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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24年第8期|段文昕:距今六十九海里
來源:《西湖》2024年第8期 | 段文昕  2024年10月09日08:21

段文昕,1998年生,2023年畢業(yè)于復旦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現(xiàn)居上海,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創(chuàng)作者。正在寫作和行走中,捕捉蒸發(fā)的南方故事。小說散見于《上海文學》《草原》等,曾獲廣州青年文學獎、“澎湃·鏡相”非虛構(gòu)寫作大賽一等獎、中融華語原創(chuàng)文學大賽入圍獎。

一、返程

章一琳是被輕微的震動叫醒的。將近日暮,機艙內(nèi)是穿過云層的余溫,飛機狹窄的圓形窗外,留著淚痕般的雨。依稀看得見泥地上的沙粒,好像剛做完一場干涸的夢。

下了飛機,弟弟早在停車場處等待,弟媳牽著小侄女,一琳蹲下,女孩于她右臉印下一記瘦小的吻,一聲聲姑姑叫著,親昵,膠著,四人中燒起一股陌生的熱情,一琳不由得臉紅。

車朝南開,回家的路上車依舊很少。侄女拿著一琳送的天使玩偶,在弟媳懷中左搖右晃,輕快擺動起來。一琳感到疲倦,大概是飛機延誤,她覺得自己仍有一部分丟在海峽對面,還沒有回過神,一句話只能說幾個字,諸如還行,吃得慣,捷哥比較忙,我先回來看看,以此回應(yīng)弟媳的關(guān)心。

“其實我們都有在照顧,但媽比較想見姐。”

“她怎么樣?”

一直沉默的弟弟忽然從前座轉(zhuǎn)過來,看了她一眼,說完“你要有準備”,便轉(zhuǎn)過頭去。弟媳覺得有點驚訝,車廂內(nèi)忽地安靜下來。一琳注意到弟弟下巴冒出粗硬的胡須,黑發(fā)也亂,像是幾天沒休息好的模樣。弟媳握住她的手,又緊緊地,按捏兩下。

一琳點點頭,去摸侄女的短發(fā)。弟弟乘機談起今年自己和朋友在做小區(qū)游樂場,似是剛剛起步,又似是前程萬里,說著便激動起來,騰出雙手給她比畫大小。

“這么小的碰碰車,一個小區(qū)可以放五輛,只要有投資……”

“別說了,讓姐休息吧。”

一琳于是閉起眼睛,她不知道弟弟會將她先送到哪里、去見誰,在快要睡著之際,有那么幾秒,她甚至感到車在向后倒退。

車駛至醫(yī)院門口,弟弟答應(yīng)會把她的行李放回家,而后搖上車窗。侄女卻很不舍,臺灣姑媽地喊著,那雙眼睛一直緊跟,目送她進去。

這是市里唯一的三甲醫(yī)院,墻體通白,鮮明的紅色招牌。一琳、一琳的弟弟和一琳弟弟的女兒都在這里出生,生老病死像是這扇自動開合的門。她順著走進去,按照弟媳留的字條找到301病房。一琳猶豫過,要不給母親買一束花、一袋水果?母親想要的關(guān)心都并不昂貴,她知道,但弟弟的車就這樣開了過來,她沒有機會喊停。

把手是鐵的溫度,一琳站在米黃色的門前,沒有進去,透過門上一方窄小的開口,隔著五年未見,她先認出母親的輪廓,后背,稀疏的花白卷發(fā),比想象中要胖些。母親正和隔壁床的老太太聊天,也許是在別人眼中看見了驚異,母親才轉(zhuǎn)過來,發(fā)現(xiàn)門外的她。

母親對一琳的到來很滿意,但缺乏精力,母親只抬了抬手,章一琳,低聲喊出她的名字。母女間沒有太多的寒暄,母親大概已經(jīng)向老太太介紹過自己,老太太詢問一琳在臺灣的工作、婚姻,一琳沒接幾句,母親卻講了許多。她在臺北做酒店管理,和老公結(jié)婚五年了,還有一年就能拿到身份證。

帶我去拿拍片報告單,最后,母親叮囑她。

醫(yī)生看片子時,一琳的眼神忍不住飄向窗外。四周的樓是新建的,六層的磚紅色仿古建筑,埋進午后的煙塵。五月末的鳳凰花,沿街一路似火燒過去,映得問診室里昏暗無光,剩醫(yī)生手中電筒的影子,在片子上游走,拍出母親的條條胸骨,陰影清晰可見。她壓回一個哈欠,重新拿起手上的CT報告單,給對面的人遞過去。

“右側(cè)胸腔積液,心影大?!蹦侨俗齑揭婚],拔開鋼筆蓋,在紙上重重添兩道橫線。筆劃開紙的聲音,令兩人都緊張起來。母親挨著一琳,忽然,用消瘦的手環(huán)住她的手,一琳能感受到那力道,將自己向下拉,如同在求救。

一琳用手機敲下醫(yī)生的建議,無非是按時吃藥、保持進食營養(yǎng)、適當出門曬太陽之類的話?!坝绕溥@半年,要好好注意?!蹦赣H聽過,鼻子下輕哼了一口氣,乜斜看向醫(yī)生,轉(zhuǎn)身走出門。過道的冷風刮來,那穿著病號服的白色背影顯然一抖,一琳來不及記下這句話,她向醫(yī)生鞠躬,簡單地致歉,也朝外追去。

病人是走不遠的,一琳跑了幾步才意識到,因此停下來。母親昂著頭,仿佛是在等她,因劇烈的情緒波動,那股粗重的喘氣聲被壓了下去。想咳就咳出來,她勸說道,而母親只是向前看一眼,伸出手讓一琳攙著,緩步朝病房走。

隔壁床的老人見母親回來,朝身后的一琳打了個招呼,費力撐起上半身,探過頭,問怎么樣。

“我要換醫(yī)生,他一點用也沒有?!?/p>

老人不語,只當是笑話,反而咧開了嘴。但一琳知道,這話母親已經(jīng)在電話中說了許多次,要她回來替自己找醫(yī)生。剛開始一琳仍有耐心,好言勸幾句,后來索性不回答,只聽母親一句句抱怨,偶爾醫(yī)生的白大褂沒有穿整齊、開的藥太多,都會化作無名怒火。

這種病,能治好的到底有幾個,一琳也不知該抱多大的希望,也不敢在母親面前提起“癌”這個詞。弟弟怕人承受不住,只告訴母親說她患的是腫瘤,活檢出來是良性,醫(yī)生說配合治療便能好。一個好字制造泡沫般的希望,足以讓母親把挑剔都轉(zhuǎn)移給指標、數(shù)據(jù),以及漫長的透析。

有時,母親那密集、沉重、字字清晰的怨懟聲,反而給一琳制造出一種意外的錯覺,對面的人仿佛還很健康。她幾乎聽不出母親的咳嗽——患者顯著的癥狀,還剩輕微的浮腫,也隨著母親的抱怨而消散。

母親吃完蘋果泥便睡著了,一琳站起身,一口口咬著剩下的蘋果核。眼前,窗框住洋紅的花,初夏算是很溫和的季節(jié),往常她會和經(jīng)理告幾日假,去基隆的海邊夜釣,爬爬象山。若不是因為母親生病,她大概不會回來。

想來已經(jīng)有五年了,五年前,一琳二十三歲,母親鼓勵她去臺灣,叮囑她去做捷哥的妻子。捷哥為她舉辦的儀式很少,只在島上辦了場滿月的回門,畢竟一琳能嫁給捷哥,一紙合法確鑿的結(jié)婚證書,已經(jīng)讓母親對自己的人生滿意不少。一琳登機前,全家人都來送她,好似有意在機場為她辦了一場小型的婚禮,假花,成對的玩偶,紅色帽子,還有母親臉上的風光。捷哥牽起她的手,走過安檢,一琳轉(zhuǎn)過身,朝對面的親友揮揮手。

