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世界

世界是破碎的，并且還會繼續(xù)破碎下去。

機器人俱樂部企圖通過粉碎懸浮在太空中的天體，再依賴超大黑洞的引力，實現(xiàn)宇宙物質的統(tǒng)一。

宇宙改造工程是基于中子撞擊理論提出的，機器人利用這一理論回收自然能量，實現(xiàn)對龐大機械的操控，以及實現(xiàn)準光束。機器人事業(yè)的發(fā)展以及飛行器革命的突飛猛進讓機器人統(tǒng)一宇宙的野心日益膨脹。宇宙改造的理論是：把一顆行星視作“中子”，無限加速，撞擊作為“質子”存在的其他天體，通過技術捕捉，實現(xiàn)能量的統(tǒng)籌管理，以及資源的重新整合。

機器人A不希望宇宙中的天體被撞碎后滿太空都是塵埃與碎片，機器人的裝置只能收集極少有用的能量，大部分能量都流失在虛空中。于是他責令制止，及時止損。畢竟機器人尚未能夠穿透宇宙壁壘，外宇宙景觀如何無從知曉，他們需要依靠宇宙資源繼續(xù)生存。

在中子撞擊與能量回收的過程中，機器人積累了大量的物質與能量。A在宇宙地圖前徘徊許久，他閉上眼睛，隨手一指，決定在宇宙的空曠處建立一個天體。用上回收的所有鐵料，做成這個天體。機器人在這個天體上雕琢生活，即便死去，也能化為鐵物質，與大地融為一體。

制造星球的計劃很快就展開了，機器人都是務實者，他們接到俱樂部的指令，圍繞著一個核心，孜孜不倦地勞動。無數(shù)飛碟在空中盤旋，鐵物質凝聚成一個黑球，沉重的黑球在太空中墜落，飛碟跟著一邊下落一邊建設。黑球越來越大，墜落的速度越來越快，機器人完全不擔心，宇宙遼闊，黑球再怎么下墜也不會掉出宇宙，只要在太空里保持運動，黑球就會被更大的天體捕獲，成為其行星。

無數(shù)飛碟夜以繼日地建設，黑球越來越大。A站在飛碟的操控臺前，觀摩黑球的建設進展。這時黑球已是一顆恒星大小的鐵球，A將它命名為埃峨星?！鞍６胄菍⒊蔀橛钪嬷凶顖杂驳男乔颍盇說，“黑洞也無法將之撕毀?！卑６胄堑闹圃靾A滿完成，A又下指令為其制造二十六顆衛(wèi)星，分別以2、8、14、2的數(shù)量布置為四個層次。當二十六顆衛(wèi)星制造完成，環(huán)繞著埃峨星旋轉時，A感慨自己創(chuàng)造了歷史，完成了如此偉大的工程?！拌F文明將永垂不朽?！盇說，“牢固的結構能抵御任何攻擊?！?/p>

在墜落的過程中，埃峨星被一個巨大的黑洞捕獲，從此繞著這個被命名為“渦旋”的超級黑洞旋轉。根據(jù)俱樂部的觀測，渦旋黑洞處于宇宙的中心，而埃峨星的位置相當于宇宙的心臟。機器人在這顆黑色星球上雕琢，他們雕琢出居所、馬路、床和墓碑，埃峨星變得坑坑洼洼的，猶如平靜的湖面泛起了漣漪。

世界是由有形物質和無形物質合成的，有形物質已經建設完成，接下來的工作，A細細分析，需要制造一些無形的物質。A深知有些事情無法通過計算來實現(xiàn)，世界并非由數(shù)字構成。于是，A提出一個長遠目標——機器人世界將追求一種現(xiàn)實感。至于如何實現(xiàn)這一目標，A認為需要一個過程，用中子撞擊理論來解釋。中子撞擊可以把現(xiàn)實這一概念撞擊出無數(shù)種現(xiàn)象，這些現(xiàn)象就是構成現(xiàn)實的碎片。

撞擊

事情的發(fā)展跟預想中的不一樣。

埃峨星建成以后，機器人進入了漫長的和平年代。在和平的虛空的時間里，機器人變得卡頓、遲緩，不會生活了，對宇宙的探索變得慵懶。埃峨星成了一個巨大的巢穴，機器人過著萎靡的日子，無所事事，吊兒郎當。

