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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因為“情”,不同時代的人可以異代同心
來源:文藝報 | 潘向黎 孫 茜  2024年09月25日07:44

潘向黎,文學博士,上海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專業(yè)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穿心蓮》,小說集《白水青菜》《十年杯》《輕觸微溫》《上海愛情浮世繪》等,專題隨筆集《茶可道》《梅邊消息》《古典的春水》《人間紅樓》等,共三十多種。獲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等

    潘向黎,文學博士,上海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專業(yè)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穿心蓮》,小說集《白水青菜》《十年杯》《輕觸微溫》《上海愛情浮世繪》等,專題隨筆集《茶可道》《梅邊消息》《古典的春水》《人間紅樓》等,共三十多種。獲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等

孫茜,編審,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副社長,閱讀推廣人

孫茜,編審,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副社長,閱讀推廣人

審美是需要普及的,在這方面,作家大有可為

孫 茜:首先,祝賀潘老師新作《人間紅樓》8月正式出版,這一個多月來已經引發(fā)了很多關注。按以往作品來看,您的小說和散文創(chuàng)作基本是有條不紊同步進行的,且用力比較均衡。據(jù)說在沒有考慮出版這本新書前,您原本打算開始一部新長篇的準備,但是因為這部《人間紅樓》而把寫作計劃調整為先把關于《紅樓》的文字寫完,再考慮其他創(chuàng)作。如果確實如此,為何這部《人間紅樓》優(yōu)先級如此之高?

潘向黎:說到小說和散文創(chuàng)作,我確實是比較同步的。我寫的散文大部分不是那種日常化、抒情化的散文,經常是圍繞一個專題的,就需要一定的學術儲備,有點像一篇篇小論文,寫起來是不能隨便的。有一位評論家友善地提醒我,不要寫這類的散文,吃苦費勁還不討好,有點接近論文,不能有硬傷,要有自己的觀點,但最后只能被歸于散文之列。我說歸于什么都無所謂,最苦的是不能有注解——寫論文是可以有注解的,但我的這類作品連注解都要消滅掉,要把它揉碎了,不露痕跡地融入行文里,還要保持文氣貫通,讓人讀起來感覺不出你的努力,這是有難度的。我之前的《茶可道》,和后來三本關于古詩詞的書:《看詩不分明》《梅邊消息》《古典的春水》,一直到這本《人間紅樓》,都是這一類的。既然這樣“吃苦費勁不討好”,我為什么要寫這種散文?因為對寫作者而言,這里面有大量的樂趣,它會推動我去跟我喜歡的作品、我喜歡的古人、前賢去相處,讓我一次次在美好的境界里盤桓,這是我個人得到的最大回報。

同時,喜歡的讀者也很多。寫作者不可能只考慮自己,肯定還要考慮對社會、對他人做點什么,從這個角度來講,我覺得這是一個可以命名為“美普”的工作。

科學是需要不斷普及的,審美、美感需不需要普及?也是非常需要的。我認為做“美普”,作家也許比其他行業(yè)更有優(yōu)勢,因為我們更感性,可以更自由靈動地選擇情感爆點,可以用自己個性化的筆墨去寫,這樣普通讀者可能會更感興趣。學者的優(yōu)勢在研究上,而在“美普”方面,作家大有可為。

我確實因為《人間紅樓》推遲了寫長篇的準備。因為我寫長篇之前需要做很多功課,包括要去圖書館、實地考察、采訪等等。我本來是這樣想的,花幾年寫這個長篇,這個長篇寫完了我就退休了,那時再喝著茶,悠悠閑閑地寫《紅樓夢》。但后來我還是決定把《人間紅樓》挪到前面來了。有幾個原因,首先是我意識到寫《紅樓夢》也需要豐沛的感情。老了之后,我的感情可能不如現(xiàn)在豐富了,審美銳度可能也會有所鈍化。《人間紅樓》既然是我心里認定一定會寫的一部作品,它也必須具備不亞于長篇的重要性。其次,談《紅樓夢》的書出了很多,我也一直在看,有一些很欣賞,但也有一些看完不滿足,心里想:我覺得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大家各有各的道理;另一種就是他說的完全不對,完全與曹雪芹原意、小說創(chuàng)作規(guī)律背道而馳。作為一個多年的《紅樓夢》粉絲,我按捺不住,我有話要說。第三個原因,是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組稿的誠意打動了我。張在健社長說:“我們?yōu)槭裁聪氤霭孢@部作品?一是堅信潘向黎寫的會跟別人不一樣,二是因為我們是‘金陵’,你所有的作品我們不爭取,這部談《紅樓夢》的書是跟‘金陵’密切相關的,真應該在‘金陵’出?!薄敖鹆辍倍执騽恿宋?。我是在南京大學丁帆先生門下讀的博士,我把每次回南京都稱之為“歸寧”,對,也是回娘家的意思;加上之前我的專欄也是在《雨花》開的,我想那就出書也在南京吧。于是專心寫完,也不讓“金陵”久等。

