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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星火》2024年第5期|謝寶光:魚在你看不見的地方
來源:《星火》2024年第5期 | 謝寶光  2024年09月27日06:21

五月末,跟著《星火》團隊去德興大茅山做了兩天白日夢。

我夢見峽谷、飛瀑,夢見野菊和杜鵑夾道相迎,夢見溪澗巨石孕育著一棵松,夢見一只把結網(wǎng)玩成行為藝術的小悅目金蛛,夢見大雨在深山峽谷排練了一場恢弘的交響樂。夢中的烏云忽而扎堆傾軋,忽而四散,猛烈的光傾瀉而下,點燃了整個山谷的草木和一群文青高高昂起的頭顱。

他們中的多數(shù)我不認識。女生居多,年齡普遍90后或95后,一張張詩一般人畜無害的臉龐從我眼前閃過。頭天抵達的傍晚,駛往大茅山深處的中巴車里,她們好似故友重逢,電光石火一點就著,晶晶亮亮的說笑聲灑了一路。作為全車唯一的“陌生人”,我只能歪著腦袋和窗外的風景對話。后來她們中有人注意到我,扭過頭和我打招呼。我自報家門后,前座女孩心領神會地嘀咕了一句“向~西~藏~借~一~把~天~梯”,一字一頓,念得極盡悠長,然后嘴角神秘地一咧,洞悉真相似的轉過頭去。

多年前在《星火》發(fā)表的那篇散文讓我赤裸己身,在一面陌生的鏡子中纖毫畢現(xiàn)。而她們的來歷則像窗外諱莫如深的山林。兩天的同行,我也只識得冰山一角。

驛友們的職業(yè)五花八門,教師,畫家,公務員,人才市場四處逡巡的“獵人”,新能源電池行業(yè)苦行僧般鉆研的工程師……在地理版圖上,我們算得上老鄉(xiāng),喜辣,好客,操著一口七拐八繞但飽含熱誠的贛方言或客家話。在更深一層的精神版圖上,我們依然是某種程度的老鄉(xiāng),熱衷于把玩文藝,時而神經(jīng)錯亂,把一地雞毛的生活裝飾成超現(xiàn)實的逆旅。

一群陌生的“老鄉(xiāng)”之間,搭話總是隨機的。隨機中遵循著某些共同點,比如形單影只的男同胞,比如下巴那一撮小黑胡,比如手里同時夾著的煙,就這樣,在大茅山夜色混淆的人群中,我和章貢驛的鐘逸輕易便發(fā)現(xiàn)了彼此的存在,并通過客家話和互相遞出的香煙進一步接上頭。鐘逸說這次出門煙沒帶夠,荒山野嶺沒處買,問我能否為他支援點余糧。作為一名十多年的老煙民,我太能共情他即將彈盡糧絕的惶恐了。我們可以食無肉居無竹,卻沒法忍受指間夾著哪怕小半天的虛無。

不知是因為鐘逸身為畫家的特殊魅力,還是源自我職業(yè)病似的不停發(fā)問,那天在馬溪邊水杉下的“夜談會”,鐘逸沒一會兒便從客串晉升為主角。

頭天晚上八點多,列隊活動散場之后,幾個人意猶未盡,在水杉鬼魅的樹影下聚成一團,有一搭沒一搭地寒暄。最初是我和黃敏兩個人,從他老家的翠微峰一路聊到他所從事的新能源電池行業(yè)。他說早年大學學的化學專業(yè),以為畢業(yè)后難找工作,沒想到恰好趕上新能源車狂飆突進的風口,在廣東某個大廠成為了電池研發(fā)工程師。黃敏一邊研發(fā)他的電池,一邊打撈遠方的詩意,他寫:“木柴點燃我的火,山羊在吃我,芭蕉在樹下摘我。”在車間和書房、公式與意象之間,黃敏自在出入著。

