷鳥如此相似,“布谷布谷”,一聲一聲,響徹北疆遼闊的大地。

大風中帶阿爾姍娜去看附近的“森林”。這是我偶然間發(fā)現(xiàn)的一片居于呼和浩特市區(qū)的清靜之地,屬于內(nèi)蒙古林科院的樹木繁育中心,但對外免費開放。林區(qū)面積很大,我推測從南至北慢慢逛完,大約需要兩個小時。林中樹木粗壯遒勁,遍地都是漂亮的松果、蒲公英、野草,還有喜鵲、斑鳩、麻雀等各類飛鳥。因為已經(jīng)形成良好的自然生態(tài),樹木可以獨立生長,無需澆灌,于是多年前修好的水泥溝渠都已廢棄,成為老舊但卻別致的風景,穿行其中,有回到兒時山野的恍惚。

阿爾姍娜猶如一只返回山林的鳥兒,在人煙稀少的樹林里快樂地飛奔。她時而將三棵環(huán)擁在一起的大樹,尖叫著指給我看。時而又撿起一枚掩蓋在層層松針下的鳥雀羽毛,欣喜地玩耍。時而四處撿拾楊絮,并細心地摘去上面的雜草,藏進自己的口袋。時而又采下一朵蒲公英,呼一口氣將它們?nèi)看底?。時而又叫喊著讓我看頭頂飛過的蝴蝶,大風中起舞的樹木,天上奔跑的云朵,甚至一只螞蟻,一片蛛網(wǎng),一朵米粒大小的苔花,一根枯死的樹干,一截被風刮斷的樹枝,都讓她驚呼,并發(fā)出由衷的贊嘆。

這片林場,不知沒有太多宣傳的緣故,還是城市里的人們已經(jīng)忘記了返璞歸真的自然的美好,再或大家更喜歡有各種開發(fā)項目的公園,沿途只看到七八個人在林中散步。不過這反而讓我歡喜,仿佛這片森林獨屬于我和阿爾姍娜。我想仔細地看清每一株樹木,記住樹上深沉的眼睛,記住枯死的枝干上生機勃勃的木耳,它們代替死去的樹木,重新傾聽世間美妙的聲響。所有樹木棲息在這里,自成無人打擾的王國。而我們?nèi)祟?,不過是恰好路過它們。

我們只帶走了遺落在地上的楊絮、羽毛和松針。阿爾姍娜試圖采一片樹葉,我阻止了她:這樣我們下次再來,還能看到它生長在這里……

天氣瞬息萬變。

早晨,天陰沉沉的,太陽不知躲在哪里。于是拉了窗簾,打開臺燈,關了手機,安安靜靜地修改文字。偶爾聽聞樓下有細碎的腳步聲經(jīng)過,間或一兩聲咳嗽,或者貓狗的叫聲,小孩子的呼喊聲。除此,便像是隱居山林。

不知過了多久,看見一抹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悄無聲息地落在書桌一角,于是那里便顯得格外明亮,仿佛有一只蝴蝶忽然降臨。我在若隱若現(xiàn)晃動的陽光里,繼續(xù)伏案工作,并想象此刻天空的顏色,一定是湖泊一樣深邃的藍。

果然,當我累了,拉開窗簾向外望去,立刻被窗前自由舒展的大片大片的云朵吸引住。簇擁的云朵中間,露出深藍的天空,那藍如此憂郁,又那樣深情。人看久了,總覺得會陷進去,消失在藍色之中。云朵變幻莫測,不過須臾,窗前的那片就不復存在,被厚重的烏云代替。于是那藍也不復昔日的藍,化為淺灰,好像那里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即將沖溢而出。

