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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學》2024年第8期|西元:徒步走到終點(中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4年第8期 | 西元  2024年08月22日08:20

西元,一九七六年生,籍貫黑龍江巴彥。一九九四年考入解放軍南京政治學院,同年入伍,歷任排長,組織、宣傳干事,代理組織科長,營教導(dǎo)員。曾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北京大學,獲文學博士學位?,F(xiàn)為解放軍文化藝術(shù)中心文藝部創(chuàng)作員。曾獲第二屆《鐘山》文學獎、第二屆中華文學基金會 “茅盾文學新人獎”、第三屆華語青年作家獎等。

上級來了命令,要求某邊防團派出一支巡邏小分隊,查看山脊一線上的觀察點及其周邊有沒有異常情況。團長交代了任務(wù),對帶隊的營長沙娃子說:“巡察結(jié)束后,你們往東走,到一號山口那里跟我會合?!苯又?,他又對指導(dǎo)員樹生說:“你的事我知道,別想太多。都在一起共事這么多年了,還不了解你嗎?派你去就是信任你!”

四輛沙色迷彩步兵突擊車行駛在公路上,車隊最后面跟著一輛運送給養(yǎng)的卡車。規(guī)規(guī)整整的路很短,在一個不起眼的拐彎處,車隊駛下路基,駛?cè)胧勇罚路鹨幌伦訌陌稙_進了茫茫無際的土黃色大海。如果不是對這里的地形地貌了然于胸的老手,任誰也不能沿著這條若有若無的土路走下去。土路上鋪了一層拳頭大小的碎石,在輪胎的碾壓下,會偶爾砰的一聲飛出去很遠。又時不時有尺把大的巖石把行進中的車子高高掀起,使得車子里的人像篩子上的豆粒兒一樣,五臟六腑顛得翻江倒海。

步兵突擊車和普通越野吉普車不一樣。在駕駛員后方,是兩排背靠背的長座位。這樣,車里的士兵可以背靠戰(zhàn)友,面對車窗,隨時看到車外的情況并投入戰(zhàn)斗。上等兵海崽左手摟槍,右手緊握著頂棚上的尼龍抓手,頭盔叮叮咣咣地撞著步兵突擊車的鋼梁。他半個屁股微微貼在座位上,身體隨著車子的起伏而起伏,像個老練的船把式。坐在副駕駛位置的上士班長差不多也是在半空中飛舞,吃力地用對講機報告車子的狀況。車子里的每個人都在聚精會神地與顛簸搏斗著。海崽知道,這樣的路還很漫長。于是不知不覺間,身體接管了保持平衡的工作,思緒卻飄到車子外面。

海崽的老家在大海邊的一個小鎮(zhèn)子上。鎮(zhèn)子面朝海面,背靠終年郁郁蔥蔥的小山。一條細細的海濱公路鉆進密林之中,從海邊通向群山,通向內(nèi)陸。海風濕濕的,夏季墻壁上會結(jié)出一層薄薄的水珠。初上高原的日子,海崽覺得這里的空氣是火辣辣的,肺子、氣管、喉嚨、舌頭、嘴唇統(tǒng)統(tǒng)給風干了,好似曬干的魚,每呼吸一口氣,都像有條鋸子在胸腔里拉過一遍。仗著年輕身體結(jié)實,高原反應(yīng)倒不明顯,不過是有那么些日子,身體苦兮兮的,像喝多了酒第二天早晨醒來時的感覺。那一刻,海崽才發(fā)現(xiàn),這世界可真是大呀!自己早已離開家鄉(xiāng)十萬八千里,來到了一個世界上最荒涼的地方。

海很遼闊,高原也很遼闊,可遼闊和遼闊又不一樣。海是動的,是喧鬧的,是洶涌的,即使是暖陽下的大海,你也可以聽到波濤的嘩嘩響聲。海崽從來沒有怕過海,即使是遇到了暴風天氣也沒怕過,他的這種不怕就像魚不怕大海。生活在海邊的人總想到海的深處,或者干脆到海的那邊去看看。可高原的遼闊卻讓人生畏。這里的天空藍得發(fā)紫,遠處的雪山纖毫畢現(xiàn),仿佛就在眼前,可實際上卻在幾百公里之外。車子跑啊跑啊,近處的石塊飛快地被拋在后面,雪山卻一動不動。千辛萬苦來到山腳下,那山頂白得刺眼,像有個龐然大物從天空低下頭,威嚴地打量著你,讓你自感無比的畏懼與渺小。這里又寂靜,又空曠,巡邏幾天幾夜也不見一人一獸。當你來到這里,你會有種幻覺,你就是幾千年幾萬年來第一個站在這里的生靈。間或能看到巨石上留下的五彩經(jīng)幡,那可真是人間奇跡,與其說是一種信仰,不如說是弱小的人類執(zhí)著地要把自己的痕跡留存于大自然。

停車撒尿的時候,海崽看到不遠處的亂石叢中丟著一只拳頭大的銅磬。他走過去,發(fā)現(xiàn)上面殘留著一截牛皮繩。在銅磬旁邊,他又找到一塊三角形的石板,上面原本刻著六字真言,但石板斷裂了,字跡便也不全。海崽知道這東西有宗教意義,不能動,把它原樣留在那里好了。他抬頭向四周望了望,滿眼是無邊無際的土黃色巖石。海拔四千米以下的地方有樹可以生長,以上的地方則大多是長不高的地衣、苔蘚和蕨類植物,到了五六千米,就連這些植物也沒有了。這里有雪水匯成的河,有很美的天空,有耀眼的陽光,看起來似乎和世上任何地方都沒有什么不同,但這里沒有生命,生命也無法在這里生存。

出神之時,海崽記起一件事來。今年春天,班長帶著他跑了一趟長途。任務(wù)完成后,營里又給班長安排了新的事情,所以海崽只得一個人坐長途汽車回駐地。班長顯然是有些不放心這個入伍第二年的新兵,但又極力掩飾著,只是反復(fù)叮囑他一路上哪兒也不要去,不要跟陌生人說話,不要對別人說自己是當兵的,不要離開車子,不要管閑事,下了車立刻回營區(qū)……

班長離開后,海崽覺得自己像是一條游進了陌生海域的魚,又興奮,又害怕。入伍后,除了執(zhí)行任務(wù),他基本上沒出過營區(qū)。而天底下所有的營區(qū)差不多都一個樣子,房子上有大大的紅漆標語,墻上有各色板報櫥窗,同樣疊法的被子,同樣擺法的鞋帽,同樣的學習材料,連長指導(dǎo)員們也說著同樣的話。只要不出營區(qū),你不會特別明顯地覺察出你是在中國的這里,或是在中國的那里。而現(xiàn)在,海崽突然一個人回到了人群中,某種入伍之前的熟悉感覺便慢慢涌進身體里。

當時是下午,陽光斜照在大地上,世間萬物都鍍上了一層厚厚的金燦燦的光。車子進了一個小鎮(zhèn)子,停下來。海崽看見土路邊樹下坐著一個藏族姑娘。她身邊擺著一個貨攤,但她并不在意,甚至有些厭煩,扭過頭專注地望著遠方。她沒有穿戴民族服飾,而是穿著普通人的衣服,身材修長而又健美,像只山貓。她清澈的眼睛、黑黑的皮膚、筆直的鼻梁、漫不經(jīng)心盤起來的發(fā)髻映在夕陽里,散發(fā)出亮晶晶的光彩。

一時間,海崽驚呆了。世界上竟然有這么美麗的女孩子!他又特別痛苦,這一年來在心里面生長出來的透明而堅強的東西,被洪水似的情緒猛然地沖蝕著。

車子動了,海崽慌忙跑下來,坐在路邊的一塊大石頭上。他癡癡地望著這個女孩子,滿眼都是她。如果能和她在一起,就是永遠不回海邊的老家也心甘情愿。

班長來了電話。海崽猶豫地說:“中途下了車,但車子跑了,沒追上?!卑嚅L焦急地問:“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是不是跟人家打仗啦?傷人了沒有?”海崽吞吞吐吐地說:“沒有,什么事也沒有?!卑嚅L嚴厲地問:“肯定出事了,你一定要跟我說實話,我來幫你處理,保證你沒事?!焙a陶f:“班長,我看到了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我從來沒看到過這樣好看的人。我不想回去了,我想一直待在這兒。”班長在電話那頭舒了口氣,說道:“海崽,你聽我說。哥也是從新兵過來的,你心里想的我都清楚。可你是個兵?。∧阍趺茨懿换貭I區(qū)呢?你要是現(xiàn)在不回去,以后可就沒機會回去了,你會后悔一輩子的?!卑嚅L又說,“這樣吧,你要是想看,我批你兩小時的假,你就再看兩小時,看夠了趕緊回去。”

海崽想了想,覺得班長說的有道理,便答應(yīng)了。他坐在土路對面看著那個女孩子,直到天色漸暗。他終于下了決心,走過去買了攤子上最貴的一件東西,是一串鑲有蜜蠟的銀質(zhì)項鏈。藏族姑娘對他笑了一下,說了聲謝謝。這是海崽見過的最貴重的笑容。

車隊進了山谷。谷底堆滿了從兩側(cè)大山上滾落下來的巨石,每到冰雪融化的季節(jié),這里又成為轟隆隆響的河。河床兩岸有百十來米的陡坡,再向上就是懸崖一樣的高山。站在谷底,你會莫名地惶恐不安——天空是窄窄的一線,而自己則是一只掉到了深澗中的小蟲子。

步兵突擊車冒著黑煙,在險象環(huán)生的河床上吃力地扭動車身。發(fā)動機聲嘶力竭地吸進稀薄的空氣,又徒勞無益地吼叫著,燃燒著更多的柴油,卻無法輸出更大的氣力。到了這里,車子只得停下來,再膽大包天的駕駛員也無法向前開上哪怕一尺了。大家把生活背囊留在車上,背上迷彩沖鋒包和槍支下了車。

山上的積雪沒到膝蓋。營長沙娃子下車時看到自己的雙手紫得發(fā)黑,手指甲像瘀血了一樣。他往沖鋒包里額外多裝了五包單兵戰(zhàn)斗口糧,雖然重了好幾斤,但如若出了意外,無論是自己還是別人,這可都是救命的東西。高原這地方怪得很,哪怕你是個小心謹慎的多年的老兵,也會遇上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意外。因為一次發(fā)燒、一次暈厥或者一次意外跌倒而沒了命可不是什么難以想象的事情。把所有裝備物資扛上身體時,沙娃子感到一陣疲憊,一陣眩暈。來到這里,是巡邏,也是生存,本就是一場生與死近在咫尺的搏斗。從開始一直搏斗到終點,沒有片刻懈怠、休息、愉悅和解脫。不要妄想一步登天,不要跟雪山發(fā)怒,不焦急,也不放棄,穩(wěn)穩(wěn)地走,慢慢地走,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全心全意地走,你才能走到目的地。

