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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瑩瑩和歐凡:瑩瑩之光 凡塵之戀
來源:北京青年報 | 王勉  2024年09月05日09:08

我時常想,謝瑩瑩教授應該叫“笑盈盈”,因為每次見到她,她都是一張喜氣迎人的笑臉。這張笑臉仿佛是開到最盛的花,沒有偽飾,一派純真。我第一次見到她時,難以想象她已經(jīng)八十有六,并且疾病纏身,以致長期臥床。

謝瑩瑩退休前任北京外國語大學德語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她1938年生于廣東汕頭,青年時代赴德國留學,1969年畢業(yè)于柏林自由大學。1976年回歸祖國后,在北京外國語大學德語系深耕教學與研究,培養(yǎng)了大量優(yōu)秀學子。謝瑩瑩是翻譯家,她的翻譯作品豐富,包括卡夫卡的《變形記》、黑塞的《溫泉療養(yǎng)客》《流放的老國王》等經(jīng)典文學作品,為中國讀者帶來了豐富的精神食糧。德國作家中,赫爾曼·黑塞是被謝瑩瑩視為神交的良友。謝瑩瑩教授很傳奇,傳奇之處在于她與夫君歐凡(本名陳家鼐)的故事,那是一段跨越文化、地域與時間的深情佳話。

陳家鼐是知名的翻譯家與學者,曾任首都師范大學數(shù)學系教授。1937年生于江蘇南通,青年時代同樣赴德國留學,學習數(shù)學和物理。1976年年底回到北京,開始學術生涯。歐凡不僅在數(shù)學領域有所建樹,更以翻譯家、詩人的身份聞名。他翻譯了大量英、德、法等文字的詩文作品,如《歌德詩選》《佩索阿詩選》等,為中外文化交流做出了重要貢獻。此外,他還出版有詩文集《回音壁》、散文集《柏林蒼穹下》等個人作品。

近日,謝瑩瑩、歐凡合譯的黑塞作品《聊聊疾病聊聊天》再版,使得這一本療愈人心的小書再次進入人們的視野。在謝瑩瑩看來,黑塞的作品能夠超越時空、文化的距離,直接與不同時代、社會、階層和年齡的讀者交談,特別是青少年,總是能夠從中得到一點信息和啟發(fā)。

相知

感情沒有沾上一丁點雜質(zhì)

謝瑩瑩與陳家鼐可以說是一對神仙伴侶,他們在生活中相互扶持、在學術上相互激勵。謝瑩瑩因病癱瘓后,陳家鼐始終陪伴在側(cè)。陳家鼐自幼體弱,謝瑩瑩也總是盡心照應。謝瑩瑩記得,陳老師曾經(jīng)生病住院,半夜做噩夢,護工叫醒她,謝瑩瑩趕忙去安慰,最后陳老師安靜了,握著謝瑩瑩的手說:“我們能夠相守。”

兩個人的愛情持續(xù)了一生,謝瑩瑩回憶起兩人的初相識,笑容中仍不自禁地帶了些嬌羞。他們兩人同是被保送的優(yōu)秀學生,在一次聚會上相識。謝瑩瑩描述初見時的陳先生,個子瘦瘦小小,是很安靜的一個男孩子。

陳家鼐自幼在祖父的教授下習詩,是一個具有詩人氣質(zhì)的工科學生。很多朋友說他外表儒雅,是謙謙君子,像古代士大夫,又具有縝密的數(shù)理邏輯思維。

謝瑩瑩說:“陳老師不會講情話,可是他會講讓你動心的話?!彼浀靡淮芜^節(jié)時,陳先生將一張小小的賀年片送給她,賀年片上畫了一根樹枝,枝頭站著兩只鳥,旁邊印了字:“試問枝頭雙棲鳥,吻到何時方罷休?!标惣邑驹诳ㄆ趁鎸懙溃哼@張卡片本來是要送給別人的,當我看到題字之后,就不得不送給你了?!斑@就是他的情書了。”謝瑩瑩含笑說。

在謝瑩瑩心中,陳家鼐因“讀過的書走過的路,而能夠中西結(jié)合無縫,文理兼顧無暇”,他又是個矛盾體,“平淡安詳冷靜的外表下是澎湃的激情,理性和感性同樣充盈”。

