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4年第9期|陳村:“八○后”的文學故鄉(xiāng)
不知從何時何人開始的,網(wǎng)上間或會將我稱作網(wǎng)絡文學的“教父”。我再貪婪無恥,也對這種說法很不認同。眾所周知,我是老派的傳統(tǒng)作家,從不在網(wǎng)上首發(fā)完整的作品,何苦去冒充網(wǎng)絡作家。再說,那些小的們盡管見了我比較禮貌,那是人家的客氣。他們也不諱言,最愛戴的作家并非是我。安妮寶貝當年喜歡蘇童,盛可以要認余華當師父,我給小飯拍過一張照片,他站在余華的背后像個衛(wèi)兵,而財神最崇拜的是阿城。也有女生喜歡王安憶,男生喜歡史鐵生,調(diào)皮的喜歡王朔,多情的喜歡格非,愛寫詩的喜歡北島或舒婷。反正我沒見過誰最愛的是我。暗中或許有,我曾在榕樹下看到有人抄了我的《給紅子》去投稿,也算是給我一個驚喜。從我個性說,不喜歡為他人負責,不耐煩當誰的教父。教父是那么好當?shù)膯幔?/p>
我并不掌握平臺來推作者,更不給他人發(fā)工資。就算是評獎,也是請評委簽下名字,表示集體負責。我對人際關(guān)系并不看重。今天叫你師父的,明天你寫了力作,極可能懶得幫你點個免費的贊。人與人還是放松一點好。拜老頭子,加入某個圈子,都是不靠譜的花頭經(jīng)。能讓一個作者站住的只能是他自己的文字。一個作家再有名,除了魯迅可生造一個“猹”送給少年閏土,其他人這樣亂來會被當作錯別字的。我還有其他的想法。寫作不是木匠鐵匠的活計,即便有師承,那徒弟也是說說的,都是不肖的。匠人像師父就對了,越像越好,創(chuàng)作卻無法重復,哪怕是抄襲自己?,F(xiàn)在市面上流行“創(chuàng)意寫作”,收費高昂,看了只好笑笑。有什么寫作是不要創(chuàng)意的嗎?如果凡是寫作必然創(chuàng)意,那么“創(chuàng)意”二字加在帽子上豈不是多此一舉?余華曾熱情洋溢地向我介紹當老師的經(jīng)驗,大力贊揚他的弟子。我不懷疑他的熱忱,以及其他創(chuàng)意老師們的熱忱,也不看輕他們的弟子,只是依然要笑笑。我倒不是說,那些沒什么文憑的老師,如何去教出學歷來。我看問題不這樣淺薄,沈從文也沒文憑,當然他也沒批量教出什么好弟子。我是擔心,作家教自己都未必教得會,怎么去教別人?作家如果能教會自己,何以往往多年出不了作品?這就涉及寫作的嚴酷。不比畫家,一頭羊一條魚一匹馬可以畫個百遍千遍,作家的寶貝,用過一次就作廢了,下次要有新的寶貝。有幾個人能頻頻亮出新寶貝?
巴爾扎克還能一種辦法寫各種人,尤其到了現(xiàn)當代,觀念為王,寫成了《等待戈多》之后,還能用這個筆法寫《等待戈多他爸》《等待戈多他姥姥》嗎?現(xiàn)代派作家,僅僅一槍就將自己打死了。在爽文為勝的網(wǎng)絡文學,卡夫卡廢話連篇的《城堡》哪有什么活路。這也是眾多作者回到故事的一個動因吧。
要“創(chuàng)”是非常困難的。創(chuàng)一句他人沒說過的妙詞妙語都難,何況妙文?!岸淙甑茫灰麟p淚流?!眲e人讀來也平常,寫的人卻是死去活來中了。
那么偉大的老子,一生留下的只有五千字,不夠網(wǎng)絡作家一天的出產(chǎn),發(fā)表在中國最厲害的雜志上,稿費略高于最低月工資。解釋這五千字的著作汗牛充棟、高聳入云。字和字是不一樣的。
一個作家的價值,就在于他是否找到了這個“不一樣”。
記者們有個最平常的問題:你為什么寫作。這可以有一千種回答。我在一九八八年回答過這個問題:
在我生命的后二分之一中,我常常寫作。受了世間的恩惠,為愛而寫作。領略了社會的不公正,因恨而寫作。要養(yǎng)家糊口追求小康,為錢而寫作。妄想文史留名,為名為虛榮心而寫作。因別無他長,只能寫作。因興奮騷動苦悶孤獨而寫作。為好山好水好風好空氣寫作。為筆的流暢和紙的漂亮而寫作。為想象力白日夢而寫作。為形式而寫作。為美妙的漢字而寫作。為我你他她它寫作……你要是說中了上面的任何一條,我都說對,全說了就更對。且慢,似乎總還有哪兒不對頭。
其實,我實在不知道“我為什么寫作”。