隊員們排成一線向山上行進,彼此相隔數(shù)米,身體與身體之間松松地綁著白色登山尼龍繩索。攀上一道兩米高的山崖時,走在第一個的沙娃子蹲下來,讓后面的戰(zhàn)友一個一個踩著自己的肩膀爬上去。在沙娃子的巡邏生涯里,這道山崖已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每次必得以這種方式通過。海崽有些猶豫要不要踩在營長的肩頭上。沙娃子看了他一眼,鼓勵道:“小伙子,腳要踩實了,小心摔到山下去。”

接近山頂,山風驟然變大,使得人的身體變得輕飄飄的,像風箏一樣歪歪斜斜要飛起來。雖說腳上穿了羊毛防寒靴,但腳還是最脆弱的地方。開始是腳尖疼痛,仿佛被錘子砸上了。后來腳掌麻了,漸漸失去知覺,小腿懸空了似的。強風夾帶著沙子一樣的雪粒,打在臉頰上,好似萬千鋼針刺在皮肉上。外面嚴寒如刀,防寒迷彩作訓服下面卻很快涌出一層熱汗,蒸汽順著脖子和手腕向外冒,內(nèi)層衣物濕漉漉地貼在皮膚上。但你不能停下來,否則這層熱汗就會瞬間變成一層涼水,甚至是薄冰,冷冷地覆在身上,仿佛赤身躺在冰湖上,讓人惱火又痛苦。步槍又冷又硬,背帶死死勒著脖子和前胸,讓人喘不過氣。鋼鐵槍身在你拼盡全力攀登時一下一下狠狠撞擊著胯骨和屁股,像個脾氣暴躁卻又能在生死時刻保護你的兄弟。你更不能徒手去摸它,否則會被粘掉一層皮。過去,軍用水壺必須放在大衣下,貼在胸前或肚子上,要不過不了多久,里面的水就要凍實心兒,一滴也休想倒出來。直到去年,上級給配發(fā)了邊防巡邏水壺。這東西是鈦合金的,雙層保溫,帶腎形飯盒和叉勺一體的餐具,能保證一天都喝上帶熱乎氣兒的水,飯盒還能架在火上加熱。沙娃子簡直是太愛它了。

中午時分,巡邏隊到達山頂。這里是四號觀察點東側(cè)一處略矮的高地。四周的山峰連綿起伏,一望無際,仿佛沸騰的云海。太陽在頭頂正上方,天空又高又遠,藍得讓人發(fā)慌。刺眼的光線在雪白山峰上隨著狂風飛舞,好似金色的波濤。沙娃子在附近察看了一番,沒有任何異常情況。于是,他讓隊員們摘下護目鏡,站成兩排,中間展開一面國旗,留了張影,既是憑證,也是紀念。盡管許多年來,這樣的情形早已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回,可每當國旗在大風中展開的那一刻,他的身心都會為之一振。那一抹紅色是如此嬌艷、如此頑強、如此無畏,哪怕你在萬念俱灰、饑寒交迫、精疲力竭的狀態(tài)下,也會有一股暖流沖進胸腔。沙娃子覺得自己被凍僵了,可還是有兩顆淚珠兒從眼角流出,在臉頰上凍成冰晶?;蛟S只是被寒風吹出的眼淚吧,他習以為常地擦了擦眼角。

山頂上光禿禿的,寒風呼嘯,連帳篷也扎不住,巡邏隊無法久留。沙娃子帶領(lǐng)大家下到高地南側(cè),那里有一塊巨石可以擋風。巨石與山體之間形成了一個走廊狀的地窩子,兩端用大石塊兒壘起一米多高的墻。這樣,地窩子差不多就成了一個可以遮風擋雪的小巢。

大家緊緊擠在一起,霎時間就暖和起來。沙娃子讓其他人去里邊,自己坐在風口處。雖然還是有風,但實在暖和了許多。他舒舒服服地伸開腿,使勁拍著腳掌和小腿,好讓血液盡快流到那里,以恢復(fù)知覺。硬邦邦的防寒靴底上結(jié)了厚厚的冰,得用石塊才敲得掉。迷彩褲子上騰起的灰土嗆得所有人咳成一片,每個人都灰頭土臉。沙娃子大喊一聲:“開飯吧!”然后,他從挎包里抽出一袋單兵自熱食品,把里面的兩包米飯都灌上水加熱。一包海鮮炒飯,一包蘑菇炒面條,平時咽不下去,現(xiàn)在一股腦兒吞進肚子里,還覺得好吃得不得了。大家把冒著蒸氣的加熱袋貼在手上、臉上,這些部位都凍僵了,現(xiàn)在像厚冰化開了似的,針扎一樣,但疼得很舒服。

一位老兵蹭過來,從沙娃子沖鋒包里翻出一包煙,給沙娃子留了一支,剩下的都拿走了。會抽的不會抽的,每個人都點上一支,深深吸一口,又對著寒風吐出,看著灰白色的煙霧打著轉(zhuǎn)兒,消失得無影無蹤,感到格外愜意。

沙娃子向里面看過去。隔著指導(dǎo)員樹生和上士班長,他看到了上等兵海崽。這小家伙憨憨的,想是餓壞了,埋頭吃著自熱米飯,鼻尖都快戳進錫紙袋里面了。海崽的臉頰和耳朵又黑又紅,皴裂起皮,結(jié)了凍瘡。沙娃子心想,要是讓他娘看到了,真不知得多心疼。這不禁讓沙娃子也一陣心疼。他從挎包里摸出一包單兵口糧,扔到海崽懷里,說道:“多吃點,吃飽嘍?!焙a毯呛且恍?,說道:“謝謝營長?!边@一笑,又讓沙娃子覺得海崽是個挺漂亮挺機靈的小伙子。

坐在那兒,沙娃子不自覺地用防寒靴后跟去刨石子,似乎要摳出一個坑,看看下面埋了什么。多年來,每次到這兒休息,他都要習慣性地刨上幾下子,而這個動作又讓他記起多年前的一件事。那時,沙娃子大學剛畢業(yè),還是個到連隊不滿一年的新排長。有一次巡邏到這處高地,剛一爬上山頂,就發(fā)現(xiàn)了腳印,而且是新鮮的腳印。沙娃子很緊張,這荒無人煙的地方,除了對面的人,誰又會來這里呢?可帶隊的老營長似乎并不緊張。他端詳了一番,向高地南坡走過去,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一處新壘的工事。當然,你要叫它工事也很勉強,充其量不過是個能讓人暫時休息的避風所。更讓沙娃子緊張的是里面竟然有人,隱約可以看到有個大漢在旁邊走動,頭上裹著的綠色頭巾碩大而又顯眼。

老營長不慌不忙,帶著隊員從南坡下去。不久,那大漢看見了巡邏隊,但沒有轉(zhuǎn)身逃走,而是站直身體注視著隊員們走到近處。大漢身穿鼓鼓囊囊的深綠色防寒服,個子高大,臉膛圓圓的黑黑的,看你時像是在生氣瞪你。他肩膀上和胸前有一些花花綠綠的軍銜配飾,沙娃子不太懂,也不知對方職務(wù),只覺得挺煩瑣復(fù)雜。第一眼見這個大漢,沙娃子覺得雖然對方很警覺,還怒氣沖沖的,但并不是一個很有心機、有什么壞心思的人。那雙瞪得很圓的眼睛里甚至透露著一些直率和可愛,你會從心里覺得,只要不惹惱對方,這還是個很值得交往的漢子。

老營長走到大漢跟前,說道:“辛格,你得把工事拆嘍!”那口氣一點也不兇狠、憤怒,倒有點像老朋友之間推心置腹的談話。

也不知這大漢聽懂了沒有,只見他依舊瞪著老營長,嘴上不說話,眼睛里卻流露出老實人自覺理虧時才有的神情。他放棄了和老營長對視,使勁扭身往工事里面走。老營長趕上去,摸出包煙,遞上一支,道:“老伙計,不是說好了嗎?河那邊是你們的,河這邊是我們的,咱們井水不犯河水??涩F(xiàn)在,你們怎么跑到這邊來了呢?還趁我們不注意修了工事。這說不過去吧?”

老營長指了指高地西側(cè),又說道:“你瞅一瞅,這工事都修到我們的觀察點后面來了!你們這么做可就不夠朋友啦!”漢子嘴里咕噥著,竟然吃力地用漢語說道:“這工事,不是我建的?!?/p>

老營長不依不饒,說道:“你人也得趕緊回河那邊去,你不是普通老百姓,到這邊來算是怎么回事呢?”沙娃子等人跟著大漢走到工事旁,發(fā)現(xiàn)里面還坐著一個男孩子,十四五歲,瘦瘦高高,穿著和大漢一樣的軍服,長得和大漢也很像。老營長走上前去,拍了拍少年兵的肩膀,笑著說道:“小辛格,跟你爹來巡邏啦?”少年兵拘謹?shù)攸c點頭。

大漢進了工事,老營長帶著巡邏隊員也跟了進去。大漢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揮揮手,示意其他人也都坐下。工事里一片狼藉,有燒過火的痕跡,丟了不少空罐頭盒、煙頭、塑料袋、木箱子、舊報紙,角落里擺了兩條睡袋。大漢垂頭琢磨了一會兒,似乎想明白了,說道:“你們要拆就拆吧!反正下午我要回河那邊去?!?/p>

后來,沙娃子聽老營長講,這大漢叫辛格,不知是名還是姓,反正見了面就叫他辛格。辛格是錫克族人,算是那邊的少數(shù)民族,世代生活在河對岸海拔低一些的山區(qū)里,而且祖上幾代人都當兵,干戍邊的活計。剛才那個少年兵是他的兒子,沒問過叫啥,都叫他小辛格。老營長還講,再往前十年,他還是副連長的時候,見過辛格的爹,也是當兵的,開飯時和兒子在一口鍋里吃飯。在這里待的年頭更多的老同志曾經(jīng)說過,辛格的爺爺也是當兵的,還參加過六十多年前的沖突。因為從小在這里生活,辛格會說點漢話,也會講點英語,和他做些簡單交流沒啥問題。

辛格從木箱子上拆了幾根木板,生起火,又用幾塊石頭圍成灶,架上一口小鋁鍋。他用刀子撬開兩盒罐頭,倒進鍋里。里面的東西濃紅濃紅的,有很多湯,還有些碎肉塊兒和豆子。不一會兒湯沸騰了,飄出酸酸的味道。老營長摸出一盒二百克的午餐肉罐頭,打開,給辛格看了看。辛格點點頭,意思是說這東西他能吃,可以放到鍋子里面。后來,大家共用一把勺子把鍋里的湯喝了。熱湯下肚之后,身體立刻暖和起來。

老營長說:“辛格,吃過飯就回去嗎?你一走,我們就把工事拆嘍!你以后也不要再過來,這是不行的?!毙粮裾f:“只要設(shè)立一個前進點,我們的長官就能升一級。可你們拆不拆,他們倒是不在意,反正已經(jīng)升一級了嘛。你看,他們不是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兒了!”

