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刻于印章的思致:啟功名字蠡測
7月26日,是啟功先生的生日。今年的當(dāng)天,北京北海公園畫舫齋舉辦的“京派正傳——啟功先生繪畫精品展”正式拉開帷幕。參觀之際,才知道先生青少年時期就在那里參加過幾次畫展。欣賞本次畫展,我有幾個收獲:一是了解到以書法家知名的啟功,其繪畫是與書法同步的;二是第一次欣賞到他的多幅竹畫,感受到他中年之后“啟功體”書法實在是飽含著竹子般清勁剛直的精神,他的書畫是相通的;三是欣賞到幾枚啟功印章,對其名字略有所思。
啟功是滿族,是愛新覺羅家族的成員,但是他反感那些借舊日皇族炫耀的嘴臉,而不喜歡提愛新覺羅的姓氏,反而樂呵呵地說自己“姓啟名功字元白”,主張“靠自己的本領(lǐng)謀生”。他愿意俞寧喊他“啟大爺”(《吾愛吾師》,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21年版)?!皢ⅰ本鸵獜摹皢⒐Α边@個名字中獨立出來,快升級為姓了。
啟功字元白,一作元伯,他有“元伯”“元白居士”的印章。這里有什么講究么?
古人取名加字,名與字有相當(dāng)?shù)年P(guān)聯(lián),是相輔相成、相得益彰的,共同突顯完善的德性,寄寓美好的祝愿。啟功本是字元伯的。這由名、字關(guān)系可以看得出來?;仡櫄v史上“字元伯”的人物的名字,便可以幫助我們窺破這層關(guān)系。
王霸(? —59),字元伯。他是協(xié)助漢光武帝劉秀一統(tǒng)天下而建立東漢政權(quán)的功勞卓著的重要將領(lǐng),云臺二十八將之一。劉秀曾對他講:“潁川從我者皆逝,而子獨留。努力! 疾風(fēng)知勁草?!笨梢娝c劉秀的親密程度。
張劭,字元伯。東漢時期名士。他與范式兩人守信的事跡,記載在《后漢書·獨行列傳》,留下“雞黍之交”的美名。元雜劇有宮天挺的《死生交范張雞黍》。
王雄,字元伯。他受到魏明帝曹丕的賞識,擔(dān)任幽州刺史。曹丕贊他“有膽智技能,文武之姿”(《三國志》卷二十四裴松之注引)。他是“竹林七賢”之一王戎(234—305)和西晉末年重臣、著名的清談家王衍(256—311)的祖父。
元,表示頭、首,如元首、元帥;表示開始,如元旦、元年。長兄稱伯,故諸侯聯(lián)盟的首領(lǐng)稱霸,先秦亦寫作“伯”?!盾髯印こ上唷罚骸澳鹿沃瑥?qiáng)配五伯、六卿施?!币虼?,“元”和“伯”合起來,意思就是老大,表示最厲害。王霸之霸、王雄之雄,正是“元伯”的特點,所以二王名、字是相輔相成的。如此厲害,則自然名美聲高。劭,有美、高之義。揚雄《法言·孝至》云:“年彌高而德彌劭?!睆堐?,字元伯,也是名、字相得益彰。
啟功,就是開啟一番功業(yè),自然是《左傳·襄公二十四年》所謂“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中的“立功”。建立豐功偉業(yè),自然是雄霸之事、名美聲高之事,也就與“元伯”緊密聯(lián)系著了。而且身為長子,那么取字“元伯”更是名正言順了。
因此說,元伯是啟功最初的取字。那么他為何又常署作“元白”呢?
