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土》:在文學史深處打撈
已經(jīng)記不起從哪年開始了,我養(yǎng)成了一個閱讀習慣,每隔兩個月,都會等待一種刊物的到來。這種刊物其實只有正反兩頁,版面如小報即上?!缎旅裢韴蟆钒愦笮。ń臧婷嫔杂袛U大,但仍只有正反兩頁),一期也就發(fā)表二三篇文章。但我?guī)缀趺科诙颊J真閱讀,而且讀得津津有味。
這種一直吸引我的小刊物,就是上海虹口區(qū)圖書館編印的《綠土》月刊?!毒G土》誕生于1995年8月。一個區(qū)圖書館創(chuàng)辦一份倡導讀書的刊物,本是題中應有之義。上海乃至全國許多圖書館都有這樣的刊物,只是形式和篇幅各各不同而已?!毒G土》最初也是朝著為一般讀者服務這個方向前行的。但是很快,《綠土》呈現(xiàn)出了她與眾不同的新面貌。1997年6月,虹口區(qū)圖書館設立“文化名人文獻室”,與之相配合,《綠土》刊文開始朝介紹中國近現(xiàn)代文化名人生平和作品這個角度傾斜。從2000年6月起,《綠土》又成為刊登回憶文壇前輩、查考文學史實、研究現(xiàn)代作家作品的專刊,在全國的圖書館刊物中可謂異軍突起,獨領風騷。更難得的是,《綠土》不事張揚,默默耕耘,一步一個腳印,一直堅持到了今天。至今年5月,《綠土》已經(jīng)出版了286期,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現(xiàn)在,《綠土》編輯部把歷年來《綠土》所刊發(fā)的關于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各類文章加以匯編,總題《綠土文叢》,分為《那時文人》《那時書刊》《那時信札》三集付梓。這真是一件嘉惠學林、推進現(xiàn)當代文學閱讀的大好事,或可用琳瑯滿目、美不勝收八個字來形容。
《綠土文叢》第一集《那時文人》中,寫到的現(xiàn)代作家和藝術家頗為廣泛,令人有目不暇接之感。既有魯迅、郁達夫、茅盾、葉圣陶、鄭振鐸、戴望舒、張?zhí)煲怼?、端木蕻良等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早有定評而現(xiàn)代文學愛好者也較為熟悉的作家,也寫到了改革開放之后重新引起關注的丁玲、馮雪峰、蕭軍、陶晶孫、穆木天、彭慧、楊騷、關露、蔣錫金、沈振黃等左翼作家和藝術家,還寫到了上海有代表性的通俗文學作家陸澹安、徐卓呆、胡治藩、周天籟、顧冷觀等,寫到了一度被埋沒的新詩人劉延陵、侯汝華、穆旦、袁可嘉、灰馬等,寫到了文學創(chuàng)作和學術研究雙棲的趙景深、譚正璧和王元化等,在文學翻譯領域卓有建樹的曹靖華、徐梵澄、戈寶權等,以及對1940年代上海文學進程頗有貢獻的柯靈、范泉、鐘望陽等。其中,既有對這些作家文學生涯的回顧,如《新詩運動的前驅者劉延陵》《上海文壇奇人胡治藩》,也有對他們文壇交往的梳理,如《父親趙家璧與耿濟之的一段交往》《蘇雪林與胡適一次罕為人知的沖突》;既有對這些作家日常生活的追述,如《張?zhí)煲砼c契萌的一段情緣》《柯靈租房所折射的文人交誼》,也有對他們某一時段鮮為人知經(jīng)歷的考證,如《魯彥在廈門事跡考》《戴望舒居新陸村考》等等,舉不勝舉。值得注意的是,這些作家不是長期生活在上海,就是在上海現(xiàn)代文學史上留下了堅實的足跡,而《綠土》刊發(fā)回憶和研究他們的這些文章,不但說明了對他們文學成就的承認和追念,也為上海乃至全國的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提供了有價值的新史料,雖然這些作家中有的人未必能進入文學史。
