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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邊疆文學》2024年第8期|李啟發(fā):踝花
來源:《邊疆文學》2024年第8期 | 李啟發(fā)  2024年09月04日07:36

李啟發(fā),70后,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為獨山縣檔案館副館長、獨山縣委黨史研究室副主任。曾在《人民文學》《山花》《芳草》《牡丹》《小小說》《貴州作家》等刊物發(fā)表中篇小說、短篇小說和小小說。系魯迅文學院西南六省區(qū)市青年作家班學員、貴州文學院第一屆和第二屆簽約作家。曾獲貴州省黔南州人民政府文藝獎。

米桑覺得,只要他一伸手,就能摘到天上的云朵了。

云朵很白,像一群剛剛從蔚藍色的湖水里出浴的小馬駒,純白純白的,從他的頭頂上無比輕盈地跑過,讓他又想起了米桐剛編的那幾句歌謠——桑哥爬高高,朵朵白云飄,這朵像馬崽,那朵像羊羔。米桐是米桑的弟弟,都快二十歲了,還一身孩子氣,每次給米桑來電話、打視頻或者發(fā)語音信息,末了總要這樣編上一兩句。

米桑最初是在郊外石頭坡上開鑿巖機,撲嚕嚕,撲嚕嚕,釬頭拼命往石頭里鉆,沒多久就鉆了一個深深的石洞子,濺得他一身又白又膩的石沫子,鉆出來一排排又深又圓的石洞子,就有人往石洞子里灌炸藥,放雷管,牽引線,轟隆隆轟隆隆,石頭坡就塌下來一層。米桐給編的是“桑哥桑哥愛打洞,洞里住著雷公公,雷公雷公打雷婆,呼隆呼隆呼隆隆”。真太孩子氣了,米桑好幾次想說說米桐,讓他別亂編了,但都忍住了。

后來,還是在城郊,米桑給草莓種植園開過推土機,推出一塊塊的種植帶,給生豬養(yǎng)殖場開過挖掘機,挖出一道道的排污溝,給鄉(xiāng)村筑路隊開過壓路機,壓過一條條曲曲彎彎的通組鄉(xiāng)村路。米桐看米桑遇上啥就開啥,啥機器都能開得溜溜熟,佩服得不得了,就給編了個“機機歌”:“大機機,小機機,桑哥開機機,機機復(fù)機機,從東開到西,機機復(fù)機機,挖高又填低?!泵咨T谛睦锱叵?,這小子,大娃崽,真是長不大。

這一天,米桑來到了這座城中村的工地上。在這,米桑見到的第一個工友是門衛(wèi)小哥藍坡。米桑覺得這藍坡有點兒像弟弟米桐,看樣子二十歲不到,也是微胖的圓臉,也挺著個微圓的肚皮,第一眼就覺得挺親。當時,藍坡直愣愣地看著精瘦精瘦的米桑,盯著他的左腳踝一直看,好半天才扭頭問包工頭龍格:“這哥子?上塔吊?”米桑明白,藍坡這是不信他。后面,米桑才知道,這藍坡是工頭龍格的表弟,很小就沒了父母,一直跟在龍格身邊,龍格拉著他的那支施工隊到哪個工地,藍坡就是哪個工地當然的門衛(wèi)小哥,大多時候就是在門衛(wèi)室里吃吃瓜子,打打瞌睡,或者在門口玩兒一堆鐵物件,螺帽螺桿子,鐵釘鐵扣件,鐵皮鐵筒子,鐵板鐵棍子,反正工地上零頭碎腦的東西,他都可以拿來玩,架個小鐵橋,壘個小樓房,搭個小推車,或者壘個啥名堂也叫不出來的東西,甚至只是扔過來又扔過去,純粹就聽個叮兒當啷的聲響,就這點,米桑覺得他更像米桐了。當時,盡管藍坡滿眼的狐疑,但龍格還是點點頭說:“今天正好休息日,你帶他熟悉熟悉,先試試兩天再說吧!”藍坡不再說話,隨手把一只黃色安全帽扔給米桑。

這是米桑第一次上塔吊。米桑本來可以坐著樓層里的電梯上去的,但他選擇順著塔吊內(nèi)的爬梯往上爬,雖然一瘸一拐,卻顯得輕盈而靈活。藍坡沒法,只好跟著一步一步爬。米桑覺得,這比在老家米花山爬坡上坎容易多了,米花山那些坡坡坎坎歪歪扭扭,凹凸不平,隨處是泥沙或礫石,遇上雨天更加濕滑難行,哪有這爬梯爬起來順暢?米桑跳舞一般,噔噔噔往上爬,爬到頂上,回過頭去看,后面沒見藍坡的身影,倒是聽到他在半空中呼哧帶喘地吼著:“哥子,你猴子啊,跑那么快搞啥?”這讓米桑想起小時候的米桐,每次爬坡上坎時,米桐總是氣喘吁吁地在后面喊“桑哥,等等我”,一邊喊,一邊抹汗津津的小臉蛋,有時還會停下來,在路邊尋到一塊跟他腦袋差不多大小的石頭,抱起來,順著陡坡往下扔,不一會兒,山下空谷里會傳來一陣聲響,要么是很沉悶的“撲嚕嚕撲嚕?!?,要么是嘎嘣脆的“咚叭叭咚叭叭”,他就在升騰的霧氣中揮舞著小手,興奮地重復(fù)著他胡編的那支歌謠:“石頭石哥哥,滾下高坡坡;滾到山丫丫,砸了貓公家;貓公嗚嗚叫,疼到尿貓尿;貓尿尿三年,尿滿三塊田。”記得米桑第一次聽到時就笑著問:“哪三塊田?”米桐在風中仰起小臉蛋:“你一塊,我一塊,貓公一塊!”米花山一帶,都把傳說中的山妖稱為貓公,而米桐嘴里的貓公,則是指他們的老爹,老爹老是揍米桑和米桐,米桐暗地里就稱老爹是貓公。當?shù)厣蕉嗵锷?,田都是旱田,難得坐上水,平時就種點苞谷棵和苦蕎子,蔫里吧唧的,一年里難得吃上幾頓大米飯。