老營長皺了皺眉,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他又說:“咱們都是為了自己國家負責,所以呢,誰也別生誰的氣。咱私下是朋友,可到了公事上就是公家人,可不講情面啦!”

辛格有些困惑地說:“國家?國家在哪兒?它會跟你說話嗎?它會告訴你什么呢?可我們的‘古魯’會在冥冥中對我們說話。我們信仰他,愛戴他,崇拜他?!?/p>

老營長遞給辛格一支煙,笑著問:“那你當兵干什么?不為了國家又是為了什么?”辛格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們國內(nèi)有些人整天大喊大叫著為了國家、為了國家,可他們自己卻從來沒到前線來過?!?/p>

老營長想了想,說道:“我不信神,所以你說的我也聽不懂。不過呢,你們是不能再過來了,再過來的話,咱們朋友情誼可就到頭啦!中國有句老話,叫朋友來了有好酒,豺狼來了有獵槍。咱們誰都不希望走到那一步,是不是?”辛格不置可否,說了一句:“反正我是要走了!”

時至下午,風小了,太陽很足,巖石間有了難得的暖意。辛格背了一只背包,其他的都丟棄不要了。他一手拉著兒子,一手拎著槍,向山下走去。那健壯高大的身影慢慢到了山下,穿過河面,消失在對岸。老營長說道:“唉!這兄弟腦子是糊涂的。把工事給我拆嘍!”

沙娃子的思緒回到了當下。滿山遍野的巖石一直沒變,變的是一茬茬新面孔。這么些年,再沒見過辛格,也不知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巡邏隊來到山腳下。夜色已至,天空呈烏藍色。山尖上還能被夕陽照到,閃耀著點點金紅色的光。風沙狂虐了一天,此時似乎也折騰累了,變得一點力氣也沒有。天寬了,地闊了,淺紅色的云朵靜靜飄在頭頂,讓人放下戒備,讓人昏昏欲睡,讓人思鄉(xiāng),讓人想家。此時此刻,心中生出濃濃的愛意,卻不知道愛什么。愛這山?愛這石頭?愛這晚霞?愛這夜色?愛遠方的人?還是愛這白天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來、渾身磕碰磨損的步槍?說不好,反正是濃得化不開的愛意。也最好不要把它想清楚,這樣的它才最純粹、最圣潔。

巡邏隊默默走出河谷,誰也不多說一句話,仿佛怕打破這難得的寧靜。不久,隊伍在一處靠山的平緩地帶找到了車隊,車隊也早就在那里等待著。卡車和步兵突擊車圍成一個防護圈,圈子里搭了四頂帳篷,再往中心處生了一堆火,火上架了兩只大號行軍鍋,老遠便聞得見羊肉味。晚餐是胡蘿卜燉羊肉,還有老干媽辣醬,管夠,吃撐了為止。這些東西在內(nèi)地實在是稀松平常,可要想把它們從平原運上高原,再從高原帶到這人跡罕至的地方,那真是難于上青天。甚至可以說,誰在這里生存下來,誰就已經(jīng)取得了勝利。

指導(dǎo)員樹生吃過飯,又到營長沙娃子那里開了個小會。夜?jié)u漸深了,除了警戒哨之外,大部分人都鉆進睡袋,不脫迷彩服,頭挨著頭,低聲聊聊天、扯扯淡,準備睡覺。樹生到帳篷里察看了一番,尤其是檢查新兵們的防潮墊、氣墊是不是按要求弄好了,這關(guān)系到他們能否安然度過漫長而惡劣的寒夜。察看過后,樹生鉆進了東南角上的步兵突擊車里。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他能看得見這個方向上的兩個哨點。駕駛員和衛(wèi)生員在背后的長座位上睡著了,發(fā)出一粗一細、一高一低、一急一緩、一硬一軟的鼾聲,簡直像默契地說著對口相聲。

樹生卻一點也不困,估計這一宿是睡不著了。他時不時朝哨點方向看過去,又時不時把頭枕在座位靠背上,心無雜念地望著夜空。這里沒有灰塵,沒有霧氣,連氧氣都很稀薄。這里的星空和內(nèi)地不一樣。這里的星空是五彩斑斕的,星云像霧氣一樣,有紫色的,有粉色的,有綠色的,有濃有淡,有疏有密。這是真正的宇宙的顏色,神秘而又讓人心生敬畏。星辰密密麻麻地壓在頭頂,又大又亮,格外浩瀚,仿佛從天而降的五色潮水,把塵世間的一切沖刷得無影無蹤。

空氣又干又嗆,吸進肺子里讓人身體燥熱,頭也隱隱作痛。裹得又緊又厚的迷彩服像沉重的鎧甲,壓在胸腔,使人喘不過氣來。在這種狀態(tài)下,樹生猛然間感到一陣難熬的恐慌。在恐慌之中,樹生反復(fù)對自己說:“沒事的,總會想清楚的,總會有解決辦法的。”

樹生的問題并不是來自物質(zhì)、身體,或者說環(huán)境,而是來自精神。當然不是說他的精神出現(xiàn)了異常,而是遇到了回答不了的思想上的問題。這個問題很大,他不光回答不了,甚至連問題本身是什么都想不清楚。這真是種奇怪而又可怕的感覺。他只能順著一些事情、一些記憶去慢慢接近這個問題,然后把它搞明白。

樹生的老家在四川,位于高原與盆地的交界處,或者也可以說是在高原的腳下。這里海拔不高,但有很多山,山路曲曲彎彎,穿行在霧氣之中,明明看得見山對面,但路卻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怎么走也走不到。這里夏天很熱,溪水小河縱橫的田野之上,終年飄浮著濃濃的水汽,難得散開。也很少有晴空萬里的時節(jié),洗過的衣服總是別別扭扭不肯干透。樹生家的村子后頭有一座山,山里有座石灰礦,時常傳來轟隆隆的炸山聲響。除此之外,家鄉(xiāng)沒有任何產(chǎn)業(yè),和外界也沒有多少聯(lián)系。村口有一個小賣部,他小時候會花三五分錢買上一顆糖。等走出了家鄉(xiāng),才知道小賣部里賣的東西大多是山寨貨,比如說康帥夫方便面、雷碧飲料、奧的奧餅干、白事可樂等等。小時候一直以為這就是正品,而且味道也不錯。那個時候,怎么知道外面世界的樣子呢?

樹生的父親大致算是個農(nóng)民,也同時在石灰石礦上做體力活兒,比如扛石灰、卸石塊之類的事情。父親頂著一頭白灰回家之后很少說話,一聲不吭地吃完飯,早早就睡了,第二天又早早起床離開家。有幾年,他還和幾個同鄉(xiāng)到省城里做搬家的工作,一天要搬兩三家,通常要到半夜才干完。他隨身帶著一塊塑料布,如果有時間就鋪在地上躺一會兒。樹生知道父親做的都是些很累的活計,常人絕難忍受和堅持。如果自己去干那樣的活計,用不了多久就會被壓垮。所以他很敬佩父親,他覺得父親每根骨頭都是鐵打的,父親把世間所有可怕的事情都替他擋在了家門外面,使他得以完成學業(yè)。

樹生的學習成績很好,老師預(yù)言他能考上很好的大學。他一直在惴惴不安當中奮力學習著,不敢休息,不敢花錢,不敢對女同學有任何非分之想。他生怕如果有一天,父親的身體壞了,他將失去眼前的一切。不過天道酬勤,或者說老天有眼,任何不幸的事情都沒有發(fā)生在他身上。樹生順利地考上了一所地處南京的軍校,讀哲學專業(yè)。在這里上學,不用交學費、伙食費,發(fā)軍裝,發(fā)津貼,只要你愿意,可以不花一分錢。入學便是入伍,畢業(yè)之后分配到部隊工作,授予軍銜。剛?cè)雽W那陣子,樹生做了幾回父親生重病的夢,驚醒之后他又后怕又慶幸。他想,我終于像一顆種子,落到一個很堅實的地方,我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入伍之后,無論面對怎樣惡劣的環(huán)境和艱苦的訓練,他都不覺得苦,因為與父親干過的活計相比,真是很幸福了。有幾個同學因為想家和學校的嚴格紀律而哭過,樹生卻很不能理解,他不明白,他們有了這樣好的學習生活條件為什么還會不滿意?

說起來別人可能不信,那四年樹生很少到學院圍墻外面的世界去走走,以至于十年以后回想那個城市,記憶里竟然沒有十分清晰的畫面。中山路、秦淮河、莫愁湖是什么樣子,完全記不得了。倒是學院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都記得清清楚楚。那個城市經(jīng)常細雨蒙蒙,天上有灰色的云,一切霧沉沉的。那個城市的人很有文化,說話的音調(diào)溫柔和善又莫名地帶著一絲香甜氣,讓你魂牽夢縈。有一個下著細雨的秋夜,樹生生平第一回吃炸雞,忘了是肯德基還是麥當勞,也忘了那家店在哪兒。但炸雞的香味卻讓人刻骨銘心,這世上竟然還有如此的味道!可那味道越是勾魂,買炸雞的花費就越是讓樹生痛心疾首。他打心眼兒里再也不想吃這東西了。

讓他很自豪的是,在學校期間他就發(fā)表過一些時政類文章,其中不乏中央一級的大刊大報。盡管篇幅不長,但也足以讓教員們另眼相看。他把稿費和津貼節(jié)省下來,每月還能給家里寄幾百元錢。

大學四年里,樹生是個兢兢業(yè)業(yè)、踏踏實實的學員。在隊干部眼里,樹生是樸實的年輕人,沒有太多的心機,也沒有太多的野心,沒做過傷害別人的事,也沒做過違反紀律的事。在學員隊,樹生當過班長,被評為優(yōu)秀學員,并且在大三那年入了黨。很少有學員能在學習生涯中做得比這更好了。慢慢地,樹生對生活的擔憂一點一點淡了。盡管仍然會做父親病倒了的噩夢,但夢醒了,生活卻在很真實地變好。他越來越相信,他不會再回家鄉(xiāng)了,也不會再過以前的日子。他的前途可以看得見,那是與老家完全不同的世界。

畢業(yè)那年,樹生做了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隊干部要求每個人寫一份服從組織分配、志愿到邊遠艱苦地區(qū)工作的決心書。和同學們一樣,樹生也寫了一份。決心書上交之后的某個夜里,他突然徹夜難眠,熱血沸騰地對自己說:“你應(yīng)該到邊疆去!如果不想渾渾噩噩地過完這一輩子,你就應(yīng)該到邊疆去!”當他頭一回聽清楚自己的心聲之后,不禁嚇了一跳。他猶豫不決地問自己:“你是當真的嗎?你是不是瘋了?你看誰會像你這么想事情?你難道不是在拿自己的一輩子開玩笑嗎?”他自己又替自己回答道:“是的,大多數(shù)人都不會這么想,所以大多數(shù)人都平平庸庸地過完一生。人這輩子只有一次,你難道不想過一回不一樣的人生嗎?”