《綠土文叢》第二集是《那時書刊》,這冊的內容同樣豐富多采,既有對現(xiàn)代文學史上部分人們熟知或鮮知的作品集、文壇回憶錄乃至作品題跋的分析,也有對各種新文學及與新文學相關刊物,尤其是中小型雜志、副刊和大小文學社團的評介,還有對上海北新書局、山河圖書公司等新文學出版機構的探尋。其中,《周氏三兄弟合作的唯一成果》《白蕉·〈白蕉〉·“白蕉”》《方瑋德的身后詩文集和生前之“私印品”》《嚴獨鶴北游與〈啼笑因緣〉成書前史》等文都令人耳目一新。所介紹的《小閑書》《小雅》《筆陣》《西點》等刊物,恐怕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專家,也未必了解。即便對已有很多研究成果的《新青年》,朱金順先生對該刊1918年5月第4卷第5號上一則“補白”的品評,也頗有啟發(fā)。陳青生先生對魚貝及其小說的發(fā)掘,吳心海先生在《因七七事變而夭折的〈詩與文〉》中對劉振典其人其詩的追蹤,祝淳翔先生披露的《陶亢德籌而未辦的〈文風〉雜志》等,也都值得注意。而周允中先生對左聯(lián)機關刊物《前哨》出刊過程不同說法的探討,更是重要的左翼文學史料。
近年來作家書信、日記已成為現(xiàn)代文學文獻學研究的一個熱點?!毒G土》近年發(fā)表的文章中,與作家書信、日記有關的也占了相當?shù)谋戎亍!毒G土文叢》第三集是《那時信札》,也就理所當然。本集的研究文章提供了大量作家信札,撰信人有周作人、沈尹默、郭沫若、郁達夫、茅盾、葉圣陶、徐志摩、汪靜之、馮至、施蟄存、邵洵美、徐霞村、豐子愷、李健吾、夏衍、陽翰笙、巴金、周楞伽、李霽野、謝冰瑩、白薇、丁玲、趙清閣、胡風、賈植芳、唐湜……可謂蔚為大觀。這些信札時間跨度很大,有寫于1920至1940年代的,更多寫于共和國成立以后,尤其是改革開放以后回復研究者,追憶文壇往事的,少量當時或后來已經(jīng)發(fā)表,但作者文集、全集漏收,更多的是首次面世,其史料價值自不待言。如夏衍致陳夢熊憶南強書局,如周作人致張深切說《藝文雜志》,如巴金述脫離文化生活出版社經(jīng)過,如多位作家致欽鴻提供自己的筆名,等等,都是難得的第一手文獻。當然,研究文章作者對書信手跡的關注和辨識,對信中內容的考訂和闡釋,也大都引人入勝。
雖然以前大都看過,但這次重讀重新編輯的這三集《綠土文叢》,我有個很強烈的感受。應該承認,《綠土》所展示的要比已有的文學史著述來得鮮活、具體和多樣,是對已有的文學史著述的一個有益的補充。由此亦可見,無論編者還是作者,都有一個較為明確的意識,那就是盡自己的能力在文學史深處打撈,拾現(xiàn)有文學史著述之遺,補現(xiàn)當代文學史研究之闕。盡管《綠土》中個別篇章還停留在一般介紹的層面,或可進一步提高,但總體而言,作者的努力是應該充分肯定的。
《綠土》的作者來自全國各地,既有作家本人、后人和朋友,也有大學中文系的教師和人文社科機構的研究人員,還有社會上對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感興趣的各界人士,數(shù)者并行不悖,涉及面是很廣的。這就又使我想起“公共史學”的說法。這是近年來史學界提出的一個新說法,以對應“學院派史學”。我在這里借用這個概念,擬提出“公共現(xiàn)當代文學史”這個說法。我認為,研究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不是“學院派”的專利,非“學院派”的社會大眾,只要與現(xiàn)當代文學史有淵源,對現(xiàn)當代文學史感興趣,都可參與,尤其在現(xiàn)當代文學史料的提供、發(fā)掘、整理和研究上發(fā)揮其應有的作用,從而與學院派的現(xiàn)當代文學史研究形成互動和互補,推動現(xiàn)當代文學史研究的進一步深入?!毒G土》的出現(xiàn)和堅持,就是一個較為成功的證明。
由公共圖書館主辦的這份討論“公共現(xiàn)當代文學史”的《綠土》,真好。故趁為《綠土文叢》作序的機會,我也要表達由衷的祝愿:?!毒G土》辦得更好!
2024年6月18日于海上梅川書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