站在塔吊機的操作艙前,看著里面的幾個按鈕和幾根操作桿,米桑顯得有些興奮。一抬眼,就看到小城周邊層層疊疊的遠山,遠山上幾縷淡淡的流云,附近的車道都變成了一條條細小的線,漂浮在一地陽光里。風變得大起來,撕扯得米桑水藍色的卡嘰襯衫呼啦啦響。藍坡癱坐在操作艙外平臺上,喘了半天才說:“二十層樓,哥子你那腿腳,還一口氣爬完,是個干活的料……不過這是開塔吊,不是開玩笑……”沒等藍坡說完,米桑一屁股坐進操作艙,呯一下關(guān)上門,習慣地摸了摸左腳踝,然后給米桐發(fā)了條語音信息“我今天試塔吊”。藍坡狠狠拍了幾下門,見米桑一動不動坐著,連頭都沒回,根本沒打算再理他,只得嘟嘟囔囔歪下爬梯去。

米桑就那么在操作艙里枯坐著,就像枯坐在小時候的那一間小閣樓里。

米桑依稀記得,他六七歲的時候,某一天,才四歲多的米桐把老爹的那臺鬧鐘當玩具玩,丁零咣啷拆了個七零八落。老爹的銅皮煙斗,桃木柄的刮胡刀架,木箱子上的彈簧鎖,白鐵皮的打火機,戴著紅帽子的驗電筆,那只已經(jīng)長滿了紅銹的小馬燈,這些全是別人都不要了的破爛貨,老爹一撿回家就當寶貝藏起來,可那米桐總是看著稀奇,忍不住今天拆拆這個,明天拆拆那個,每次都是米桑給收拾殘局。這下,看著滿地的鬧鐘零件,米桑知道米桐闖下了大禍。老媽生下米桐才兩天就沒了,過后不久,本來溫和安靜的老爹性情大變,脾氣日漸壞起來,一身狠勁,動不動罵人打人,經(jīng)常隨手操起個家伙就揍人,吹火用的竹筒子,炒菜用的鐵鏟子,晾衣服用的塑料衣架,墊屁股用的松木墩坨,挑水扁擔上的榆木掛鉤,逮住什么是什么,咬牙切齒的,呼啦一下就朝人招呼過來。米桑老媽嫁過來時,嫁妝是一床鋪蓋,一張大八仙桌,四張凳子,外加一只鬧鐘。那鬧鐘是老爹最為珍視的物件,老媽走了后,老爹把鬧鐘請出來,恭恭敬敬放在神龕上,一有空就拿下來,用一塊紅色的燈芯絨細細擦拭著,要是看到米桐給拆成了這樣子,肯定要把他往死里打。米桑把那堆零件小心翼翼收攏起來,用一張枕頭帕包好了,拎到他的那間小閣樓里,關(guān)上門,在床上攤開,一個一個拿在手上,端詳,摩挲,揉捏,還不時放到耳邊細細聆聽。閣樓外,山風瘋狂地搖晃著那棵苦楝子樹,發(fā)出怪怪嘶叫。那堆零件就那么在米桑眼前不斷地碰撞,反復(fù)地組合,發(fā)出細微的聲響,讓他似乎完全沉浸在一串串金屬質(zhì)感的音符里,那些音符小蜜蜂一般,仿佛微微震顫著小翅膀,飄忽而紛亂。米桑屏息凝神聽了一整天,漸漸地還是聽出了每一個聲響極其微妙的不同之處,漸漸地就把那些零件一個一個地捋順了,捋到了各自原來的位置。晚上,老爹從山上收工回家,先是瞪了瞪米桑哥倆,然后從神龕上拿起那臺鬧鐘,摸了摸,看了看,貼著耳朵聽了聽,拿起燈芯絨輕輕拭了拭,才小心翼翼放回去。看著米桑居然能把老爹都給糊弄過去了,米桐高興得奶聲奶氣地把“太陽當空照,花兒對我笑”唱了好幾遍。那時米桑剛在寨子里的小學校上學,把學到的歌子教給米桐,可米桐就只會翻來覆去地唱這一句,其他的無論米桑怎么教,他就是唱不來。后面唱著唱著,米桐偷偷把這一句給改成了“鬧鐘當空叫,貓公死翹翹!”老爹那么兇,米桐一直盼著老爹死俅了。米桑挨老爹揍得最多,但他沒想過讓老爹死,他只想過逃離。是啊,米桑覺得,這地方又窮又苦,還差不多天天挨揍,離開真好。