一顆隕石撞擊在埃峨星第17號衛(wèi)星上，烈焰和塵埃在天空彌漫。機器人俱樂部為之震驚。這顆隕石來得突然，俱樂部雷達都沒有發(fā)現(xiàn)，它造成了大規(guī)模的沖擊波，埃峨星上的機器人被沖擊波撞了個趔趄。俱樂部迅速組織機器人進行調查?！靶液冒６胄欠佬l(wèi)系統(tǒng)出色?！盇說，“否則機器人文明就被一窩端，消失在這場劇烈的撞擊當中了。”因疏于出勤和訓練，機器人集中列隊用了很長時間。飛碟陳放太久，有發(fā)生故障的，有啟動失敗的，天上的塵埃席卷而來，滾滾的火焰把第17號衛(wèi)星燒得通紅。

穿透塵埃與烈焰，機器人駕駛飛碟在太空盤旋。機器人分工合作，研究隕石飛來的方向、隕石的驅動力，研究機器人的防御系統(tǒng)為何沒能提前發(fā)現(xiàn)隕石?；鹧婧突覊m被澆滅，機器人駕駛飛碟在太空中來來回回，把第17號衛(wèi)星挪回原來的軌道上，埃峨星又處于固若金湯的防御系統(tǒng)中心。從隕石殘留在第17號衛(wèi)星上的碎片分析出，這顆隕石之所以能夠造成如此大規(guī)模的沖擊，是因為其內部構造是晶體。這顆隕石很可能不是天然隕石，而是一枚炮彈，通過時空武器發(fā)射過來。機器人世界為之沸騰，那意味著，宇宙中有比機器人還要高級的，至少是實力相當?shù)奈拿?。?zhàn)爭讓一切原形畢露，機器人俱樂部內部開始分化，出現(xiàn)多個派系，又分裂成好幾股勢力。他們持不同意見，在俱樂部有關戰(zhàn)爭和敵人的決策上表達了不同的態(tài)度。

機器人中心論破碎了，“機器人先于世界存在”的常識也不再被提起。埃峨星處于高度戒備中，假如那顆隕石再大一些，或者沖擊更猛烈一些，機器人文明可能在毫無知覺中化為塵埃。A在忙亂中突然想到了中子撞擊，這個想法讓他激動不已。抬頭仰望，二十六顆衛(wèi)星在各自的軌道上旋轉，被撞擊過的第17號衛(wèi)星留下了一個巨大的創(chuàng)傷。這次隕石撞擊，實現(xiàn)了A渴望已久的中子撞擊，機器人世界接受了這次撞擊，且沒有在撞擊中灰飛煙滅，接下來就是現(xiàn)實碎片的出現(xiàn)，“散裂現(xiàn)實”計劃開始實施。

把手頭上的工作放到一邊，A已不著急處理機器人之間的分裂。這是沖擊之下必然的結果，再往深處探討，中子撞擊在一定程度上的模式是——通過戰(zhàn)爭實現(xiàn)種族分類。A認為時機已經成熟，迅速成立“散裂現(xiàn)實”行動組，派遣機器人潛入各個勢力群體，收集現(xiàn)實碎片。

敵人最終被發(fā)現(xiàn)了，是活躍在恒星極度密集的IC 1101星系的晶體文明。機器人以鐵為生命載體，晶體人則以晶體為媒介。機器人世界亂糟糟的，有些機器人駕駛飛碟前去征戰(zhàn)晶體人；有些機器人則逃到其他天體上去，他們擔心晶體人的下一次攻擊直接會把埃峨星轟炸粉碎；有些機器人則在埃峨星以及26顆衛(wèi)星上布置了巡邏隊，在最外圍的衛(wèi)星上布置了反導彈武器。

晶體人

飛碟和部分武器年久失修，機器人在與晶體人的較量中不占絲毫優(yōu)勢。A一邊統(tǒng)戰(zhàn)，一邊下令開發(fā)資源支援前線。戰(zhàn)場選擇在星宿二，炮火轟鳴，恒星的巖漿被抽盡用以充當武器，行星被炸得千瘡百孔。在恒星密集的空間，晶體反射著光，有時映照出無數(shù)重影子，有時又隱身在光中，給機器人造成了巨大困擾。此外，晶體比鐵堅硬，大大地消耗了機器人俱樂部的鐵資源。由于前期準備不足，在與晶體人的正面對話中，機器人漸漸處于下風，他們感到沮喪。機器人文明建立起來后，他們從來沒有遇到過如此大的挑戰(zhàn)。隨著星宿二戰(zhàn)役的失敗，機器人部隊損失慘重。他們從星宿二逃到宇宙各地，埃峨星孤立無援，如果晶體人再發(fā)射一枚隕石炮彈，機器人的防御系統(tǒng)就會癱瘓。