“我們的價值觀、人生觀都一樣,但我們的性格可是完全不一樣。他是沉思的人,慢慢地講話,我說話是嘰里呱啦不經(jīng)過大腦。他非常自律,做事有非常嚴密的規(guī)劃,我卻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們甚至對飯菜的胃口都是相反的。但是我覺得無所謂,因為我們兩個好了?!碑斈?,兩個年輕人甚至沒有說“我們要結(jié)婚”“你嫁給我吧”之類的話,就自自然然地在一起了,“自然得根本不用說我們是不是要怎么樣,好像本來兩個人就是要永遠在一起的。”

女兒出生后,夫妻倆看著小人兒都覺得奇妙:“我們就是弄不清楚她是用什么本事把我們這樣完全不同的性格結(jié)合得那么完美平衡的?!?/p>

大學時,兩個人為了好玩兒,曾經(jīng)填過心理分析表格,測試中有一條是,你為什么愛對方。兩個人都填了不知道。心理系的同學說,這是最純粹的愛情。謝瑩瑩瞇起眼睛回想:在一起的60多年,這種純粹沒有沾上一丁點雜質(zhì)。

回國

幾乎放棄了所有財產(chǎn)

謝瑩瑩因病雙腿不便行走,在家中最常待的地方是床上。床腳左前方的墻上,掛著陳家鼐先生的一張彩色半身像,畫像下面是一方小幾,我每次去都能看到上面放著不同的鮮花。陳先生在照片中是一副充滿智慧的和藹模樣,露出低眉抬眼的狡黠微笑。謝瑩瑩坐在床上抬頭就能看到照片,然后會向初次來的客人介紹,這是她的“拗公公”。

因為陳家鼐的性格有些執(zhí)拗,所以在謝瑩瑩那里,年少的陳先生是“拗兒”,中年的陳先生是“拗相公”,晚年的陳先生就成為“拗公公”。陳家鼐對謝瑩瑩的稱呼則是“癡婆婆”,可見其性格的天真癡憨。

謝瑩瑩喜愛黑塞,因為她從其生平中得到了共鳴。黑塞自小細膩敏感,觀察能力極強,是詩人型的作家,但他的人生經(jīng)歷了很多苦難,他尤其不能容忍家人的不理解。謝瑩瑩笑著說:“我也是這樣的。我是家里的第二個女兒,父母更喜歡聰明漂亮的姐姐和妹妹,后來因為變故父母分開了。所以我這樣一個家庭,使我從小就感覺自己是不被人愛的小孩,很自卑?!?/p>

上學以后,謝瑩瑩卻受到了老師和同學的普遍喜愛。老師對她說,你叫謝瑩瑩,有一個兒童作家叫冰心,原名謝婉瑩,你長大之后也可以跟她一樣?!叭嗤瑢W都對我非常好,選班長就選謝瑩瑩,我因此自卑心一掃而光?!?/p>

家庭環(huán)境和學校境遇的對比,讓謝瑩瑩明白了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也確定了自己要做什么事,“我做小學生的時候就在報紙上發(fā)表小文章,中學也有,那時候我就想做老師了。”

謝瑩瑩和陳家鼐一起赴德留學。謝瑩瑩學文學,陳家鼐學數(shù)學,謝瑩瑩笑說:“學工要動手,陳老師根本不行的,但是他會寫好文章,情書也寫得非常好?!?/p>

1976年,在中國駐西德大使館的通知下,謝瑩瑩與陳家鼐決定回國定居。盡管當時謝瑩瑩已在德國取得永久錄用的資格,陳家鼐的導師也邀請他擔任助理,但他們毅然放棄了這些優(yōu)厚條件,選擇回國從事教育事業(yè)。

“當時陳老師說回國,我也沒有多想,因為他整個暑假都在跟幾個朋友一起讀德語的《資本論》《反杜林論》,讀后就決定要回國。那時很多學生激情狂熱,到處貼標語,德國的學生運動在我們學校也有,所以我們很受影響?!?/p>

夫婦二人回國時幾乎放棄了所有財產(chǎn),只帶了兩個箱子。謝瑩瑩回憶,博士論文、很多照片和書信,以及她最愛的旗袍,都沒法帶回來,“我抱著我那些心愛的旗袍哭了好久,最終將它們都丟到垃圾桶里了?!?/p>