正聊著,錦靈、鐘逸、風雨竹,還有一個女生(好像是汪亞萍)陸續(xù)加入進來。聚集的人多了,蚊蟲開始肆虐,汪亞萍給大家遞來花露水,起身拍打間,話題隨之發(fā)生了偏轉。鐘逸把自己放置在暗處,倚著溪邊的欄桿吞云吐霧,似乎自帶藝術家氣質(zhì)。身為一名糙漢子,我沒想到自己會被另一位同齡糙漢子所散發(fā)的近乎孤絕的理想主義光芒給弄紅了眼眶。不過,這是第二天傍晚的事了。那晚我們的交流還沒有那么深入,也沒有完全放下陌生人之間的戒備。

我很好奇他作為尚未成名的畫家是如何謀生的。

他說主要靠賣畫給畫廊,或臨摹經(jīng)典,或寫生原創(chuàng),每幅幾百上千不等,但單子極不穩(wěn)定,主打一個看天吃飯,時運好時一個月能賣十多幅。我似乎不該冒昧地追問他的年收入,即便帽檐和樹影遮蔽,我也明顯察覺到他目光的抖動閃躲。馬上我便識趣地跳過這個話題,以一名資深畫盲的求知欲,另行勘探。比如你的師承,比如你的一幅畫是如何誕生的。旁邊有人打趣我職業(yè)病犯了。我笑說就是單純感興趣。鐘逸吐了一口煙,頗為嚴肅地看著我:“你別嘲笑我。”似乎身體里某根隱秘的神經(jīng)被我無意觸及。我說怎么可能,我是無比羨慕你。鐘逸說他沒有師承,硬要說,便是師承大自然,是大自然那些鮮活斑斕的色彩引誘著他不停地拿起畫筆。

前不久,鐘逸把他的畫室從贛州城區(qū)搬到了離大自然更近的會昌羊角堡,在群山環(huán)繞的古村里租了一爿兩層廢舊民居,準備自己動手整飭一番。接水通電,刷墻通廁,定制桌椅,這些我望而卻步的手工活,在他卻是小事一樁。自小在鄉(xiāng)下摸爬滾打長大的他,神色傲嬌地自詡為電工、木匠、瓦匠、泥水匠……一個給自己安了一堆名號的人,卻沒有半點鼓吹他賴以為生的繪畫。由此我窺見藝術家的某種美德,他們總是將唯一的謙遜留給自己視若神圣的領域。鐘逸說他準備開車運點竹子木頭到羊角堡去的時候,我腦海里有些畫面冒出來,和梭羅當年在瓦爾登湖畔伐木搭梁的場景有些類似。我想著哪天一定要去羊角堡看一看,看看鐘逸捯飭一新的民居小院,看他大汗淋漓地勞作,閑云野鶴地畫畫。

我忘記了那晚話題是怎樣從羊角堡一下子跳躍到西藏的,大約和他的妻子是藏族有關。他說他的畫受到了藏文化的深刻影響。我們聊到了陳丹青的《西藏組畫》,進而發(fā)散到宗教相關話題,這時候談話氛圍已經(jīng)和大茅山的夜色一樣稠得化不開了。一伙神經(jīng)亢奮的人,用飽含敬意的目光為鐘逸那些家常似的神秘談說持續(xù)充電,錦靈、黃敏和我作為藝術與宗教的雙重門外漢,只能捧哏似的偶爾搭句嘴。

80后的錦靈是一名安靜、內(nèi)斂且令人心安的聆聽者。因為他,我甚至加深了對余干那座縣城的好感。他的美德正如肢體無意間呈現(xiàn)的那樣,當人群圍攏時,始終處在一個相對邊緣和適中的位置,既不刻意冒突,也不吝惜身影參與時哪怕不被鏡頭聚焦的熱誠。就我有限的觀感,他每次望向發(fā)言者的目光總是散發(fā)著熱氣騰騰的暖意。那種暖,源自他性情的真,和血液里的修為。那兩天同居一室,睡前我們聊文學,從余華到布羅茨基,一路飛馳聊到凌晨一點多,我的寂寞已久的嘴巴亢奮起來真是毫無節(jié)制。日常作息極為規(guī)律的他,早已困得眼皮打架,兩只耳朵的通道卻依然為我的滔滔不絕用力敞開。當察覺到黑暗中另一張床的回應一點點走向微弱時,我及時剎住了車,向他道了聲晚安。一只腳已邁入睡夢的他下意識張開嘴巴,也向我道了晚安。有意思的是,第二天早上當我們復盤昨夜那場“文學馬拉松”是如何結束的,他竟斷片了一般。