宇宙中飄浮著塵埃和金屬碎片，只有晶體無堅不摧。A帶著殘兵敗將回到埃峨星，他站在行政中心觀景臺，仰望天空圍繞著埃峨星進行運轉的衛(wèi)星，第一次對鐵文明產生了質疑——鐵非但不是最堅硬的物質，也不是最高級的文明?？粗约阂皇种笓]制造的星球，A不知所措，他在想到底要不要離開渦旋黑洞，轉移到宇宙的邊緣去，埃峨星是一艘巨大的航母。A陷入迷惘，在膨脹的變動的宇宙空間里，靜止的數(shù)字是不可靠的。在毀滅面前，一切現(xiàn)實都沒有意義。埃峨星依舊圍繞著渦旋黑洞運轉，衛(wèi)星上的防御部隊松懈了，黑色星球上一片凄涼，機器人拖著殘肢斷臂陷入沉思。

在戰(zhàn)爭中，晶體人的作戰(zhàn)方式是機器人的噩夢。在炮彈橫飛的太空中，晶體人發(fā)射過來的隕石彈往往到了眼前才被發(fā)現(xiàn)，機器人的反導彈系統(tǒng)基本癱瘓了。機器人以恒星作為掩護，無限分散戰(zhàn)斗力，想拖垮晶體人的作戰(zhàn)系統(tǒng)，未承想晶體堅固、耐熱，在恒星附近反而更加游刃有余。晶體人的身體、他們的武器和飛行器都可以實現(xiàn)粉碎后重裝，仿佛一面打不碎的鏡子。晶體人無論是身體構造還是技術都領先于機器人。有機器人認為，之前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晶體人，是因為機器人生活在低維空間，由于視野的限制，直至晶體人意識到埃峨星的出現(xiàn)，才有意發(fā)起攻擊，如同往蟻巢里撒一泡尿，給機器人一個惡作劇。

藏匿在埃峨星地下深處的機器人認為晶體人很快就會找過來，盡管躲在地下深處，他們也抵擋不住晶體人的攻擊。見識過晶體人的武器后，機器人一致認為，晶體人想要摧毀埃峨星簡直不費吹灰之力。戰(zhàn)敗回來的機器人拖著殘缺的軀體，跟沒有參加戰(zhàn)爭的、健全的機器人談論晶體人，談論他們也說不清楚的戰(zhàn)斗場面。

晶體人久久沒有再發(fā)起反擊，機器人在埃峨星獲得了短暫的休憩。等待讓機器人無比焦灼，毀滅可能明天就來，也可能是后天。機器人放棄了勞動，他們認為毀滅遲早要來，任何努力都是白費心機。A一度想激發(fā)機器人的激情，讓他們重整旗鼓，為了機器人文明，把戰(zhàn)爭工業(yè)發(fā)展起來。他無力的演講像一陣風從埃峨星表面吹過，沒有掀起絲毫波瀾。晶體人沒有再對埃峨星發(fā)起攻擊，必有原因。有機器人認為晶體人是因為利益瓜分不均勻發(fā)生了內戰(zhàn)，無暇攻擊埃峨星。也有的機器人認為晶體人有他們的局限，他們無法離開他們所在的宇宙空間，無法抵達埃峨星。悲觀的機器人覺得晶體人既然可以輕而易舉地把隕石炮彈打過來，就不可能離不開宇宙空間，他們很可能是不屑于向機器人的蟻巢撒這泡尿。

泡沫

機器人湄在俱樂部行政中心前發(fā)表演講。機器人湄質疑機器人文明，并且質疑現(xiàn)實的真實性。“不妨跳出機器人的原有思維，從現(xiàn)實本身出發(fā)?！变卣f，“首先我必須提出我的觀點，‘機器人先于世界存在’是謬論，機器人文明在宇宙文明中微不足道。現(xiàn)實是虛構的，根本沒有真實的現(xiàn)實。此時此刻，發(fā)生在我們身上的一切都是虛構的，造物主借我的聲音把真相說出來?！?/p>