回想起來,那時捷哥對她也許真的有愛,他帶一琳到臺南鄉(xiāng)下,見過自己的祖父母,又拜托村里的老先生替她看看面相。一琳那時年輕嫻靜,連一個不字也難以說出口,肉肉的掌心翻開,老先生在她掌紋上來回摸索,咂咂嘴,說一琳命里帶金,再問捷哥做什么的。制造業(yè),很好,會旺呢。一琳害羞,將手收回,環(huán)著捷哥樹干般的小臂,他爽朗的笑聲,連同頭頂?shù)臉淙~一起在抖動。捷哥牽著一琳,將她轉(zhuǎn)過來,彎腰給她戴上祖母的玉耳墜,兩根銀線陷入她柔澤的長發(fā)。捷哥與她貼得更近,能聞見他頭上洗發(fā)精的氣味,她伸手替捷哥整理歪曲的衣領(lǐng)。仿佛是第一次,章一琳真切體會到,眼前的人這樣需要她。

“水……”母親的呻吟適時打斷了回憶,一琳把床頭的保溫杯遞過去,見母親不動,她再將瓶蓋擰開。出人意料,生病的母親一點也不像小孩,不需要愛、情感與關(guān)懷,她依舊是那樣直接,只是希望一琳能回來,陪她度過每周的例檢,看診拍片,記錄醫(yī)生的字斟句酌。大多數(shù)時候,母親都在刷手機,她在手機上看到許多疾病中的幸存者,比自己瘦小,但更堅強,能夠在醫(yī)院走廊跳手指舞,拍畫面抖動的短視頻。母親拿起手機后,便很少和一琳交談,只不時讓她替自己插電插頭,為多看一會。視頻的分鐘和日夜激勵了母親,使她相信這世上一定會有奇跡。

當夜,母親在病床旁支起一張折疊小床,讓一琳陪她睡,兩人夾著一條狹窄的過道。一琳推說她才剛回來,衣服都在拉桿箱里,想去弟弟家一趟,母親不許,干脆讓他送過來。誰都知道弟弟不會這樣做,他或許還在小區(qū)樓下玩碰碰車呢,她只好套上母親的舊睡衣,松垮垮的,翻身時能聞見白天熬的中藥氣味,黃芪生地藏紅花,蓋過她出門時擦好的淡香。

不知究竟從何時起,母親身上,已經(jīng)從蛤蜊油、雪花膏,化作愁苦的藥味,生命全憑靠一碗藥湯。

將近十點,護士查過房,就替眾人關(guān)了燈,在老太太悶重的呼吸聲中,她與母親分向而睡。一琳悶進被子里,無法回復朋友的消息,更無法登錄看看,捷哥是否有發(fā)來一兩條關(guān)心的話。她的生活隨之減少一半,只能呆呆聽著音樂。最后探出被子,長吸一口氧氣,如同喝了大口藥般苦楚,一琳想下床走走,卻聽見母親劇烈的咳嗽,在夜的霧氣中不斷加深,聽得見痰聲,以及肺部的震顫。

“喝水嗎?”一琳趕忙去拍母親的后背,手卻被打掉,她一時忘記該如何應(yīng)對,呆立在床前。隔壁老太的夢境被打斷,不耐煩地呻吟幾句。母親在囁嚅,聲音黏膩,一琳俯下身,把耳朵湊近母親雙唇。

扶……扶我,廁所。

一琳挽起母親的腰,將她從床上輕輕搬至地面,不想母親的腳剛觸到水泥地,猛然受驚,朝后跌在一琳懷里,繼而掙扎著站起來。一琳的小臂萌生尖銳的痛感,一低頭,是母親許久未剪的長指甲,正一點點扎進自己的皮膚。兩人爭先恐后地,喊出痛字。

一琳站在門外,廁所里不斷傳出干嘔、嘆氣與捶打的聲音,她分不清哪個屬于母親,但都很痛苦,索性戴上了耳機。一琳愛聽李宗盛的歌,趕路時聽,做飯時聽,工作時倘若主管不在,便偷偷聽,聽完三分鐘的歌便能擦凈浴缸,以及擦掉客人滴落在洗手臺的乳液,撿起下水道口糾纏的發(fā)絲,撫平被褥。她習慣用整理的動作,緩慢地補齊歌里唱出的遺憾。

等母親從廁所出來,雙頰下垂,顯出日經(jīng)折磨的疲倦?;蛟S母親每一天都是這樣度過的,但對一琳來說,這只是第一天。她向前去攙母親,握住那雙脫去力氣的手,母親臉上的肉松弛下來,朝她做了個苦笑的表情。

“好好陪我,房子會歸你的?!?/p>

一琳不回答,只是試著將母親再向前拉一步。

“醫(yī)生都說你會好的。而且,我也不是為了房子才回來?!?/p>

“我答應(yīng)過你的?!?/p>

一琳開始回想母親撥來的那通電話。那時她整理完最后一間客房,沿忠孝東路直走回臺北的出租屋,站在紅燈下等待。她貼近手機,聽到母親虛弱的聲音,說自己長了腫瘤,叫她回家照顧。

海邊那棟房子,你還記得嗎?你回來我就給你。母親說完,就匆匆把電話掛斷。

紅燈轉(zhuǎn)綠那刻,一琳不敢走,直至一輛摩托車逆行,徑直朝她撞來。車燈照亮一琳的臉,她聽見車輪胎在地上急速刮過,男人的指責聲響了一路,她將雙眼緊閉,如同面臨審判。

二、疤痕

一琳買了一束洋桔?;ǎ逶趦蓮埐〈仓醒?,母親或許不需要,她要買給自己。

陪母親住在醫(yī)院的一周,一琳清晰地看見生命這件事,是同手術(shù)室的燈光一起亮起,也伴隨著血液一點點被抽干。因而,她在花身上寄放些微的希望,每日為它換水、剪枝,等最細幼的花苞張開。母親從不在意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事,倒是隔壁床的老太太,姓張,不時會夸贊一琳的細致。

偶爾在母親去輸液時,一琳留在病房,與張老太聊天。她發(fā)現(xiàn)不時有女伴來探望老人,卻不見年輕子女,一琳不好意思問,只偶然一次,老人主動談到自己沒有結(jié)婚,更沒有后代。一琳一聽,不免起敬,把那束洋桔梗朝老人處輕推一點。

張老太倚在床上,五指插進發(fā)縫,撥弄至發(fā)尾處,顯出一點留戀;說起自己年輕時,和兄弟姐妹爭吵,于是獨自去新加坡做幫傭,發(fā)誓一輩子不結(jié)婚,那時她每日都把發(fā)髻梳得整齊,和姊妹擠在廉租房,她們稱作窮人屋,賺到了錢便要搬出去,可她在那兒一住便是半輩子,幫主人奶過的孩子,如今比一琳都要大許多了。到了六十五歲,她覺得做不動,便和雇主說要回家。雇主給她買了頭等艙,她終于飛回國,挑了個近海邊、氣候適宜,還有朋友的小鎮(zhèn)。

“你啊,結(jié)婚了嗎?”張老太摘了朵桔?;ò?,這樣問她。

一琳想了很久,反問道,領(lǐng)了結(jié)婚證,但老公和別人在一起,算結(jié)了嗎?老太太輕“噯”了一聲,咂咂嘴,泛出酸氣。聽起來像在哀嘆,真沒勁。

老人拜托一琳為自己換件衣服,說自己的手顫抖,碰什么都疼。一琳將老人的衣扣一顆顆解開,脫去外套,再將僵直的手舉高,卷起秋衣,一條斜長的疤痕漸露了出來。她又繞至前面,疤痕由肩胛蔓延至前胸,挖去老人的左側(cè)乳房,另一邊如同水袋般吊著,她不忍心,趕忙為老人套上衣服,增生凸起刮過她的手。

