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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梁平詩歌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實主題:從大地到星空
來源:中國藝術報 | 張潔  2024年09月25日09:36

在四十年詩歌創(chuàng)作歷程中,梁平的創(chuàng)作手法和風格持續(xù)性發(fā)生變化,但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對現(xiàn)實向度的關注從未發(fā)生變化。他說:“現(xiàn)實對于作家、詩人而言絕不是可有可無的符號,而應該是作家、詩人的高度自覺,應該把抒寫現(xiàn)實作為為這個時代留下文學記憶的責任?!碧幚砗矛F(xiàn)實與自我之間的矛盾是每一個作家、詩人必須面對的問題。梁平在漫長的詩歌創(chuàng)作歷程中,不斷打破多次重構的內核,成功地在現(xiàn)實與主體之間搭建起一條微妙的脈絡。

一個現(xiàn)實主義詩人的生命書寫

回顧梁平的創(chuàng)作生涯,不難發(fā)現(xiàn)他對現(xiàn)實抒寫的階段性變化。上世紀八十年代,他憑借熱血和靈氣的青春激情走向詩壇,后來的詩集《家譜》則向著縱深處探索,以一把時間之鑰將空間層層剝開,表達生命沖動。長詩《三十年河東》是對改革開放全景式的書寫。隨著人生閱歷的豐富和詩歌創(chuàng)作的不斷精進,他的詩歌朝向更多面向,在宏大天地間找尋一份心安。詩集《一蓑煙雨》不僅指向巴蜀兩地地理、風物和現(xiàn)實空間,更多的是書寫人生行旅的經(jīng)驗。這部詩集還折射出詩歌的記錄性,以及對蒼生萬物、歷史和現(xiàn)實的關切。

對梁平而言,他的現(xiàn)實主義“宏大可至朗朗乾坤,幽微可至生命內核最隱秘的部分”。梁平拒絕詞語的泛濫和過度的情感抒發(fā),通過對歷史的深邃思考與追問,帶著一顆悲憫之心抒寫現(xiàn)實,在平淡敘述中透射出濃烈的人文情懷和人性的溫度,呈現(xiàn)出本真的生命形態(tài),直抵人性深處的情感。

梁平曾說:“寫詩四十年,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拒絕膚淺和妖艷,把詩寫進骨子里?!绷浩綄懹泄琴|的詩歌,做有態(tài)度的詩人,除去浮在歲月上的油層,萃取詩歌的精髓。俄國詩人勃洛克說:“詩人的職責要求詩人的第一件事,就是為了揭開外部表面的覆蓋,開掘精神的深處。”這正是梁平所追求的。此外,梁平鐘情于地理、人文和歷史書寫,擅長從一座城、一條街挖出故事掘出詩意,構筑獨特的詩歌地理景觀。詩集《一蓑煙雨》以長詩《水經(jīng)新注:嘉陵江》起勢,《蜀道辭》結束,通過詩人居住的巴蜀大地為地理點位,確立詩性基調。詩集名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蘇軾,聯(lián)想到他的“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不涉及生命來處與歸途,而是詩人對生命這一動態(tài)過程的氣度、格局的全局呈現(xiàn)。

“一個時代自有一個時代的特征、特質和精神,時代的現(xiàn)實生活就是歷史的背景、社會風貌、生活百態(tài)、人生況味,詩歌創(chuàng)作不能一味自我怨艾地淺唱低吟,不能一味沉溺于文字游戲,要給詩歌強身健體。 ”這是梁平的夫子自道。《過敏原》一詩以一次“半夜皮膚過敏”的獨特生命體驗生發(fā)詩思,在某種程度上既是對現(xiàn)實的審視,也是詩人對自我的審視。他有分寸地在詩歌中植入自我意識,然后迅速將詩歌的點位擴大,由手臂擴大至更深層次的哲思,用普通的生活體驗來反思現(xiàn)實生活的混亂、荒誕、無序。在詩歌結尾詩人向外探求自己的過敏原,再經(jīng)內化成為精神錨點。海德格爾曾說:“詩人的天職就是返鄉(xiāng)。”當然,除了空間意義上的故鄉(xiāng),還有對自己心靈故鄉(xiāng)的確認。詩人只有不斷追隨內心的聲音,精神和肉體才能融為一體。艾略特提出“客觀對應物”來表現(xiàn)非個人化情感。每一首詩的思想,作者用一種形象表達出來,進而增強詩歌張力。