精神萎靡的機器人七零八落地站在行政中心前，機器人湄的演講讓他們更加絕望。假如真像湄所說，曾經夜以繼日為之奮斗的勞動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不過是不存在的價值，一切意義的本身就附在虛構的現(xiàn)實之上。所謂的現(xiàn)象，以及現(xiàn)象所創(chuàng)造的感知都是不可靠的，如同泡沫上被光映照出來的斑斕色彩，是虛空，無論膨脹到多大，破裂的那一刻都將化為烏有。

世界總不至于如此令人絕望。有機器人站出來反駁湄。他踉踉蹌蹌，拖著殘缺的軀體走到湄身前?！澳銘{什么在此大發(fā)言論？”他說，“只憑你一席話，就否定了機器人文明歷史？”

“機器人文明歷史有眼可見?！变卣f，“不可否認，有眼即可見。如果沒有眼睛呢？沒有眼就不可見，這些歷史是可以否定的?！睓C器人湄的觀點在于否定機器人自身，他認為機器人生活在低維空間，無法看見真正的現(xiàn)實?！耙曇坝肋h是狹隘的。”湄說，“只能看見眼前。感知都具有選擇性，歷史是有選擇的記錄。破碎的選擇性的現(xiàn)實是不可靠的，那是感知造成的假象?，F(xiàn)實是由每個機器人虛構出來的，你我都參與其中?！?/p>

A目睹了樓下發(fā)生的一切，他讓部下在湄離開之前把湄請上樓繼續(xù)闡釋他的觀點。A說：“感知的欺騙性與局限性，僅依靠這個就斷定現(xiàn)實的存在，稍顯勉強?！?/p>

A將湄帶到一個空間，這個空間是收集現(xiàn)實碎片的地方?！爸凶幼矒艨梢宰尙F(xiàn)實原形畢露?！盇說，“雖然不能完全顯示現(xiàn)實的模樣，但這確實就是現(xiàn)實的一部分。我們在埃峨星之外建造了一個視野，機器人必須先是自己的神，然后才是宇宙的造物主?！?/p>

這個秘密空間仿佛是一個大腦系統(tǒng)，由無數(shù)過去的畫面堆積而成。A在說前面那些話的時候還是語氣堅定的，但最后一句顯然失去了底氣。他們不得不面對晶體人的存在，對于宇宙中是否存在更高維度的文明，有太多未知數(shù)?！艾F(xiàn)實是無法改變的?！盇說，“我們能夠在現(xiàn)實之外設置眼睛，但我們改變不了什么?！?/p>

湄看著疲憊的A不知該說什么。他的言論確實有待驗證，這是他接下來要去做的事情。如今站在行政中心的秘密空間，看著被收集起來的現(xiàn)實碎片，確實有一種造物主視角?？粗约涸诖髽乔鞍l(fā)表演說的樣子，湄突然覺得，這也不能說明現(xiàn)實真實存在，因為造物主的眼睛也是眼睛，同樣具有選擇性和欺騙性。斑斕的現(xiàn)實越看越虛假，仿佛畫面中的機器人都是假的，其行為也是設計出來的。湄沒再說什么，A作為俱樂部部長，做了足夠多的努力。A的工作是重建現(xiàn)實，他的中子撞擊理論有一定作用，至少透視了現(xiàn)實。只是以戰(zhàn)爭作為中子造成的撞擊過于殘酷，機器人百態(tài)顯露。

離開行政中心大樓，湄沒有放棄他的觀點，世界在他的觀念中依舊是虛構的，虛構的現(xiàn)實毫無意義。為了讓機器人更容易記住自己的觀點，湄將之命名為“泡沫論”。湄說：“宇宙本身就是一個不斷膨脹的泡沫，只要繼續(xù)膨脹，有朝一日就會破裂。”湄一味地提出觀點，每過一段時間就有一個新觀點。提觀點是隨口而出的事情，湄懶得去論證，一是論證實在太累，二是論證本身也沒有意義。

格物

湄的觀點并不是無懈可擊，但有相當一部分機器人接受了眼睛的選擇性與欺騙性理論，拓就是其中的一員。拓認為世界肯定不是自己意念中的樣子，問題出在眼睛上。拓把兩顆眼珠摘下來放在手掌上，他本想研究一下自己的眼睛，但摘下來才想起，沒有了眼睛該如何研究？于是他把其中的一顆塞回眼洞，用以觀察手掌上的眼珠。眼珠子沒什么異樣，眼膜和藍色珠子都完好，只是四周有少許銹跡，拓用刷子擦拭細碎的雜質。眼珠子拿在手上的時候是身外之物，身體沒有任何不適；把眼珠子放回眼洞里，就會成為身體的一部分，受自己控制，有感知。拓搖搖頭，畢竟是一雙普通的眼睛，唯一的問題在于太普通了。

