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如何理解治愈,《刺猬》和《仙癥》選擇分道揚鑣
來源:北京青年報 | 余小魚  2024年08月30日08:46

電影《刺猬》改編自鄭執(zhí)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仙癥》。影片對原著的兩處重要改編,可以說徹底改變了電影的走向和命運。

兩處改編熬一碗心靈雞湯

一是王戰(zhàn)團(葛優(yōu)飾)成為“瘋子”的原因。

在小說中,王戰(zhàn)團是因為不小心同時得罪了船長、政委兩派,被關禁閉后而成為精神病人的。他不愿意“站隊”,這意味著他拒絕進入傳統(tǒng)的象征秩序,導致其被“正?!钡捏w系或機制所排斥,終于成了“非正?!钡娜?。也就是說,王戰(zhàn)團世俗意義上的人生失敗,其根源在于真實的自我意識與現(xiàn)實的社會秩序之間的隔閡。

而電影里,王戰(zhàn)團是因為撞破了船長走私丑聞后被關進船艙的一間小小的儲物倉,同時整部影片從頭至尾都在極力渲染他對大海、對遠方的向往。如果說,小說隱含著對強勢話語的批判,那么電影則將其改寫成了理想主義與現(xiàn)實生活的格格不入。這也使得王戰(zhàn)團的人生難題似乎只在于其沒能實現(xiàn)自己“游向太平洋”的夢想。

二是周正(王俊凱飾),也就是“我”回歸正常生活的方式。

小說里,周正因為在“驅魔除病”的趙老師(任素汐飾)面前“認罪”而治愈了口吃;而電影中,周正選擇了報警,趙老師被抓,之后他上高中、考大學、交女友,一步步走向“成功”。

《仙癥》的最后一句話是:“許多年后,當我站在凡爾賽皇宮里,和斯里蘭卡的一片無名海灘上,兩陣相似的風吹過,我清楚,從此我再不會被萬事萬物卡住”。這句話是理解小說的關鍵所在——周正不會被“卡住”,并不是指他從此在生活中就沒有障礙,而是指他無法成為真正的“主體”。當這陣風吹過,周正的自身開始變得虛無,留不住任何實在的感覺。

那么,什么是“實在”的感覺呢?就是王戰(zhàn)團真正要做的“自己”,堅持要守護的尊嚴。簡單地說,小說中的“我”(周正)之所以不會被“卡住”,是因為選擇了背叛王戰(zhàn)團,選擇了屈從于趙老師所代表的世俗規(guī)訓?!拔摇敝斡丝诔?,是因為“我”學會了一種策略,學會了如何去適應現(xiàn)實,不再有說不清“真我”的困擾。

進而言之,《仙癥》和《刺猬》在對“治愈”的理解上選擇了分道揚鑣。當電影將“愿大家都不會被萬事萬物卡住”這句話赫然打在片尾的大銀幕上,也就徹底轉換了小說的精神內核,將其犀利的批判鋒芒轉化為世俗意義上的心靈雞湯——我們都應該和電影里的王戰(zhàn)團、周正一樣,不要放棄對理想、夢想的追求。

抽離歷史促一樁父子和解

由此也就不難理解,電影為何會花費大量筆墨,試圖補全、豐富周正父親的人物性格?!断砂Y》中,“我”患有嚴重的口吃,父母根本不考慮“我”的心理感受,用各種離奇的方式展開治療,“舌根被人用通電的鉗子燙糊過,喝過用螻蛄皮熬水的偏方,口腔含滿碎石子讀拼音表,一碗一碗吐黑血”。這些情節(jié)在電影中也有所表現(xiàn),但在影片末尾,主創(chuàng)又著力描繪了父親默默關心兒子的一面,試圖將其塑造成“刀子嘴、豆腐心”的溫情嚴父形象。甚至,在影片收尾處,還借用為周正的兒子起名“陽陽”的機會,完成了父子之間的和解。