視角轉化與內心的審視

梁平的詩歌大多是繁復內心狀態(tài)的記錄,“詩人情感從外向內推進,從宏闊向幽微調試”。他一向擅長對城市、時代和歷史等外部世界進行宏大敘事,詩集《一蓑煙雨》對自我呈現(xiàn)有了新高度。梁平以詩人之眼還原現(xiàn)實問題,并在對問題的還原中審視自我。

拉康將一切混淆了現(xiàn)實與想象的情景稱為鏡像體驗。鏡像體驗是不斷發(fā)現(xiàn)自我深入自我的過程。認識自我需要借助他者,自我是在與他者的關系中被構建的,自我即他者。梁平在《我的肉身里住著孫悟空》中寫道:“我的肉身里住著孫悟空,/迷迷糊糊我進入了自己身體,/……腸道里巡游十萬八千里以后,/分不清我和悟空,究竟誰是誰?/看見自己手執(zhí)金箍棒,/站在身體之外,一路昂揚。/天地之間有祥云駕到,/額頭上的時間,年月日不詳?!痹娙擞脤O悟空化作自己的心相,表達更深層次的自我,坦誠真實地袒露出一個坐看云起時的形象。在詩歌最后,詩人徹底將社會賦予耳順之年應有的樣子拋擲云端,做無拘無束的自然人。

梁平在《我經(jīng)常做重復的夢》中寫道:“這與我日常的慈祥相悖/與我周邊的云淡風輕/構成兩個世界/我懷疑夢里的另一個我/才是真實的我。”這兩首詩,都寫到“我”與“另一個我”?!拔摇币仓萌馍?,而“我”身體里的孫悟空又站到“我”的“身體之外”,給我佛眼頓悟。當肉身的局限“膽囊的結石”生成佛家的“舍利子”,“我”的出世入世便渾然一體,這是詩人人格內部的生態(tài)平衡,也是詩與人之間的蹺蹺板式的平衡。人本來就是一個矛盾的多面體,梁平詩歌可貴之處,便是對這種矛盾的呈現(xiàn)。

在《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一詩中,梁平把“我”與“另一個我”的互逆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最終,他還是把互逆與互補相結合:所謂胸懷,就是放得下鮮花,拿得起滿世界的荊棘。只有內省沒有平衡,詩人很難完成自救,就注定是痛苦的人,而梁平把二者調適得很好。所以,他一如既往地生活著,又潛入靈魂去創(chuàng)作。現(xiàn)實帶來的危機滋養(yǎng)詩人的寫作,反過來,詩歌也滋養(yǎng)詩人的人生、世界。在這首詩里,梁平既是“患者”,又是“精神分析師”,對互相對立的“自我”進行不留情面的審視、呈現(xiàn)與挖掘。梁平的這些詩顯然具有普適性。閱讀過程中,會覺得詩人仿佛在表達我們自己最隱秘的部分,解釋了我們意識的隱秘層和情感的最微妙之處。這些向內心隱秘處挖掘的詩歌,展示了梁平面對自我和世界的勇敢及真誠,也可解釋梁平為何年紀越長,格局卻越來越大,在越來越自然清澈的詩歌語言中傳遞出越來越深刻的體驗與感悟。

興會神到,合理發(fā)生的詩歌語言

詩人的創(chuàng)作應該能夠抵達心靈深處,展示出個體的真實生命體驗。梁平將日常生活敘事作為一舉兩得的辦法。一方面“破舊”,以日常生活小事、小人物的書寫來“融化”宏大抒情詩歌中的神圣性;另一方面“立新”,經(jīng)由日常生活敘事之路還原人類本性的書寫,進而突進“人在人類中”的個體自由的領域,尊重個人的生命體驗,展現(xiàn)個體本真的生命情態(tài),吟唱日常生活中的生存焦慮。