又一陣風刮過,塔吊的鋼鐵身軀咯吱咯吱響,整個世界仿佛都在跟著微微震顫和搖晃。這高處的風確實大,仿佛是從城外層層疊疊的坡巒之上滾過來的,這讓米桑想起他和米桐十年前第一次走出寨子,也是一場很大的風。哥倆站在一處山梁上,望望出山的方向,又望望山谷深處的寨子,大風刮掉了米桐頭頂上的破草帽,米桑一瘸一拐,往坡頂上去追草帽,米桐卻不慌不忙,抱起腳邊一塊渾圓的石頭,往坡坎下扔去,扯起嗓子喊起來:“石頭石哥哥,滾下高坡坡;滾到山丫口,砸斷貓公手;貓公嗚嗚叫,疼得滿地跑;跑到崖邊邊,從此升了天?!边@時候的米桐,十五六歲了,個頭差不多跟米桑一般高,說話甕聲甕氣的,幾嗓子下來,米花山上上下下山鳴谷應(yīng)。那天早上,老爹又喝多了酒,爛醉中又想起了米桑老媽,然后就天昏地暗地哭,哭完了拉起米桑就揍一頓,揍完了米桑就揍米桐,用那只厚厚的鞋底板揍,那是老媽給老爹做的,鞋幫子早沒了,就剩那鞋底板。米桐氣不過,搶過鞋底板,扔出破窗外,老爹見狀,瘋了一般,抓起地上一截胳膊粗的苦楝子樹頭,咬牙切齒,朝米桐揮過去,說起遲,那時快,米桑一把將米桐推出門去,噗的一聲,那苦楝子樹頭重重地劈在米桑左腳上,他顧不得腳上陣陣生疼,拉著米桐就往出山的路上跑,跑到米花山頂上,米桑才發(fā)現(xiàn)左腳踝處黏糊糊的都是血,幾乎邁不動腳步了。那天之后,米桑走起路來就覺得左腿有千斤重,一瘸一拐,即使走在很平整的大路上,也像是在過一道道忽高忽低的溝溝或坎坎。

大風有一下沒一下地刮著,操作艙仿佛是米桑小時候的那間小閣樓,這些讓人眼花繚亂的按鈕和操作桿,正如那臺鬧鐘大大小小的零件,在他眼前閃著奇異的光芒,發(fā)出紛亂的輕響。米桑的目光在操作艙里來回逡巡,他的心思很快變成一些極細極輕的藤蔓,抖著顫巍巍的枝葉,窸窸窣窣爬滿每一個按鈕和每一根操作桿,將綿密的觸角吱吜吱吜延伸向平衡臂,伸向變幅小車和起重件,很快布滿整個塔吊機的每一個零部件,他仿佛聽到了每一根鋼纜的顫栗和嘯叫,似乎觸摸到了所有鐵扣件的固執(zhí)和堅挺,也好像清晰地看到了無數(shù)齒輪的親密咬合和每個滑輪的默契穿梭,甚至感受到了每一個螺帽和每一根螺桿的無畏與倔強,就連那橫亙在藍天白云下的長長的起重臂和起重臂下面那個沉默不語的吊鉤,看起來雖然一動不動,卻已在他的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搖擺、起落、爬升和回旋。直到看見天邊升起來一朵一朵的星星,米桑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在操作艙里枯坐了一整天,也才看到米桐在微信上的語音信息,米桐先是說:“我今天繼續(xù)玩玩具……塔吊好玩不?”然后唱起了現(xiàn)編的一句歌詞:“塔吊上面白云飄,白云下面玩具跑?!泵淄┰诔鞘械牧硪贿?,他前兩年是在一家玩具店里幫著賣玩具,后面,米桑把幾年來掙下的錢全給了他,鼓勵他開了個自己的玩具店,店不大,在一條背街處一個很不起眼的轉(zhuǎn)角里,卻吸引了很多娃娃。他說的玩玩具,就是一邊賣一邊玩,把那些玩具拆了裝,裝了拆,樂此不疲。跟著那些娃娃,米桐學會了唱歌,說是會唱,其實也只能哼上那么一句兩句,卻喜歡胡亂編排人家的唱詞。

第二天早上,米桑起了個大早,先在微信上給米桐發(fā)了條語音信息“我正式上塔吊啦”,然后鉆出工棚,噔噔噔爬上樓梯,早早地坐到了塔吊上的操作艙里,又伸出左手摸了摸左腳踝。大前天過紅綠燈,一輛泥頭車來勢兇猛,路中間的他狠命地扭著身子跑,結(jié)果左腳踝處就一直隱隱地疼,似乎要滲出來一星點血花子。當?shù)谝豢|陽光越過附近樓群照亮了操作艙,工地某處的打樁機發(fā)出低沉而有力的敲擊聲,對講機里傳來藍坡懶洋洋的聲音:“哥子,先試一把?”米桑正了正安全帽,深深吸一口氣,抿緊嘴唇,按動按鈕,握住操作桿,手腳并用,在一片光影里嘎吱嘎吱地忙乎起來。米桑先是聽到鋼絲索凌空發(fā)出輕勻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就看見起重臂下那只吊鉤緩緩穿過樓棟間的道道光線,準確地伸向一處開闊地上的一堆木楞子。這時,米桑腦海里閃現(xiàn)出小時候米花山腳下的那口小魚塘,清凌凌的水面上灑滿金燦燦的陽光,他在清風里伸出長長的青竹釣竿,拋出細細的絲麻釣線,很快就看到水面上漣漪泛起,他微拽釣竿,輕引釣線,一條鱗光閃耀的大鯉魚就被釣出水面,接著又伸出釣竿,拋出釣線,又一條鱗光閃耀的大鯉魚被釣出水面,米桐在旁邊往魚簍里扔魚,魚們狂蹦亂跳,沒多大工夫就釣了小半簍。末了,米桐光著小腳板,拎起魚簍,一路小跑回家,吃了魚后,再把一堆剔得干干凈凈的魚骨架收攏起來,趴在門口苦楝樹下的泥地上不厭其煩地疊著玩,一邊玩一邊翻來覆去地唱“讓我們蕩起雙槳,小魚兒跳到船上”。米桑收回思緒,看著樓群之外和遠山之上涌起來的團團云朵,他感覺自己一會兒是在小魚塘,一會兒是在操作艙,伴著清風陽光,順利地完成了幾十方木楞子和十幾壟鋼筋桁架的吊運。

