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一襲殘荷香——追憶汪曾祺先生一段往事
去年重訪揚州,專程去了一趟高郵。為的是晉謁新成立的汪曾祺紀念館。先前我去過老館,那時老館初建,陳設比較簡單。現(xiàn)在的新館雄麗明潔,與汪先生在創(chuàng)作界的地位相當匹配。非常榮幸的是,展品中有我寫給汪先生的一封信,信不長:
汪先生:
“梨花”已由蔡仲德先生親送至我處。你事情那么忙,還惦記此事,著實讓人感動,多謝了。
我近來在編幾個大的選本,先生的小說當然極受重視,還有散文,其中《金岳霖先生》《跑警報》《葡萄月令》以及寫草木和蟲魚的,都是極好的。先生的散文有一種文字之外的神韻,這在別人是做不到的。別人只注意表面上的技巧,而技巧之外的,他們完全無能為力。在你的寫作中,小說、散文堪稱雙璧,散文的成就完全可與小說媲美。
施先生處,請代我和素琰向她請安。敬頌
春祺!
謝冕上96,4,12
這次訪問臨了,館長盛意請我留言。筆墨是現(xiàn)成的,我信手寫下“難忘一襲殘荷香”七個字?!半y忘”什么?為何是“殘荷”?不加解釋,旁人難以理解??上猩掖?,來不及向館方解釋。我有點后悔。
記得那年,我和素琰與先生伉儷偕游遼沈,臨別我曾索畫于先生,蒙不棄,應之。隨后,陳學勇在我處做訪問學者,意欲拜見汪先生。我說,我可以從中促成,正好見面時代我請先生為我作畫。后來陳學勇未成行。取畫的事也擱置了。
過了些時候,80年代末,恰值盛夏溽暑,汪先生突然想起贈畫舊事。畫是先生親自封寄的——一幅黑白風雨殘荷。題畫用李白詩句:“郎今欲渡緣何事,如此風波不可行!”當年風狂雨驟,危急中,我立即體會到長者贈畫深意,他是在勸我臨事慎行,不可匆忙促急!我為此感激在心。因此才有如今在紀念館的題詞。汪先生遠去了,亦師亦友,情重如天!他留給我的荷香永在。
此文開頭,說的是有一年,林建法辦《當代作家評論》,邀請我和素琰,以及汪先生伉儷同游沈陽。我們在營口會見了王充閭,一路飲酒論文,言談甚歡。于是有了上面引述的那封短信,至于信中所提“梨花”,我忘了所指,可能是一篇文字,或是一本書。汪先生留存這封短箋,我猜想他是認可了我對他的散文的評價。汪先生抗戰(zhàn)時就學于西南聯(lián)大,師從沈從文先生,學得了一手生花妙筆。他的同窗好友朱德熙先生是我的業(yè)師,所以我始終奉汪曾祺先生為學長兼老師。我和汪先生同屬北京作協(xié),算是“同事”,會議上常見,但并無深交,也無深談,而內(nèi)心對他是十分敬重的。那次東北同游,更促進了我對他的親近感。
我們的友誼一直延續(xù)到下一代。王干與我是朋友,他定下“規(guī)矩”,每年冬天,務必要請我們一聚。主要是享受他家鄉(xiāng)的淮揚名菜,即使是疫情肆虐期間也不例外。因為有了王干的介紹,我結(jié)識了汪朗夫婦。多次王干招宴,不論是北京的淮陽府,還是別處,汪朗夫婦一般都在場,我與汪朗于是也成為朋友。汪朗真不愧是汪曾祺先生的哲嗣,不僅形貌與癖性與汪先生極像,酒量也好,而且也耽美食。汪朗對于汪曾祺的美食思想,多有闡釋與發(fā)揮,我們相聚于是有了更多的話題。
我和汪朗最近一次見面,是去年冬天,也是王干再一次邀宴。這次不吃淮揚菜,王干告訴我,這次吃“祺菜”?!办鞑恕??我知道粵菜、川菜、閩菜還有淮揚菜,卻不知何為“祺菜”,有點納悶。那天車子接我們來到蘇州街左近的一所幽靜的院落,游廊曲徑,古樸典雅,匾額上書寫著“祺菜館”三個大字,周圍陳設著汪先生的許多著作。
我們?nèi)胱?,坐定。陸續(xù)上菜,飲美酒,品佳肴,舉座盡歡。他們介紹說,祺菜是新近研究定型的,以汪先生家鄉(xiāng)的淮揚菜為基礎,結(jié)合先生平日的嗜好、口味,包括先生為接待友人親自操作的菜品,融合而成一個“新菜系”。除了傳統(tǒng)的煮干絲、獅子頭、紅燒鱔段等,我們還欣喜地品嘗了傳說中的汪先生的創(chuàng)意 “名菜”:油條塞肉、熗黃瓜皮等。祺菜的創(chuàng)意果然不凡,印象極深的是席前的頭道湯,一片鵝肝,淡淡的紅,飄在清湯之上,清澈見底,了無別物,卻是飄著一縷茉莉花香。汪朗對這道菜做了詳細的介紹。我們一邊欣賞美食,一邊談論美文,憶舊,懷想,情意深深!
汪朗告知,在高郵,在淮安,他們計劃逐步展開這些業(yè)務,為的是使人們在欣賞汪先生美文的同時,也能欣賞和發(fā)揚汪先生的美食文化和美學精神。汪先生泉下有知,一定會為之展顏。
美酒佳肴,親朋歡聚,憶往事,敘舊情,談詩論文,我想,我的這篇短文,應該有別于當今漫天飛舞的促銷廣告吧!文至此,情已深,不復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