等阿爾姍娜喊我吃飯的時候,窗外忽然傳來嘩啦嘩啦的聲響。我探頭一看,天哪,明晃晃的太陽下,竟然下起了大雨!那雨來勢兇猛,毫無預兆。在我的故鄉(xiāng),這叫太陽雨。在呼倫貝爾草原上,這種氣象奇觀也不足為奇。尤其冬天,常常天上掛著明亮的太陽,人間則飛舞著萬千精靈般的雪花。

但當阿爾姍娜問我原因時,我還是給了她童話般的解釋:太陽正傷心地哭呢。

阿爾姍娜忘了吃飯,坐在窗臺上,抬眼望著天上的太陽,很認真地對我說:那我們?nèi)ソo太陽擦擦眼淚吧。

就在我們說話的工夫,雨倏然停了下來。一切回歸寂靜,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黃昏時,忽然起了大風。

我起身關了窗戶,看著對面飄搖的樹木,只覺有些奇怪。晚間得知今天是中元節(jié),又想起那陣來路不明的風,便有些恍惚。人終其一生,都想弄明白的問題,不過是生與死。許多人活到很老很老的年齡,牙齒都掉光了,只剩了皮肉茍延殘喘,勉強度著時日,也依然不能明白生命如何珍貴,而死亡又將怎樣自然地將我們的皮囊從世間帶走。一起帶走的,還包括我們的魂魄。

此刻,我關了燈,只讓窗外皎潔的月光,照在空蕩的書桌上。這清幽的月光,是為無數(shù)飄蕩在人間的鬼魂而來,照亮他們回家的路途,或者通往來生的荊棘之地。每一個死去的人,也一定在人間活過。死因為生,變得莊重、嚴肅,讓人敬畏。死亡是活著的人最終抵達的地方,卻是逝者的起點,無人知曉他們打開這一扇門,又將前往何處。活著的人與死去的人陰陽之隔,永不相見。除非,那活在世上的人,某一天也死了,于是在千萬個鬼魂之間,在今晚河上的燈盞照亮下,或許又可與死去的人再次相見。只是,這樣的相見,活著的人,已經(jīng)無法講述給后代子孫了。一朵云飄過來,遮住了窗前的月亮。于是云朵的周邊,便鑲嵌上了金色的光環(huán)。那光是柔和的,清麗的,仿佛一抹無聲的微笑,掛在高高的夜空。

一切都在這神秘莫測的鬼魂之夜,暗藏著不安,驚恐,敬畏。生與死,因一個千百年來被人間定義的夜晚,豁然打通。

今天下了一天的雨,淅淅瀝瀝的。

撐傘在校園里走上一會兒,看到草坪開始泛黃,草尖上沾滿了雨水。一陣風吹過,大地似乎打了一個寒戰(zhàn),于是雨珠紛紛灑落,消失在濕漉漉的泥土里。偶爾,有一兩只鳥兒無聲地穿過雨幕,又很快消失在蒙蒙煙雨之中。路人都縮著肩膀,緊裹著衣服,匆匆前行。只有高樓上的人,會靠在窗邊,注視著天地間綿綿不休的雨,長久地出神。

看預報,接下來幾天都是陰雨連綿的天氣,想來雨過天晴,秋天就正式抵達北疆了吧。那時,枝頭所有生機勃勃的樹葉,都將在空中飛翔,而后一片一片,落滿蒼涼的北方大地。

我只是有些悲傷,這獨屬于秋天的悲傷。一切終將蕭條,一切終將逝去,一切終歸寂靜。自然如是,人生亦如是。

阿爾姍娜想看大象許久了,上午快馬加鞭忙完工作,決定帶她和阿媽去大青山野生動物園。

一進動物園,就見天鵝正在水中自由地嬉戲,一個個羽毛光潔,神情高傲。又有剛剛出生的毛茸茸的小麻鴨,緊跟在媽媽身邊,寸步不離,稚嫩的小腳不停劃出細細的漣漪。黑天鵝性情孤傲,大多遠離人群,在水中央獨自遨游。白天鵝頗接地氣,看小孩子拿了食物熱情召喚,立刻優(yōu)雅地游過來。其中一只竟然跑上岸來,追著人飛跑,也不知是它討厭人侵占了自己的領土,發(fā)出驅(qū)逐令,還是想跟人類嬉戲。岸邊的人于是尖叫著跑開,它拍打拍打翅膀,露出勝利者的得意微笑,而后一搖一擺地重新回到水中。