工頭龍格站在另外一棟樓上,米桑操作塔吊的整個過程,他盡收眼底。塔吊可以說是整個工地上的靈魂,而開塔吊的師傅,則是這個靈魂中的靈魂。塔吊工不易找到,薪資要求也高,龍格一直想讓藍坡學開塔吊,可那小子輕松慣了,一提到學東西就腦袋疼,死活不愿。先前那個塔吊師傅,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接連幾次以辭工相要挾,不斷讓龍格給他漲薪資。龍格一忍再忍,不斷地滿足了塔吊師傅的要求,前幾天,眼看著那個人又提出要漲薪,龍格終于發(fā)作了,一頓咆哮之后,直接開了他。拉起這支施工隊真不易,全都是到城里扛活的鄉(xiāng)下人,龍格求爹爹告奶奶好不容易把這些活路轉(zhuǎn)包過來,卻不太清楚已經(jīng)是三包還是四包。眼看這幾棟樓的主體工程就要完工,要是這塔吊突然間動不了,整個工程進度就會受到影響,最終影響的是大家伙的生計??粗咨5踹\完最后一壟鋼筋桁架,龍格興奮地揮舞著雙手,心中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沒想到隨手弄來的這么一個人,倒幫他解決了大問題。

“我看這哥子不錯,那趕快找路子給他辦個塔吊證?!敝形缧菹⒌臅r候,藍坡對龍格說。藍坡走出門衛(wèi)室,手搭涼棚,仰望著高高的塔吊機和塔吊機上面的藍天白云,拍了拍米桑的肩頭,說:“日怪,一個晚上你就玩得這么熟溜?以前真沒摸過?”

米桑覺得藍坡手搭涼棚的樣子也很像米桐,在米花山時,米桐常??恐衔蓍T前那棵苦楝子,手搭涼棚,順著那條彎彎山路,望向米花山的山頂和山頂上的流云。米桑很想告訴藍坡,開這塔吊,真的就像玩兒個玩具一樣簡單,但他沒回藍坡的話,只是拿出手機,點開米桐才發(fā)來的語音信息:“桑哥,那塔吊很高吧!”米桐還附上一段小視頻,他身邊全是一堆佐藤象、史努比、不二家和面包超人、森貝兒、小泰克等品牌的玩具,他正和幾個小屁孩一起,一邊興致勃勃地拆卸玩具組裝玩具,一邊咿咿呀呀地哼著“玩具玩具我愛你,我們一起做游戲?!被蠲撁撘粋€孩子王。

到這工地前,米桑在附近一家商場里開了一年多的叉車,整天里里外外忙著搬運貨物。

米桑第一次到那商場,是去看他的一哥們。在商場的貨庫里,米??吹揭粋€師傅駕著一臺怪模怪樣的車子,舉著一把锃亮锃亮的大叉子,在貨庫里轟轟隆隆穿梭往來。那車子停下時,卻聽到那個師傅和另一個人說著說著就吵了起來,越吵越兇,只見那個師傅工作服一脫,手套一扔,罵罵咧咧走出了貨庫。米桑沒聽清那兩個人吵的啥,卻靠上前去,一瘸一拐繞著那臺車子細細看起來。留下的那個人叉腰站著,在車頭上猛地拍了一巴掌,扭過頭來看了看米桑,吼道:“看啥看,難道你也會開這玩意?”米桑頭也沒抬,一動不動地看著那臺車,甚至伸出手去摸了摸它的大叉子。那人提高嗓門又吼了一回。米桑這才抬起眼睛,說:“這叫啥車?”“叉車!沒見過?”那人啪啪啪地拍了拍車上的方向盤。米桑嘩嘩嘩地搖著頭。“咦,你是哪個?怎么到的這?”那人伸出一個手指頭,惡狠狠地戳向米桑?!拔覜]見過,但我應(yīng)該會開!”米桑不慌不忙。正說著,米桑那哥們小跑過來,畢恭畢敬地向那個人說:“對不起,老板,我們是一個寨上的兄弟!”那個被米桑哥們稱為老板的人,雙手環(huán)抱在胸前,瞪著眼睛,看看米桑右腳,又看看米桑左腳,很夸張地點著頭說:“見都沒見過,就會開是吧?好好好!”然后伸出一個手指頭,先是輕輕指了指米桑,又重重戳了戳米桑那哥們的肩頭:“給你們半天時間看個夠,這車,明天早上要是開不起來,你們兩個一起滾!”然后轉(zhuǎn)過身噔噔噔走了。米桑那哥們滿臉發(fā)蒙,米桑倒是不急,背著手,圍著那臺車又轉(zhuǎn)了幾圈,然后靠上前去,這里摸摸,那里看看,最后索性爬了上去,一屁股坐到駕駛臺上,安慰那哥們說:“你忙你的吧,讓我一個人好好陪這車子待一晚上,明早上試一試。”整個晚上,米桑圍著這臺叉車,上來下去,摸摸這里,摸摸那里,還不時地把耳朵貼上去,上面聽聽,下面聽聽。當他用指關(guān)節(jié)輕輕敲打著車身不同位置的時候,他似乎聽到了各種奇妙的回響,或遠或近,忽明忽暗,在他心里像一道道光,仿佛照亮了黑漆漆的整個車體內(nèi)部。這臺淹沒在夜色里的叉車,真的就像一個神奇的未知的洞,這讓他想起了老家屋后的米花洞。以前,老爹有時揍過了米桑和米桐,會惡狠狠地指著窗外,吼道:“小心老子把你們?nèi)用谆ǘ次沽算y老鼠!”可是,米桑不但不害怕米花洞,反而對它起了很強的好奇心。米花洞岔洞很多,彎彎繞繞,是個大迷宮,寨上很多大人都不敢輕易進去,可他米桑每年都要進去好幾次,憑一只偷偷攢著錢買下的手電筒,他幾乎探遍了每一岔洞道,哪里有什么稀奇景致,哪里是什么樣貌結(jié)構(gòu),哪里可以看到成群的銀老鼠,哪里可以尋到清凌凌的山泉水,他都摸索得清清楚楚,而他只是在左踝骨處被蹭破了一點點皮,他甚至覺得,要是閉著眼睛,他都能順暢地走遍整個山洞。每次米桑進洞,米桐也鬧著要去,米桑不同意,用銀老鼠嚇唬他,他就乖乖趴在洞口外邊一個小土坑里,拿出從老爹撿來的破錄音機上卸下來的一條銅簧片,一下一下地摳黃泥巴捏著玩。當米桑終于走出洞口,米桐緊緊攥著米桑的手,先是纏著米桑說一說洞里的銀老鼠,然后拿過米桑手上的手電筒,一個零件一個零件拆下來,拆完又裝上去,邊弄邊哼唱“我是一只小小鳥,我要飛得更高!”唱著唱著,就唱成了“我是一只銀老鼠,我要邊飛邊舞!”米桑從小學課本上知道,老爹所謂的銀老鼠,其實就是蝙蝠,它們通體暗黑,平時靜靜地懸掛在洞頂之上,一旦受了驚擾,就會成群結(jié)隊撲嚕嚕飛起來,像是一群群的鳥。