我的自我設定不是一個學者或專家,就是一個《紅樓夢》讀者

孫 茜:雖然《人間紅樓》緣起于文學期刊《雨花》的專欄,但很明顯,圖書和專欄的差距是很大的,特別是提煉的主題和文章排序所傳達的信息截然不同。開篇的《一切因寶黛而起》可說是《人間紅樓》的定調,全書按照“年華·情深情淺”“心眼·世事洞明”“天機·夢里夢外”來分輯,也能感受到,您始終觀照的是作為文學經典的《紅樓》,也聚焦于關鍵人物、心理、事件、寫法等方面。為何會選擇這樣幾個維度來闡釋《紅樓夢》?

潘向黎:專欄和圖書的差別對我來講還好,因為寫專欄時心里已經想著是在寫一本書。設定本書主題也好,分輯也好,文章排序也好,全過程中貫徹一個想法:我的自我設定不是一個學者或專家,就是一個《紅樓夢》讀者。我就是渴望和無數(shù)讀者,還有曹雪芹本人,一起進入一個共同切磋的場域,說出自己的所感所思以及自己的發(fā)現(xiàn)。我希望大家盡快進入這個場域,沒時間講閑話,也不牽扯《紅樓夢》以外的信息,所以我這本書沒有序,也沒有跋。

孫 茜:這部書稿在正式出版前還獲得了第三屆“鳳凰文學獎”評委會獎,也是所有獲獎作品中唯一一部長篇非虛構。在長篇作品的獎項評比上,非虛構獲獎的概率要遠小于虛構類,但是,鳳凰文學獎的評委們對您這部作品的獲獎意見卻非常齊整,認為不僅迥異于一般專欄式的文化隨筆或者“炒冷飯”的文章合集,并且具有非常強的文學性和個人風格,以貫穿始終的現(xiàn)代內核與個體思考,鑄就了這樣一部完成度很高的作品。您自己如何評價這部剛問世的作品?

潘向黎:作為本屆鳳凰文學獎中唯一長篇非虛構獲獎作品的作者,我很榮幸。感謝評委們,他們對我作為《紅樓夢》多年癡迷者以及寫作者的認可,對我是有分量的。

我自己對這部作品可以說以下幾點。第一是當下立場。我不是在研究古典文學,我是用一個生活在當代都市的讀書人的眼光去看這樣一部古典名作,是把它放在人間聊的。第二,我充分張揚了自己的取舍和判斷,放言無忌地去表達。因為喜歡《紅樓夢》,我們就是自己人,一大群自己人聚在一起關起門來聊天,當然是說心里話的。說完后大家可以討論,即使看法不同,爭論起來,也都是很開心的。第三,我也考慮到自己其他身份:小說家和女性。以前寫古詩詞和茶的時候,我對自己小說家或女性的身份會有所抑制。但在這部書里,我作為資深“紅粉”、小說家、女性、具備當代立場的人,這些多重身份都充分地敞開來了。所以這本書我自己感覺寫得很暢快??隙ㄓ腥瞬煌馕业呐袛嗷蚪Y論,但我相信每個讀者都會感覺到我的直率和坦誠。在直率坦誠的基礎上,大家是可以無負擔地切磋,愉快地針鋒相對的。

孫 茜:《人間紅樓》還有一個很突出的特點——您既以《紅樓夢》讀者的身份來寫這本書,又將小說家的身份帶入了閱讀過程,甚至還把“理想讀者”也拉了進來,與作者和讀者同步對話。也正因為做到了這點,您對《紅樓夢》的解讀更聚焦在復數(shù)的“人”。這里的“人”不僅僅指《紅樓夢》里的人物,也包括《紅樓夢》的作者、讀者,以及您自己。而專業(yè)的作家身份,也讓您比其他讀者更關心曹雪芹如何構造人物關系、如何營造和處理沖突。在寫作方面,您從曹雪芹那里學到了哪些“秘笈”?