樹生想了一夜,想得精疲力竭。他既害怕又沖動,他反反復(fù)復(fù)地想一個問題:“去邊疆有什么錯嗎?”他回答道:“沒有錯!”他接著對自己說:“如果沒有錯,那為什么要在乎別人怎么看、怎么想、怎么說呢?為什么不照著自己的心愿走下去呢?”

天亮之后,樹生敲開隊長的房門,只用一分鐘就直截了當?shù)卣f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隊長很吃驚。看得出來,隊長想問點什么,可最終也沒問出口。隊長沒有表態(tài),而是說:“你的決心我們知道了??勺罱K能不能去,還要由組織決定。你回去吧,無論去還是不去,將來都要在部隊好好干?!睒渖€對隊長說:“我一定會堅決服從組織的安排。只是我有一個請求,請您不要告訴別人,我來找過您?!睒渖X得,既然是真心實意做出的決定,那就沒必要搞得大家都知道。他更怕被學院樹為典型,戴上大紅花,在大庭廣眾之下慷慨激昂地表決心。走出隊長的房門,樹生問過自己:“你會后悔今天的決定嗎?”

找過隊長之后,樹生才把自己的決定告訴父親。為了讓父親心里好受些,他特意說了去邊疆工作可以立三等功,省去一年見習期,直接授予中尉軍銜,邊遠艱苦地區(qū)的工資比內(nèi)地高很多,那樣的話,每月就可以給家里寄回去更多的錢。父親沉默許久,道:“爹沒啥可說的?!睒渖X過意不去,問道:“爹,你覺得我做得對嗎?”父親答道:“咱村里頭去當兵的,誰還不是為了弄個好前程?你上過軍校,有文化,見識肯定比爹高。你愿意去那苦地方就放心去吧!人這一輩子,也沒啥可怕的。”

一晃十年過去了。樹生如愿以償?shù)厣狭烁咴磺卸歼€說得過去。他當過排長、副連長、政治處干事、指導(dǎo)員,走得不算快,但一步一步總算走過來了。他每隔一段日子便給家里匯一筆錢,幾年前,父母在鎮(zhèn)子上住了樓房。后來,父親說樓房住不慣,把房子給了姐姐。樹生又向家里寄了一筆錢,把村里老宅拆掉蓋了新的。

十年來,樹生反復(fù)逼問過自己:“你會后悔當初的決定嗎?”讓樹生很奇怪的是,為什么這么多年來,自己要反復(fù)問這個問題,而不是別的問題呢?而且,與其說是問自己,不如說是這個問題自己找上門來,逼迫自己回答。每次回答起來的態(tài)度也不一樣。在順境的時候,你不大容易注意到它,你知道它在那兒,你知道它是對的,但你并不特別地需要它。而在逆境中,你要花費巨大的勇氣來回答它。你精疲力竭,還跌倒在地,你抬頭看著它,它的光變得單薄而又慘白,像是墳地里紙燈發(fā)出的光。你驚恐萬分地想:“它怎么會是這個樣子?這還是它嗎?”這樣可怕的境地會一直持續(xù)整個漫漫長夜,或者無數(shù)個漫漫長夜。直到某個黎明時分,當一輪血紅色朝陽升起,才眼睛濕濕地自言自語道:“它沒有錯,我也沒有錯。我還要走下去!” 每次回答這個問題,樹生都好像大病過一場。

十年過去,問題還是那個問題,可內(nèi)心的想法卻不再似當初那個血氣正盛的年輕人。有時,樹生覺得自己是個異類,是在自討苦吃。那些精神性的問題除了讓你痛苦,還有什么用?可樹生又覺得不是這樣的,精神性的問題不是面對物質(zhì)處境時斤斤計較的小心思。小心思不可靠,它們看似實實在在,卻經(jīng)不起認真推敲,太容易被擊穿。只有精神性的問題才能在你處于絕境時給你鑿出一束光。

有時,樹生又覺得自己的心聲在說,它是對的,你不能對自己的良心撒謊。就算你昧著著良心將它拔掉了,它還是會一生一世在你耳邊呼喚著你,折磨著你,逼迫著你尋找答案,否則你便不得安寧。樹生明白,自己來了,并且已經(jīng)在這里待了十年。種子一旦種下了,這個問題就會永遠存在下去。

前些日子,他遇到一道坎兒。事情是這樣的:去年年底,連里剛剛轉(zhuǎn)為士官的小李探家回來,給樹生捎了一根人參。這根人參個頭不大,細細的黃黃的,小手指粗細,用兩片塑料膜封著。樹生沒有多想,土特產(chǎn)嘛,就收了下來。今年春天,上級紀檢部門帶著線索找樹生談話,要求他交代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開始時,樹生很困惑,他們是怎么知道的呢?一問小李,原來他有記日記的習慣,把這事記了下來。那人參也不算便宜,五百八十八元,挺吉利的數(shù)字,卻把樹生害慘了。事情明擺著,有人看了小李的日記,又向上級舉報了。

樹生的身心都很疲憊,腦袋卻不受控制地回憶著往事,怎么也無法入睡,像一個精疲力竭的人,還要被迫去干重體力活??諝庥指捎掷?,弄得頭很痛,身后的鼾聲讓人心煩意亂。他再也無法在步兵突擊車里待下去了,于是鉆到冰冷的夜色中,到西北方向的哨點看看。那里由一個上士班長帶哨,兩個新同志輪流觀察,其中有上等兵海崽。海崽這小家伙愛說愛笑,無憂無慮,特別招人喜愛。平時樹生很愿意和他多說幾句,但今晚腦子卻銹住了似的,連一句順暢的話都說不好。于是他對上士班長點點頭,便下山了。

山腳下有塊幾米高的巖石,也不知是幾萬年前從山上滾落下來的。樹生想了想,默默坐下,腦子又不由自主地琢磨起了事情。真是丟人啊!我是指導(dǎo)員,可自己卻出了這檔子事兒。不光是丟人,還對不起自己,對不起自己在這里待過的十年。是的,我不是有意想要小李的東西,那個時候小李已經(jīng)轉(zhuǎn)上士官了。我不是那種人。可你又為什么要了人家的東西呢?不是你自己伸手拿的嗎?

已經(jīng)在這個位置上干了五年啦!可是不短了。當然,團里面的老連長、老指導(dǎo)員、老營長、老教導(dǎo)員多了去了,你樹生這也不算啥,大家都付出了很多,都在排著隊等機會。這個道理誰都懂,可如果再有一兩年提不起來,那你可就要……想到這里時,樹生覺得自己的胸口被狠狠打了一拳,很長時間喘不上氣來。因為他猛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如果再沒有機會晉升,他就得離開這里,轉(zhuǎn)業(yè)回老家。

“離開這里?!”這么多年,他一直與之搏斗的那個問題又回來了!

海崽趴在半山腰上,身體一側(cè)是陡峭的巖石,另一側(cè)對著山谷,身體之下是在碎石堆里挖出的淺坑。所有能穿戴上身的東西都裹上了,最外面還套了件能遮到小腿的防寒迷彩長大衣,圓圓滾滾的像口大缸。天色越黑,山風越強,仿佛有無數(shù)惡鬼圍在你的腦袋邊,對著你的耳朵大喊大叫。你覺得自己在狂風中命若游絲,隨時會被扯個稀巴爛。若不是知道山下有巡邏隊,身后十幾米處有班長,海崽覺得自己肯定堅持不下去,爬起來就會往山下跑。雖然自慚沒那么勇敢,可這地方,除了鬼,誰又會來呢?

海崽撕開六袋自發(fā)熱包,兩片放在胸口,兩片放在胯部,兩片塞進防寒靴里,以防凍壞了腳。強風貼著后腦勺和后背刮過,力量大到好似有只巨手,抓著海崽的防寒迷彩長大衣往上拽,嚇得他緊緊摟住旁邊的一塊大巖石,像小時候害怕時抱著爹的腰。連長過去曾講過,越是在惡劣天氣里,越是要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敵人很可能就在這個時候滲透到這邊來。海崽不大相信現(xiàn)在能有人來,這不是怕不怕死的問題,而是能不能活下去的問題。不過,海崽還是老老實實地把棉帽子松開一道縫,雙臂笨重卻又緊緊地摟著槍。一瞬間,各種各樣嘈雜的聲響便如驚濤駭浪般涌進耳朵里。沒分辨出什么異常的動靜,臉卻很快凍僵了,如果笑一下肯定是和哭一樣。他只好用棉手套捂住臉,貼著巖石躲一會兒,再伸出頭觀察一會兒?;仡^朝山下望去,山谷里黑黢黢的,所有的燈與火都熄掉了。步兵突擊車和帳篷只有火柴盒大小,隱隱閃著洋鐵釘那般的銀色毫光。

一分一秒熬了兩小時,時間一到,海崽立刻開始焦慮地等待換哨。秒針每跳動一下,他都會冒出各種心緒。接哨的是不是睡過去了?這個家伙是不是故意的?他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會不會在來的路上滾到山下去啦?焦急、疑慮、憤怒、難耐,不一而足。終于,仿佛有人在很遙遠的地方碰了他一下,那感覺走了很久才到達他這里。海崽吃力地扭過頭,有人來接哨了。一下子,胸腔舒緩了,心里很快活。他甚至還有點舍不得走,給接哨的上等兵講了些事情,還幫對方緊了緊掖在防寒靴里面的棉褲腳。

爬起來時,自發(fā)熱包已經(jīng)涼了,胳膊和腿全無知覺,胸口還有一絲熱乎氣兒。海崽莫名其妙地摔倒在地,像大醉了一樣。他躺著,腦子還清醒,奮力活動四肢,又使勁站起來。反復(fù)幾次過后,身體才重新聽從使喚。