什么對寫作最重要,作品要寫成什么樣子,也是每個時期有不同的回答。我現(xiàn)在的回答是,最重要的不是表現(xiàn)種種深奧的理論,而是“還在寫”,這跟走路一樣,最要緊的不是走什么步態(tài),而是還在前進,還在移動。至于目標,排除任何的偉大,寫成的最好的樣子是“只有我能寫的樣子”。這是學院和導師無法教的。
以上我隨便說上兩句。既然這一行已經(jīng)成了許多人的飯碗,我就不再饒舌了。
我的經(jīng)歷中,曾夸過一些年輕人,推薦過一些人的作品。我不是那種大嗓門,夸獎的聲音未必傳開,推薦的作品也未必被看重。這很自然。小小的意外是,例如新概念作文大賽,賽后出版集子,編輯部派給我?guī)灼淖忠液唵吸c評。我說過什么都忘記了。但多年后,有人會告訴我還記得那幾句鼓勵的話,甚至發(fā)給我一張截圖。年輕時候被看見,被評說,顯出不一樣的作用。
我有點好為人師,常常多嘴多舌,我并不在乎是否被某些人懷恨在心。曾寫過一篇文章,《一下子十四個》,一晚上干掉那么多人,被寫到的人未必個個高興。我通常對年輕人、對未成名的人較為寬容,對遭遇不幸的人、生病的人較為忍讓。多看看他們的長處,看見他們的努力。必須說明的是,我從不是任何人的“恩師”,也沒有指導過任何一個年輕人成名成家。他們的好看,都是自己做出來的,是環(huán)境和時代的機遇給予的,天時地利人和,與我無關(guān)。這個說法的反面便是他們不成器也跟我無關(guān),我不對他人負責。
做人還是彼此兩不欠的好。即便為他人做過一點事,別人沒理由一輩子感恩。想通這一點,世間的許多糾結(jié)可放下。我做的事可能只是順便,不是見義勇為兩肋插刀,別太當事。只是我要自己記住他人的幫助,心存感激,留一點余地。
我舉例來說吧,看起來生動一些。先說個尷尬事熱身。
例如,我這里有一張眾人合影。那次是跟隨王元化、李子云等前輩接待日本的一個作家代表團。在外國人面前要講點面子,為表莊重,我特地穿上最貴的一件襯衫,一雙買了很久沒機會穿的名牌皮鞋。我提前到上海圖書館,走過大廳,發(fā)現(xiàn)腳下生涼,再一看,天哪,皮鞋居然脫線了。我小心地拖著鞋子走到接待室,發(fā)現(xiàn)徹底完蛋了。我向某個女作家招手,她怕我是什么惡作劇,不肯過來。我繼續(xù)招手,她疑疑惑惑地過來一看,笑死。我給她錢,求她救命,幫我上街找一雙四十二碼的鞋子來,無論什么鞋子。她再三要我保證會記住她的恩德,我一口答應。感謝好人,鞋子買來了,我將壞鞋塞進鞋盒扔了。有人說鞋線是悶壞的,重新縫一下還能穿。我堅決不要了,它敢這樣害我,我絕不給它任何機會。多虧出手救命的朋友,和外賓會見很順利,排隊合影的時候我不必光著腳。
王元化、李子云、俞天白、葉辛、陳丹燕、陳村等會見日本作家
現(xiàn)在許多人知道我曾為韓寒的事在網(wǎng)上打架,他們忘記了,我曾嚴肅批評韓寒。我不問打架的時候你們在哪里,我問我批評他的時候,你們在哪里?我引一個舊帖:
2006-3-7 星期二
我也不喜歡白燁的論文。我的態(tài)度由他去說吧,這是他的活兒。有余力批判白燁當然很好,但這批判如果用“媽的”來進行,落了魯迅不以為然的“辱罵與恐嚇”的陷阱,掩護了白燁。
一面聲稱是屁,一面對不能被當個屁而憤懣,這態(tài)度不好。超脫了,就是不看,不要,你說我在文壇是主流,我趕快辟謠。
白燁說得至少并不全錯?!拔膲瘜λ麄冎恢涿?,而不知其人與其文?!痹谖铱?,被他猜對了。幾位力挺韓寒的大佬都沒興趣去讀他作品,不是“只知其名”嗎?我讀過一點韓寒的小說,但我也并不知道他會張口就罵,還罵得古清生兄賞識。這是“不知其人”。
韓寒要是覺得被白燁壓抑了,還有人覺得被韓寒壓抑了呢,也想罵呢。韓寒在白燁前覺得年輕,還有人叫他大哥呢,早有人說“韓寒老了”要pass他呢。
我覺得這種爭論不好。
我還看出一點奇怪。當年,就是這種丫挺之人,這種丫挺論調(diào),這種丫挺操作,將韓寒等從平地上拔起來的。韓寒要批判的話,應該從頭批判,從你們老大——一直在幕后欣賞幫助你們的胡瑋蒔那里批起。那些所謂的民間人士尚無這種興致、能力、機會來做這最初的選拔工作。更多的年輕人希望自己被選拔。這種矛盾,如何解開?