潘向黎:我確實是把小說家身份帶入閱讀過程的。這不是有意為之,我本來就是一個小說家,就如同我本來就是一個生活在當代都市的人。一個作家是沒有下班的時候的,所以我自然而然地把小說家身份帶入閱讀過程。我寫作的感覺是這樣的:我自己——一個當代的小說家,和曹雪芹——一位中國文學史上的天才作家,以及他身后的脂硯齋等人,還有當代的無數(shù)理想讀者,大家一起在場,同步對話。

對我來講,第一是讓人知道,我對《紅樓夢》的愛到了什么地步;第二是讓人知道,我?guī)资旰汀都t樓夢》一起生活,我想了些什么?明白了什么?第三,我要讓人知道,一個非專業(yè)研究的讀者也是可以把《紅樓夢》往深里讀的。我沒有“終極真理”或者“驚天秘聞”要告訴你,我說的就是文本本身,我可以讓你看到,一個人可以通過《紅樓夢》享受到這么多的樂趣。我的心態(tài)是邀請式的:希望大家一起來,分享《紅樓夢》世界里的迷人的一切。我充分考慮到了當代的讀者——無數(shù)的讀者,我不認識的,我認識的,都在我身邊。一般寫作時,如果眾聲喧嘩就會分心、會煩躁,但我沒有。因為我知道在我想象中出現(xiàn)的眾人,全都是跟我一樣熱愛《紅樓夢》的理想讀者,全都是我的同道。這一次,我是一意孤行地放飛自我,同時眾聲喧嘩又令我愉悅。這種感覺在寫《人間紅樓》以外的作品很難抵達。

作為專業(yè)作家,我確實會比其他讀者更留意曹雪芹怎么寫這部小說。就像普通人看一件時裝,會看色彩如何,款式如何,但是裁縫會注意它的剪裁和針線——這個地方它是怎么處理的,怎么把某個部分掩藏起來,另一個細節(jié)是怎么突出的,為什么要這樣突出等等。作家們應該比其他讀者對曹雪芹背后隱藏的寫作秘密發(fā)現(xiàn)得多一點。在寫作方面,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從曹雪芹那里學到了東西,寫作的過程其實有點神秘的,讀懂與學到之間也還有千山萬水。不過,我目前為止想清楚的,都在書里了;另一方面,我只能說我肯定受到《紅樓夢》的很大影響,但不能說學到了什么。就像我永遠都不敢說,我懂得了曹雪芹的心思,也不敢說,我讀懂了《紅樓夢》。我以后仍然會一遍遍地再去尋找,再去琢磨。我肯定會再反復讀《紅樓夢》的。

不同的文體會帶出一個作家不同的側面

孫 茜:無論文字還是本人,潘老師給外界的印象總有種動與靜,古典與現(xiàn)代,感性與理性,溫婉與剛毅的“矛盾統(tǒng)一”。據(jù)我觀察,這種矛盾統(tǒng)一在您不同作品中也有不同呈現(xiàn)。譬如《梅邊消息》《古典的春水》這些作品更多呈現(xiàn)出您的古典學養(yǎng),趨于理性、淡雅與平和;在《上海愛情浮世繪》《白水青菜》這樣的小說集里面,是對現(xiàn)代都市中復雜情感關系的徐徐展開,含蓄浪漫里又帶些蒼涼,作家身份明顯是隱匿的、情感是節(jié)制的;而在最新這部《人間紅樓》里,作家潘向黎的影子無處不在,她筆鋒狠辣、觀點犀利、愛憎分明,在一貫精致典雅的文風以外,甚至還使用了“躺平”“招黑體質”等這樣一些情緒值拉滿的流行詞匯。“作家的任性”帶來的強代入感也讓本書閱讀過程變成一種知己間的對話關系。這種與以往不同的風格反差,是您有意而為之嗎?

潘向黎:外界對我的印象,其實也是一種評價,我自己無法反評價。每個人身上都不會只有一面。在寫作中,在非虛構和虛構的兩路里面,我確實呈現(xiàn)出了不同的樣貌和氣息。這一點你的觀察是對的。我沒有刻意去隱藏什么,沒有刻意在不同文體里面做不同呈現(xiàn),就是自然而然。早在二十多年前,發(fā)現(xiàn)這點的時候我自己也有點困惑,覺得怎么寫小說的我跟寫散文的我,好像不是一個人似的,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個很正常,不同文體是會開啟同一個寫作者身上不同頻道的。古人在寫詩和文的時候,與他們在寫詞和手札時,是完全不一樣的。隨便舉一個例子,看看歐陽修就知道了。寫文章的時候,歐陽文忠公是什么面目和氣質?寫詞的時候,又是什么樣的氣質?他寫詞時那種深情,那種柔腸九曲、纏綿悱惻,你會完全認不出他是為文“浩如江河”的那個歐陽修的。這也是中國文學史上很有意思的一個現(xiàn)象,不同文體會帶出一個作家的不同側面。