謝瑩瑩和陳家鼐是1976年從歐洲啟程回國的。陳家鼐一心回歸效力祖國,任何額外財產(chǎn)都不帶,也執(zhí)拗地不許謝瑩瑩帶。謝瑩瑩那時候已經(jīng)工作,有四五萬馬克的存款,但她只傻傻的、又多了個心眼地偷偷帶了一萬馬克,“我心里只是想要以備萬一?!睔w國的飛機上要做現(xiàn)金登記,謝瑩瑩說:“陳老師看到我的錢,立刻生氣了,這個家伙他真的生氣了!”陳家鼐質(zhì)問:“你帶這么多錢干什么?”謝瑩瑩輕聲答:“我們要用?!倍貒笞畛醯纳顟獙Γ姨澚酥x瑩瑩這些不多的錢。

謝瑩瑩和陳家鼐回國后分別任教于北京外國語學院和首都師范大學,他們的回國決定充分體現(xiàn)了他們對祖國的深情厚愛,也得到了社會各方面的認可。

病痛

黑塞是治愈良藥

上世紀80年代末,謝瑩瑩患上了腰椎神經(jīng)病變,在北京醫(yī)院的病床上,謝瑩瑩感覺快要不能動了,日夜受病痛折磨。她的中樞神經(jīng)上長了5顆腫瘤,醫(yī)生對她說:“需要做手術,但動了手術你就不能走路了?!敝x瑩瑩說:“不能走路我也認了,現(xiàn)在這個痛我實在受不了。”

手術后謝瑩瑩還是痛得不行,醫(yī)生告訴她:“你中樞神經(jīng)上的腫瘤,每剪掉一個神經(jīng)上就造成一個傷口,這些都是新鮮的傷口,不痛才怪。”

沒有其他辦法,也沒有任何止痛藥可以幫到謝瑩瑩的痛,她天天躺在床上哭,以淚洗面來過那些日子。這時候她讀到了《溫泉療養(yǎng)客》,這是她接觸的第一本黑塞作品。黑塞在書里講述了主人公因為坐骨神經(jīng)痛而到溫泉療養(yǎng)院療養(yǎng)的故事,這也是作者自己的經(jīng)歷。謝瑩瑩讀著書居然能在劇痛中大笑幾回,打動她的是主人公在疾苦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幽默,以及對個體、生命和自然的思辨。痛得不得了還能看他的書笑,謝瑩瑩覺得黑塞簡直就是治病良藥。

病情稍好后,謝瑩瑩便把《溫泉療養(yǎng)客》翻譯成了中文。此后她又陸續(xù)讀黑塞的其他作品,包括小說、詩歌、散文、書評、書信集等,她將其中自己喜愛的作品都譯了出來,介紹給中國讀者。

很多人問謝瑩瑩,做翻譯工作的動力是什么?謝瑩瑩總是微笑著說:“翻譯東西對我很容易,我看東西,看到喜歡的,就想用中文把它寫出來。我其實做什么事就是靠喜歡,本來我是很懶惰的人,很多時候只想看而不想翻譯,可是我們家陳老師走了之后,我心情不好,身體也不好了一陣子,后來慢慢好了,我就覺得好吧,我該做點事,我翻譯不是為了出版,是為了高興,為了自己?!?/p>

謝瑩瑩愛黑塞敏銳的觀察力,印象最深的是黑塞對卡夫卡的判斷:有一天黑塞看到了卡夫卡的一個作品,其實他是比卡夫卡早成名的,但他給朋友寫信,說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年輕作家,他的作品現(xiàn)在沒有人能夠?qū)懗鰜恚瑢?0世紀文學都被忘記的時候,這位作家也不會被忘記?!澳憧此f自己會被忘記,卡夫卡不會被忘記,他實在是有著謙遜又敏銳的心靈。”

黑塞無疑帶給了謝瑩瑩心靈的安慰,而對她最大的幫助是黑塞曾經(jīng)說:我回來了,我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黑塞,我還是有坐骨神經(jīng)痛,將來還會去療養(yǎng),但現(xiàn)在是我占有了坐骨神經(jīng),不是坐骨神經(jīng)占有了我。這句話給了謝瑩瑩很大啟發(fā),讓她重新認識和理解了疾病,“病在我身上,是我占有它,而不是它來侵蝕我。由這一點,我也不再害怕不能走路,我想,雖然不能走路,但我能坐在輪椅上去上課,學生們都來推我,還有學生把我抬到講臺上去,我還能做事?!睗u漸地,謝瑩瑩經(jīng)常忘記自己是個不能走路的人。