錦靈不信任記憶,因此他口袋里始終裝著一支筆,以便隨時記錄。第二天上午的“把《星火》讀給你聽”活動結束回到住所后,我看見他握著筆在本子上匆匆疾馳,努力把每個人在曠野中發(fā)言的“金句”都打撈上岸。我感慨于他的用心之細,更慚愧于自身的懶,或更直接地說,是無意識去做這一點。并非對記憶力有著盲目自信(事實上我正在川西旅途中與衰退的記憶焦急賽跑,努力還原這場夢),而是我更信賴記憶對日常無情又精準的篩選,歷經(jīng)年歲暴力摧殘依然幸存的那部分必是與靈魂所向深度掛鉤的。幸存者即為不死的。而且我相信,云山霧罩的記憶中,一定收藏著少數(shù)幾個金光閃閃的尖頂,它們孤冷而決絕地怒指蒼穹,那神性而迷人的天花板。

我嘗試還原夢中打動過我的氛圍。比如一群文藝青年在大茅山馬溪邊的一塊草地上坐成一個半圓形,面對四周聳立的墨綠色山巒,在亞熱帶初夏炸開和蒸騰的千百種植物氣味中,深情款款地把詩讀給“你”聽,而其實更多是讀給“鳥”聽。那些棲身于叢林深處的蚊蟲鳥獸,是這場朗讀會的隱秘聽眾。波爾的“小飛蟹”不知在山間何處捕捉到一只紅嘴藍鵲振翅而飛的身影,它如此匆匆,是否急于向伙伴們八卦這群奇怪人類的消息?95后祖籍陜西的客家驛友蒲公英正深情朗讀詩歌的時候,不知哪兒冒出一只拇指大小的黑帶蚜蠅,撲扇著薄而透明的羽翼,探頭探腦加入草地靜坐的隊伍,在我食指上逗留了半分鐘,終于無聊地飛走了。

詩性便是在無聊中生成,旁逸斜出的東西總是帶來驚喜。

以敬業(yè)著稱的“夢境策劃師兼導演”波爾也有開小差的時候,瞥見一波騎行隊伍從馬溪對岸的水杉林閃過,立馬拋下一眾“群演”,端著相機興沖沖追了過去。這時候,一位從山東來此露營的女孩循著音響里的吉他聲走了過來,以為這里正舉行戶外音樂會。主持人張琪琪見狀趕緊快步上前“逮”住她,把她“請”上了草坪的舞臺中央,為大家讀詩一首。在最后的采訪環(huán)節(jié)結束后,張琪琪腦筋飛快轉動,醞詞釀句,準備為山東女孩送上誠摯的祝?!白D憬窈蟮娜松蔽乙詾槊摽诙龅臅恰耙环L順”之類的套話,沒想到輕微的卡頓后,她話鋒一轉,說:“祝你今后的人生中不管遭遇什么,都能有一個輕松自由的靈魂?!边@時候我猛然想起來了,她就是昨天傍晚在中巴車里扭過頭和我打招呼的女孩,我記得她神秘而無邪的笑容。朗讀會結束后,我毫不掩飾自己的感動與贊美,對她說:“你主持得真好!”和她那句驚艷的祝福語相比,我的贊美是如此蒼白,但,就應該這樣蒼白!