猴子們也不怕人,隔著玻璃與人含情脈脈地對視。它們有的在捉虱子,有的在撓癢癢,有的在繩索上輕巧地跑來跑去,有的百無聊賴地揪著地上的草吃。還有的在靠近欄桿的地上掏出一個洞,方便人們將食物偷偷遞給它們。長尾猴的尾巴優(yōu)雅得體地卷著,像穿著燕尾服去看歌劇的英國紳士。求偶期的雌性狒狒,屁股實在是大,乍一看,以為跟人一樣,因久坐得了痔瘡,粉粉的一大片,以至于當它背過身去,感覺整個身體就只有一個屁股。它獨自待在一個大籠子里,還住著一室一廳,看上去有些寂寞。實在無事可做,它便繞著籠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偶爾停下來,努力地將手伸出籠子,揪一片小小的草葉吃。

非洲大象讓阿爾姍娜很震撼,她不停地喊叫著:“媽媽,大象怎么能那么大??!它是生下來就那么大,還是吃得太多才長那么大的?它怎么能跟恐龍一樣大!”不過等見到長頸鹿,她直接“天哪!天哪!”地叫著,找不到詞語描摹五六米高的長頸鹿,怎么能比房子還高。

從長頸鹿開始,我們便開啟了觀看大型猛獸區(qū)的漫漫長途。多年沒有徒步走過這么長的路了,從我們踏進動物園開始,走走停停,花了四個小時還沒有逛完。以至于我站在高高的臺階上,看著前面萬里長城一樣直插云霄的道路,心中忍不住生出絕望。阿爾姍娜卻一臉興奮地感慨:“天哪!媽媽,等我們走到那里,飛機到站了,輪船靠岸了,你變老了,我也長大了!”她這一連串夸張,讓我和阿媽忍不住笑起來。于是又鼓足勇氣,一步步向前走去。

緊趕慢趕,在動物園關門之前,我們看到了沉睡的老虎,休息的鱷魚,走來走去的獅子,發(fā)出震耳欲聾吼聲的棕熊,眼神機警的草原狼,還有蒙古馬、野驢、梅花鹿、牦牛、駱駝等等。只留下犀牛和大熊貓,因為已經(jīng)閉館,無法看到。

一路見山中樹木已經(jīng)凋零,遍地都是枯黃的落葉。黃昏的風颯颯吹來,漫山遍野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站在高處俯視呼和浩特,只見群山環(huán)繞,高樓林立,整個城市宛如一塊溫潤的美玉,棲息在青山腳下。

夕陽遍灑大地,一群大雁振翅飛過高空。萬千松球隱匿在叢林之中,宛若小小嬰兒。天地在余暉中,散發(fā)圣潔柔軟的光芒。

十一

黃昏,路過大青山腳下,見三五只喜鵲,正在山坡上尋覓草籽。它們小小的腦袋在枯黃的草葉間不停地躍動,像在彈奏一首歡快的曲子,大地隨之發(fā)出細微的顫動。風吹過來,草尖上灑落的夕陽,絳紅的野果,飄落的樹葉,松樹的影子,也跟著跳躍起來。萬物在大地的懷抱中,靜享秋日最后的溫柔。

一個老人騎三輪載著孫子過來爬山。他有些耳背,看見我打招呼,一臉歉疚地指指自己的耳朵。我們彼此笑著點點頭,像一縷風與另一縷風相遇,什么也沒有說,卻什么都能明白。他們已經(jīng)走出去很遠了,我還聽到小男孩在大聲地對老人說著什么。那聲音像偶爾在山間響起的鳥鳴,掠過樹梢,隨后又消失在絢爛的晚霞中。