向下走了十幾米,找到班長。這里在兩塊巨石之間,視野不算好,但風驟然弱了很多。和班長肩并肩靠在巖壁下,除了防寒長大衣,兩人又合蓋了一條羊毛里子的舊式軍大衣,一直捂到鼻子處,只露出眼睛。長長的絨毛撫著海崽的臉,把呼出去的熱氣都攏在周圍,濕濕的癢癢的,暖和得不得了。班長說:“你睡一會兒吧,我聽著動靜。估計再換一班,天就亮了?!?/p>

海崽的右肩靠著班長,臉全埋在羊毛軍大衣下面。班長的肩膀和胳膊硬邦邦的,有點讓人害怕,可你要是克服了這種害怕,又覺得靠著很踏實。班長耳朵上塞著耳機,正沙沙響。這里沒有任何地面通信信號,手機只能用來看電子書、聽音頻、看視頻,或者玩些很簡單的單機游戲,不過得在巡邏出來之前就預(yù)先存進手機里頭。和外界長途聯(lián)系的是兩部衛(wèi)星通信終端,能定位,能通話,能傳輸數(shù)據(jù),分別在營長和指導(dǎo)員那兒。除了非常緊急的情況,別人是很難用上的。海崽出發(fā)前也把手機帶上了,但一直沒舍得拿出來用。主要是因為天氣冷耗電太快,沒電了又找不到地方充。雖然可以帶充電寶,可一出來就是十天半個月,也不大夠用。班長是老兵,在卡車、步兵突擊車上都能找到充電的地方,而他一個新兵蛋子,充半小時一小時還得看老司機們的臉色。

分辨得出來,班長在聽相聲。一逗一捧,聲音很洪亮,不時有人在起哄,在大笑,甚至還有女孩子在尖叫。不過,班長沒什么表情,昏昏欲睡,頂多鼻子里哼一聲。班長的相聲海崽不愛聽,去年聽的就是這些段子,今年也不換換。主要是覺得沒意思,什么我是你爸爸、你是我兒子的,完全沒get到笑點。海崽的手機里存的是一個有聲書App里的不知名女主播的節(jié)目,三十來集,是一些不太長的社會小說。這個女主播可能也是業(yè)余時間才錄音,不指著這個養(yǎng)家糊口,所以節(jié)目不多,播起來懶懶散散的。海崽按照聲音里的蛛絲馬跡上網(wǎng)查找過這個女主播長什么樣,只找到幾張嚴重美顏的,一副塑料臉,帶著幾分風塵相,他不相信有這么好聽嗓音的女人會長成這個樣子。他也試著想象過她的樣子,都是仙女般模樣,人間少有。

海崽很想睡一會兒。盡管非常疲憊,但身處荒山野嶺,心里總是忐忑不安,而且膝蓋以下凍得慌,像是半夜把被子踹開了,腿腳露在外邊又縮不回去的那種感覺。班長似乎看出海崽睡不著,也不說話,摘下一只耳機,塞在他的耳朵眼兒里。海崽簡直有點受寵若驚,雖然對相聲沒啥興趣,也認真地聽起來。班長比海崽大一輪,都屬馬。在海崽眼里,班長與其說像個大哥,不如說更像個大叔。在老家,像班長這歲數(shù)的早就有家有孩子,整日為生計奔波了。班長呢,差不多也給他這種感覺。班長有老婆、女兒,在幾千公里之外,一年見一回,女兒都上小學了。海崽與班長不能算一代人,雖在一個班里頭,但腦子里的東西不一樣,平時都是各想各的,各干各的。

海崽琢磨了一會兒,問道:“指導(dǎo)員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他剛才來查哨,話也沒說一句,在走神兒呢!”班長問:“你聽誰說的?”海崽答:“同一年入伍的老鄉(xiāng)說的。”班長說:“指導(dǎo)員是好人。你們這些小家伙別瞎傳話?!焙a陶f:“我也覺得指導(dǎo)員這人不錯,恐怕是被人陷害的?!卑嚅L說:“有沒有這事和指導(dǎo)員是不是好人沒關(guān)系。條令還規(guī)定不準打人罵人呢,我不也踹過你一腳嗎?還不是為了你好?”

班長沉默了一下,又問:“想留下來轉(zhuǎn)士官嗎?”海崽答:“不想。家鄉(xiāng)那邊條件還不錯,親戚做生意的多。我三舅有個鞋廠,他讓我退伍之后跟著他學學做生意。”班長問:“要是連里邊想留你呢?”海崽眨眨眼,道:“那我就再好好想想唄,你們對我都挺好?!?/p>

班長問:“如果將來咱不見面了,你還會記恨我嗎?”海崽也問:“為什么要恨你?”班長說:“我不是踹過你一腳嗎?”海崽回憶了一下,那時他剛結(jié)束新兵訓練下到連隊,有個周日晚上開班務(wù)會,他坐在第一排的小馬扎上,與班長面對面。那天上午,他犯了個錯誤,把迷彩服和皮鞋混穿,被糾察抓住了。開會時,班長提了這件事情,本來也沒當回事,打算批評幾句便過去??善谶@當口兒,海崽卻突然沒心沒肺地笑起來。他越是想憋住,就越是笑個不停,渾身不住地抖。一般情況下,老兵都不會跟這種狀態(tài)下的新兵計較,索性讓他笑下去,笑累就好了??赡峭?,班長猛然間失控,從馬扎上蹦起來,一腳踹在海崽的肩膀頭上。海崽一下子仰面朝天,摔倒在后面坐的戰(zhàn)友褲襠里。

后面的事,海崽腦子里一片空白。笑容還凍結(jié)在臉上化不開,心里卻又害怕又委屈。最重要的是害臊,像被扒了褲子扔在眾人面前似的,一點臉面、一點尊嚴都沒有了。他趴在地上,這段時間對他可真是漫長,他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他迷迷糊糊地爬起來,眾目睽睽之下坐回小馬扎上。這爬起來的動作可真是難,仿佛千斤萬斤的重負壓在身上。他昏昏沉沉地重新坐好,什么都不記得了,班長又講了什么也沒聽見。不過,海崽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腦袋好像被硫酸洗過一樣,一切都從空白的地方重新開始了。

從這一刻起,海崽不再懼怕班長,也沒有什么可怕的了,總之是所有的怕都消失了。他反倒覺得自己一下子就適應(yīng)了這里的生活。班長用這一腳直截了當?shù)馗嬖V他,什么是部隊,什么是軍營,什么是紀律,甚至是告訴了他什么是生死。海崽也清楚,不管你情愿不情愿,這一腳比苦口婆心講一萬句道理來得明白,軍隊里頭有種東西自古以來就沒變過。所以,這一腳很疼,可海崽還是接納了它。

班長說:“海崽,我看出來了,你小家伙是個機靈鬼,可也是榆木腦袋。你要光是個機靈鬼,我不喜歡你;可你要光是個榆木腦袋,我也不喜歡。你這樣的,將來能成個好兵。咱隔壁班的羊子,我就不敢說他一句。那個小孩子實在是太弱了。”

班長又說:“每次把你們這些小家伙訓一頓,我都是自己把自己傷一回,心里頭要堵上半天一天才能緩過來。特別難過,特別后悔,也特別恨自己。恨不得自己打自己幾拳,或者馬上把你們拉過來,把你們抱在懷里??晌也荒堋N抑滥銈兌际呛⒆?,我也有孩子,你們來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吃大苦受大罪,想想也真是可憐??晌乙彩菑哪銈冞@么大過來的,我也是苦孩子長大的,太知道可憐人不能可憐自己,否則你們將來就啥都沒有?!?/p>

班長接著說:“我自己就做得很好嗎?我有什么資格教訓你們呢?有多少回了,我對自己說,別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別自己往自己心上捅刀子了,這些傻小子將來會是什么樣子跟你有半毛錢關(guān)系嗎?你自己家里不還有一大堆爛事沒弄好呢嗎?”

班長最后說了一句讓海崽記憶深刻的話:“海崽,你要牢牢記住,我踹你那一腳并不是要嚇唬你,強迫你服從我。我是要你明白,什么是對,什么是錯。我沒做到的,希望你能夠做到,將來要做個硬骨頭的好兵!”海崽相信班長講的是真心話,他也明白,每個兵都是這么過來的。當然,并不是說每個兵都要挨上一腳,而是說他們都得接受一些很堅硬的東西,才能成一個兵。

海崽說:“班長,這事我早不放在心上了。本來就是我錯了嘛。你們對我是真心的。過河時,還不是你們老同志穿上水靴水褲把我們背過去的?團長、營長還有你,都背過我。這些事情我記著呢?!逼鋵?,海崽對班長的態(tài)度早就不是恨或者怕了,這種改變源自去年秋季的一次任務(wù)。

當時,班長帶著他在一處觀察點上執(zhí)勤。這個觀察點在山頂,離山腳垂直距離五六百米,有一條手搬腳踏出來的石徑通到山下小路旁。每隔三五天,連里會派人把生活物資送到山上來,全靠人背。那迷彩生活背囊裝得滿滿的,看上去比背著它的人還高大。當戰(zhàn)友們把背囊放下來時,累得沒有一個人能說出話來。大家臉膛發(fā)紅,嘴唇黑紫,嘴角開裂,結(jié)著一小塊一小塊血痂。這個時候你才能明白,自己吃到嘴里的東西都是戰(zhàn)友拿命換來的。

班長和海崽在山頂側(cè)后方搭了一頂行軍帳篷。這里背風,又有很多大巖石,形成通向各個方向的隱蔽小路。剛到這里來的時候,海崽還很緊張,后來發(fā)現(xiàn)要做的事情并不多。每天三次在固定時間向上級匯報這里的情況??擅看谓油娕_,除了一切正常之外,便再也匯報不出更多的東西來。有一次,海崽看見一只黃鼠狼立在幾米外的巖石上,傻呆呆地看著自己。這是他近幾日來遇到的唯一一個除班長之外的活物。黃鼠狼也沒有逃跑的意思,安逸地向四周張望,同時用眼角打量他。海崽摸出一塊干糧,掰下一角扔了過去。黃鼠狼大搖大擺地拾起干糧,毫無戒心地吃起來。海崽又扔了一塊過去,盼著它能多待一會兒,它卻叼起干糧走掉了。

帳篷里頭很簡單,兩張用防潮墊和充氣墊搭起來的地鋪,中間一個帶煙囪的小火爐,外加兩個小馬扎。海崽坐在小馬扎上,透過帳篷窗子向外看,目光發(fā)呆,心里胡思亂想著各種各樣的事情。從早上睡過來之后,班長就沒說過一句話,也沒給他安排任何事情。班長看上去心不在焉,懶得理任何人。班長躺在床上,耳朵里塞著耳機,眼睛閉著。只在他的腳尖晃幾下時,海崽才知道他沒睡著,并且可能在聽戲曲之類的東西。