那個晚上,米桑迷迷糊糊的,好像又在米花洞里進進出出了好幾回,天亮了,才發(fā)現(xiàn)他是趴在叉車上睡著了。嗵嗵嗵一陣響,米桑睜開眼睛,只見那商場老板一邊拍打著叉車后蓋,一邊皮笑肉不笑地說:“跛子哥,你這是研究了整個晚上?”米桑那哥們也到了,一把拉住米桑的手,說:“算了,我們走吧!”米桑卻認真地說:“能開!”手上一動,那叉車就呼隆隆呼隆隆地吼了起來,沿著貨庫里的通道開了出去,沒多久,抬舉著幾箱貨物開了進來。這樣進進出出幾次之后,那老板把手一揮,指著米桑說:“成,這叉車的活路,就歸你了?!焙髞?,那老板當著米桑面,沒再提半個跛字。

工頭龍格和那商場老板是生意上的朋友。每次,龍格去找商場老板喝茶,從地下車庫出來,穿過商場后面的貨庫,都會看到米桑在開叉車,那叉車有時嗡嗡嗡地低吼著,有時呼隆隆地咆哮著,轉(zhuǎn)彎起降,靈活自如。龍格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是個叉車好手,貨庫很寬,每天進進出出的量很大,如果沒有一個好的叉車手,肯定是應(yīng)付不過來。龍格和商場老板聊天時,有一次就聊到了米桑。商場老板看著叉車上忙得不亦樂乎的米桑,說:“這就是個怪人!”

那商場老板說,這米桑有兩大怪。一是米桑特別喜歡琢磨各種機械機器,而且一琢磨就通,別看他只開著叉車,平時商場里什么傳送帶啦絞肉機啦掃地機啦抽風機啦卷簾機啦封口機啦打包機啦,無論出了什么問題,只要找他,他就一門心思琢磨,有時候是半天工夫,有時候只一會兒,每次總是能弄好。二是米桑埋頭干著活,卻從不問你給多少錢,每個月都有點就行,似乎他心里從未想過薪資這個問題,不像他前面那個叉車手,沒隔多久就會鬧著商場給加點錢,不多少漲點,就會耍脾氣消極怠工,而米桑不會,他愛惜那叉車勝過愛惜他自己,很多時候他一身汗水、灰垢滿面都沒來得及打理,倒是先弄來一桶清水,用一張柔軟的抹布,把那叉車擦洗得干凈透亮,然后給一些部件細細地抹上機油,他還找來兩把扳手,時不時地把一些關(guān)鍵部位的螺帽細細地緊上一緊,甚至,很多個夜晚,他往方向盤上一靠,直接就在車上睡覺,他說,跟車待在一起,心里最踏實。