你說注意到了與以往不同的風格反差,大概因為我在這本書里淋漓盡致地表達了想法。除了《紅樓夢》,我沒法再找到另外一本經典小說,會伴隨我整個成長過程,跟我一起“生活”40年。就算我此后的人生還有下一個40年,此刻開始再去讀另外一本書,它也不能這樣陪伴我從童年、少年、青春到中年。我的心理變化,人生各階段成長都伴隨著這本書。和我?guī)缀跏枪采P系的這本經典小說,今后無法再找到了。

可以說是一種情感真實的推動,也可以說是一種寫作上的自我放任,因為我知道只有《紅樓夢》會帶來這樣一種感覺:我一定要珍惜自己的這種放言無忌的能量,因為我已經不年輕了,只有在這本書里我可以像個孩子一樣,有什么心里話就直說。所以我在這本書里確實是破例,也好好享受了一把難得的任性。

孫 茜:潘老師一直不大愿意被稱為女性主義作家,但沒法否認的是,您一直具有鮮明的女性立場和女性視角。無論是您小說里的女性角色,還是您青睞的《紅樓夢》里的女性,她們或多或少具有以下共性——至情至性、獨立自主、殺伐果決、通透靈慧——與曹公的心理選擇基本一致。這種鮮明的現(xiàn)代女性視角或許直接影響著您在《人間紅樓》里的筆觸——人物分析的選擇、曹公動機的還原、前人論斷的辨?zhèn)蔚鹊?。您如何看待自己在?chuàng)作中的女性立場?

潘向黎:我對這些理論和概念一直不懂,也不太留意。至于你說我有女性立場、女性視角,這個是肯定的,跟什么主義與否沒有關系。我就是一個女性,生來就是個女性,而且天然對女性的喜怒哀樂,對女性所承受的很多事情有深切的體會。這一點無論是在這本書還是其他作品里,都是會自然流露的。

我所青睞的女性,不論在《紅樓夢》還是我的小說里,是有一個一以貫之的標準的。你說的知性自信、獨立自主、殺伐決斷、通透靈慧等等,還都在其次,我覺得比這些更重要的是心地柔軟。我覺得在殺伐決斷、獨立自主之前,她們是心地柔軟的,是對他人有關心的,對世界上其他人,對萬事萬物都有一種無功利的共情和關心。這是我喜歡的女子一個很重要的標準。然后才是能夠獨立自主,有自己的判斷、自己的頭腦,還有,要有現(xiàn)代意識,做這個時代的“明白人”。明白人,是曹公心目中最重要的標準之一。

說到女性,我覺得曹公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他在幾千年泰山壓頂般不容置疑的重男輕女的文化和傳統(tǒng)心理下,勇敢地沖上去,把感情和審美這兩大杠桿,強行支在這座大山之下。所以我在這本書里很主動、很積極地用這兩根杠桿繼續(xù)撬這座大山。這座山已經被很多人撬動了,但還不夠。

作為一個作家也好,一個讀書人也好,一個女性也好,一個現(xiàn)代人也好,我當然希望大家都來,用曹雪芹傳下來的這些杠桿,一起發(fā)力,把這個山撬得徹底翻轉,把這座山整個扔到海里去。我相信這也是曹雪芹的心愿。這就是我在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根本立場,我不認為這是一個女性的立場,而是一個讀書人、明白人的立場,再往大里說,是現(xiàn)代人文的立場。

孫 茜:在作家身份以外,潘老師身上一直還有很多標簽:文學博士、報社編輯、資深茶友。您還說過自己不太會技巧性寫作,而是調動所有的感情來寫。其實這里面又有很多看似矛盾的地方,譬如專業(yè)的學術訓練和嚴謹?shù)奈淖止ぷ髌鋵嵲缇托纬闪四鷮ξ淖值臐嶑焙蜅l件反射式的敏感;詩詞與喝茶融進您的日常生活,但并未沖淡身為小說家的感性和激情。如果不間斷地讀您的不同作品,會感受到不同身份之間的切換,最終通過文字自洽。有個問題我一直很好奇,您是如何決定在什么時間以何種身份來寫作什么樣的作品呢?