“你比你媽說得有耐心,很好。”老人沖她笑了一下,赤裸的牙齦間露出一塊黑洞,一琳感到心里某塊東西暗了下去,一陣慌張。

待母親輸完液回房,她望見母親手上膠帶粘合的痕跡,才意識到那暗去的叫作恐懼。她開始擔心母親哪天也會像這樣,被看不見的病菌解剖、挖去,最后給自己留下疤痕。

按照醫(yī)生的叮囑,一琳開始記下母親一日三餐的進食量、嘔吐頻率和脫發(fā)程度,數(shù)據(jù)比檢驗單更殘酷,證明母親的免疫力在一日日下滑,吃的東西不一會兒倒吐出來,趕不及到洗手間,索性就傾落在病房間。混雜、濃稠的流體落在地面,讓一琳險些也想吐出來。

母親再做一周的檢查便能出院,弟媳請好假,來和一琳交接班。兩人坐在醫(yī)院中央的花基聊了幾句,弟媳說起弟弟一心撲在自己的事業(yè)上,不管女兒的學習,不時又指點她對母親照顧不周,卻很少出現(xiàn)在醫(yī)院。一琳聽來苦楚,知道弟媳還有話沒說完,但一定是說不出口的。她很想告訴弟媳,這些事情她都知道,不正是因為解決不了,自己才想要躲遠一點的嗎?

催促的汽車鳴笛聲在欄桿外響起,一琳眉頭一皺,將手提包合起,起身向弟媳道別,她將記錄母親病情的本子轉(zhuǎn)交給弟媳,預先在夾頁內(nèi)放進四百塊,帶有標價的憐憫,不由得想起捷哥便是這樣對自己,以及那些女孩。她們鬧脾氣時,捷哥便往她們手心塞幾張鈔票,教她們?nèi)プ瞿?、燙頭發(fā)、往臉上打鐳射。

弟弟將她接回家中,給她留下一間朝北的小房間。侄女的身高一點點往墻面上爬,標記歪斜。時隔兩周,她才整理自己從臺北帶回的行李箱,撕去行李標簽,像拆傷口,將咬合的拉鏈拉開。第一層,疊得整整齊齊的襯衫,還混著一琳清理客房慣用的漂白劑氣息。第二層有面膜、發(fā)飾,一琳將這些物品一推,知道都用不上了,她現(xiàn)在過著不整齊的生活,冒失得能挑出刺來。她從箱子最底層掏出一個束口袋,反轉(zhuǎn)倒落出來,全是天使。粉色頭發(fā),白色翅膀,玩偶叮叮當當?shù)芈湓诖矄沃稀?/p>

一琳到臺北后,如母親的愿,和捷哥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兩人在基隆的海邊度蜜月。捷哥在沙發(fā)、椅子和鈷藍的玻璃窗前要她,似乎有意要她記住頭撞進桌角的感受,他們的孩子大概就是在那時懷上的。后來的三個月,一琳哪兒也沒去,坐到捷哥新開的工廠里,替天使翅膀上色。那不過是個極小的工作室,鎢絲燈整夜亮著,坐著越南、印尼的非法勞工。她們不知道一琳和捷哥結(jié)婚了,還熱切歡迎她,似乎一琳還在,她們的委屈便能共享。

為翅膀上色是最后一道工序,她坐在整個流水線的末尾,看見源源不斷的天使從遠處傳送而來。顏料要涂得均勻,不能有刷痕。剛開始,她一天只能涂五個,而后慢慢到了七個、十個,所有細小的天使翅膀都在眼前飛動。

“臺灣姑姑?!狈块g門開了,小侄女自外跑來,一下環(huán)住她的腰,如同纏住一棵樹。注意到床上的玩偶,侄女又伸手去抓,她興致勃勃地說起自己在補習班,朋友們?nèi)绾蜗矚g這個小巧的天使。

“你可以把這些送給她們?!敝杜壑虚W出驚異的光,把玩偶都攏在懷里。

“謝謝臺灣姑姑,你真善良?!毙『⒖偸菒塾们f嚴的詞語,一琳聽到便苦笑。她沒有告訴別人,捷哥的工廠破產(chǎn)時,就給她留下這些天使當作工資。若不是行李不多,她也不會想到,要用這些陳舊的禮物填滿行李箱的空隙。

弟媳留在醫(yī)院,三人便吃了一頓簡單的晚餐,番薯丸配面線糊,說是特意買給一琳的,依舊是中學巷口的味道,不過店家已經(jīng)換成老爺爺?shù)膬鹤?,右手紋著一條龍,還生出更年輕的小男孩。一琳拿起筷子,發(fā)現(xiàn)里面已經(jīng)涼透了,糯米皮僵硬,蝦米嚼來陣陣腥味。她不由得懷疑這番薯丸,從前便是這滋味,只是她愛和弟弟爭,搶先吃下,便嘗不出來。

夜間,她躺進被窩,輾轉(zhuǎn)睡不著,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想母親,想念母親漫長而深沉的呼吸聲。整整七天的陪護,讓一琳的生活變得很規(guī)律,起床,整理被窩,清掃房間,陪母親吃藥化療,在光線最膨脹的時候陪母親下樓,借陽光驅(qū)散疼痛。

一日,晚飯后,弟弟提出要帶她去走走,但讓侄女留在家里寫作業(yè)。一琳沒多想,背上包便同他出去了。弟弟將車窗全部搖下,夏夜的風卷帶著沙粒,清晰地劃過她的臉頰。一琳明白這里再不會變了,除卻她和弟弟共同買的樓盤,如同怪物般不合時宜地層層高建,四周,土坑仍舊是土坑,特賣場的霓虹燈經(jīng)五年也沒有修好,電流短缺的光頻閃。轉(zhuǎn)個彎,弟弟帶她往市中心開去,路從坑洼走向平整,一琳才看見熱鬧。

“到了,你下來玩玩看。”

耳邊是喧鬧的童歌,開了車門,空蕩的平地上,長出一座野蠻的游樂園。充氣式的彩虹滑滑梯,重心不穩(wěn)的蹦床,小孩兩兩坐在玩具車上,朝一琳開過來,因為搶奪方向盤,便東倒西歪地笑。弟弟站在她身旁,一頭褪色紫發(fā)的男子走來,看起來比弟弟還要小,皮帶上的鑰匙卻叮當作響,兩人親切地打了聲招呼。

“這是我姐,剛從臺北回來?!蹦腥擞謱⑹稚斐觯兆∫涣盏?。

男人遞來一根煙,弟弟暗暗瞥了一琳,沒有接。男人正要將煙收回煙盒,一琳卻拿了過來,很自然地湊近男人的火機。煙霧從三人眼中擦過,將四周都染灰,霧蒙蒙一片,彌久未散。地上多了幾個煙頭,弟弟將火星踩滅,拉著一琳往人群中走。

試一下?弟弟邀請她。一琳選中一輛紅色的小車,車里只坐得下一人。弟弟和朋友在后,車開動起來,帶動非常廉價的舊磁帶噪音。她感到座位一震,原來是弟弟的車加速,一頭碰上自己的車尾。弟弟一挑眉,沖她聳肩。

一琳主動要求再坐一次,這次換成她想撞前面的小孩。輪胎相碰,兩輛車里的人癡癡地笑。到了第三輪,小孩的家長拋來白眼,一琳只能擺擺手,下了玩具車。弟弟的朋友禮貌地將她牽下車,關(guān)了車門。

回程仿佛是從燈光里開出來,他們闖進一片黑色的霧里,暗黃的燈光籠罩著大王椰,弟弟調(diào)開遠光燈,車窗清晰地映出前路,碎石攪亂,草梗叢生。

怎么樣?弟弟問,以為她沒聽見,于是又問一遍。

“剛剛那個,玩的小孩這么多,肯定很有市場。”

一琳沒說話,身邊擦過一輛車,她趕忙扶住車上的把手。

“你一定去過游樂場,我們這里的小孩很可憐,都沒東西玩?!?/p>

“說真的,再十萬,再給我十萬,我也能在小區(qū)樓下開這種游樂園?!?/p>

一琳與他算起賬來,像母親教過的,分門別類。一琳從臺灣郵來的錢,替他交了房子的首付,弟弟略去不講,反談起母親的贍養(yǎng)、醫(yī)療費,細致到從福州到上??床〉穆焚M,是飛機而不是動車,還有給醫(yī)生塞的紅包,弟弟都和她從頭說一遍。

“家里不是還有一套海邊的老房子?到時候我賣了,肯定能還給你。”

“怎么變成你的?”