幾天前,工地上那塔吊師傅鬧著漲薪,消極怠工,讓龍格十分苦惱,在看到米桑后,就跟商場老板開玩笑:“你這叉車工,真好,要不,你借我用幾天?”那商場老板先是搖了搖頭,說:“他那么喜歡開叉車……”然后他又點了點頭:“不過開叉車簡單,開塔吊難多啦……如果他愿意,你帶走!”龍格就在那叉車的呼隆聲里一連喂喂喂高叫了幾下,一聲響亮的急剎,叉車穩(wěn)穩(wěn)停住,米桑探出頭來,大聲道:“你也想開叉車?”龍格大聲問:“會開塔吊不?敢開塔吊不?”米桑停了火,跳下車:“啥叫塔吊?”龍格盯著米桑的左腳踝一直看,說:“工地上吊運物資的,很高很高……算了……我們開玩笑的!”米桑兩眼放著光:“噢,好像見過,可以試試!”那商場老板有些急了:“好好開你的叉車……中途離職,這個月工資就沒啦!”龍格也急了,連忙朝米桑擺擺手:“不成不成,專心開你的叉車吧……”米桑把手套一扔,外套一脫:“就開你的塔吊!”卷簾門嘩啦一聲,一道身影很果斷地閃了出去。那商場老板氣哼哼地拍了兩下叉車后蓋。龍格搖搖頭,無奈地向商場老板攤了攤雙手。就這樣,米桑成了龍格施工隊里的塔吊工。

轉(zhuǎn)眼間,米桑已經(jīng)開了一年多的塔吊。每天,米桑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待在塔吊上。沒有活路時,他就拿起一張洗得干干凈凈的抹布,小心翼翼擦拭操作艙里每個地方,那些按鈕和操作桿,總是被他擦拭得精光锃亮,一塵不染。他從“淘寶”上買了兩瓶防銹油,隨身揣著一瓶,時不時拿出來,往抹布上噴了噴,再往操作艙里里外外的螺帽螺桿涂一涂或是抹一抹。他上塔吊很少坐樓層電梯,大多時候都是從爬梯一瘸一拐往上爬,手上拿著一抹布,隨時這里抹一抹,那里擦一擦。龍格見米桑這么上心,覺得對不起米桑,就想給米桑加點薪,畢竟他給米桑開的工資比那商場老板開得少了些,沒想到一提這事,米桑把手揮得嘩嘩響,指著不遠處正在綁扎鋼筋的兩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哥子說:“要加的話,給他們加點吧,他們最辛苦!”

沒事的時候,米桑就在微信上和米桐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聽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唱歌或者念童謠。雖然兄弟倆離得并不遠,只不過幾條街,但都各忙各的,一年里邊只是極難得的見上兩三回,主要是米桑不想讓米桐看到他干活的場景,怕米桐擔心。米桑知道米桐的玩具店生意越來越紅火,每天都會有大堆的娃娃來店里買玩具,陪著米桐玩玩具,盡管不少娃娃只玩不買,但米桐十分開心。米桐說這些娃娃特別愛唱歌念童謠,他就和大家一起玩玩具,一起唱歌念童謠。聽過米桐越來越多的唱詞和童謠,米桑別的沒記住,倒是記住了米桐還一直唱著的“藍藍的天上白云飄,塔吊下面玩具跑”,有時候也會唱成“桑哥在天上開塔吊,塔吊下面玩具跑”。哥倆偶爾也會聊到多年沒見的老爹。確切的說,是米桐說到了老爹,米桑只是靜靜地聽,嗯嗯嗯地應(yīng)著。“聽寨子上的人說,老頭子的頭發(fā)全白了!”“聽說老頭子撿了把刮胡刀,每天都認認真真地刮胡子——我記得老爹好像沒長過胡子呀!”“聽說老頭子天天坐在家門口,靠著苦楝子樹,一直望著對面那條路……苦楝子又開花了,淡紫淡紫的!”米桐不再把老爹叫作貓公,而是一口一個老頭子。嗯,米桐長大了,孩子氣少了些,米桑在心里想。

有時候,米桑和米桐聊過天后,也會到工地門衛(wèi)室藍坡那兒坐上一坐。也怪,這藍坡平時不大愛跟別人說話,倒是喜歡跟米桑聊。要換是別人,藍坡兀自嘎嘣嘎嘣嗑著瓜子,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擅咨R粊恚{坡就從床底下咣地拉出一張凳子,扯起衣袖嘩嘩嘩擦拭幾下,招呼米桑坐著,然后從抽屜里捧出一個裝滿南瓜子的塑料盒,一個勁地向米桑讓瓜子。米桑也不客氣,抓起瓜子,也嘎嘣嘎嘣嗑著,兩個人就那么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那藍坡翻來覆去其實就那幾句?!芭宸缱幽?,沒學過開塔吊,就會開塔吊!”“哥子你比前面幾個師傅厲害多啦,我只佩服你!”“要是你能上大學,保證是個科學家!”有時邊說,就邊斜著眼睛看米桑的左腳踝。米桑懶得跟他謙虛,嗯嗯嗯地應(yīng)著。

有一次,藍坡又夸過米桑幾回之后,米桑搔搔后腦勺,說:“其實你也可以的?!彼{坡把頭搖得咣當響:“我不行,我笨,只會嗑瓜子!”米桑扭頭望望窗外的高樓:“不管啥機器,都是人做的,只要你鉆進去了,其實都簡單?!彼{坡舉著一顆瓜子粒,胖胖的手指懸停在半空中,問:“咋個鉆?”