一切都被最后的光照亮。松針仿佛在天堂里,每一根都被涂抹成明亮的金色。白楊樹干上長滿了眼睛,夕陽穿過重重樹木,落入這些上帝般洞穿塵世的眼睛。每一株白楊的魂魄,都在即將消失的光里,屏氣凝神,不安地震顫。

等到夕陽隱沒,一切都籠罩在暮色之中。一彎嬰兒睫毛一樣輕柔的月亮,正慢慢在天邊升起。我從未見過這樣夢幻般的月亮,仿佛它只出現(xiàn)在今夜,仿佛它是全新的一輪月亮,仿佛它沒有來處,也不知去向。

它就這樣在寂靜的夜空上飄蕩,讓一切喧嘩,都瞬間噤聲。

十二

晚飯后,與阿爾姍娜下樓散步。

小區(qū)旁邊一棟樓,一樓住戶的小花園,比賽似的一家比一家講究。趁著夜色,我和阿爾姍娜逐一推開虛掩的門,貓一樣躡手躡腳地溜進去,看一眼昏黃的月光下,還在瑟縮著盛開的月季,并彎下身去嗅一嗅冰涼的花瓣。小蔥、白菜、黃瓜、西紅柿,都已在秋天里現(xiàn)出衰頹之色。一只不知名的小小的蟲子,從我們腳下快速地爬過,消失在昏暗的菜畦中。

有一家人,拉著開滿富貴花朵的窗簾,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電視。我和阿爾姍娜主人一樣,悄無聲息地在他們家院子里走來走去,逐一享用著嶄新的健身器材。月亮掛在清冷的夜空,并在人間投下婆娑的影子。風也在月光里畫畫,將斑駁的樹影投到老舊的墻上、商鋪緊閉的窗戶上、停歇的汽車上,還有模糊的水泥地上。一切都是寂靜的。小孩子在風里奔跑的聲音,便格外清澈,有被月光洗過的清涼,緩緩蕩漾開來。

在一個角落,我和阿爾姍娜發(fā)現(xiàn)一株古老的榆樹,竟然長在一堵墻里。大約修墻的師傅也貪戀它的陰涼,于是烈日下忽然動了惻隱之心,將它作為墻的一部分,夾在了紅磚水泥之間。于是,它便將樹影均勻地灑在兩邊墻上,把自己變成一幅讓人驚訝的水墨畫。

媽媽,以后我們也買個一樓的房子吧,我想要一個小小的花園,像奶奶在草原上的家一樣,我們種菜養(yǎng)花,再養(yǎng)一只小貓小狗和兔子,晚上的時候,我們還可以坐在院子里看月亮。阿爾姍娜逐一走過這些空無一人的花園后,熱烈地對我說。

好啊,再過幾年,我們也買一個有花園的房子?,F(xiàn)在,讓我們先把路邊的野草,搬到我們的花瓶里去吧。說著,我便剪下一些干枯的狗尾草,又從垃圾桶旁邊,打開被人扔掉的一束花,一株依然茂盛的水竹,正等待我們帶它回家。

……

——全文見《草原》2024年第8期

安寧,生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山東人?,F(xiàn)為內(nèi)蒙古大學教授,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十屆全委會委員,北卡羅來納大學教堂山分校訪問學者。在《人民文學》《十月》《草原》等發(fā)表作品400余萬字,已出版作品30部,代表作有《遷徙記》《寂靜人間》《草原十年》《萬物相愛》。曾獲華語青年作家獎、茅盾新人獎提名獎、冰心散文獎、丁玲文學獎、葉圣陶教師文學獎、三毛散文獎、中華寶石文學獎、內(nèi)蒙古文學創(chuàng)作“索龍嘎”獎、廣西文學獎、山東文學獎、《草原》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