山上沒信號,不僅沒法和外界聯(lián)系,而且?guī)缀跛邢矈蕵范贾袛嗔恕T跔I區(qū)時,每逢休息日,班長很少在班里,不是去隔壁打牌,就是去家屬院吃飯,一出去一整天,大部分時間是和老鄉(xiāng)在一塊兒。海崽呢,雖然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留在班里頭,哪兒也不去,但刷刷手機,玩玩游戲,看看書籍,也不覺得這一天有多難過。但在這里,只過了一周海崽就發(fā)現(xiàn)不對勁兒。手機里存的電影大部分都看過了,有幾部沒看也沒心思再去看。那些平時很愛聽的歌兒現(xiàn)在聽來一點感覺也沒有,如同嚼過的甘蔗。書就更別提了,明明一大本,可讀了幾頁卻怎么也讀不進去。那一行一行字好像只是一條條花紋而沒有任何意義。有幾次覺得白天時間過于漫長,便睡了一覺,班長也沒管他。可到了晚上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瞪著眼睛聽了一夜風聲,想了一夜怪事,那感覺更可怕。從此以后他再也不敢白天睡覺了。

海崽覺得自己心里和身體里裝滿了水,這些水慢慢變熱,快沸騰了。他特別渴望去接近什么人,然后和他說點什么。他盼望著能和班長說會兒話,說什么都行??伤?,班長有點像個脾氣很壞的長輩,除了安排任務(wù),別指望他能和你嘮點軟軟乎乎的話兒。

就這么莫名其妙地盼望著,事情竟然有了轉(zhuǎn)機。班長把耳機一甩,罵道:“唱的什么他娘的玩意兒!”然后,他笑容可掬地對海崽說:“嗨,小家伙,咱倆打會兒牌,輸了的挨耳刮子?!闭f罷,他從背囊里掏出兩盒撲克,本就是混在一起的,現(xiàn)在簡單洗洗,一把牌用一半。海崽頓時滿心歡喜,臉上卻不敢表露出來,連忙坐到班長對面,倆人在小馬扎上打起牌來。

打了五把,海崽贏了三把。他看著班長胡子拉碴、硬得像石頭的臉,有點猶豫。班長說:“你使勁兒打??!等一會兒你輸了,我可不會手下留情的?!焙a桃Я艘а溃陨允箘派攘税嚅L一耳光。扇過之后,有點不敢相信,又有點驚喜。我竟然把班長打了,嘿嘿!班長齜齜牙,好像挺享受,說道:“一天一天迷迷糊糊的,這下清醒了。再來,再來。”

一直玩到中午,倆人合吃了一包自熱米飯。一連吃了七八天,本來是吃不下去的,可一想到這是戰(zhàn)友背上來的,也就吃下去了。班長拿出最后一根青皮紅心蘿卜,切成兩截,各分一截。海崽也是到了部隊才見識有人生吃這東西,現(xiàn)在啃一塊到嘴里,辣絲絲甜絲絲水靈靈的,麻木苦澀的嘴巴好受了不少。

吃完了飯,倆人不敢睡,干什么好呢?這下又犯愁了。班長給了海崽幾張信紙,說:“給家里寫封信吧,平時總是打電話,還不耐煩,卻不會靜下心寫字?!睂懥藥仔凶?,海崽馬上發(fā)現(xiàn)寫信是個好活計,渾身越漲越滿的水仿佛順著筆尖往下流,一下筆就收不住。他越寫越激動,把入伍一年多的事情反反復(fù)復(fù)地回憶了一遍。這記憶竟然像一面鏡子,擦一擦,更亮了。

寫信的感覺簡直是太好了,好得讓海崽舍不得放下筆,也舍不得寫太快。一點一點寫,像繡花那樣寫,生怕寫完了就再也不能寫了。班長呢,顯然也是感覺好得不得了,嘴咬著筆桿,寫一會兒,發(fā)一會兒呆。不過班長更有經(jīng)驗,寫一段之后就做些別的事情,或者干脆出帳篷轉(zhuǎn)轉(zhuǎn),總之是把寫信這事拖得越久越好。

三五天之后,不記得準確時間了,在山上久了,時間過得都很漫長。班長拿出一摞信紙,用一種有求于人的表情看著海崽,甚至還帶點卑微,帶點羞愧。這讓海崽非常驚訝,他覺得班長正端著滿滿一大盆熱情,不管你受不受得了,都要傾倒在你身上。班長小心翼翼地笑著說:“海崽兄弟,你文化高,給俺順一順唄!”海崽也同樣小心翼翼地接過來,立刻開始執(zhí)行。好家伙,信紙有七八頁,寫得滿滿的。兩封,一封給妻子,一封給父母。海崽仔細讀下去,一邊讀一邊偷偷笑。班長會在信里說一些很瑣碎的事情,比如給女兒買什么樣的書包,讓女兒上什么樣的課外輔導(dǎo)班,甚至是一個月用多少度電,吃多少斤米。當然,班長也寫了不少錯字,比如他會把“英子的身體壯實些沒有”寫成“英子的身體狀實些沒有”。還比如他會把“英子應(yīng)該多交一些小伙伴”寫成“英子應(yīng)該多交一些小和伴”。海崽還看到這樣一段話:“現(xiàn)在國家允許多生了,冬天我探家時咱再要一個。另外,你奶子上有個腫塊兒,要早去醫(yī)院看。若是沒了奶子,將來你咋奶孩子呢?”讀到這兒,海崽不禁在心里哈哈大笑。

改過之后,海崽繃著臉憋住笑,把信還給了班長。班長掃了一遍,很滿意也很滿足??山酉聛砟芨牲c啥呢?倆人又發(fā)慌了??汕f別落到數(shù)著秒針過日子的光景里頭去。幸好從山下送物資的戰(zhàn)友來了。班長把他們多留了好一會兒,從聊天中得知班里有個戰(zhàn)友生高原病住院了,聽說部隊有任務(wù),著急要回來。班長一拍大腿,“我和海崽都要給這個小子寫信!急什么,先把病養(yǎng)好!”

海崽和班長在山上一口氣待了兩個半月,任務(wù)結(jié)束時才下山。倆人寫了很多信,也聊了無數(shù)天兒。從天上到地下,從國際到國內(nèi),從大到小,從公到私,差不多把大百科全書都聊完了??煜律綍r,海崽覺得自己和班長之間早已毫無保留,以至于回到營區(qū)幾天之后,班長正兒八經(jīng)地給大家開班務(wù)會時,海崽好像看到了一個陌生人。

山脊一線的觀察點都走了一遍之后,營長沙娃子帶著車隊向一號山口處前進。天空灰白,不知會不會下雪。一條土黃色的巖石路越走越高,一會兒穿過山谷,一會兒又沿著山腳蜿蜒向前,消失在天際處。兩側(cè)的群山聳入天空,山峰上方不遠處有薄薄的青黑色云霧繚繞,顯得異常高大。沙娃子坐在首車上,緊抓著副駕駛前的扶手,上身前傾,后背繃著,像只很警惕的貍貓。他雖然只盯著車子前方,但余光卻一刻不停地掃視著周圍,路邊的每一塊巖石、每一簇蕨草、每一片殘雪都在他腦子里過濾一遍,像是用嘴嚼過,嘗一嘗聞一聞有沒有危險的氣味。四面八方傳來嘈雜的響聲,他知道車子的發(fā)動機有點吃力,剛才有一塊石頭撞在了車子底盤上,但沒有損壞什么部件。他感覺駕駛員有些疲勞,因為剛才路邊有一塊大巖石,駕駛員到了很近的地方才發(fā)現(xiàn),車輪一側(cè)不輕不重地剮了一下。他還聽到身后傳來軍用水壺稀稀拉拉的水聲,這表明大家的水不多了。

沙娃子強迫自己集中精力,可四周的景物實在是太單調(diào)了,思緒總是止不住地往別處去。此時他就想起了妻子小云。他和小云結(jié)婚并不久,兩三年時間。

剛到部隊時也相過親,不過都沒成。你在那么遠的地方工作,誰跟你成家都得想一想。后來,沙娃子成家的心淡了。不過,工作很順,副連長、軍務(wù)參謀、連長、軍務(wù)股長、副營長、營長,每一步都比別人快??傆幸粋€電話在不經(jīng)意間打過來,告訴他,這個坎兒他過了。工作順意了,其他的不順意也就不放在心上。上級領(lǐng)導(dǎo)和周圍的人都掛念著、催促著這個大齡單身營長,也教過他不少招數(shù),可無奈在這方面,他總是恨自己不爭氣。

小云是他認為最不可能成的對象,卻不可思議地成了。小云是小學老師,父親早年去世,母親在老家農(nóng)村。她在城里沒有房子,也沒有什么積蓄,只有一間向?qū)W校借的單身宿舍。在沙娃子看來,小云非常漂亮,但身體很弱,說話聲音不大,有點郁郁寡歡的感覺。頭一回見面時,沙娃子就很喜歡這個看起來很柔弱的女孩子。他請小云吃飯,雖然沒抱多大希望,還是努力說了很多話。小云靜靜地聽,很少回話。沙娃子特別難受,可還是客客氣氣地送小云到學校門口,準備告別之后再不見面,卻不想小云請他到她的宿舍去坐坐,喝杯茶。不久之后,倆人就結(jié)婚了。

三年過去,沙娃子每年見一回小云。他一直很熱烈地愛著小云,從沒覺得她從一個朝思暮想的愛人變成了滿身油鹽醬醋味兒并且為了瑣事斤斤計較的家人。小云一直是沙娃子心中的神,是上天給他的最珍貴禮物。只是有一點,這些年他們一直沒有孩子。并不是沒有懷上,而是總在意外中小小胎兒就掉了。沙娃子隱隱有些失意。不過他一直覺得,命運已經(jīng)讓他有了小云,即便再缺點別的什么也并不遺憾。

土黃色的路遠方出現(xiàn)了一個暗紅色的點點。待車隊吃力地趕到近處,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僧人。他身穿絳紅色袍子,戴著氈帽,拄著一人高的拐杖,身后有個細長背簍。他走路踉踉蹌蹌的,鞋底在石塊上打著滑,后背也深深地向下彎。沙娃子讓車停下,搖下車窗,打量著他,說道:“前面的路好遠,上車吧!”那僧人臉色黑黑的,不大容易分辨出多大年齡,估計四五十歲吧。只要是生活在這里的人,臉色都是黑的??蓱?zhàn)士們臉上的黑和本地人臉上的黑不一樣。戰(zhàn)士們臉上的黑是透著血色的黑,是遮蓋著傷痕的黑,是帶著沖動的黑;而本地人臉上的黑是經(jīng)年累月的黑,是沉積起來的黑,是堅如磐石的黑。僧人的臉色便是如此。他皺著眉,仔細看了眼沙娃子,擺擺手,不太流利地說道:“不要管我,我是要用腳走路的!”