藍坡這一問,倒讓米桑想起小時候在米花山小學校上學的一件事。在一篇課文里,學到個生字“踝”,老師對大家說,這個踝啊,很重要,要好好保護哩,弄壞了,你們就只能跳搖擺舞啦,就只能踩單車啦,就是一輩子的廢人啦??墒抢蠋熃塘撕芏啾?,米桑就是記不住這個字怎么讀,不是讀“果”,就是讀“課”,也有讀“棵”和“顆”的,甚至有一回讀成了“裸”。幾天下來,老師沒耐性了,拿著教鞭,走下講臺,讓米桑綰起左褲腿,先是大著聲教他讀了幾遍“踝”,然后對著他左腳踝不輕不重就是一鞭,疼得他蹲下身去,用手護住左腳踝,老師問:“疼不疼?”米桑咧著嘴:“疼!”“哪里疼!”“踝疼!”老師讓米桑把手拿開,教鞭再次輕輕敲了敲米桑的左腳踝,問:“疼得怎么樣?”米桑吸了一口冷氣:“鉆心地疼?”“嗯嗯,這么鉆心就對了!”那天,老爹不知道從哪知道了這事,就在家門口守著米桑,看到米桑背著個破書包歪過來,從苦楝子樹上折下一根枝條,拎瘦狗一樣拎過米桑,噗噗噗又是一頓好揍,其中一下正好打在米桑左腳踝上,疼得他抱著腳滿地打滾。從此,米桑沒再讀錯過這個字,還多次糾正米桐“我們的螺絲拐其實應(yīng)該叫踝!”不過,米桑沒有跟藍坡說“踝”的故事,倒是跟他說起了一臺拖拉機。

那是米桑剛十歲出頭的事。那時米桑家門口那棵苦楝子樹已經(jīng)很高了,高過了老屋不少,每年四五月間,鳥羽似的楝子葉又濃又密,枝葉間開滿了淡紫色的楝子花,金秋時節(jié),青色的楝果逐漸轉(zhuǎn)黃,像一個個金黃的小鈴鐺。沒事的時候,米??偸窍矚g哧溜哧溜爬到最高的一個樹杈上,穩(wěn)穩(wěn)坐著,看那條出山的路,也看山頂上奔涌而過的流云,聽空谷中躥出來的呼呼呼的山風,也聽樹林中不時灑落的各種鳥鳴。有一天,米桑正和米桐在苦楝子樹下看螞蟻搬家,突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突突突的聲音,米桑迅速爬到苦楝子樹上,猴子一樣向外張望,原來是山外面來了一臺盤式拖拉機,屁股冒著團團青煙,順著那條盤山毛坯路,歪歪扭扭向米花寨開過來,最后穩(wěn)穩(wěn)停在寨子中央小學校的操場上。拖拉機是為小學校運送新課本的,很快引來很多人圍著看稀奇。幾個寨佬就在小學校里請那開車的師傅喝酒,喝到高興處,那師傅借著酒興大手一揮,指著小操場說,哪個有本事把這車弄叫了,開動了,這運費就全免了。結(jié)果,沒人敢應(yīng)聲。當天晚上,瞅著四下無人,米桑和米桐兩個人貓在車底下,米桑這里摸索,那里摸索,然后爬上車去,這里鼓搗,那里鼓搗,米桐默默地跟在旁邊看,不時也動一下手。那夜,哥倆眼睛都沒瞇會兒,就在那車上鉆上鉆下,愣是折騰了一晚上。米桑感覺自己就是一只銀老鼠,在黑漆漆的車體內(nèi)靈活穿梭,任意往來。天亮時,那師傅正要上車,卻看到車旁邊站著個小一點的娃崽,車上還坐著個大一點的娃崽,只見車上那崽娃手上輕輕一動,那車就突突突叫起來,還在小操場上穩(wěn)穩(wěn)地開了小半圈才停下。那人沒說話,鐵青著臉,車上車下查看好半天,罵了一句臟話,才突突突地把車開走了,根本沒提要免運費的事。事后,老爹一邊笑著,一邊分別狠狠地賞了米桑和米桐兩長嘴鉗。那長嘴鉗確實長,一尺多樣子,米桐全挨在屁股上,那里肉厚,只起了兩條小印子,隔天就好了。米桑的第一鉗落在右肩膀上,肉頭挺實,也沒事,第二鉗貼著左踝骨飛過去,擦破了一塊皮,滲出絲絲血紅,幾天了才結(jié)痂。后面,小伙伴們一連幾天纏著米桑和米桐,要他們講講如何才能開動那樣一臺拖拉機,米桑一邊摸著左腳踝,一邊和米桐趁機興奮地吹足了牛皮,不過,米桐從車上什么地方卸下來兩顆小螺帽的事,哥倆對誰都沒敢說。米桐把一顆小螺帽擰在老爹的旱煙斗上,把煙嘴給擰壞了,被老爹逮住又是一頓揍。

聽完米桑講的拖拉機,藍坡望望窗外,說:“可是,我一動腦子,腦袋就疼,不是一般的疼,是那種要開裂的疼!”米桑從嘴里吐出一枚用牙嗑了幾次都沒能嗑破的瓜子,用手剝開,吹掉殼子,再把瓜子仁扔進嘴里,說:“真比嗑瓜子還簡單……你看看,我嗑這瓜子,比我上塔吊還費勁!”藍坡咯咯咯地笑得直不起腰來。米桑沒笑,很認真地說:“你試試嘛,把塔吊當瓜子,多放在心里嗑,嗑時間長了,那上塔吊跟嗑瓜子就沒兩樣了?!彼{坡止住笑,扔下瓜子,走出門衛(wèi)室,手搭涼棚,望向高高的塔吊機,在陽光下若有所思。

此后,每當米桑在塔吊上忙,藍坡就在下面仰著臉看,一邊往嘴里送瓜子,一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有時候只顧著看,忘了往嘴里送瓜子。每當米桑下了塔吊,藍坡總要迎上去,遞上一把瓜子,一邊望向半空,一邊跟米桑說著話,翻來覆去就那幾句,“你還別說,我有點喜歡這塔吊了!”“其實這開塔吊挺有意思的,像玩玩具!”“要是我也能開塔吊,估計我家老爹會笑得活過來!”聽到藍坡提到老爹兩個字,米桑的左腳踝像被螞蟻咬了一口,生生地疼了一下,他本想問問藍坡挨沒挨過他老爹的揍,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你真像我家米桐!”