“不是我的,難道是你的嗎?”

一琳往后仰頭,她多希望能夠在座椅上睡著。車卻旋即陷入顛簸之中,弟弟罵了一聲。漂亮的柏油馬路,只有那一段是順暢的。

回到家時,侄女臥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弟弟正在氣頭上,踹開塑料凳,叫侄女把作業(yè)拿出來檢查。侄女自知理虧,抱住弟弟撒嬌,弟弟不理,將自己關(guān)進主臥。一琳走過去,將小孩努力抱起,發(fā)現(xiàn)侄女在弟弟將門鎖上的那刻,已是噙滿淚。

“我想媽媽?!?/p>

一琳揉著孩子哭得發(fā)震的后腦勺,將她帶回自己朝北的臥室,兩人在床上玩了一會兒天使玩偶,侄女問她,在臺灣的家是不是也有很多玩具,一琳不知如何回答。她大概從小就沒玩過玩具,對于流水線上的玩偶,才描畫得那么冷靜。

臺灣姑姑,侄女說,媽媽說以后帶我去臺灣找你。那小小的、毛茸茸的辮子鉆進一琳的懷里。

臺灣姑姑,你說臺灣好玩嗎?

一琳搖搖頭,揉了揉侄女的臉。不要叫我臺灣姑姑,她輕聲地說。那要叫什么?緩緩地,一琳說出自己的名字。

章一琳,侄女努力咬字,仔細念了出來。印象中已經(jīng)很少有人這樣叫她,除了簽結(jié)婚協(xié)議書時,公證處的女士禮貌地念著她的單身宣誓書。因為沒有身份證,辦不了健??ǎ涣沾蠖鄶?shù)時候沒有完整姓名。在酒店時,經(jīng)理也通常叫她作Lin。Lin,你去掃一下房間。Lin,今天客人有投訴你,浴缸沒有洗干凈。Lin,你不是結(jié)婚了,怎么總是一個人呢?

一琳很久沒說話,侄女意識到故事停了,于是放下手頭的天使玩具,問一琳還有別的故事嗎?聽見沒有,侄女扁嘴,在她的懷里犯了困,于是用小手牽住一琳的睡衣,睡眼惺忪;捏住一琳松弛的腰腹,仿佛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再次親昵地湊向她。

這是什么?侄女問。

她深吸了一口氣,是疤痕。什么的疤痕?煙頭的,這是水果刀的。

侄女接著問,摸到膝蓋那巨大的缺陷時,終于停了手,大概在她身上辨識到新的故事,又出于孩子的不忍,沒有繼續(xù)問下去。一琳抱住侄女,兩人相對而睡,交換彼此溫和的鼻息。一琳沒有數(shù)過,原來身上有這么多傷痕,新的舊的,凹凸不平,像年輪一樣規(guī)劃著她留在臺北的五年。

三、去云南

弟媳打來電話時,幾乎是帶著哭腔,讓一琳急忙趕到醫(yī)院。

進了病房,一琳沒看見弟媳,于是問母親。母親沒好氣地回答,數(shù)落起弟媳的不是,想是母親氣撒在別人身上,一琳嘆氣,不得不安慰起來。

母親比幾天前脖子更顯腫脹,白色膠布將母親手腕綁住。桌面上化療的藥鋪開,紅白綠,一種季節(jié)的顏色。母親還在抱怨,有意讓她留下,弟媳把毛巾擰干,便出了門。一琳于是坐在小床上,拍去枕頭上散落的幾根頭發(fā)。

護士來查房,叮囑她帶母親去拍片子。她看了手表,還有半小時,于是翻開枕頭下的筆記本,日期仍然停留在她記的那日,弟媳只在下面新添了句“喝了粥”,而里面的錢確是抽走了。

一琳感到母親走得更慢了些,穿過長廊的時候,幾乎是靠在她身上,蹣跚的步伐帶著余波。檢查室的綠色大門前,排起一道等待的隊伍,一琳帶著母親站在最后邊。大門開合,如同貝殼吞吐沙粒,就在快要輪到她們時,母親叫了一聲,音量低得令一琳懷疑自己聽錯了。

琳妹,那是母親小時候才會念的她的小名。

沒等她緩過神,后面的人又將她們朝前推了一步,站在門口的值班男人披著黑色外套,較她們高許多,嘴唇發(fā)紫,面色昏暗,不健康的神色。他扯過一琳手上的檢查單,說她們走錯檢驗室。他瞪了一琳一眼,眼神里有責怪,讓兩人跟著他來。

一琳低下頭,數(shù)著前面男人的步子。男人有意趕路,母親卻行走緩慢,她拉鋸在中間,只能喊一句慢點。待慢下來,過道顯得更長了。男人無奈地站在原地等兩人,忽地打起響指,一下一下,伴著步子,通往她們的目的地,一扇極窄的小門。

這真的是做檢查的地方嗎?一琳疑心,她們像走進迷宮,只能聽見清脆的響指聲。如同倒數(shù),母親終于走到門口,一眼便消失了。她看著男人遠去的背影,打了個冷顫。

報告在次日才出,她們于是度過了安靜的一夜。屋內(nèi)有冷氣的聲音,她幾乎聽得見空調(diào)外機滴出的水聲,一滴一滴,如同男人的響指聲。她入睡的時候,像是進入一片黑色的海洋,無數(shù)的魚在啄食她的身體,制造出鮮明的痛感。她疼醒過來,才發(fā)現(xiàn)母親已經(jīng)坐起身。

在幽深的月光中,她看見母親的臉被切割;藏進陰影的那面,流出眼淚。

許多年后,一琳想起母親忍著痛、看向自己時的輪廓,她才知道母親是有預感的,人的生命就是不斷觸及邊緣,然后模糊。

真正拿到結(jié)果那刻,知道母親已是肺癌晚期,一琳躲在樓梯間大哭了一場,回來看見母親還在和老太太聊天,見她有藏進去的淚痕,于是遞來一個啃不動的蘋果,讓一琳給自己削皮。

醫(yī)生怎么說?母親問。一琳說挺好的,可以回家休息,最好一個月來復查一次。

母親晚上便催一琳收拾東西。張老太回來時,看床鋪已經(jīng)疊好了,表現(xiàn)得很驚訝。母親灑脫地表示她們要回家了,臨走前,張老太喊住一琳,用皺巴巴的手指,一個個數(shù)字敲下她的手機號碼。

一琳發(fā)現(xiàn)床頭的洋桔梗早已枯敗,用礦泉水瓶剪就的瓶內(nèi)蓄滿污水,積累水苔。她走后,病房里沒人再管病以外的事情,想到這,她還是將花從瓶內(nèi)抽出,扔進垃圾簍。