退休后,她常搖著輪椅到社區(qū)俱樂部打乒乓球。每逢節(jié)氣變換,雖然依然要迎接錐心刺骨的痛,但她會在痛中反復想:我雖然能夠面對疾病,并且接受它了,但疼痛還在這里,所以我要讓疼痛有意義。我可以坐起來,可以講話,可以上課,說不定可以幫助別人,那就讓別人體會黑塞和我面對疼痛和疾病的態(tài)度吧。

這無疑是一種更深入的思考。

詩會

不管遇到什么,詩會陪著我們

黑塞有一部分作品涉及精神危機和青年人的迷茫,謝瑩瑩說自己沒有迷茫過?!拔沂?0歲之后不能走路的,之前我學習、教書,一直在學校的環(huán)境里。我的朋友、我的愛情都在那里,我有很好的家庭生活,有我很喜歡的工作,我覺得好幸福。50歲之后,我愛的一切依然在我身邊,所以我始終沒有什么好迷茫的?!?/p>

謝瑩瑩從未想過要留下被人紀念的東西,“因為沒什么好留?!彼f年輕時本來想寫作,發(fā)現(xiàn)自己缺乏想象力,也沒有什么大才華?!拔艺J識我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樣子,我就是一個很好的人,可以說是一個有良知的人,并且愿意幫助人。明白這件事之后,我知道我不能寫東西了,所以也不想留下什么?!?/p>

謝、陳二人都是愛玩之人。謝瑩瑩未生病前,兩人每年都去北戴河。謝瑩瑩愛套個大車輪做救生圈,一個人在海里自由自在地游,陳家鼐則多數(shù)時間坐在太陽傘下讀書。謝瑩瑩生病后,出行不便,陳家鼐依然每年在國內(nèi)旅游一趟,每次大約兩三個星期,最樂于尋覓古代詩人的足跡。而每到一個地方,他都會立刻打電話回家,夜里,則要寫游記。謝瑩瑩說:“陳老師說游記是為我寫的,說這是我們兩人一起走的路。”在謝瑩瑩以輪椅度日的歲月中,陳家鼐十萬字的游記陪著她走了祖國的東南西北。

后來,陳家鼐也重病纏身,行動不便,兩人于是都待在家中,各居一室。每天中午和下午,陳家鼐會準時到謝瑩瑩的房間,由著謝瑩瑩為他按摩,也安慰常常經(jīng)受疼痛襲擾的妻子。

謝瑩瑩記得,兩人下午茶時聊天,陳家鼐偶爾感嘆:“每天活得好辛苦呀!”謝瑩瑩答:“是呀,我們兩個都坐輪椅,多累多苦,但我這輩子專心致志只做一件事,心滿意足,很幸福。我讀書寫東西都是好玩而已,你太認真了,身體都搞垮了。”陳家鼐說:“做事自然要認真,得對自己負責。你什么都以好玩為主,也是你的福氣。”

陳家鼐于2019年過世后,謝瑩瑩仍堅強地生活著。她喜歡穿飽和顏色的衣服,在合影中總是閃光奪目。她以床為中心,繼續(xù)從事翻譯與寫作工作,展現(xiàn)出驚人的毅力。她也經(jīng)?;貞浧鹋c丈夫共度的美好時光。她對生活的熱愛與對學術的追求令人敬佩不已,不僅激勵了無數(shù)學子,也感動了整個社會。

謝瑩瑩和陳家鼐2006年創(chuàng)辦了著名的紫竹詩會,這里應該稱陳家鼐為詩人歐凡了。詩會是兩個人聊天讀詩時歐凡提議的,他說:“還不如來開個詩會?!庇谑侵x瑩瑩就在上課的時候問學生們:“我們開個詩會好不好?”學生們都贊成。

詩會每年端午節(jié)在紫竹院公園舉辦,從最初兩個人帶著幾個研究生,到現(xiàn)在每次數(shù)十人,第一次是2006年,至今已經(jīng)辦了17屆。歐凡在世時,常常是他騎著自行車去超市買粽子。歐凡故去后,就由阿姨推著謝瑩瑩去買。謝瑩瑩每次都很開心,因為她常記起陳老師曾經(jīng)說:“辦了詩會,以后不管我們遇到什么,詩都會陪著我們?!?span style="font-family: 楷體;">(供圖/謝瑩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