梁平的詩歌語言,乍讀之,會給人一種“不適感”,其因在于其似乎完全消解了中國詩歌追求唯美詩意的傳統(tǒng),不追求詩歌辭藻和意境的典雅美,取而代之的是日常用語,似與人“負暄瑣話”。梁平詩歌語言的淺白化和“底層化”走向,不能說他不考慮“詩美”的語言理念,也不是說他不懂詩歌語言的內部組合秩序。梁平詩歌的語言符號系統(tǒng),有著復雜的內部形態(tài),詩人注重詩歌語言背后的隱喻功能,在簡單的語匯編排之下,追求語言的反諷、含混效用。

詩歌,是語言的精煉,是情感的濃縮,以最簡潔的方式承載深邃的內涵?!段冶灰槐緯谏w》一詩,以其獨特的語言風格,展現(xiàn)了詩人對語言、夢境、現(xiàn)實與自我認知的深刻洞察?!拔冶灰槐緯谏w,文字長出的藤蔓互相糾纏,從頭到尾都是死結,身體已經(jīng)虛脫?!边@一開篇不僅是對閱讀體驗的描繪,更是對語言本身力量的揭示?!八澜Y”象征語言的復雜性和解讀的難度。“我被一個夢掩蓋,斷片與連環(huán)鋪開的情節(jié)清晰,梅花落了,枝頭的雪壓啞了風的呼嘯?!泵坊ǖ牡蛄闩c雪的重壓,不僅是自然景觀的描繪,更是情感狀態(tài)的象征,暗示內心世界的脆弱與壓抑?!拔冶灰痪湓捬谏w,舞臺與世界的懸浮幻影,喜鵲飛過頭頂,窗臺??恳恢粸貘f?!边@是對語言力量的再次強調。它如同舞臺上的燈光,照亮了一部分現(xiàn)實,卻遮蔽了另一部分。喜鵲與烏鴉的對比,寓意著希望與現(xiàn)實的矛盾,反映了對社會、人生哲理的深刻思考。

為增強詩歌的詩性特質,梁平除了營造詩歌的韻律感,還堅持運用反諷手法。梁平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手法革新,用符合日常生活的修辭手段敘說人之日常、歌詠人之本性、吟唱人之生存焦慮。相比傳統(tǒng)修辭手法和表現(xiàn)手法來說,他的詩歌修辭屬于“異類”修辭,避開以往詩歌里常用的修辭手段,在反諷手法的使用中進行更深入的嘲諷,調侃的深處是對人之日常生活狀態(tài)的冷靜反思。

《盲點》一詩以諷刺為利器,對現(xiàn)代社會的復雜性和人性的多面性進行深刻剖析。詩的開篇,“面對萬紫千紅, /找不到我的那款顏色”。“萬紫千紅”象征社會的多樣性和繁華,“找不到我的那款顏色”表達個體在社會中的迷失感和獨特性的缺失,隱喻現(xiàn)代社會中個體身份的模糊和自我認知的困惑?!吧矸莺芏?,只留下一張身份證?!边@句詩諷刺了現(xiàn)代社會中身份標簽的泛濫和個體真實性的喪失?!拔覍ψ约旱拿c不以為恥/是非、曲直與黑白面前,/我行我素,不裁判?!痹娙艘宰晕曳此嫉姆绞剑S刺了現(xiàn)代社會中個體的盲目自信和道德相對主義?!拔野衙c繡成一朵花,人見人愛, /讓世間所有的子彈生銹,/成為啞子?!蓖ㄟ^將“盲點”繡成“花”的行為,諷刺了個體在面對社會暴力和破壞時的逃避心態(tài),同時也表達了對和平與創(chuàng)造的向往,反映了詩人對現(xiàn)代社會的深刻思考和對人性的獨到洞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