必須穿透多重維度才能看清世界的本質，只有在任何角度都能夠直接看透事物的本質，才能站在文明的頂端，才能夠找出事物的問題所在，包括病灶、機能、結構與規(guī)律，才能夠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拓為自己的這一覺悟感到無比激動，他在居所前徘徊，久久無法冷靜下來。

“給我一雙眼睛?！蓖卣f，“我還你們一個真實的世界。”俱樂部部件生產中心的機器人愣在原地，感到莫名其妙，然后忍不住大笑起來。他們認為拓肯定是系統(tǒng)出了故障，在這里胡言亂語。他們對拓的眼睛進行一番檢測，然后拒絕了拓的請求。其中一個機器人說：“你的眼睛沒有問題，如果不是完全失明，按照俱樂部的管理條例，我們是不會給你發(fā)放新的眼睛的。”

“我要一雙眼睛不是為了獲得視野?！蓖卣f，“而是為了做研究?！眱蓚€機器人又沒忍住，笑了起來。他們告訴拓，俱樂部有科研中心，那些負責研究機器人身體部件的專家每天都在孜孜不倦地改良機器人的身體，拓如果有時間，完全可以去做自己的本分工作。

“本分工作”在拓的系統(tǒng)中已經太久沒有出現(xiàn)了。他的本分工作是什么，他想不起來。他早早就失去了所謂的本分工作?！澳銈円詾榈谋M忠職守是一種愚昧?！蓖卣f，“機器人不應該被條條框框所限制?！蓖貨]能如愿獲得新眼睛，他垂頭喪氣地往回走。拓感到沮喪，為自己的無能，以及俱樂部的無作為感到沮喪?；氐骄铀炎约宏P起來，專心畫圖設計，居所的墻壁上畫滿了圖案和計算公式。他凝視著墻上的維度圖，系統(tǒng)瘋狂地運轉計算。直到有一天，拓認為自己的設計已經成熟。他走出居所，在門前的階梯上坐下，哼著調調。

世界很快就會暴露出真實面目，拓對著居所外空曠的公路說：“一切謊言和假說都將被推翻?！蓖夭桓倚傅。D身鉆進居所，摘下一只眼睛，依照墻上的設計圖細細打磨。由于只能用一只眼睛來觀測作業(yè)，工作的進度變得緩慢，打磨的精準度也有所下降，拓不得不花費更多的時間和體力，注意力高度集中，在失誤與修正之間來來回回。

拓好不容易打磨完第一只眼睛，塞回眼洞后又取出另一只進行打磨。這時候工作難度大幅度下降，精準度也得到提高，拓越發(fā)相信自己的方向是對的。在打磨第二只眼睛的時候，他幾乎沒有出現(xiàn)任何細微的差錯。兩只眼睛打磨完畢，拓急不可待地把眼珠塞進眼洞，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因為難以適應而不敢走動。世界變得龐大又渺小，復雜又簡單。

盡管眩暈，拓還是無法控制激動的情緒，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他終于看見了世界的本質。拓的視野中布滿了粒子，世界就是由這些粒子組成的，不同的物體由不同的運動著的粒子組成。一團團的粒子，有其結構特征，可以依靠不同的特征辨別差異?！霸诒举|上，所有物體都是相同的?！蓖胤治龅溃岸际橇Ｗ?，差異僅在于結構?！卑l(fā)現(xiàn)了世界的規(guī)律，拓漸漸能夠依靠計算來判斷方向，辨別各種物體。他把自己的眼睛命名為格物眼，他的眼睛能夠穿透所有障礙，看見事物最初的形態(tài)。

“世界如此乏味，”拓說，“但世界本來如此。”