潘向黎:我做過很久的編輯,也因為是編輯,從工作中學到了很多,但后來我就不做報社編輯,專事寫作了。所以任何標簽都不可靠,它是會變的。報社編輯的標簽去掉,貼上專業(yè)作家的,難道我就有什么變化嗎?其實也沒有。我還是我。日常生活的節(jié)奏有一些變化,但內里是沒什么變化的:還是終日浸泡在文字里面。

我的日常生活就是讀書,喝茶,寫作,或者準備寫作,不太愛旅行,不愛拋頭露面,不愛見陌生人。感性也好,理性也好,在不同身份里面的切換什么的,其實就是一種很自然的做法,比如說我寫到古詩詞,寫到《紅樓夢》,自然是要嚴謹?shù)?,不能有硬傷,你要說曹雪芹這個地方寫得好,那個地方寫得讓人不理解,這個地方他是受脂硯齋的影響,那個地方他可能還沒改完等等,寫這些必須有一個相對可信的基礎,不然叫人家怎么聽你往下說?至于寫小說,自然而然就因為是虛構的,表面自由,但也要拿出心底的感情,包括一些以前留下的被觸動卻沒有抒發(fā)的東西。談古詩詞,談《紅樓夢》,必須要對文本有一定忠實度,所以會比較克制和嚴謹;寫小說,表面看上去不需要那么嚴謹,似乎可以天馬行空,但其實要調動的同樣是內心深處的感情。我也不知道哪一種寫作更難或者更吸引我。

最后,我覺得一個作家,有點像一個發(fā)行貨幣的銀行,發(fā)行的有紙幣、硬幣,硬幣有銀幣、金幣、鋼芯鍍鎳幣,但是上面都會有相同的徽記。不論是什么材質、幣值,大家都會一下就辨認出來,它上面有這個作家特有的徽記。而做到這樣身份切換的作家,肯定都是自然而然的。與其說是有難度,不如說是樂趣更多:應該說是在不同文體當中,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聲調,不同的文字風格,來說出自己想說的話,這些話是在同一棵樹上長出來的。比如說《人間紅樓》最后一篇是《從賈探春到林徽因》,很多人說這個跨度很大,你怎么會這樣寫呢?其實就是很自然。曹雪芹那么愛這些閨閣的女子,我們也都很愛這些閨閣的女子,那么她們有什么出路呢?尤其是探春這樣“才自精明志自高”的姑娘。我讀到后來就著急,就幫她們去想出路,一心急就把歷史向后翻,看探春們什么時候才能有自己的出路,什么時候才能真正走出去,立一番自己的事業(yè)呢?后來翻了翻,發(fā)現(xiàn)要等兩百年,到林徽因那個年代。林徽因是那個時代的先行者,她才有可能走出去,以自己的名字立一番事業(yè)。賈探春那個年代,她這么優(yōu)秀的女子,也是沒有機會走出去的。她只能是榮國府賈政的女兒,以后嫁出去,是某某某的夫人。就像冷子興說的,大家也只關心這些大家閨秀嫁的未來之東床如何。她在她未來的家族里面,最好的命運無非是像另一個有文化的王熙鳳而已,把家里料理得井井有條,在二門之內發(fā)揮一點才能,只能是這樣。這一切讓我更深地感覺到自己今天是多么幸運的同時,也再穿越到《紅樓夢》的時代,由衷感謝那位叫曹雪芹的作家,他在當年就對女子、對生命個體有這樣深切的同情,深切的理解,深切的欣賞和贊美。我真的一次又一次覺得曹雪芹這個人真是太了不起了,超時代、超性別的偉大。

對我來講,作品內外,《紅樓夢》內外,就是這樣打通了去感受的。這一切沒有阻隔,沒有什么拿起又放下的過程。作為作家的我,作為女子的我,作為讀書人的我,作為《紅樓夢》讀者的我,就是這樣很自然而然地,虛實之間來來回回,作品內外七進七出。因為,這一切都有一個通關的密鑰——一個“情”字。這個“情”字既是《紅樓夢》的密鑰,也是我作為一個當代人,一個女子,一個小說家,跟曹雪芹、跟所有同道們,能夠這樣跨時空對話的一個關鍵。這個“情”字是文學能夠打動人的密鑰。說到底,也是深情的人之所以異于一般人,之所以能夠超乎飲食男女的關鍵。有了這個“情”,“深情”,“至情”,才能真的通達人性之美,有了這個“情”字,才能理解何為性靈,何為風雅。中國的人文之美,先天就和“情”密不可分。我們中國文學有一個獨特的心理:就是相信因為“情”,不同時代的人是可以異代同心的——不同時代擁有同一種情懷,心心相印。這是我寫作《人間紅樓》再一次感受到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