晚上大家聚在弟弟家,弟媳做了五菜一湯。母親胃口雖不好,但仍將每個菜夾進碗里,小口而費勁地咀嚼著;那樣努力,好像在拼湊他們家的原貌。印象中,上次其樂融融,只聽得見筷子掃碗底的聚會還是在她飛往臺北前,那時母親身體健朗,弟弟新婚,侄女未滿一歲,小得要抱在懷里。捷哥坐在一琳的身邊,給她夾菜。幾乎每一場正式餐宴都有母親的影子,見識了她如何從一位細心的老板秘書,長成老板的妻,從戀愛,到爭吵,直至訂婚,雖不能說各懷心思,但也絕非單純。母親教她如何用柔媚的聲音,去安慰與應(yīng)付,用自己從未產(chǎn)生過裂痕的身體,去承接捷哥粗暴的掠奪。一琳都學會了,捷哥對她也不是不好,起碼眼前房子里的東西,有一半是靠捷哥添置的。一琳大學學的是藝術(shù),念到最后,不過知曉怎樣的美才討男人喜歡。

等她真的到了臺灣,才知道捷哥見過不少。他大多把女孩養(yǎng)在臺灣北部的鄉(xiāng)間,里面她最安靜,褪下衣服的時候幾乎不叫嚷。母親自以為了解男人,實際上,捷哥才最清楚一琳想從自己身上拿什么;像她這樣乖的女孩子,領(lǐng)張結(jié)婚證就像簽合同,捷哥要在她身上蓋章,也沒什么不可。

五年過去,一琳才明白母親錯了,母親始終用努力的態(tài)度應(yīng)付一切,無論是走進婚姻,還是治療自己。不是努力就一定有用、吃過藥指標就會下降,如果聽醫(yī)生提醒,就會了解,有的病從開始就是治不好的。

餐桌上,侄女咿咿呀呀地表演起新學的兒歌,母親笑意濃濃,用臉緊貼小侄女,動作標準好似畫報表情。一琳又為母親舀了一碗湯,就當大家都覺得舒暢、胃口舒展,弟弟又再提起那輛碰碰車。

“十萬,媽,你就讓姐借我十萬?!?/p>

一琳幾乎要罵出口,是被車撞壞腦子了嗎?又礙于母親情面,沒有說出口。弟弟滔滔不絕,有意趁著母親笑臉還掛著,說出那句會讓人難堪的話。

“是嗎?”母親仍在笑,“你有的話,就給他吧,反正你有房子了。”

眾人錯愕地看向母親,弟弟終于明白那套海邊的房子并不屬于自己,氣得將筷子一摔,就訴起苦來,用詞激烈,令每個人都覺得被冷水淋面、呼吸不暢。一琳于是站起來和他對峙,地下是殘羹冷炙,湯汁遍地。

先是母親激烈地喘息起來,但被兩人的爭執(zhí)蓋住了。侄女發(fā)現(xiàn)奶奶臉漲紅,急得大哭,弟弟才與一琳分開,他與弟媳去哄孩子,一琳替母親撫背,彼此攙扶著回房間。

“媽,要我拿錢給他?你以為我過得很好是不是?”

一琳的手拍過母親的后背、胸前,每一處幾乎都能摸到顫抖的肋骨。兩個人中間隔著許久的沉默。

“你啊,”母親的胸口在抖動,“電話都不打一個,怎么可能好嘛?!?/p>

要是不把你送去臺灣,是不是就好了?母親反問她。一琳背過身去,聽見母親的話,終究是沒法冷靜,于是跑去衛(wèi)生間,顫抖著哭喊出來。她其實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倘若不經(jīng)歷這件事,父親消失后,跟著母親生活的他們倆,是否真的會好,還是像母親的病情,就此愈來愈差下去?

說起來,一琳其實是不太回頭看的人,這大概是她雖一直向外走,卻總是栽跟頭的原因吧。

回到房間,母親留著一盞床頭燈,掀開被窩讓她爬進來,棉絮細孔里面藏著藥和母親的氣味。

“我想去云南旅游?!蹦赣H閉著眼睛,這樣對她說。

云南,一琳自小就聽母親提起許多次,因為距離,最好是坐飛機去的地方。很奇怪,他們寧愿借錢買出去的機票,卻遲遲不肯為旅行花費時間。

一琳答應(yīng)了,反正她從臺北回來時,只換了五萬塊錢,她告訴自己,花完那五萬塊錢,就回去。

四、她的朋友

去云南之前,母親帶一琳去逛街。那棟百貨商場幾乎有三十年歷史,如今櫥窗都失了色,只有黃昏一點點爬上墻,蓋住半面的人影。

盡管換好裙子,母親的神采間仍掛有疲困,兩人不得不每隔半小時停下,在長椅上歇腳,聊一會。直至走出店面,母親的挑剔仍在,細聲講起那衣服的線頭,布料如何粗糙,寬大的尺寸失去剪裁,足夠?qū)⑷诵瓮虥]。

母親原本相中一條裙子,但因免疫力弱,皮膚變得敏感,經(jīng)不住麻料的摩擦;更好品質(zhì)的衣服又被嫌貴,走到最后,反倒是一琳挑中一件。她在藍紅兩色間猶豫,想挑一件與云南景色相當,忽然,她為自己的意識感到羞愧,于是手將衣服一松,放回了口袋。

一琳不知母親從何養(yǎng)成的秩序,明明她們總是挨苦過來,按最低的標準去生活的一群人??梢娔赣H晚年的生活是飽滿的,像氣球慢慢吹脹,塑成了形,能夠把人重新變成對生活有要求。但在病痛中,要求卻顯得生不逢時,只是為她們的生活徒添了許多落空。

兩人乘電梯,母親按下二樓,沒有說話,將一琳帶到一家小柜臺前。一琳打量一圈,墻上掛滿各式假發(fā),及肩的、波浪式的,黑色和棕色鋪得滿滿當當,離遠瞧像是草叢。一琳的頭發(fā)雖不多,但不至于到了要為此憂愁的地步。煩惱絲不論是過多還是過少,人都要為此擔心,大概只要長著頭發(fā),便終有憂愁的一日。

母親稀疏的頭頂引得店員矚目,于是朝兩人走來,熱情地招呼母親坐在紅色升降椅上。店員挑來幾款假發(fā),供母親穿戴。

“這是三百塊的?!闭f畢,店員便將一頂厚重的毛發(fā)扣在母親頭上,再擺弄穩(wěn)正,人臉在鏡中看似被壓得喘不過氣。售貨員再換上五百元的假發(fā),這次母親認真觀賞許久,而后要求再挑一下。一琳看著母親在遞增的價格中一點點鮮艷起來,最貴的那頂也最薄,假頭皮如蠶絲般輕軟。

最后,母親將最好的一款頭發(fā)放回墻上,拿起平淡無奇的一頂,讓一琳付了款。晚上收拾行李,她替母親認真地整理好,放進行李箱,覆在透明袋裝好的藥堆上。假牙、假發(fā)、雙腳交疊的老花眼鏡,上面糊了一層指印。

次日中午的飛機。一琳醒來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在洗漱,預備吃早飯;拖鞋擦地,發(fā)出窸窣的聲響。早早地,一琳已經(jīng)在查找攻略。制訂旅行計劃中產(chǎn)生了厭倦,她不得不時刻掛念母親的口味與疲憊,為可能有的爭吵做準備。為了避開缺氧和高原反應(yīng),她還刪去自己最想去的香格里拉、明星的結(jié)婚地,而費心挖掘洱海旁邊的公園、樹林和花田。如同交作業(yè)一般,她做了詳細的表格,甚至將預算也整理清晰,再打印出來,給母親看。密密麻麻的字代表她的心意,母親盡管沒精神看,仍是仔細收好,最后和一琳說,自己早已和朋友講好,就在洱海旁邊住五天,一琳不用多準備。