結構

拓在公路邊死去了，他死之前依舊認為自己是唯一看見過現(xiàn)實的真面目的機器人。

俱樂部的管理一片混亂，拓的殘骸在公路上躺了好些年月才被看不下去的機器人拖到火爐邊，讓負責管理火爐的機器人將之焚燒，然后計劃用鐵水澆鑄成鐵皮鋪平公路上的坑坑洼洼。

管理火爐的機器人認為拓不過是又一個在殘酷的現(xiàn)實中走向極端的消沉的機器人，在死之前肯定過得一塌糊涂。他們端詳拓死去的模樣，企圖從他身上找到尚可使用的鐵部件，可他們一無所獲，機器人拓身上沒有幾處完好的地方。唯有一雙奇特的眼睛被管理火爐的機器人摘下來，他覺得這樣精致的眼睛，也許看見過美妙的事物?！盎镉?，你也并非一無是處?！睓C器人說，“死后你將繼續(xù)為俱樂部做貢獻?！边@是管理火爐的機器人對每一個死去的將要被拋入火爐的機器人說的話。這些死去的機器人的軀體將被用來裝飾埃峨星。

閑暇之時，機器人站在火爐邊，把玩拓的眼睛，最后還是沒忍住，把自己的眼睛摘下來，把拓的眼睛安了上去。他被自己看見的世界嚇了一跳，他看見的都是粒子，蠕動的粒子。拓的眼睛最終來到了俱樂部的行政中心，來到了A面前。A端詳著放在跟前的兩只打磨精致的眼睛，心想死者肯定度過了痛苦的一生，他終其一生去尋找一個真實的答案，所幸他找到了。用一雙獨一無二的眼睛去尋找答案，至少在他的觀念中這個答案是正確的，也是唯一的。

往前走兩步，A將拓的眼睛換到自己的眼洞里。毫無例外，A睜開眼睛的那一刻打了個趔趄。他以為這是一雙壞掉的眼睛，因為他看見所有物體都是有結構的粒子。適應了一段時間后，A終于明白拓的用意——無限放大就能看清世界的本質。因此，戴上拓的眼睛，就會看見無數(shù)粒子。

在封閉的行政中心頂層，拓的眼睛讓A陷入沉思。他將自己關在密室里，戴著拓的格物眼，俯瞰埃峨星，埃峨星也不過是一堆粒子。A由此想到了久久沒有前來討伐埃峨星的晶體人，那些能夠在光中隱身的晶體人，他們也逃不過這雙眼睛，因為他們也不過是一堆粒子。

恍然大悟的A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方法，他離開密室，召集部下，探討反擊晶體人的對策。

埃峨星蕭條了好些日子，A在廣播前發(fā)表鼓舞士氣的演講。他認為晶體人文明并非更高維度的文明，他們不過是利用光，使用了障眼法，只要佩戴格物眼，就能將晶體人從太空中識別出來?！笆篱g萬物在最基礎的構造上是相同的?！盇說，“我們將會找到擊退晶體人的方法?！?/p>

在A的鼓舞下，機器人俱樂部展開運作。機器人產業(yè)得以延續(xù)，部件生產中心成了最繁忙的地方，每一個機器人都參與到鐵料收集與部件生產當中。這是一次集體的備戰(zhàn)，為了機器人文明的背水一戰(zhàn)。

生產格物眼，佩戴格物眼，適應格物眼。他們佩戴了格物眼，就站在了宇宙的最高維度上，因為所有的文明都由物質組成，而格物眼能夠看見所有物質的構造。適應格物眼需要過程，通過原子結構以及原子特征辨別事物，同時根據(jù)每件事物上獨一無二的標志來重新建立數(shù)據(jù)。機器人有成熟的計算系統(tǒng)，能夠先快速將物體分解，并轉換成數(shù)字，再把數(shù)字向原子轉化，實現(xiàn)使用原子來計算，而不是數(shù)字。

在格物眼的幫助下，機器人的防御系統(tǒng)起了作用。機器人在炮彈和飛碟上面安裝了格物眼，這樣就能夠識別晶體人的飛行器，以及他們發(fā)射過來的隕石炸彈。光靠格物眼還不能徹底戰(zhàn)勝晶體人，畢竟不是看見敵人就能夠殺死敵人，如何破壞晶體的硬度以及重組能力是需要解決的問題。

A疲憊不堪，坐在會議室里睡了過去。他長時間無法睡眠，當困倦來襲時，他瞬間就進入了睡夢中。在睡夢中，A焦躁不安，處于過去記憶與當下視野的不斷切換當中。晶體人時而是整體的模樣，時而看不見，時而是無數(shù)結構牢固的粒子團。A變得無比渺小，比中子還要小，成為宇宙中最渺小之物。他在粒子結構中游蕩，如闖進了迷宮中，不知所指。