在我看,雙方都是說順嘴的人,都是臺詞而已。
白燁是老臺詞了,大拿,一開口擺譜,惹人厭煩是當然的(我也常如此被人煩著)。對這些跟我同輩的朋友,我不想多費口舌,他把博客都關(guān)了,想必也在思索。
那位年輕的朋友,說話是沒譜的?,F(xiàn)在,心已不在文學了(請讀他博客),把話說得那么大又何必。再說,今天的韓寒哪里還是一個人帶一妞,有嘍啰的是他了,白燁是沒份的了。他心虛,拉眾人來壯膽,說出“其實,每個寫博客的人,都算進入了文壇。別搞得多高深似的,每個作者都是獨特的,每部小說都是藝術(shù)的”。古兄和吳亮也鼓掌嗎?
韓寒拿騷動說事,文學不能騷動嗎?不在第幾頁做什么事情,就不可能是手淫嗎?就沒在做示范動作嗎?韓寒的意義,他對同輩人的召喚,不正是那些一二一的示范動作嗎?
他忘了自己是誰。白燁或我忘了自己是老糊涂了,犯渾,他很年輕就忘了。
所謂的“八○后”,所謂的網(wǎng)絡作家,到了被嚴肅批判的時候了。被批判,是真正被看見,被重視,被當作成人,當作文學。市場用市場的批判力量,文學用文學。吳亮等有質(zhì)地有抱負并蔑視以往批評的批評家,愿意吃這辛苦,用點工夫,冒這大不韙嗎?
我說不要粗口,古兄說要的,好得很。那好吧,要。古兄看到樓上吳亮的稱贊了嗎?我們就是野蠻小鬼出身的,現(xiàn)在老了,稍稍冒充一點文雅,用叉叉叉了。我要是罵起來,絕不掩飾不在罵你,我會說我罵的就是你,還不帶換上諧音:……
還罵下去嗎?
好了,不說了。祝白燁依然覺得自己很牛。祝韓寒賽車得第一。
陸續(xù)參戰(zhàn)的有吳亮、何立偉、韓東、張遠山等牛人,他們有感而發(fā),還要為當事人是否會參戰(zhàn)打賭。我已引得太長。編輯先生的版面沒多余不妨刪節(jié),讓人們?nèi)ゾW(wǎng)上了解這一輪小熱鬧。
有張照片,是韓寒在瞪著我。那是二○○八年新概念十周年的聚會,韓寒在一片歡呼聲中入場后直接到趙長天的旁邊坐下。我的座位正在十米之內(nèi),趁機拍照,拍下他對著我的鏡頭顯出惱怒的樣子。我不知他是否認識我。那時我在網(wǎng)上批評他。他縱橫捭闔,率領粉絲痛毆幾個老作家。我并不贊賞老作家的立論,同樣不欣賞韓寒的姿態(tài)。我不認為他的小說好到哪里,年輕人喜歡,那就喜歡吧。但以體制為分界來談文學,令我不適。新概念作文大賽是《萌芽》雜志的活動,《萌芽》是上海作家協(xié)會的刊物,也就是說,按韓寒的邏輯,他本身就是體制孵出的一個蛋。他糊涂了,怎么有立場來攻擊老家伙?