一琳并不了解母親有哪些朋友,印象里,和母親單獨出游還是第一次。如果可以,她希望對世界的探索中,只有她一個人;看地圖也好,隨心走也好,也只是她一個人。

弟弟開車送兩人去機場,出發(fā)前,他為母親綁上一個智能手環(huán),大圓盤的表盤使母親的手顯得很小。他教一琳如何查看心率、血氧。

“有了這個手表,你去哪里我都能找到。有事的話,我一張機票就飛過來?!?/p>

母親連聲說好,似乎察覺緊,一琳又調(diào)松兩格,于是手環(huán)無精打采地掛在母親手腕上;和在醫(yī)院時一樣,戴著病人的標簽。

仿佛來得不是時候,剛落地大理,風卷起暴雨,機場門外的天色烏黑。母親并不著急,只說有人來接。兩人又在雨中站了一會,一琳覺得身邊的人想咳嗽,卻仍然忍住了,只是細致整理了頭上的假發(fā)。

母親打完電話,幾分鐘后,一輛銀白的大眾割開雨簾,穩(wěn)穩(wěn)停在眼前。一琳不知是來接自己的,剛要走遠一些,車窗搖下,一個年輕女孩俯身低頭,輕快地說了聲“嗨”。

“雨這么大,我說肯定會晚點,但爸爸就是不準,要我提早出發(fā)?!?/p>

見一琳身上暈出一大塊雨斑,女孩給副座的她遞來紙巾。一琳正要給母親抽幾張,回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后排有位打扮入時的叔叔,棕色的皮衣干爽,一個墨鏡夾在胸前,但脖子的皮膚仍露出衰老的紋路。男人隔著座位,和母親自然攀談著。雨聲大響,盡管努力去聽,一琳還是不得要領(lǐng),只偶然捕捉到幾個寒暄的字眼,好久不見,真的很久,許多年。

七月是云南的雨季,霧水升騰,將女孩的車團團困住。雨刮器不斷劃出前路,蜿蜒窄縮,紅綠燈,斑馬線融在雨里,行人胡亂沖撞,一琳的一顆心吊著,不時卻聽見母親和男人的笑聲自后座傳來,車廂內(nèi)漸漸生出暖意,玻璃覆著白霧。

女孩將車開到一棟白色建筑前,男人撐起車尾廂,替母女二人拿出行李,向一琳伸出手,握了一下。他的手掌很大,能夠?qū)⒁涣盏奈逯赴?,上面有一層薄薄的繭,那樣的觸感好像在走路,路上全是沙礫。

一間面朝洱海的房間已經(jīng)替她們準備好了。房間在三樓,不算高,因此只能沿著窗邊,看著遠處湖面泛起的粼光。她們睡了很舒適的一覺,沒有隔壁情侶的叫喊、小孩跑過走道的腳步,甚至連蛙聲和蟬鳴都不太能聽見;若是一琳自己出去玩,絕不舍得定這樣好的房子。

常常是母親和男人在車后面坐著,女孩一邊開,一邊向她介紹周邊的景色。她們拜了崇圣寺三塔,沿洱海周游一圈,更到森林公園游湖,四人坐在一條舢板上,湖水自船向兩邊展開。她們在船上吃茶與水果。

一琳從未見過女孩和她的父親,但打心眼里,很感激他們,讓這次兩個人的尷尬旅行變成禮貌的聚會,才教她與母親互相謙讓、理解,在人前不至于沉默寡言。女孩笑說自己從小就像孤兒,父親去各地游玩,留她和奶奶在家,直到爸爸在云南買下了民宿,等到她成年,就把民宿交給她打理。

“做民宿其實很累的,你要照顧喝醉酒的客人,最煩是欠單不給的,房間弄得一團糟,還要給差評。”

一琳點點頭,說自己也是做住宿服務(wù)的。

是嗎?女孩故作驚奇,夸張地喊著,又睜著大眼睛,從旁看她一眼。

“我聽爸爸說你在臺北。我也接待過臺灣的男生,我覺得,他們很小氣?!?/p>

一琳于是講起自己的主管,每次都要從客房的訂餐里挖一點,打包回家給老婆吃。酒店新進的洗發(fā)精小樣,他也忍不住要帶幾包。母親和男人又因為這位陌生的主管而攀談,男人叫一琳千萬不要借錢給這種人,車廂里面哄地笑起來。

一琳覺得母親和男人應(yīng)該不只是朋友,大概是婚外的情人,抑或曾經(jīng)的伴侶。她忍不住去猜測兩人的關(guān)系,卻始終不得要領(lǐng)。男人與他的女兒,對她們很禮貌,里面有著舊情與體諒。

在云南的最后一日,男人給她們送來早餐,提議一起去爬蒼山,沒想到母親當即應(yīng)承下來。一琳的目光一閃,雖然很快恢復正常,還是被男人捕捉了。

“蒼山海拔不高,你們肯定能爬?!?/p>

“不行,我媽不愛爬山?!?/p>

“是嗎?”

男人看向母親,而母親有意避開那目光,緊盯著一琳。

一琳很驚訝,她竟然從母親的臉上辨別出示弱的意思,但仍不得不搖頭。母親嘆了口氣。

“去吧,阿珍。”

“真的不行,我媽不能爬山?!?/p>

母親徹底轉(zhuǎn)過身去,只留下一個弓著的背影,印在遠處的洱海邊緣,形成一個輪廓。遠處,一塊巨大的陰云覆在湖面,已經(jīng)看不見太陽。

男人又來勸解一琳,既然到了大理,怎么能不爬蒼山呢?一琳聳了聳肩,表示無可奈何。

“阿珍,阿珍?”男人再喊。

“不行。”話音剛落,她自己也感到驚訝,為自己竟自如地拒絕了別人。印象里,她很少如此堅定地說完這兩個字。

男人自覺無趣,將手放回口袋,再向一琳推薦了幾個附近的景點,便推門出去了。臨走前,男人轉(zhuǎn)回頭看了一眼,看見母親始終沒有轉(zhuǎn)過身。一琳拿起男人留下的面包,正要放進嘴里,忽然聽見屋內(nèi)的啜泣,身體一抖,那聲音好像是從角落里長出來的,起初很微小,逐漸布滿了所有空間,占據(jù)了一琳的所有注意力。

媽?她喊了一句,哭聲因為被打斷而變得愈發(fā)強烈,一下,一下,像尖銳的頓號,將一琳的思路切分開來。

因為呼吸不暢,母親很快咳嗽,她不得不將面包放下。應(yīng)該很堅強、從不會示弱的母親,竟然因為這樣一件小事哭起來。

“哭什么呢?我是擔心你的身體?!彼迤鹉槪@樣問母親。

“連山也爬不了嗎?我還以為我好了。”

“要等你再好一點?!?/p>

在大理的這周,一琳能夠從母親的笑容、體力和好奇心中看出,母親的狀態(tài)確乎是好了許多,好像一個原本就要沒電的燈泡,忽然滋地亮起來,令人明朗地瞧見電光在碰撞、燃燒,擦出一些細微的火花。

一琳始終沒有說出來,母親的病已經(jīng)到了肺癌晚期,這些對她來說都是很殘忍的詞。她從醫(yī)生手上接過報告單的時候,醫(yī)生和她說,母親最多還有半年。

半年,一琳的腦海有回聲。醫(yī)生將紙抖了一抖,聽起來像是海浪。

這讓她想起海邊的那棟房子,建在近海的礁石上,高高地俯視著海面,那是她和弟弟童年的家,一直住到父親離開那天。

五、童年照片

離開的前夜,她從煙酒鋪里買了幾瓶紅酒,又選了兩餅普洱,預備給男人送去。

一琳敲開了一樓的房門,看見是她,男人咧開嘴,胡須堆砌出濃密的笑意,像是知道她會來,說了一聲晚上好。見男人只套了一件寬松的衣褲,一琳有些不好意思,本想將水果放下便走,但男人已經(jīng)將房門敞開,一琳朝前再走幾步,隨即陷入濃郁的香煙氣味中。