抽搐著醒了過來，A很久沒有睡過這么長時間了，這次他是強迫自己醒過來的，他在睡夢中獲得了啟發(fā)。他回想將自己困住的粒子結構，系統(tǒng)告訴他這是牢固的晶體結構，想要逃出去，必然要破壞粒子之間的鏈接結構。

“必須瓦解晶體人的原子結構，”A說，“既然格物眼能夠看清楚所有物體的原子結構，那么我們只需要制造一種武器去瓦解原子結構。即便是堅硬的晶體，在原子結構遭到破壞后，也會像水一樣柔軟?！?/p>

反擊

在鉆研原子打擊武器的時候，機器人發(fā)現(xiàn)晶體人之所以久久沒有前來攻擊埃峨星，是因為晶體人本身的局限性，他們需要待在晶體資源豐富的空間里才能獲得優(yōu)勢。他們發(fā)射到埃峨星上的那顆隕石，是利用了時空翹曲。在戰(zhàn)爭期間，機器人通過這個時間翹曲找到了晶體人，輸了戰(zhàn)爭逃竄回埃峨星的時候時間翹曲就被關閉了。

經過部件生產中心的機器人的設計與制造，原子打擊武器被生產出來了。那是一種加速撞擊器，同樣是利用機器人世界最基本的物理原理——中子撞擊來實現(xiàn)的。加速器噴射出強光，輻射在物體上的糜爛性中子能量，可以瓦解所有物質的原子結構。機器人在埃峨星上完成集合、出征，晶體人的局限性讓機器人認識到此次出征如同討伐低級文明，簡直是甕中捉鱉。

沒有花費多少時間，也沒有造成多少損耗，晶體人就被粉碎了。在絕對的現(xiàn)實面前，所有偽裝最終都被看穿，多堅硬的外殼也終被擊毀。A帶領隊伍凱旋，機器人對機器人文明重新產生信心，埃峨星依舊是宇宙的中心，而“機器人先于世界存在”這一常識亙古不變。

慶祝的方式過于熱烈，機器人發(fā)射炮彈摧毀了十幾顆恒星，天空被照得火紅。機器人在埃峨星上跳舞，他們的身軀已獲得補給，重新做回了得體的、健康的機器人。世界又變回了最初的世界。

輸?shù)魬?zhàn)爭面臨毀滅的時候會陷入虛無，贏得戰(zhàn)爭面對浩瀚宇宙的時候也會陷入虛無。戰(zhàn)爭仿佛只是一個過程，失敗、轉機、勝利，雖然產生過痛苦，留下過印象深刻的畫面，但生活就被加速了，每個節(jié)點是必然要經過的路程。沖過這個節(jié)點，記憶就會加速往后退，直至變得索然無味。

現(xiàn)實就是在粒子物質的基礎上鋪上一層文明的幕布。俱樂部通過各種辦法與途徑，對機器人進行思想建設，按照俱樂部的意思，必須建設鐵意志，增強現(xiàn)實感知?！皯?zhàn)爭和死亡都不能改變什么?！盇說，“我們要學習熱愛，熱愛生活，熱愛勞動，我們要主動承認這樣的現(xiàn)實，勞動才能產生意義?！?/p>

A打開密室大門，部下通過“散裂現(xiàn)實”計劃，依舊源源不斷地收集機器人世界的碎片。“罷了罷了?！盇聳聳肩說，“讓我們回到宇宙中去，自主追求答案?！?/p>

自從飛行艙對所有機器人開放，飛碟就像無數(shù)頂帽子，紛紛飛到宇宙中。沒有追求的機器人是一堆廢鐵，不勞動的機器人也是一堆廢鐵。

埃峨星變得空蕩蕩的，整個黑色星球顯得浩瀚無比，曾經被機器人雕琢出來的居所和公路異常冷清，地表的交通工具還在運轉，承載著空氣，慢悠悠地沿著指定軌道攀爬。A在部下的陪同下，到行政中心附近走了一圈，曾經喧囂的街道一片寂靜?；氐叫姓行模珹摘下了格物眼，戴回自己原本的眼睛。

追求

晚年的機器人A，把自己關在行政中心大樓里，身上的鐵部件老化了也不去維修，他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