那天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那天我拍了不少照片,其中有韓寒、郭敬明和張悅?cè)辉谂_上對談。年輕人因為他們的到來而非常興奮。有人從走道上爬過去,想接近偶像,被勸了回去。我還拍了一些他們在臺上唱歌的鏡頭。我喜歡這些年輕人。他們是文學的未來。
《萌芽》雜志的新概念作文大賽很不錯。一部分學生有這個才能,要讓他發(fā)揮出來。忘了從第幾屆開始,我參加終評委的工作。除了北大清華南大武大廈大復旦等高校的教授們,另有中國許多一線作家先后來當評委。其中有王蒙、馬原、鐵凝、方方、葉兆言、蘇童、余華、曹文軒、張煒、格非、韓少功和上海的趙長天、葉辛、孫甘露和我。后來還有小白、周嘉寧、張悅?cè)?、路?nèi)等。
在十周年慶典之前,我見過一次郭敬明。那是二○○五年在千島湖的《萌芽》雜志的“代際溝通論壇”上。那是“八○后”作家最大的一次聚集。在開會討論和坐船游千島湖時,我拍了一些照片。后來我將照片發(fā)給兩個青年作家,請他們自己好好保存。那次郭敬明遲到了一會兒,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發(fā)型,高高聳起。討論的話題都已飄散,倒是那些照片更有價值,顯示了這個群體的雄壯和不可忽略。站在這個群體對面的我們,無疑都是老家伙了。
在這里保存一份名單:
大會與會者合影
第一排:陳村、郭敬明、徐敏霞、蘇德、宋靜茹、劉莉娜、馬中才、王皓舒、蔡駿。
第二排:顏歌、張新穎、葉兆言、任曉雯、張悅?cè)?、格非、曹文軒、方方、史零、于東田。
第三排:費愛能、李其綱、余華、于建明、趙長天。
第四排:趙婷婷、周嘉寧、那多、小飯、甘世佳、吳俊、滕肖瀾。
第五排:蔣峰、李海洋、胡堅、唐一斌。
其中,《萌芽》雜志主編趙長天和上海戲劇學院青年教師于東田已去世。
那次集會韓寒沒來。他在網(wǎng)上有很多動靜。那時論壇已逐漸衰落,興盛的是博客這種形式。博客類似個人主頁,可以在自家的院子自說自話。做得熱起來,評論區(qū)會有許多人跟帖點贊。當然也有說不好聽的,博主可以一刪了之。韓寒就是那種有很多評論的博主。他的帖子還會被人一再轉(zhuǎn)發(fā)。按理這種形式應該很安靜,不得不服的是平臺的騷操作。它將對立的言論放到一起加以推薦,于是博主和博主就隔空打起架來。更興奮的是粉絲,涌到對方的博客打砸,網(wǎng)上也開始打群架了。受不了的博主只好關(guān)閉評論,甚至關(guān)閉博客。平臺不挑事就算好的,他們舍不得處理漫山遍野的信口造謠或出口成臟。罵人也是人氣,而網(wǎng)站最怕的是沒有人氣。網(wǎng)絡再次顯示它在民主自由上與人類理想觀念的差異。
網(wǎng)絡也有它的“公平”,或稱為“天數(shù)”。在韓寒最熱的時候,忽然,他在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的事情被提了出來,被質(zhì)疑開了后門,為他量身定做了小灶并偷吃。接著,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三重門》被認為是他父親代筆。韓寒不服,以為很容易證明,曬出手稿,于是各路大軍開始找他的錯別字,找出筆跡的可疑。以往的言論被挖出,做成一個個打假專輯,質(zhì)疑其身高,質(zhì)疑其智商。盡管有眾多當事人和同學證明他的寫作,并不被聽取。這次輪到韓寒有理說不清了。熱鬧一起,有教授加入,有作家也加入,不明白算不算起哄。我很奇怪,這么個定罪法,哪個作家能證明文稿是自己寫的?你有原稿,有錄音錄像照片,有證人證言,都是沒用的。誰幫韓寒說話就查誰砸誰。筆跡專家的意見沒人愿意理會。到最嗨的時候,有人提出要將新概念的獲獎者一一過堂。很可怕。網(wǎng)上是“疑罪從有”,三人尚且成虎,千萬人的蜂擁之下,老虎就成了恐龍。