這天早上,米桑早早地來到塔頂,坐在操作艙里,靜靜地望著外面。這個工地上的幾棟樓全都竣工了,工頭龍格帶著施工隊準備轉(zhuǎn)場。一連幾天,米桑都沒什么活。遠山如黛,藍天如洗,想著這工地上的好幾棟樓,都是他一塊磚頭一塊磚頭地、一根木楞一根木楞地、一壟鋼筋一壟鋼筋地吊上來的,米桑禁不住在臉上浮出來一朵微微的笑。米桑拿起抹布,又一個地方一個地方細細地擦拭起來,一邊擦拭,一邊不由自主地低聲哼唱起一句唱詞來:“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是塔吊!”米桑一遍又一遍聽米桐唱著這調(diào)子,他想不到自己也會哼哼了?!皢眩8?,第一次聽你唱歌哩!”龍格從樓層里閃出來,拉開操作艙的門。一直以來,龍格都是用“你”稱呼米桑,最多就是直接叫“米?!保罱鼛滋?,他居然叫起了“桑哥”,這讓米桑很不習慣。

龍格拍拍米桑肩頭:“桑哥,我們又要去新工地啦,離這不遠……你還是我們的塔吊工!”米桑擦拭著操作艙的一扇窗玻璃,靜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想換點別的,不開塔吊了!”“為啥?”龍格有點意外?!熬拖腴_點別的?!泵咨n^也沒抬,細細地擦拭著最長的那根操作桿。龍格笑起來:“哦哦哦,你想加薪了是吧,我正想跟你說這事呢。必須加!”米桑急了,停住手,抬起頭來:“不是加薪的問題,我真的不想開塔吊了,想換點別的?!饼埜胥读撕靡粫?,才點點頭說:“好好好,只要你留下來,工地上除了塔吊機,還有打樁機,電焊機,裝載機,平地機,壓路機,攪拌機,折彎機,多得很哩,到時候隨你開!”

沒等米?;卦?,藍坡也噔噔噔地順著爬梯爬上來了,抹一把汗,看了看龍格,對米桑說:“桑哥,教我開塔吊吧!”龍格愣了愣,嘎嘣嘎嘣敲著藍坡的安全帽:“咦,你不是說一學東西就頭疼么?”米桑走出操作艙,把抹布交到藍坡手上。藍坡小心翼翼地在操作臺前坐定,扭頭望向米桑。米桑微微一笑,說:“放心吧,機器比人簡單。”藍坡正正身子,扶扶安全帽,拿起抹布,學著米桑,在操作臺上一下一下地擦拭起來。

看著藍坡,米桑又想起了米桐。一大早,米桐就給米桑發(fā)來語音信息:“聽說,老爹的腳被山坡上滾落下來的石頭砸傷了?!泵淄┱f,那天,一塊小孩子腦袋般大小的石頭,從后山頂上撲嚕嚕嘯叫著飛下來,越過老屋,嘩地一下穿過門前那棵苦楝子樹厚厚的枝葉,砸在樹干上,彈出來,噗地一下砸在老爹的腳踝上。米桐還說,當時老爹正閉著眼曬那難得的太陽,也許是夢到老媽了吧,臉上掛著笑呢,被砸了好一會兒才明白是被砸了。米桑問,哪邊腳踝?米桐說,巧了,也是左邊腳踝。米桐這么說的時候,米桑感到自己的左腳踝像被什么咬著了,又隱隱地疼了一下。米桐最后說,米花山剛剛修通了寬大光滑的水泥路,在外打拼的幾個兄弟伙打算回去,要在山上建茶園,在山下蓄水種稻子種菜,聽說都備好了開溝機,旋耕機,犁田機,后面應(yīng)該會有播種機,收割機,甚至還會有哧哧哧噴霧的無人小飛機。

當天晚上,藍坡執(zhí)意要請米桑喝點兒酒。兩個人嘮一句,就往嘴里扔一粒瓜子,抿一口酒。喝著嘮著,沒一會兒,先是藍坡躺沙發(fā)上睡著了,后面米桑也一動不動趴在了桌子上。迷迷糊糊間,米桐向米桑走過來,一手抱著一臺明晃晃的玩具車,走到跟前,扔一臺給米桑。米??缟贤婢哕?,先是在陽光下咣當咣當跑著,后面就在風里呼隆呼隆飛起來,穿過水汪汪的稻田,越過綠油油的茶葉帶,翻過高高的米花山頂,最后停在米花山下的老屋前,輕風從四下趕來,云朵從周圍涌來,群鳥從苦楝子樹上飛來,米桑身上落滿了茵綠茵綠的楝子葉和金黃金黃的楝子果。老爹笑吟吟地,一瘸一拐走出老屋,也不說話,徑直走到米桑跟前,捋起米桑的左腿褲,在一只手掌心里噗地吐了一口口水,往米桑左腳踝上輕輕一撫。在一縷幽幽的花香里,米桑的左腳踝處開出來一朵小小的苦楝花,淡紫淡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