蒼白是一種美德。

大茅山空白的綠草地也保有它的美德。它敞開懷抱,接納了這群山外的不速之客。

那塊印著“把《星火》讀給你聽”的巨大綠色幕板背靠馬溪的一排綠樹立著,幕板上同樣是一排綠樹。和張琪琪搭檔的主持人、柴桑新區(qū)驛友熊昱說:“你們看,這塊背景墻上的樹干和它后面的樹枝仿佛長在了一起?!彼穆曇舫劣舳写判?,是那種被歲月開過光、足以讓耳朵懷孕的聲音,經(jīng)由角落那只音響的放大,在山谷間幽幽回蕩。音響是他不辭辛勞從家里特意扛過來的,據(jù)說每次《星火》戶外朗讀會都有它的身影。它就像一盞忠貞不渝的燈,讓《星火》的微光能夠輻射更多的人,以及更多的困獸。

波爾回憶,《星火》這盞燈曾偶然喚醒了婺源鄉(xiāng)下一位畢生務農(nóng)的七旬老奶奶。

老人有些文化底子,年輕時或曾醉心文藝,只是陰差陽錯,命運不濟,一生困在田埂和丈夫森嚴的目光里,那簇文藝的火苗在身體里漸漸熄落。去年某日,在婺源鄉(xiāng)村一棵老樟樹下,驛友們的詩聲正濃,在家照料癱瘓老伴的她被音響里的朗讀聲牽引了過來。主持人邀請她朗讀一首。她翻開《星火》雜志,挑選了一首與農(nóng)耕有關的詩,用普通話和婺源方言連著讀了兩遍。沒人知道她為何眼含淚光。然后她回到了瑣碎的日常中,回到了丈夫挑剔的目光里。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但那已是新一天的太陽了,她微微抬起了頭,朝窗外那澄明的天空望了出去。據(jù)說老奶奶不久后上了央視,她目光如炬地望向鏡頭,她知道鏡頭外站著她的丈夫,她更知道,那是她第一次如此無畏地直面他的目光。

這個故事同樣是通過熊昱那只音響傳進我耳朵里的。但屬于它的功德,不會被寫進故事里。

對于我,它就像一只邪魅的大黑貓靜靜伏在草地上,讓我朗讀的聲線產(chǎn)生了輕微的戰(zhàn)栗?!拔也⒉恢滥抢镉惺裁?,或許那正是它的美德”,我讀的是《星火》2024年第3期詩人云籽的《空地的晚禱》,選擇它的原因正是開頭這兩句契合了我對身下這塊綠草坪的幻想。我對列坐其上的大家說:“你們環(huán)坐在草地上,就像一個個美好的漢字,共同組成了今天這首無比美好的詩?!?/p>

為這首詩畫上句號的是大茅山景區(qū)管委會的趙書記。他來自東北,身體里卻郁郁蔥蔥生長著江西的叢林。在德興工作的這些年,他的嗓子早已被江南山水浸泡得如絲綢一般柔滑。十分鐘的歡迎致辭興之所至,全程脫稿,配合著抑揚頓挫的抒情語調(diào),仿佛每個字都經(jīng)過了血液的洗禮,一篇推介大茅山的“科普文”硬是被他演繹出了抒情散文的味道。他說大茅山是一座“紅山”,八十多年前有300名紅軍戰(zhàn)士在此殉難,魂歸山野;他說大茅山又是一座“藥山”,漫山遍野長著1927種中藥植物。聽到脫口而出的這個數(shù)字,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下意識直了直腰背。后來黃敏說,趙書記這些年一定走遍了大茅山的角角落落,尋遍了這里的一草一木。我想不僅如此,他肯定還和這里的一草一木、一鳥一獸成為了親密無間的朋友。那天下午沿峽谷徒步,經(jīng)過“點將臺”時,我們看見一方天然巨石橫亙在溪谷中間,頂部罅縫中長出一棵極為纖瘦的小松樹。