我可能是習慣那種亂哄哄了,不怕網(wǎng)民。網(wǎng)上的慣例是查學歷,查論文。我從來說自己是個??粕⑽疵俺浯笈?。我這個專科生畢業(yè)還不用論文,所以也免去了一些人的辛苦。更要緊的是,我不是油水多多的富翁,用今天的話沒多少流量,砸我基本是白費力氣。那時肉頭厚的主大把存在,不像后來“蒼蠅也是肉”,將我也咬上幾口。我不怕到我的單位去找麻煩,我保護的不正是那些參賽學生的正當權(quán)益嗎?我還是殘疾人呢,你們?nèi)枇R殘疾人是自取其辱。我之前的言行證明我跟韓寒不是一伙的。我不是當事人,不證明有和無,但我看見那些極為無理的斷章取義,拼湊證據(jù),我要指出。認為韓寒寫得很差,那不是問題,那叫審美觀的差異。但認定他作弊,認定有組織有預謀地作弊,那就是大問題了。我可以沒有預設立場,但你們活兒要干得漂亮一點。我等了好久,沒看到所謂鐵證。這一說,故事就長了,簡直堪比諜戰(zhàn),曲折離奇,引人入勝。君不見許多年前就埋伏下了線索,發(fā)展好關(guān)系網(wǎng),就等新概念作文這一聲春雷了,讓韓寒破土而出。
網(wǎng)上還能搜索到當年亂哄哄的蹤跡,有興趣的人、閑得無聊的人自己去找吧。那一陣我坐不住了,去找有名有姓的來比畫比畫。我出手敲打了教授兩下,找他們同樣無法自證的毛病,教他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教授即便無理取鬧,也要一點面子吧,后來有一名教授轉(zhuǎn)而去搞古詩,我的天,搞成了網(wǎng)紅。這多好。出手揪住一個活蹦亂跳的女生,找到她多篇抄襲,給出其大作的來源,她道歉了但繼續(xù)追打韓寒。那個最能來事的狠人,夸張點說,簡直是渾身G點啊,他不是應該先自己脫光了表示坦蕩嗎,但他對別人的追問堅不吐實。狠人自陳曾在一個科技公司任職。用他們對韓寒的邏輯,你在什么時間,去什么公司,任什么職,有證人嗎,有稅單嗎,跟轉(zhuǎn)基因相關(guān)嗎?你自稱學者,有證書嗎,有聘書嗎,有多少論文在哪里發(fā)表是誰審核的?你一問三不知,怎么好出來追打人家?
誰的手是干凈的?
我因自己的頑劣和找死,自然被揪了出來。和韓寒的父親韓仁均,和趙長天,并列為三個“代筆”的父親被做上圖片一時傳為神話。我們?nèi)齻€的兒子,錯就錯在少年時期都曾發(fā)表過一點文字。對那些腦瓜不太好使的人,那些平平無奇的作文簡直就是天才的神筆了,小小年紀怎么寫得出來?他們將自己不可能的事情,認為全世界的不可能。他們認為所有的孩子,都會喪失自尊讓家長來涂改他們珍愛的文字,而家長們都有能力裝扮成一個小孩子來牙牙學語。他們心地骯臟,妄圖令每個人隨時準備被考問和自證。
狠人不怎么出名的時候,曾由朋友帶著來拜訪過我,有合影一幀。誰料這關(guān)頭他忽然癡癡地揭發(fā)我在一九九九年到二○○二年神秘失蹤。意思大概是我忙于幫兒子代筆去了。那時我不是榕樹下的藝術(shù)總監(jiān)嗎,不是焦頭爛額地在做載入網(wǎng)絡文學歷史的評獎嗎?這種低級謠言有人敢造就有人敢信。心地不良之徒,上網(wǎng)還真是上對了。
我隨手保存了一些文字和圖片。我說的“存盤”二字,也變成了污點。奇怪,剛跟我打完賭的人,轉(zhuǎn)眼不認賬了,我不存下來,到哪里去還他們清白?他們是那么可樂的一群,被狂歡裹挾,一夜夜蹲守在網(wǎng)上,一筆一畫地分析研究,抱團取暖。他們無名無姓的,等待令旗一揮,就地蹦起殺出。人類經(jīng)過冷兵器時代、熱兵器時代后,還有這么魔幻的幽靈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多了,明白網(wǎng)上的爭斗,并非全是理念之爭,其中有策劃,有目的,有團伙,有收益。它讓一文不名無任何長技的人成為富翁,成為大咖,成為手執(zhí)令旗的人。讓擦邊網(wǎng)站成為門戶,趁機做大。