機器人分布在宇宙中的各個角落，行政中心不時發(fā)布機器人在宇宙中的探索成果。世界還是那個世界，觀景臺前的宇宙景觀，星星點點。宇宙始終在運動，運動是一切生命的存在形式。但A不想動了，在空蕩蕩的塵埃飛揚的空間里，A像化石一般靠在座椅上。

格物眼擺放在積滿塵埃的桌面上。如今的新生機器人都配備了格物眼，他們始終站在最高維度思考問題，計算最本質的物理定律。恒星在太空中死去，發(fā)出絢爛的光，埃峨星被照得锃亮。格物眼只會看見光粒子的分布狀況，看見宇宙中恒星數(shù)量的變化，大氣溫度的波動，斑斕的顏色在格物眼中毫無意義。

“收回一切計劃?！盇說，“中子撞擊已經完成?！睓C器人助理嵩對A不?？D、艱難講出來的話感到不可思議。在密室里，現(xiàn)實碎片不斷累積。在機制發(fā)展成熟、運轉正流暢之際，A突然宣布終止“散裂現(xiàn)實”計劃，所有數(shù)據(jù)都將消失在已故的光陰中。

在A的思索中，原子結構如此精致，并非設計而得，而是粒子的“生長”讓結構得以成立，粒子之間存在引力，能夠組合成結構，從而合成物質。因此，粒子與粒子必然會連成結構，不需要規(guī)律，不需要規(guī)劃與布置。機器人會自然地去追求意義，不需要定義什么是意義，現(xiàn)實會自然誕生，無須收集。

A習慣性地聳聳肩說：“就是那樣?！?/p>

重新將自己孤立起來的A沒有馬上死去，他依舊坐在指揮椅上，身體偶爾還會動一下，只是他的身體在不斷變小，身體物質在流失。他日漸干癟，只剩下輕飄飄的鐵片緊緊貼著座椅。機器人嵩不時通過門縫觀察A，以確認A具體的死亡時間。嵩看見A有時候瞪著眼睛凝視前方，有時候渾身哆嗦。A曾召喚嵩到身邊去，那是一個星空暗淡的時刻，天空只有些許掙扎著發(fā)出亮光的天體，渦旋黑洞猙獰的面孔就在這些零散的天體背后。A讓嵩擦拭觀景臺的屏幕，因為他看不清宇宙景觀了，看不見與他日夜相伴的天體，它們仿佛一下子被渦旋黑洞吞噬了，不見蹤跡。

嵩走到觀景臺前，做出擦拭的動作。其實這面巨大的屏幕非常干凈，沒有任何塵埃。A看不見，是因為那個時刻埃峨星處在渦旋黑洞的影子里。此外，A的眼睛已經失去了部分作用，像他身體的其他部件一樣，在慢慢壞死。在嵩擦拭屏幕的過程中，A閉上眼睛睡去了。他醒來時，肯定會因為沒有看見絢爛的宇宙景觀而感到失望。

又過去了漫長的時間，嵩再次來到A身邊，看見A將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都摘了下來，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桌面上。不管機器人嵩如何呼喚，A都沒有絲毫反應，嵩伸手去觸碰A的手臂。

A機械地聳聳肩說：“就是那樣。”隨后陷入沉默。嵩對著A一番問候，說完才想起A已經把耳朵摘了下來，根本聽不見他說了什么。A顫顫巍巍地挪動身體，他的嘴巴難以張合，上下頜不受控制地發(fā)出碰撞的聲音?！扒笏鳌！盇說，“機器人都在求索的路上，格物，總能格出個道理來?！?/p>

越來越多的機器人來到行政中心大樓，他們以A為中心圍成一圈，以見證A的死亡。A始終在自言自語，聲音斷斷續(xù)續(xù)?，F(xiàn)場沒有一個機器人把A瀕臨死亡的時刻記錄下來?！吧⒘熏F(xiàn)實”計劃結束后，記錄就沒有意義了。

A說：“思索……摘掉眼睛……耳朵……追求高于感知……”

機器人還期待A再說些什么，但他沒有。一陣劇烈的抽搐過后，A習慣性地聳聳肩，然后戛然死去。

他面容歪曲變形，七竅皆空洞。

梁寶星，一九九三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九屆高研班學員。小說發(fā)表于《花城》《中國作家》《芙蓉》《香港文學》《大家》等刊物。曾獲有為文學獎、賀財霖科幻文學獎、歐陽山文學獎，部分作品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海外文摘》等轉載，出版小說集《海邊的西西弗》《塞班島往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