上文講了元伯,就是雄霸,對于一般人而言,元伯很文雅,但對于內(nèi)行來講,就有些太露骨了。“白”在甲骨文、金文中像大拇指之形,是“擘”的初文(魯實先著、王永誠注《文字析義注》,臺北商務(wù)印書館2014年版,178頁),引申為長、大之意,伯(霸)之意由此而來。因此“伯”與“白”字有時候是通用的。齊宣公(? —前405)時,“莊子田白,一作伯,相宣公?!保魈锼囖俊读羟嗳赵肪硎蛾愄锸寄?,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240頁)因為可以說從本源上講“元白”沒有背離“元伯”,但在表面上卻轉(zhuǎn)化為另一番境界?!霸住痹谒未詠砭哂歇毩⒌囊夂?。
“元白”用于取字,當(dāng)然不是唐代詩人元稹、白居易的并稱,“俱是詩人兼富貴,只疑元白是前身”(北宋朱長文《次韻司封使君和給事寒食城外感事》),這是啟功先生不敢認(rèn)可的。“元白”所包孕的思想追求,可以由一些古代文人的名字略見一斑。
毛珝,字元白,柯山人。有詩名于端平(1234—1236)年間,有《吾竹小稿》一卷。按,珝玉則潔白。
陸長庚,字元白,平湖人。萬歷庚辰科進(jìn)士。授南直隸廣德知州,累官至兵部右侍郎。按,長庚星明。
李衷純(1564—1639),字元白,秀水人,萬歷末知如皋縣。按,心純則粹白。
劉炌,字元白,海鹽人,嘉靖庚戌(1550)科進(jìn)士。官至貴州按察使。按,炌為明火則亮白。
可見,啟功先生于“元白”上所認(rèn)可的,是如玉如星的潔白,追求的是內(nèi)心的澄明。選擇“元白”,是有意對“元伯”有所間離,他不認(rèn)為自己是建功立業(yè)的人物,他對身外的聲名極其淡泊。啟功先生在北京師范大學(xué)任教時,學(xué)生為了表示愛戴、尊敬,稱他為“博導(dǎo)”。他笑呵呵地講:“老朽垂垂老矣,一撥就倒、一駁就倒,我是‘撥倒’,不撥‘自倒’矣!”擔(dān)任“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后,有人表示祝賀,說:“這個職位是部級呢?!彼L(fēng)趣地說:“不急,我不急,真不急?!睆倪@些謔笑里,可以輕松愉快地體會到啟功先生的心地是極其純粹的,“元白”和“元白居士”的印章,簡明地傳達(dá)了他的人生追求。他有方印是“堅凈居”,有時自署“堅凈翁”,吐露自己追求自我修為,內(nèi)心堅定、清凈無染。他喜歡畫蘭花竹,就是因為它們體現(xiàn)了堅凈的品格,他有首題畫詩云“蘭竹相依共素心”,素樸才是他追求的人生底色。
我們講啟功先生的字元白不是基于元稹、白居易,但是也不妨礙他有時由自己這個字,聯(lián)想到元稹、白居易這兩位唐代著名詩人。他有一方“長慶”的印,應(yīng)該是想到元稹、白居易在穆宗長慶年間編有《元氏長慶集》《白氏長慶集》,此外“長慶”還是吉祥的字眼,便選它入了印章。但不能因此而忽略他于“元白”上表露的對澄明素樸的追求。
啟功先生印章中比較知名的一枚,是“功在禹下”,典出韓愈《與孟尚書書》:“向無孟氏,則皆服左衽而言侏離矣。故愈嘗推尊孟氏,以為功不在禹下者,為此也?!贝笥碇拢雌渥樱椤皢ⅰ?,“功在禹下”,“功”字在“啟”下,就是“啟功”。啟功先生反用韓愈原話,自是謙虛,而“功在禹下”亦是功勞不小,他的目的自然不是談功勞高下,而是由自己名字興發(fā)出的一種俏皮文字游戲。類似的閑章,比篇篇書畫都只蓋“啟功”印,自然是筆底瀾翻,奇態(tài)生風(fēng)。這里可以體會到他的博學(xué)、詼諧。他雖謙遜,平易近人,卻絕不墨守成規(guī)、死板一塊。