我也被事實提示,財物的炫富要不得,會被打劫撕票,知識層面上的炫富也是要不得的。一個人獲獎,傷了多少人的心,得罪了多少人。你的成功,證明了他的無能,他豈能白白認下這個無能?發(fā)急了的人也想撕票。很無語,無論是否認同,現(xiàn)實就是如此。古人說,一人向隅,舉座不安。我在網(wǎng)上日久,常常提醒自己,一旦開打,圍城三面,窮寇勿追。
我看到在一片喊打喊殺聲中,有些個人不敢發(fā)聲,有些個人始終在頂住。他們是游兵散勇,倡導理性,說理,講邏輯,不罵人,不管你是否要聽。他們給自己招來麻煩,備受攻擊。他們不在乎。說得最解氣的是陳丹青,他說,如果是他父親代筆,我就連他父親一起喜歡。
在自證無效、他證無效、揚言打官司又無疾而終之后,韓寒和他的小伙伴們?nèi)疾灰娏?。無論網(wǎng)上說得如何難聽,多么離譜,堅決不回應,由他們義憤填膺或歡天喜地。起初,我覺得費解,后來一想,也是啊,有這個力氣,不如自己回家讀書。人到最后,畢竟要靠自己來成全自己。韓寒之前用賽車和寫作成全自己,之后學當導演。他的電影我從網(wǎng)上的盜版看過一點,他很認真很用力,盡管我依然不認為他的作品有多好看,但這次,沒人再說是他爹拍的了。
網(wǎng)上的新潮是能鬧就是財富。能量大的會鼓動網(wǎng)民如驅(qū)使工蜂。平臺的管理如有問題,發(fā)財就更方便,也無法杜絕他們本是一伙的猜想。境外的社交媒體也是如此,不可能做干凈。但是,千算萬算,不如老天爺一算。韓寒的壞運氣如流感病毒傳給了狠人。狠人被追問錢的來處和去處,追問三只基金來錢很開心但那幾個列名監(jiān)督的大牛未見訃告如何都不見人了?忽然有搞笑視頻上網(wǎng):羅永浩提著褲子追到電梯口,狠人狠到只會低頭看手機,露出缺少植被的頭頂。這這這是怎么啦?網(wǎng)上的故事就是這么精彩。怎么也告不倒的號,忽然就被全網(wǎng)閉嘴。不用三十年的,河東就去了河西。我聽說的當然比寫在這里的要細膩許多,但是點到為止吧,有興趣的人自己設法去追劇。
還有個花絮值得一記。有人告訴我,蔡駿說了韓寒什么。以我對蔡駿的了解,認為不會吧。傳言有傳言的力量,反正有了不爽。在那多的婚禮上,趙長天作為新郎的父親穿著漂亮的西裝從醫(yī)院請假出來。我給他和幾個同事拍了幾張照片。那天我用兩個機器共拍了兩千張照片,拍下不少人,其中有韓寒和他家人。我拍的照片中,有蔡駿走向韓寒,兩人握手言歡。我拍了他們的背影,請他們轉(zhuǎn)身,拍了正面的合影。讓人高興的合影。順便一提,我跟趙長天也曾參加蔡駿的婚禮,在黃浦江的游輪上,趙長天穿著漂亮的西裝是證婚人。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趙長天走在大家面前。他身體一直很好,往日他見我會幫我背攝影包?;疾『?,他變得非常脆弱,為避免被細菌或病毒感染,醫(yī)生和家屬不贊成外人的探望。我跟他有時打個電話。我再次看見他,已是在告別儀式上。二○一三年四月三日,那天韓寒等年輕人也來送別。我寫趙長天:
他不寂寞。他的文字在,陳述生的光明。他撒在大地的綠色在,行人如織。他令想起他的人覺得溫暖。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有所謂的“教父”,趙長天是新概念作文當之無愧的教父。
在網(wǎng)上流浪的日子里,我依然東張西望。出于習慣,關(guān)注網(wǎng)絡文學的進程。二○○八年的一天,看到中新網(wǎng)上有媒體報道:
九月十日,起點中文網(wǎng)發(fā)起“三十省市作協(xié)主席小說巡展”活動。活動剛剛啟動,就遭到韓寒等年輕作家的奚落,對此次活動,韓寒戲稱:“如果我當作協(xié)主席,下一秒就解散中國作協(xié)?!本旁率湃?,韓寒博客發(fā)文《領悟》,把矛頭指向河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鄭彥英,嘲笑其文章《從呼吸到呻吟》“標題黨”。九月二十日,鄭彥英在博客中貼出《人不能無恥到信口雌黃》回擊。
新聞又說,談歌發(fā)言,“要是我當韓寒他爹,那下一秒就把他打死”。問下來,談歌說有上下文,自己整體上很欣賞韓寒,沒有要罵他的意思。
我笑看韓寒又在惹事。少年氣盛好得很,但他說話沒托住下巴。這話別人說沒問題,他說卻不妥當。沒作協(xié)就沒《萌芽》雜志,沒這個雜志就沒新概念作文大賽,大賽沒了,怎么會有韓寒這些一等獎獲得者?我的意思是,他既然不曾將獎狀送回,不可以過河拆橋,阻礙日后的韓寒們也得這樣的獎。他現(xiàn)在是大哥了,要有大哥的樣子。至于瞧不上作協(xié)主席的小說,那倒一點都沒關(guān)系,也可以自己寫一篇給他們看看。
新聞的熱鬧還在于,同是“八○后”作家的郭敬明經(jīng)王蒙先生推薦加入了中國作協(xié),對記者發(fā)表談話:加入作協(xié)很溫暖。人各有志,有喜歡的,有拒絕的,有投奔的,有不屑的,這樣才是原生態(tài)。
還是回到作協(xié)主席巡展的話題。我是不贊成這個巡展的,它之前稱作競賽,后來改名了??赡苁且驗椴蛔岆S意舉行大賽。盛大文學剛成立,要做個活動可以理解,做成這個樣子卻有點古怪。網(wǎng)絡文學本是民間的野生的,和傳統(tǒng)的正統(tǒng)的文學正可兩翼齊飛,不必急著弄成一團。作協(xié)系統(tǒng)中,一直有“忍看朋輩成主席”的笑談,作家們明白,藝術(shù)的高下才是更要努力的,以官銜來定位會遭白眼。連他們自己都不做的事情,盛大文學來搶這個鋒頭,于是我說古怪。
從技術(shù)上來說,可在網(wǎng)頁上重復投票馬上被人詬病,于是侯小強說的有八百萬點擊到底有多少含金量也很難確定。有人在喊,“主席,您快一點兒!”網(wǎng)友習慣一日八千字的更新,等不來后續(xù)就在頁面上催更,他們哪里見過一連三天一動不動的。更有趣的是秦文君遲遲沒動靜,她不習慣寫一段貼一段,想要寫完了一起發(fā)表。
盛大文學的老總侯小強受命于陳天橋先生,空降到網(wǎng)絡文學,和吳文輝老總一起組建盛大文學,統(tǒng)領旗下多個網(wǎng)文網(wǎng)站。他十分敬業(yè),上任之初來過我家虛心交談,他談到全版權(quán)的概念,我不太贊成那種統(tǒng)統(tǒng)買斷,但記住這個標記。次年侯總和黎宛冰、夏烈曾請滬上文學界的趙長天、陳子善、程德培、程永新等吃飯懇談;另請嚴鋒、孫甘露和毛尖吃飯;請王為松,李西閩和任曉雯吃飯。盛大文學的記者來我家采訪,孫甘露和我去做過一次網(wǎng)上的訪談。他們送來聘書,我出任首屆全球華語原創(chuàng)文學大展評議團主任。曾去南京大學路演,請來的當?shù)刈骷沂俏业睦嫌褍Ω=?。二○一○年,這個被稱作“SO大展”的活動在西安頒獎,地點是西安高新區(qū)的綠地假日酒店。那天出席的嘉賓有德高望重的陳忠實先生,有阿來、王干、鄭彥英、白燁、王躍文、張鳴、周明、王剛、路金波、步非煙等大俠和當?shù)氐念I導。網(wǎng)絡大神、頒獎嘉賓和吳文輝等老總以走紅地毯的方式進入會場,受到網(wǎng)友以掌聲和歡呼聲的夾道歡迎。
來自馬鞍山的年輕女作家王雁,以她的《大懸疑》,獲得一百萬元版權(quán)交易金。典禮上的歌舞表演十分好看,黑的白的衣衫上下翻飛,不同流俗。