仿佛是剛起床,雙人床上還堆著衣服,地上堆滿為客人準備的工藝品。玻璃缸內(nèi),男人抽剩的煙蒂像食物殘渣,已經(jīng)開始變黑,不斷冒出腐爛的氣味。

煙灰缸旁邊是一本書,《公雞背母雞》,上面滿是細小的雞骨頭,幾開幾合,細致擺成易經(jīng)的卦相。

在臺北清掃房間時,一琳能夠很輕易地辨認出房間內(nèi)遺留下的屬于客人的氣質(zhì)。比方說,剛纏綿過的情侶,被單里是曖昧的氣溫,愛液同眼淚攪拌出腥味;老人則會在桌面放置許多藥,留下清淡但持久的氣味。她很難辨別出男人房間里的感受,只莫名地感到很熟悉。

一琳道了幾句謝,男人卻邀她坐下,從柜子里拿出一本書,輕輕翻動,抽出一疊照片,遞過來,竟都是一琳。三歲時她留短發(fā),一臉驚奇站在動物園,與白虎合影,右臉映有柔軟的酒窩。到了五歲才活潑起來,她喜歡扎單邊側(cè)馬尾,同母親在公園放風箏。照片停在二十二歲,她大學畢業(yè),進入捷哥的工廠里工作,此后母親再沒機會和她拍合照。最后一張,她看見自己與捷哥相擁,站在礁石上,身后是家鄉(xiāng)的海面。

“你媽年輕的時候,很漂亮對吧?”

這些記憶原本都只屬于一琳擁有,卻忽然因為男人的參與,變得面貌模糊。她說不出話,只是看向男人,一步步朝她走過來。

“你知不知道……”

一琳感到害怕,她希望男人永遠不要把話說完,門忽地響了起來,她慌忙去開門,幾乎是同時,她和女孩發(fā)出驚訝的“哦”聲。女孩很快換上了笑臉,左右臉頰因為看見一琳而朝上揚,堆成圓球似的兩小團,又禮貌地繞過她,朝男人走去。

“爸爸,空調(diào)這么冷,怎么不穿外套呢?”

男人擦亮火機,含著燃好的煙,雙手高舉,像是無奈地投降。任女孩從衣柜里拿出襯衫,將他一點點套進衣服里。煙霧升騰,夜燈照拂,兩人的輪廓變得柔和,一琳眼前也霧蒙蒙的,看不真切,如在夢中。

女孩臨走時不忘打開窗,讓煙絲絲縷縷地飄出去,房間里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像無事發(fā)生過。

一琳呆呆地,覺得意識突然被抽凈了,一片空白,她連反應(yīng)都來不及。男人把相片壓在她手中,還想說點什么,她搖了搖頭,幾乎是跑出門去。

回到房間,燈已經(jīng)暗透了,母親只隱約在一琳進門時低聲說了幾句夢話,似是抱怨,又似是在找她。一琳洗漱完正要入睡,枕頭那端卻忽地響起母親清醒的話,讓一琳明早約男人再見一面,趕晚上的飛機回家,正好。

“我剛剛給他送過禮物。”一琳說。

“但我要見他。”母親翻了個身,一琳能感覺到母親正望向自己的后背,她卻不敢回頭看。那一覺是向下墜的,一琳卷入夢的泥淖中,每一幀畫面都是男人的模樣,他翻動相冊的姿勢、神態(tài),食指在塑封相片上摩擦,撫過一琳幼時的臉和頭發(fā)。男人也有與自己一般的酒窩,像鉆不盡的漩渦,但看上去,他和女孩分明更像一家人。

三人約在古城邊的咖啡廳見面。章一琳幾乎沒睡,要了杯美式,頭倚在最靠窗的座位。外頭蒲團上坐著穿白族服裝的老奶奶,叫嚷著要給往來的游客扎一元一根的彩色辮子。清晨,整個城市還未褪去夜的酒癮,走在街上的只有買菜的人。

母親分不清美式、拿鐵、卡布奇諾,于是點了一杯橙汁,店員有意將研磨咖啡豆的聲音弄得很響。男人從遠處走來,看見窗邊一琳的臉,分明想閃躲的表情,于是將手上的煙熄掉,踩在腳底,門口的布簾簌簌地傳來風聲。

母親與他談起往事,章一琳背過身去,能瞧見巷子里的老人坐在矮凳上發(fā)呆。忽然,母親提起了父親,還有自己中途夭折的愛情。我本來要嫁給你,對吧?母親聲音忽然響起來,結(jié)果他又向我求婚。

怕是騙你的吧?男人笑著問。母親不應(yīng),接著講,他是做木雕的,胡子怎么也刮不干凈,我爸卻很喜歡他,把他做的觀音木雕都放在臺子上。不要講了,阿珍。男人將頭發(fā)抓亂,又看向一琳,三人各有心事。

我要講,我爸要我挑個本地人,這樣才能嫁回來??晌?,可我結(jié)婚六個月,就生了琳妹。于是他又叫我生,這回偏要生個兒子。

母親說話時,低垂眼看著眼前分層的橙汁。男人眼睛變紅了,卻不愿看她們,一直在搖頭,已經(jīng)等不及要走了。

“都過去的事,說它干嗎呢?”

“你不愿意聽,琳妹總得知道?!?/p>

男人站起身,忍著氣,沉默地向四周打探。一琳這才明白兩人表面在對話,實際對著自己講,她偏像個局外人似的,只希望自己是在看戲,萬萬不要成為當中主角。男人的酒窩隨著呼吸刻意顫抖,他再三向母親道歉,還是推門而去。

“一樣地,”母親無奈地嘆息,“和二十年前比,沒有變過?!?/p>

一琳還沒能接受,那離去的男人原是自己的父親,她甚至連聯(lián)絡(luò)方式都沒有留;離開云南,或許真的再也見不到了。她頓了很久,不愿追出去。母親也倚著,沒力氣睜開眼睛。咖啡廳里漸漸響起人聲,那白族老太太有了生意,一條一條將金線纏進女孩頭發(fā)里,人們在窗外肆無忌憚地笑。

“我沒有準備好。”許久,章一琳這樣說。

“你不一定要認他,但那棟房子是他買的,所以我要留給你?!?/p>

母親開口時,布滿皺紋的眼看向章一琳,那一眼平靜、鎮(zhèn)定,像一個句號將清晨匆匆結(jié)束。章一琳坐到母親旁邊,用一樣的頻率安靜地喘息。母親將手搭在一琳腿上,繼而吃力地撫上她的肩膀,將坐在一側(cè)的一琳摟進懷中。

母親干瘦的肋骨枕著她的頭,脆弱的呼吸一下又一下?lián)舸蛑哪橆a。她的發(fā)間、耳垂,傳來冰涼的知覺。章一琳顫抖著,對母親說她害怕。

“有什么好怕的,你看我,連死都不怕?!币涣阵@訝地看向母親,卻沒有對上母親的目光。

“我這幾天,夢到有人要帶我走,有時候是你爺爺,有時候是不認識的人。真要走了,反而沒什么好怕的?!?/p>

章一琳就這樣在母親懷里,任憑母親撫摸她的頭,她像個嬰兒剛學會哭,將所有的感受都傾瀉出來。她記得,到臺灣的第十個月,捷哥因為工廠出事頻頻與她爭吵,一琳的胎兒查出畸形,不得不流產(chǎn)。她也是這樣枕在捷哥的腿上,干癟而悲苦地哭著,此后她試過幾次,卻再難懷上。捷哥又帶她去看老先生,此時一琳的手心蒼白,指腹生出繭。老先生說她帶了煞氣,怎么也去不掉。