沙娃子又道:“你是不是生病啦?太危險了!上車吧!”這回僧人看也沒看他,便頭也不回地向前走了。沙娃子不放心地搖上窗子,同時通過后視鏡望著那個細細的紅色影子。車子像老牛一樣在尺把大的巖石間爬行。沙娃子想:“就憑著一只籮筐,他是怎么走到這里來的?這些人啊,真是有股子勁兒!”還有一些疑問在沙娃子的腦袋里來回晃悠,他看到后視鏡里那條忽上忽下的紅色影子一下子不見了。他忙命車隊停下來,向后跑去。

那僧人倒在巖石堆上,眼睛微睜,張大嘴吃力地喘著氣。沙娃子把氧氣罩罩在僧人臉上,手掌感到對方的臉頰燙手。氧氣罩上騰起水霧,一會兒濃,一會兒淡,僧人的臉好似騰云駕霧。他胸口的起伏平息了,眼睛也有了神。沙娃子又給他喂了幾口水,僧人緩緩坐起來,背靠巖石。沙娃子問:“你從哪兒來?到這么危險的地方要干什么呀?”僧人似乎并沒有在認真聽沙娃子的話,眼睛迷離地看了看西北方向,疲憊地抬手指了指,道:“我們的寺院在那邊,我就是從那邊來的。我要穿過前面的山口,到低一些的地方去,那里有救人的草藥?!鄙惩拮訂枺骸拔夷軉柲阋幌?,你叫什么名字嗎?”僧人想了想,道:“叫我格西吧,我以這個名字為榮。叫我草藥格西也行,這樣你會很容易記住。”

沙娃子見氣氛緩和了,懇切地說道:“老鄉(xiāng),我再跟你說一遍,坐上我們的車吧,我們帶著你去。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會死在半路上的?!鄙说溃骸安唬沂浅黾胰?,我是格西,我要去采那救人的草藥,我必須靠我的雙腳走過去。”沙娃子又道:“我們也是救人的??!你在發(fā)燒,我們怎么能安心地向前走??!”僧人吃力地推了一下沙娃子肩,一言不發(fā),向遠方擺了擺手。

沙娃子和戰(zhàn)友把僧人的背囊收拾好,給他水壺里灌滿水,給他留下了夠吃幾天的單兵口糧和退燒藥。沙娃子說:“老鄉(xiāng),把藥吃了。前面山口那邊駐扎著部隊,有事情找我們。”僧人虛弱地點點頭。

大家往各自的車子走。樹生蹲在僧人身邊遲遲沒有站起來。他從挎包里掏出一包自熱口糧,交到僧人手里。他想離開,又覺得心里有個如巖漿般滾燙的東西逼迫著他,催促著他說出點什么。于是他不顧一切地問:“你的信仰給你帶來了什么?”直到此刻,僧人才從迷迷糊糊的狀態(tài)中恢復(fù)過來。他緩緩抬起頭,仔細地看著這個身穿迷彩服的陌生軍人,想了想,認真說道:“信仰讓我看清了苦難,但沒有給我?guī)硪唤z一毫的痛苦?!?/p>

樹生的眼睛濕濕的。他又從挎包里抽出一條紅色羊毛圍巾圍在僧人脖子上。僧人也從手腕上解下一條油亮亮的牛皮繩,系在樹生的手腕上。樹生說:“我不信仰宗教。如果這有什么宗教意義,請不要掛在我的手上。”僧人搖搖頭,道:“你是個執(zhí)著的人。這樣的人百里挑一。我祝福你按照自己的心聲向前走?!?/p>

車隊翻過一道山嶺時,沙娃子手中的衛(wèi)星電話終端響了。這把他嚇了一跳。聽筒里傳來政委的聲音,他沒交代什么工作,而是讓沙娃子接另一個電話。幾秒鐘之后,一條線路被轉(zhuǎn)接進來,是小云。小云說:“從你上回探家走后,我就不上班了?!鄙惩拮訂枺骸霸趺戳耍可眢w出問題啦?”小云說:“是的,已經(jīng)在床上躺了三個月,不敢動彈?!鄙惩拮有奶鄣么贿^氣來,他難過地問:“小云,你要讓我現(xiàn)在回去嗎?”小云呵呵一笑,問:“你怎么不問問我身體出了什么情況?”沙娃子愣愣地問:“出了什么情況?”小云道:“我懷孕了。三個月前我就知道了,可沒敢跟你說,怕又掉了。剛剛又檢查了,醫(yī)生說這回就很牢?!鄙惩拮诱f:“小云,好好躺著。我現(xiàn)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你要好好躺著!”

說完,沙娃子關(guān)掉話筒,閉上眼睛靠在副駕駛座位上。他只覺眼前金光刺眼,光芒之中泛起無邊無際的明亮洪水。

山谷里的地勢平坦如一面湖水??可侥_下扎著帳篷,一排一排筆直筆直的,橫看豎看斜看都是一條直線,好似閱兵式上的隊伍。柴油發(fā)電機在夜色里轟隆隆地悶聲吼著,一頂頂帳篷里發(fā)出油黃色的燈光。離帳篷不遠處,也同樣停著許多車輛,上方蒙著沙色偽裝網(wǎng)。它們從大到小,從高到矮,停得整整齊齊,每塊區(qū)域用石塊兒擺出了棱角分明的界線。這里非常寬闊,有用不完的地方。山谷中央設(shè)置了訓練場、籃球場,如果愿意,盡可以寬寬裕裕地設(shè)立閱兵場、足球場,想搞成多大就搞成多大。這一切都拜大自然所賜。

巡邏隊與團部在一號山口附近會合后,就駐扎在這里。將近午夜,樹生想在日記本上記下點什么,可總也寫不成一句完整話兒。紙上不停地落黃色灰塵,抖落不久,就又落上一層,讓人心煩意亂。連長睡著了,樹生睡不著,又覺得帳篷里很憋屈,便走出來,到點號去轉(zhuǎn)一轉(zhuǎn)。帳篷搭建時要先在地面挖近一米的深坑,以便遇到襲擊時進行防御和還擊。這樣,他要先沿著一條細窄的臺階向上爬一米,才能來到地面上。腳下到處是巴掌大的鵝卵石。它們不像河邊的鵝卵石那樣圓圓的白白的,而是什么顏色都有,方圓長扁什么形狀都有。但它們肯定是經(jīng)受過水流長期的沖蝕才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細細端詳,可以看到巖石的斷面,像山水畫一樣飽含滄桑。樹生很困惑,難道這里很多年前竟然是河、是湖,甚至是海嗎?

樹生穿過籃球場,夜風刮過籃球架嗚嗚直響,腳踩在細碎的石子上,發(fā)出嘩啦嘩啦聲,像小時候光腳踏進河里一樣。這些比鵝卵石更小的石子是戰(zhàn)士們從山腳下?lián)^來的,而籃球架是從幾百公里外運來的。在這蠻荒之地打籃球,總有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覺。

再往遠處走,就到了駐扎地的邊緣,這里樹起一道幾百米長的鐵絲網(wǎng)。樹生走到哨點附近,一道手電筒光照過來,還有一聲略帶孩子氣的聲音嚴肅問道:“口令!”樹生答道:“今晚有緊急集合?!蹦锹曇艉芸煊H切起來,問道:“指導(dǎo)員,你來啦!”樹生也聽出來了,站在黑暗里頭的是海崽。海崽身后是一處暗哨。暗哨一人多深,上面用水泥澆筑成半米來高的堡壘,各個方向上都開了方形小孔,用來觀察和射擊。

從黑黢黢的暗哨里鉆出兩個人,樹生仔細一看,其中一個是營長。沙娃子說道:“我都在這兒蹲了一小時啦!碰見了海崽小伙子,多聊了一會兒?!比胛榈诙昃捅粻I長記住名字是件榮幸的事。樹生明白沙娃子為什么這么說,那還是前幾天訓練時發(fā)生的事情。

訓練的科目不少,比如演練對峙、進攻、包圍、側(cè)擊隊形并且實施等等。其中有個科目是當少數(shù)戰(zhàn)士陷入包圍時,后續(xù)部隊怎樣突破包圍圈,將被圍戰(zhàn)友解救出來。當時,營長帶著幾個新兵充當被圍的戰(zhàn)士,其中便有海崽。就在隊伍混亂、人群推推搡搡、外圍部隊急于突入中心時,海崽做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他一下子把沙娃子撲倒在地,用身體護住他,并且用腹部和胸部把沙娃子的頭緊緊摟在懷里。充當敵人的戰(zhàn)士憋住笑,沒了斗志,也沒了力氣。沖進包圍圈的戰(zhàn)友也傻了眼,愣住了,不知海崽這是在干什么。沙娃子從海崽的懷里掙扎出來,大口喘著氣,拍著渾身的灰塵,大笑著說道:“小伙子,你的力氣可真是不小??!”沙娃子又拍了拍海崽的肩,大聲問道,“說一說,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海崽仿佛剛從迷迷瞪瞪的狀態(tài)恢復(fù)過來,答道:“這么多人,還不得把你打死嘍!”沙娃子說道:“你這個傻小子!”說罷,他拍了拍海崽渾身上下的黃土,并且把海崽使勁擁抱了一下。

樹生和沙娃子走在黑暗里。開始時,兩人聊著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事情。突然,樹生問道:“你說,相信對的事情也會給人帶來痛苦嗎?”這話讓沙娃子有些措手不及。而對樹生來講,長期淤積在心頭的情緒卻一下子找到了突破口,洶涌地沖刷著像巖石一樣堅硬的苦悶,渾身的劇痛都有所緩解,這讓他的眼睛蒙上薄薄的淚水。幸虧是在深夜,誰也看不到。

沙娃子不喜歡想這些玄而又玄的東西,也不希望別人如此。如果某個人到了這種狀態(tài),那他十有八九是在這個荒涼之地堅持不下去了。能堅持下去的,都是那些快快樂樂、無憂無慮、踏實憨厚的戰(zhàn)友。沙娃子試著回答道:“好心也可能辦壞事吧?有的時候你的目的是好的,到了最后卻把事情辦砸了?!?/p>

其實,沙娃子只比樹生早入伍三年,兩個人在一起,上下級關(guān)系少一些,老戰(zhàn)友的感覺多一些。談話時,也不以職務(wù)相稱。在沙娃子眼里,樹生是個好人,有種既令人感動又令人生畏的自我犧牲精神。無論什么難以執(zhí)行的任務(wù),你都可以交給樹生,他絕不會拒絕。而到了不可避免地需要某一方做出犧牲時,樹生一定會是犧牲自己的那一方。但是,沙娃子又覺得樹生心里有種讓人敬而遠之的東西。有些在別人看起來無足輕重,或者說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卻可能讓樹生做出異常激烈的反應(yīng)。沙娃子認為這可能是因為樹生在大學里學了太多哲學的緣故,人如果處理不了那么復(fù)雜的問題,那還不如不去處理。