然而,在以鄭執(zhí)、雙雪濤等為代表的新東北作家群的小說中,子一代受到的傷害,歸根結底來自于父母的身份缺失與無所適從——父親千方百計要治愈“我”的口吃,不是因為電影中所表現(xiàn)的怕“丟臉”,而是為了讓“我”早日回歸正常的生活軌道,就像父輩不知如何才能回歸到下崗前的平常日子一樣。

換言之,歷史從來就不僅僅屬于“我”。電影中周正說出的“我不原諒”,更像是在表達對所謂原生家庭的不滿。這或許更符合當下社交媒體上“熱點話題”的設置,卻完全失去了原作小說的歷史意義,而脫離了歷史的和解,自然是虛弱無力的。

為了“流量”試一把投機取巧

有意思的是,《刺猬》的編劇之一就是小說作者鄭執(zhí)本人,因此這一系列改編可能造成的影響他當然心知肚明。更合理的解釋或許是,這樣的改編策略被認為更符合當下的市場需求——拒絕晦澀、深刻,追求通俗、易懂,擁抱熱點。于是,作為時代寓言的《仙癥》就徹頭徹尾地被改造成了一個關于年輕人的青春成長故事。

在今年的電影《被我弄丟的你》中,鄭執(zhí)就已經(jīng)做了一次類似嘗試:把小說中非?,F(xiàn)實、骨感的婚姻七年之癢、夫妻中年危機改造成了“低配版”的《花束般的戀愛》,一種近乎無病呻吟的“青春傷痛”。但票房和口碑的雙雙失利似乎也已經(jīng)給出了答案:觀眾對“投機取巧”的電影改編方式并不買賬。

事實上,無論是鄭執(zhí),還是雙雪濤、班宇,都曾直截了當?shù)乇磉_過對“賣慘”的反感,認定“苦難焦慮癥”式的寫作只會造成現(xiàn)實感與精神力的雙向衰減,阻塞對歷史本相的探尋。如果細讀他們的小說,就不難發(fā)現(xiàn),很多主角都身處底層,又遭逢相當密集的命運打擊,可以算是苦難書寫的理想材料。但這些東北青年作家卻無意加入模式化合唱,他們讓生存的痛楚在筆下持續(xù)積累,卻始終保持著恰如其分的平衡。

縱觀與他們有關的影視作品,最典型的例子或許就是班宇擔任文學策劃的電視劇《漫長的季節(jié)》。劇中的王響和《刺猬》中的王戰(zhàn)團一樣,好人一生坎坷,經(jīng)歷過太多苦難,但電視劇并沒有放大、渲染王響的悲情和不幸,反而用平視的筆調展現(xiàn)出了他的人格尊嚴,這也正是該作品能夠得到廣大觀眾認可的根本原因。

然而,《刺猬》卻大費周折,試圖用種種細節(jié)表現(xiàn)王戰(zhàn)團作為父親的苦情一面。比如,他和周正坐在城市的高處,默默地為女兒送出新婚祝福;又比如,兒子不幸去世后,他又把火化爐冒出的煙霧收進自己的心底。這些情節(jié)在葛優(yōu)出色表演的加持下,確實很感人,但也模糊了《仙癥》的真正焦點,失去了文學激動人心、導向救贖的精神能量。

更值得深思的是,為什么鄭執(zhí)可以在小說中用冷靜的筆調呈現(xiàn)生活原生態(tài)的樣貌,在很大程度上拓寬我們對現(xiàn)實主義的理解,但一進入電影市場,就會不由自主地沉迷于用苦情、煽情、溫情來吸引觀眾?這是否也從另一個側面提醒了我們,或許當下電影市場正陷在某種“流量密碼”中不能自拔,這也導致了國產(chǎn)電影正不斷趨向單一化、同質化?即使導演是顧長衛(wèi),編劇是鄭執(zhí),也不能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