時間忘記了那株小松樹。就像這潺潺終日的溪水,永遠流不進它石頭間的樹根里。

在大茅山,很多東西都在突破常規(guī)野性生長,包括我們。我相信日常下班后,她們沒有人會跑到河邊戲水打鬧,但大茅山似乎有種讓人卸下偽裝的天然魔力,我看到好幾個女生在峽谷石灘的潑水大戰(zhàn)中滑倒?jié)窳诵?。我也相信,在以人人相互提防為生存法則的城市,她們絕不會當眾赤裸地表達自己的欲望,但面對著雨中披掛懸崖的一練飛瀑,她們被震撼得口不擇言,紛紛赤誠許愿,一個說:“我要變美!”一個說:“我要暴富!”從半山腰下來時,蒲公英說要用另一個號再加我微信,那個號里有她更加真實活泛的朋友圈日常。她說因為發(fā)圈太過頻繁高調(diào),最近被單位領導談話批評,不得已再申請了一個純粹的生活號。我說你為何不直接將領導屏蔽呢,她斬釘截鐵地說:“不!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熱愛生活,而生活無須掩飾!”我想起十分鐘前奉新驛友金琳然問我的一個問題,她說:“寶光老師,你的西藏的天梯借到了嗎?”我笑了笑沒有回答。我知道這是一句善意的調(diào)侃問候,也許應以幽默回之。但我很癡,也很較真,不想在這個問題上敷衍。

是的,我沒有一個像蒲公英那樣斬釘截鐵的答案。

類似痛決般的反應我還在鐘逸臉上看到過。

那是第二天傍晚五點多,大伙晚餐進行到一半,他悄悄溜出門去。我以為他躲起來抽煙去了,也撂下筷子,快步跟了過去。沒想到他正獨自一人坐在附近馬溪的廊橋上,側著身子對著流水群山專注寫生,對我的靠近不以為意。他抬眼看一看遠處,然后低下頭在紙上落幾筆,發(fā)現(xiàn)水彩顏料蘸得過濃了,就隨手在牛仔褲腿上刮一刮。我靠近的時候,瞧見他的褲腿上已是赤橙黃綠,傷痕道道了。再看畫,除了少許空白,顏料幾乎暈染了整張紙,尚未干透,枝枝葉葉散發(fā)水光,正好對應著雨后的大茅山。

我問他:“快畫完了吧?”

“還早呢,完成度不到三成?!彼伭虾欣镎毫苏海澩壬嫌质且荒?。

我有些吃驚。外行人的眼里,這畫分明已形意兼?zhèn)淞?。他聽了咧嘴一笑,“你能這么說,說明我畫得不賴。”

“畫框”里,頂部是淡紫色金字塔狀的遠處山峰,左上角是一排尖尖刺向天空的墨綠色水杉,向馬溪中間傾斜倒伏的枝葉混雜的樹一律采用印象畫法,重點突出綠色的濃淡層次;右上角那叢張牙舞爪的枯枝尚未畫完,先用檸檬黃墊了下底;中間一大片灰白顯然是為馬溪而預留,這是最棘手的部分。畫水不難,他苦惱于如何有效處理溪中央那幾塊大石頭和水流之間的關系。“石頭不好處理,透在水面,和水底是不一樣的?!彼⒅鴺蛳碌氖^看了又看,終于沒敢下筆,轉而先去處理其他的細部。比如視覺上在岸邊交叉的兩根粗大的白色樹干,他沒有直接去畫,而是在涂抹周遭的綠色時,特意留出了兩條狹長交叉的白色甬道。我指了指十米開外的某個點位,說你是在畫那兩個樹干吧,他說你眼尖,看出來了。

我很奇怪他為什么一定要在廊橋上畫,而不到橋下去,畫一畫廊橋和與之交融的景色呢?!翱上Я耍诶葮蛏袭嫵龅漠嬂餂]有廊橋。”我嘀咕了一嘴。他不以為然,表示自己寫生一定得是被某個東西觸發(fā),否則找不到感覺,沒法下筆,而廊橋恰好不是“那個東西”。接著,他便把重心放在處理“那個東西”上了。只見他拿筆蘸了點黑顏料,在大片綠色中心的某個部位用力涂抹著,一下又一下,不斷加重它顏色的深度。我抬頭尋找對應的實景,發(fā)現(xiàn)“那個東西”不是別的,而是上游左岸不遠處的一段石板臺階。早上七點多,我就是被那段臺階吸引到馬溪洗了把臉,晨光普照的溪水青藍透底,仿若輕薄無物。下游不到五十米處就是我們所在的廊橋,被樹枝掩映著。作為外行,我想坐在石階上畫廊橋應該不錯,但鐘逸偏偏反其道,被他極端隱秘的經(jīng)驗指引著來到了廊橋上,一抬頭便看見了打動他的“那個東西”。他給出的理由是,那段臺階的顏色完全獨立于周遭,就像一片綠色海洋中孤立著的島嶼,恰好為他的寫生構圖提供了支點。“大自然是參考,不是答案”,對他而言,創(chuàng)作一幅畫,永遠是色彩為王,構圖次之。那段臺階就這樣成了他畫中的“王”,其余的山啊樹啊水啊還有石頭啊,都是為了成全這段君臣關系而搭配的泛泛臣民。我甚至懷疑,他很可能就是為了畫這段臺階而畫了整幅畫。就像電影《邪不壓正》里姜文飾演的前朝武人藍青峰,大冬夜里為了吃點醋而去包了頓餃子。