樹生問沙娃子:“你當初是自愿來這地方的嗎?”沙娃子想了想:“大學畢業(yè)那年,組織找我談話,希望我來邊疆工作。理由是我的老家離這里最近,各方面都適應(yīng)?!睒渖鷨枺骸澳銢]拒絕嗎?不來的理由不是也很多嗎?”沙娃子笑笑說:“那時也沒多猶豫,挺痛快地就接受了?,F(xiàn)在想想,有點不能理解。原因嘛,是年輕氣盛,還是像組織說的,我的老家離這里最近?我倒是真的不害怕來這里。我也沒你心思那么重,一想就是一輩子的事情,我從來不這么想問題?!?/p>

樹生聽了非常難過,他說:“當初,我是主動向隊里申請來邊疆的,態(tài)度很堅決。離隊前一晚,同學們都喝醉了,他們拉著我的手,一邊流淚,一邊安慰我。而我,好像并不在那個軀殼子里。我在看著我和我的同學。我在想,你們?yōu)槭裁匆鳒I,你們流淚讓我很不好受。后來,我醉了,閉著眼靠在墻上,但還聽得見同學在說些什么。他們討論著各自被分配的部隊,這個靠大城市近些,那個靠大城市遠些。有的還提到今后轉(zhuǎn)業(yè)之后一定要成個城里人。天亮了,我們一一道別,我和同學們所坐的火車向著相反的方向飛馳。我坐了三天三夜火車和汽車,還坐了馬車,外面越來越荒涼,那種滋味可真是不好受。”

樹生很激動地說:“我跌倒過無數(shù)次了,每一次我都能爬起來??墒?,讓我想不通的是,爬起來的次數(shù)多了,應(yīng)該越來越輕松才對,可為什么卻是越來越吃力呢……”沙娃子說:“我不太明白你在說什么。”樹生答道:“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么,我都不知道我為什么難過,我的痛苦到底來自哪里,可我又不得不想下去,我真的快……”

樹生問:“如果有一天,上級安排你轉(zhuǎn)業(yè)了,你會痛痛快快地走嗎?”沙娃子說:“也許不痛快,但還是會走的。能干就干,能走就走,還有啥放不下的?這苦地方你還沒待夠嗎?”

樹生失神地說:“可我接受不了,也許是我想的和別人不一樣……”

沙娃子停下來,忽然冷冷地說道:“也未必就不一樣!”

這冷冷的一句話讓樹生吃了一驚。沙娃子說:“你知道有多少人在這里生活過嗎?你知道這里埋了多少人嗎?誰還不是荒原上又丑又硬的石塊塊兒!這里有咱們的生、老、病……”沙娃子說到這兒,抿了抿嘴,沒再說下去。

沙娃子好像也發(fā)覺自己的生硬,雙手扶著樹生的肩,鄭重說道:“樹生,聽我說,咱們相識十年,你是一個可以信賴的戰(zhàn)友。我也絕對相信在生死時刻,我可以把生命交到你手中?!毙姨澥窃谝估铮駝t樹生的淚水就被對方看到了。

訓練強度越來越大,逐漸趕上了駐扎在平原的部隊,甚至超過了他們。樹生預(yù)感到了什么,周圍的人也都有了同樣的預(yù)感。夜晚來臨之時,一天的訓練把樹生所有體力都耗盡了。他堅持著坐在迷彩野戰(zhàn)桌子前,腦袋暈乎乎,無法向深處思考任何問題。他覺得這樣也好,所有痛苦也都耗盡了。他背后是行軍床,可他知道絕不能躺上去,否則不出幾秒鐘,疲勞的汪洋大海就會把他淹沒。

野戰(zhàn)桌上擺了一封剛剛收到的父親來信。父親寫道:

樹生:

這封信是我讓你姐代我寫的。

……

你的來信我知道了。如果有一天留不住,也不必難過,回來就好。如果這就是你的命,又何苦為難自己?咱們是苦命的人,好日子過不上了,大不了再過回苦日子,沒啥可怕的。況且,咱們現(xiàn)在的日子還能叫苦日子嗎?你忘了你二舅的孩子,才四歲就得了白血病,治不起了,只能抱回家。咱們家哪遇上了這種事呢?你已經(jīng)去那苦地方十年了,凡事該想清楚了。

……

要是能繼續(xù)干下去,便也遂了你的愿,爹娘還有你姐一樣高興。聽說有任務(wù)了,爹雖然舍不得你,但還是想對你說一句,如果你為國家死了,爹年年給你燒紙。

……

讀罷信,樹生真想大叫一聲??墒撬啦荒苓@樣。他長嘆一聲,將信仔細疊好,放進挎包里,愣愣地盯著帳篷頂。

這時,對講機響了。公務(wù)員通知樹生,團長要他去一趟,有事要交代。樹生到了團長的帳篷里,團長并不在。樹生站在團長的行軍桌前,桌子上面凌亂地擺放著地圖、會議記錄本、文件、紅藍鉛筆等物。他無心地掃了一眼,有個紅頭文件放在一起,“違紀通報”幾個黑體大字很顯眼。樹生的心猛地怦怦跳起來,不顧一切地看過去,把通報的單位和個人從上到下捋了一遍,在末尾處赫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把文件合上,看到政委已經(jīng)在上面批了意見:“絕不姑息違紀事件,經(jīng)黨委研究后處理。某年某月某日?!背N瘋兌荚谏厦娈嬃巳?,團長還沒批示。

樹生昏昏沉沉的,呆呆地立在那兒。后來團長回來了,對他說了些事情,可樹生都沒記住。

樹生躺在行軍床上,迷彩服也沒脫,只蒙上了被子。連長正打著呼嚕,高高低低,忽快忽慢,讓樹生平添了幾分不安。本來已經(jīng)極度勞累,腦子只想休息,可偏偏有個強大的思緒讓你非要把它想個清楚。那個思緒是什么呢?你越是看不清它,就越是惶恐。你想暫時忘掉它,可它趴在你的耳邊對你說:“你躲不掉的,必須馬上找到答案。”你渴望小憩片刻,它卻陰森地對你冷笑,譏諷著說:“你看你,都走到了絕境,你睡得著嗎?”那滋味真是可怕!

樹生覺得自己迷迷糊糊的,在滔天的巨浪中被拋上拋下,無處安身,無處躲藏,也無從解脫。過去,他總是能夠依靠思考的力量領(lǐng)著自己走出困境,可這一回,卻似乎只能被難挨的時間拖著向前走。這時間仿佛一個身著黑衣又面容可怖的人,拽著你,搡著你,打著你,讓你像個俘虜一樣毫無尊嚴地蹣跚行進。

天亮了,灰蒙蒙的,滿是塵土,像剛剛睡醒的人眼角粘著眼屎。上級安排了任務(wù),要連里派人往附近的一個觀察點上送物資。連長要去,樹生攔住了他,說:“你是連長,有了緊急情況你得指揮。我是指導(dǎo)員,本就負責后勤工作。”連長擔心地看著樹生,道:“你的臉色土灰土灰的,還是休息一下?!睒渖幌伦邮チ四托?,雙手抓住連長的手腕,狠巴巴地說:“我去,讓我去!”連長頭一回見樹生如此模樣,也就不再堅持了。

迷彩背囊里裝了自熱軍糧、飲用水、罐頭、蔬菜,還有山頂上的戰(zhàn)友要的信紙、文具、雜志、電池、煤油,以及五花八門的東西。這些物品塞滿后,背囊有七八十斤,差不多和背它的人相同高度。樹生的后背大幅度向前弓,像蝦米一樣,雙手幾乎碰得到腳下的碎石。他艱難地扭頭向下望了望,身后還有十幾個和他背負著相同重量的戰(zhàn)友。

路是經(jīng)年累月踩出來的,只要半年一載無人上下,它就會淹埋在風沙里,再無蹤跡。只爬了十幾米,樹生就覺得自己的身體一下子進入了超負荷狀態(tài)。心臟像只渾身滾燙的小動物一樣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胸口一蹦一蹦,簡直聽得到血液被擠壓著沖出心房的咕咚咕咚聲。嘴大張著,拼命吸著空氣,可稀薄的氧氣絲毫也沒讓身體更有力氣起來。胳膊酸軟,大腿顫抖著,像棉花似的,上身搖搖晃晃,重心在腳下擺來擺去,稍一松懈,就會一頭栽下山去。

每向上爬一步,樹生都能感覺到悔恨、不甘、無奈等等等等像硫酸一樣燒蝕著自己的心。他的心聲想?yún)群?,卻不知要叫喊什么。身體的劇痛似乎可撫慰心中的劇痛。越爬離天空越近,山下的景物也越來越小。在精疲力竭的某個瞬間,天地之間似乎閃了一下耀眼的強光,樹生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你在尋找答案,可是誰能給你答案呢?”

樹生難受地對自己說:“沒有用,我還得繼續(xù)向山上爬呀,爬呀,爬……”他真希望發(fā)生什么自己無法抗拒的事情,讓這一切終止下來,哪怕毀了自己也沒關(guān)系。突然,他聽到有人喊:“大家停下來,有人昏倒了。”那一刻,樹生以為是自己,可回過頭,是隊伍里的一位老兵。在這里,誰都可能發(fā)生意外。他跑回去,把老兵的頭捧在懷里,用氧氣罩罩住老兵的鼻子和嘴。塑料罩子上的水霧忽濃忽淡,老兵煞白的臉色變得鐵青,鐵青變?yōu)樽霞t,紫紅又變?yōu)楹诩t。他終于睜開了眼睛。樹生長舒了口氣,問他:“還行不行?”老兵道:“還行,讓我歇會兒就行?!睒渖蜷_老兵的背囊,把里面的東西拿出一部分強塞進自己的背囊里,又給其他人分了一些。

這一天里,樹生分別帶了兩批戰(zhàn)友,把這座山爬了兩趟。他不敢停下來,并且安慰自己:“其實沒有什么答案,也沒有什么道理。你得堅持下去,爬上山,再爬下去。但這一切又不是毫無意義的,因為每座山都不一樣,每爬過一座山,都意味著一次新的希望?!钡鹊綐渖鷾蕚鋷е谌鷳?zhàn)友往山上運送物資時,有位老軍士長拽住了他的胳膊,像對著執(zhí)拗的弟弟說話那般懇切說道:“指導(dǎo)員,我們都看在眼里了。別再折騰自己,真的會出事的。”

…… ……

(本文為節(jié)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4年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