我曾應侯小強之邀拜訪過一次盛大文學總部。它在我十分陌生的張江。外地投奔上海的青年才俊,非常喜歡張江,路寬樹茂,樓宇氣派。我這種老派上海人卻很不習慣,我喜歡的是小馬路小店,房子最好矮一點。我很少去什么公司,見識短少。進盛大文學忍不住會跟榕樹下比較。這個公司無疑氣派多了??諝舛疾灰粯?。榕樹下是喧嘩的哈哈的,盛大卻很嚴肅,秘書們圍成一圈在走廊的凹處辦公,沒什么聲音。侯小強的辦公室有幾株綠植,還有一塊神秘的石頭,蓋著紅布。我將石頭和它的主人都拍了下來。下樓時,將前臺的盛大文學的公司標牌拍了一下。
我見過多個網(wǎng)絡文學公司和作者的版權(quán)協(xié)議文本,看過他們網(wǎng)站,讀過他們掛出的章程。我站在作者的立場,參照傳統(tǒng)出版的模式,本能地有疑慮。但我也知道,一個鬧著玩玩的東西,商業(yè)公司插入后,必然不同于往常了。要能將這個玩繼續(xù)玩下去,就會有協(xié)議和章程,有組織,有盈利模式。我不清楚中間的度在哪里。
我以一篇舊作結(jié)束這個章節(jié)。
2008.2.5
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是他們的文學故鄉(xiāng)
《萌芽》很笨拙,只有笨人才選擇那么一條難走的路。中國的評獎很多,參賽者寄一篇作品過來,找人評審一下,宣布一二三等獎。過程簡單,省時省力省錢,容易操作。在《萌芽》參賽,先要將作品發(fā)去,如果入圍,無論遠近都要在大過年前趕到現(xiàn)場煞有介事地再考一次。跟高考一樣,學生信息是封閉的。閱卷只看文章,跟學生的地區(qū)、性別、姓名是否優(yōu)美無關(guān)。評委會由教授、作家、編輯組成。無論是當過校長的,還是當中文系主任等職務的教授們、博導們,無論是北大、清華還是南大、南開、復旦等,一律平等,五六個人一組,對同一份卷子分頭打分。教授們思路嚴謹,作家們判讀活潑,兩者相輔相成。如果打分差距大了,另組成“特別法庭”重讀,力求不放過一個小才子。出題時各抒己見,反復投票,它和評獎過程受公證處派遣的公證員監(jiān)督。
每次都興師動眾,費力費錢,不是很笨拙嗎?
新概念作文就這樣堅持了十年。它已成為一個品牌,在中學生里擁有極高的知名度,從它出來的少年寫手,成為青少年心中的英雄和明星,擁有最大的讀者群。笨拙有笨拙的好,新概念成功后,盡管學樣的不少,但這種笨拙是極難復制的。
在新概念作文啟動的時候,網(wǎng)絡上開始有了動靜。網(wǎng)絡文學的大軍差不多時間起步,一時風起云涌。但網(wǎng)絡文學當時的大本營占有先機可惜沒全心全意,操作缺乏笨拙精神,加上資金缺口和運作不當,最終網(wǎng)站崩裂,團隊潰散?;叵氘斈?,被網(wǎng)絡發(fā)現(xiàn)而被出版社藐視的最有人氣的作家,連自己的網(wǎng)站都無意投資出版其作品。后來,他們靠自己的能量到底還是發(fā)出強烈的光芒,但何其艱辛。新概念作文中出來的作者幸運多了,《萌芽》這個超一流團隊已將路線打通,萬事齊備,只要你好好寫。各大學也在等。而網(wǎng)絡文學終究是游兵散勇,不像出自新概念作文的年輕人,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是他們的文學故鄉(xiāng)。
在新概念十年慶典上,組織者、評委和歷屆得獎作者在臺上齊唱《同一首歌》,這情形令人感動也令人欣慰。韓寒進場先坐到趙長天老師的身邊,韓寒、郭敬明、張悅?cè)煌_接受采訪,接受弟弟妹妹的歡呼,這大概是只給新概念作文的面子。出名真早,經(jīng)過十年,他們還只二十多歲,這是前代作家開始文學歷程的年齡。后面的路一樣了,文學很公平,彼此都好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