“現(xiàn)在總該到八成了吧?”

“沒有,五成?!彼蛄搜厶焐?,說天黑前肯定是畫不完了,明天一早還得繼續(xù)。

我實在瞧不出此畫相較成品還差了點什么。只見他又是這里涂幾下,那里勾兩筆,不斷豐富色澤的層次,充實肉眼幾乎難以分辨的細節(jié)。他拿著畫筆的手便沒法拿煙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他無視煙的誘惑,深陷于畫里的世界。既專注又抽離,他在畫框內(nèi)外自由出入,畫筆不停的同時還和我深度對話。我想對于作畫中的他,我的存在差不多就像一只無聊的蒼蠅,嚶嚶嗡嗡地釋放干擾。我觀察了他每一次的落筆、調(diào)色和勾勒,這個過程直觀揭示了我對于一幅畫是如何誕生的困惑。但是他的師承呢?我不信所謂大自然的那套說辭,它可以提供靈感氧氣,卻不能解決經(jīng)驗和技法問題。于是我換了個問法,就沒有你心儀的畫家?他說那當然有的,隨口列了幾個名字,比如畢沙羅、莫奈、布丹等等,基本是印象派一路,倒是契合他的畫風。莫奈畫池塘睡蓮,布丹畫港口天空,鐘逸在畫那節(jié)黑乎乎的臺階。臺階只畫了一小段,剩下的藏進了樹叢中。他仍在一層又一層地加重臺階顏色的深度,像是某種精神的持續(xù)投射。順著莫奈和布丹,假借西方上世紀以來閃耀的群星流派,我代表門外漢群體對他進行了輪番靈魂拷問——

當代畫界有什么新流派、新畫風嗎?國畫是否是一項瀕死的藝術?面對過往恢弘的藝術宮殿,若不能躋身超越,你們再畫還有什么意義呢?

甫一出口,便覺可笑。就像自己被人質(zhì)問,你再怎么寫還有什么意義嗎?

鐘逸沒有取笑我,也看不出臉上有什么表情變化,他只是淡淡地說:“不管如何,畫畫這件事,總要有人去做的?!?/p>

而這件事,他在小學四年級時就認定了。某個黃昏的放學路上,一個長發(fā)翩翩、肩挎畫板的少年蹬著二八大杠從鐘逸身旁一陣風經(jīng)過,一溜煙消失在了甘蔗林后面。那個不知名的少年當然不會知道,他的那陣輕風就這么如颶風般刮進了另一名小少年的心里,讓他從此魂牽夢縈,一步步孤身犯險,走向了與畫筆終生為伍的“不歸路”。