又比如《鐵網(wǎng)珊瑚》畫于“啟功戲筆”下,蓋有圓章“闥門”。一般學(xué)者認(rèn)為,闥門,作為滿語,意指鏡泊湖,代指長白山天池,是滿族的發(fā)源地,啟功用它表示不忘本源。這可能不準(zhǔn)確。闥門本有其意?!对娊?jīng)·齊風(fēng)·東方之日》:“彼姝者子,在我闥兮?!眰鳎骸瓣Y,門內(nèi)也。”《韓詩》云:“門屏之間曰闥。”《漢書·高后紀(jì)》:“不出房闥。”注:“闥,中小門。”也就是說,闥門就是剛剛?cè)腴T之處,還遠(yuǎn)未達(dá)到登堂入室的境地。啟功先生用之,表示謙虛,他在“戲筆”之下,用“闥門”印章不可能是思念遠(yuǎn)族,而是說不足為方家見,只供笑樂而已。這般謙虛,是有出處的,是雅的,是帶有蘊藉的詩意的。這是博學(xué)之后自我謙抑的境界。
在繪畫精品展上所欣賞到的印章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反“啟”小印。據(jù)說是他年輕時在琉璃廠淘到的一枚銅印章,本是古代獄卒開牢門的銅啟子。雖是古物,但頂端刻著正寫的“啟”同于今天的簡體字。考察甲骨文、金文,會發(fā)現(xiàn),那時就用簡體的“啟”或反“啟”,《說文解字》也著錄這個簡體的“啟”字,說明這枚銅印章的確是件古文物。啟功先生把它蓋到自己的書畫作品上,無疑增加了古色古香的味道。也許,他的運用,還有另外更深的意蘊。啟的繁體作啓或啔,啟功先生的書畫署名均為繁體,“啓功”“啓功私印”等印章,均是“啓/啔功”作為一個整體呈現(xiàn)在作品之上的,而反“啟”小印,無“啓”之“文”、無“啔”之“戈”(即武),無“功”,合起來即是無文武功。“啟”是開啟,反“啟”即是未開啟。這整個的就與“啓/啔功”唱反調(diào),與“元伯”擰著來,而與“元白”相仿佛了。這枚反“啟”小印,帶著啟功式的自嘲,啟功式的開心笑容。它讓人聯(lián)想到他在1978年自撰的《墓志銘》,其中評價自己道:“博不精,專不透。名雖揚,實不夠。高不成,低不就?!嬈缴?,謚曰陋。身與名,一齊臭?!痹谧约嘿H抑中,博得自己和眾人哈哈大笑。
啟功先生精于語言文字,精于詩律,著有《古代字體論稿》《詩文聲律論稿》《漢語現(xiàn)象論叢》等,而于日常生活當(dāng)中,常常妙語連珠,在在可見他的奇思妙想。這都是他不拘于一家一姓,不乞靈于某派,不屈膝于權(quán)貴之后,自主獨立的精神呈現(xiàn),他在很大程度上抵達(dá)了無所掛礙的活潑潑的自由境界。
“啟功”之名,父母之命,且本不惡,不必違逆;“元伯”之字,長輩所加,且亦不俗,不可拋棄。但啟功先生在筆畫上作減法(字元白),或發(fā)現(xiàn)作減法的可能(反“啟”小印),從而獲得了嶄新的文化追求祈向,開辟了深邃的意蘊場域。在一枚枚小小的印章里,深深刻畫下啟功先生的情理思致,小巧而果斷,誠懇而真切,是他睿智的自由揮灑,是他真性情的自然流露。這樣的微型文化創(chuàng)造,與他在語言文字以及書畫上的大型文化創(chuàng)造,是一脈相通的,是相互鼓舞的。試想,連微型文化創(chuàng)造都不敢有不能有,何談有大型的文化創(chuàng)造? 啟功先生的無論大型文化創(chuàng)造還是微型文化創(chuàng)造,其中都包孕著濃郁的文化品格:謙抑、探索、博學(xué)、幽默,而這些都是能夠長久滋養(yǎng)我們心靈的寶貴的精神甘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