為了養(yǎng)活畫筆,中專畢業(yè)后他便四處闖蕩,扮演過保安、書店店員、支教老師等不同類型的角色,后又到廣東美術學院進修。十余年漂泊異鄉(xiāng),浮浮沉沉,但最持久也最讓他著迷的“工作”卻是流浪。他曾風餐露宿,一路化緣,用了兩年時間徒步走遍了整個中國,硬生生把“無業(yè)游民”實踐到了行為藝術的高度。凱魯亞克那句“道路就是生活”,或許也是他的人生哲學。他的身體里一定住著一個不安分的安迪。不然,他何以在食不果腹的情況下,毅然決然,只身跑到滇西藏區(qū)的香格里拉農(nóng)村支教呢?他說那半年時間都在教藏族孩子畫畫,沒有任何收入,好在食住無憂,偶爾賣出一幅畫,伙食就能稍加改善。他的畫作以及他本人相繼引起了客棧一位女服務員的注意,那個藏族女孩后來成為了他的妻子,隨他千里奔赴贛南的丘陵深處生活,并為他孕育了三個孩子。我想,那個女孩不僅是嫁給了他,更嫁給了他的藝術理想。他說,妻子非常支持他畫畫,從無怨言。他說:“我很窮,妻子當年決定跟著我,這一生注定是受窮的?!彼终f:“我很慚愧。”他還說:“就算一生窮苦,畫畫這件事也總要有人做的。”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第一次停住了畫筆,從紙中抬起頭望著我,用他那透光的不可置疑的眼神告訴我,他愿受盡一生困厄,去做那樣一個人。

我被他的眼神深深擊中了。

作為一個向來以窮酸寫作者自居的人,那一刻,我的眼眶毫無招架之力,瞬間決堤。

夜色不覺中包圍了大茅山,包圍了我們。我問他:“你給妻子畫過畫嗎?”他的反應意外果決,“沒有!”“為什么?”“火候未到?!痹瓉硭`解了我的意思,以為我問的是“給妻子‘畫像’”。我想,他的妻子一定很美,需要他用畢生的技藝錘煉來為她的畫像蓄能準備。我又想,一個畫家需要愛得多深沉,才會如此執(zhí)拗地不肯輕易為妻子落筆呢?他說他畫了很多畫,但最得意的基本是在妻子藏區(qū)的家鄉(xiāng)畫的。他向我展示了那些畫,有那兒的山坡、牛馬、廟宇、天空……其中一幅藏族村民在空地上熱鬧聚會的畫讓我印象深刻,那是他唯一一幅群像畫,雖未勾勒一張清晰的臉,卻又分明感覺到每個人活潑潑迥異的神色姿態(tài),以及一種淳樸自在的生活狀態(tài)。他說遺憾這幅畫沒有畫完,一來他的筆跟不上那天天黑的速度,二來當時旁邊有個人像今天的我一樣地對他“糾纏不休”。我聽了哈哈大笑。

對藝術來說,殘缺、神秘,也是一種美。就像此刻他畫里的大茅山,背后隱匿著一座風雨廊橋,以及橋上兩個在抽煙和蓄須以外還達成了深度共鳴的男人。

次日早晨七點多,我本想去廊橋上看看鐘逸如何為這幅畫收尾,剛下樓又被那段臺階引誘著下到了溪邊洗臉,正好遇到王艷金和金琳然兩名驛友在那兒拍照。王艷金問了我一個和昨天早上一模一樣的問題:“剛才坐在樹下椅子上的那個人是不是你?”我也回饋了和昨天早上一模一樣的搖頭。她說連續(xù)兩個早晨的六點多,她都從二樓陽臺上看到一個身形和我很像的人,戴著帽子坐在溪邊水杉下的長椅上,面向臺階雕像似的坐了很久,好像在沉思什么。

我站在最底層的那節(jié)臺階上,用視線撥開樹枝,往下游廊橋的方向望過去,沒有看到鐘逸的身影。也許他早已畫完離開了。我再低頭看了看清澈見底、綠得讓人心慌的溪水,沒有看到一條魚。我感嘆了一句“溪里面一條魚都沒有”,然后轉身上岸。這時,金琳然忽然喊了我一聲,說有魚!我疑惑地轉過頭,問魚在哪呢。面露秘不可測的表情,她說:“在你看不見的地方。”

謝寶光,1990年生于江西南康。2011年畢業(yè)于南昌大學共青學院。出版散文集《撿影子的人》。曾獲三毛散文獎、2021年度江西優(yōu)秀散文獎等。中國作協(xié)會員。第十批浙江省新荷計劃人才?,F(xiàn)居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