“如果我走了,把我葬在老房子后面,我和你爸在一起?!蹦赣H忽然說道。

章一琳應(yīng)承下來,她知道母親說的老房子,從那以后會屬于她,遺囑會說,公證也會說,完完全全屬于她。

“你要是回來,陪著我就好了。”母親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她裝作沒有聽見。一琳想起那幢海邊的老房子,由石頭砌成的,擋風耐雨,卻極為悶。常常是父親在餐桌上喝酒,她帶弟弟在一旁看電視。有一年冬季刮海風,父親帶她同弟弟躲進小的房間,點燃一盞蠟燭,燭光里有他喝白酒的影子。紅的意識隨火焰搖晃,慢慢爬上父親的耳朵、鬢角、額頭,整個父親變成紅彤彤一片。一琳想起來,不喝酒的時候,父親對她也不賴。

后來父親在工廠里做的木雕畫,被送到德國參加比賽,竟然獲了獎項,一封眾人都看不懂的邀請信寄到家里來,母親從門縫里拾到,轉(zhuǎn)交給父親。

父親向母親借了一大筆錢,便到德國去領(lǐng)獎了,此后兩人再沒見過父親,只聽母親提起父親留在德國了,等掙到足夠的錢,就會回來看他們。一琳還以為自己繼承了父親的木雕天賦,大學時努力修讀藝術(shù)史,期待自己有一天,也用另一種方式,飛出這片海域。

六、送行

一琳是在醫(yī)院外面接到電話的,還是白天,印象中家里的八月本沒有這么冷。

電話那頭是未曾聽過的聲音,極鮮明的粵語口音,女孩悄聲問,你認不認識張姨?

張姨?一琳想了一會,始終沒有想起來,那邊帶著一點哭腔,說道:“我看見她手機里有你的電話,以為你是張姨的朋友?!?/p>

從臺北回來之后,一琳才換上這個電話,她終于想起曾經(jīng)睡在母親鄰床的那位老太太,提到過自己姓張,終生沒有嫁人,有一群姐妹。樂意替一琳照看母親,喝熱水時會提醒她也要喝的張老太,上周過世了。

“我媽媽和張姨在同一家醫(yī)院,住隔壁床。”

“原來是這樣,那祝你媽媽平安?!?/p>

一琳看著眼前潔凈的醫(yī)院,沒有回音。女孩算是明白了,于是說了聲抱歉,兩人互道節(jié)哀,就此道別。

大概是準備好了,母親面對死亡時,除了疼痛,其余都放下了,卻忽然給一琳留下了很多問題。她試著和弟弟一起解決,按母親的遺愿,把她的骨灰遷到老家的山上。按照習俗,兩人手臂上都綁一塊白紗,他們在山下的木屋里住了一晚。

那晚弟弟似乎變回小孩,非常謹慎,疑神疑鬼,一只貓的叫聲都會令他害怕。一琳沒有去哄他,都已經(jīng)成家的人了,還連自己也照顧不好。一琳只叫弟弟安靜一些,她很累。

母親的葬禮上,她去看那些挽聯(lián)和花籃,男人沒有來,他留在了云南的那個雨季,好像再也走不出來,剩下章一琳頻頻地回復親友的節(jié)哀,整個房間像是淹沒在一種巨大的悲聲中,一琳很不喜歡那樣的環(huán)境,像是在反復提醒母親的死亡。

她穿著白色喪服,想自己應(yīng)該不會哭,一直堅持到最后,她將最后一位賓客送出門,回頭看,看到母親黑白的遺像,她覺得那再也不會變化的眼神中,帶有一點肯定。她沉默地、持久地看向母親的眼睛,好想和母親說,其實你也很辛苦,已經(jīng)到了最后一刻。

其中有人問起她和捷哥,丈母娘過身,怎么也不回來看看?一琳只能推說他很忙。

出殯時,她作為大女兒跟在隊伍的最前面,能夠聽見弟弟在身后的腳步聲。天飄下微弱的細雨,把她的視線慢慢變得模糊,后面奏起哀樂,先是很規(guī)律的鼓點,隨后加入喇叭的聲音,前面有人帶頭,喊了一句,天啊。

一琳的眼淚,就這樣流了出來。剛開始還是沉默的哭聲,后面便越來越痛徹,回響在整座林間。弟弟跟著她后面,也放聲哭了出來。

晚上,她和弟弟住在山腳的木屋里,灰霧和夜氣使兩人的呼吸都變得極重。弟弟反復幾次,忍不住問她:“姐,你沒有聽到嗎?野貓一直在叫,明明是夏天?!币涣罩唤兴禳c睡。

弟弟翻身,打開手機的電筒,木板做的墻在光線中慢慢清晰起來。他從褲袋中摸出煙盒,又給一琳遞來一根。一琳伸手打掉,弟弟沉默不語,將煙從地上撿起,在衣服上磨干凈煙頭,點燃了。

“你記不記得,以前媽在的時候,就是像你這樣?!?/p>

一琳不理睬,一揮手,掃去香煙味。

“就是像你這樣啊,這個也不讓我做,那個也不讓我做,只會說睡快點、吃快點?!?/p>

弟弟談起小時候,他和一琳為了爭一雙新的拖鞋,彼此拉扯,最后拖鞋拉斷,兩個人都倒在地上。他記得最后是一琳搶到了那雙拖鞋,在臺風夜還穿出去跑步。

一琳沒有回答,但她記得,大多數(shù)時候,母親是不愿批評她的,一句也沒有;哪怕一句,也會讓她覺得被關(guān)注。她希望成為被母親挑剔、管束的人,而不是半夜回家也沒有人在意、被厭倦的人。

“也許她不知道怎么對你好吧?!币涣栈卮稹?/p>

“她肯定不知道,不然爸也不會走啊?!?/p>

一琳腦子忽然空白起來,她竟不知道弟弟在說誰,她一直以為的父親,其實很早就退場了。

或許是弟弟還小,或許是不在意,他沒有想起,一琳搶到拖鞋后,臺風便洶涌地來了。那是2001年,那時一琳才九歲,弟弟三歲,一琳被風聲嚇倒,急穿著拖鞋跑回家,和父母,還有奶奶,五個人擠在房間里,看東方衛(wèi)視的綜藝節(jié)目,厚重的電視機在眾人的笑聲中吱吱叫,屏幕突然變成雪花點,臺風刮來了。

先是從瓦片的震動開始,屋頂震動,落下沙灰,弟弟被嚇壞了,不顧一切地大哭,闖出門去。父母于是叫一琳也披上衣服,去追弟弟。等他們走得足夠遠,才發(fā)現(xiàn)遠處,所有的房子都在風中搖晃,樹冠全朝東面傾斜,彎成夭折的姿態(tài)。

往上面跑,父親在前面喊。穿著拖鞋,兩根束縛的鞋繩很快斷了,鞋底飛出去。一琳的腳站不穩(wěn),右膝蓋重重地跪在地上。她哭了出來,似乎等了很久,才等到奶奶返身回來找她。

還能走嗎?奶奶問。小小的一琳哭著搖頭,說太疼了。

奶奶握住她的小臂,就要將她拉起來。琳妹,沒辦法,我們一定要往上跑,海浪就要打上來了。

于是每一步都是鉆心的疼痛,一琳落在后面,始終和弟弟、爸爸、媽媽保持著一段無法靠近的距離,最后他們還是消失不見。奶奶帶著她,也跑不動了,她們已經(jīng)到了半路,奶奶跪倒在一家人門前。一琳走上去,敲響那戶人家的門,原是她的同桌阿勇,那時阿勇沒她高。兩人相互看了第一眼,竟哭嚷起來。

“你還記得爸的樣子嗎?”弟弟又問,一琳覺得好煩,她只聽得到那年的風聲。

背靠著風,他們只好將門推開很小的一條縫隙,看見九歲的一琳膝蓋上破了一個大洞。他們將縫拉得大了些,把一琳和奶奶迎進了家,用手電筒一照,才發(fā)現(xiàn)一琳的膝蓋血流不止,可以清晰看見骨頭和肉。

奶奶哭著,用衣角去壓她的傷口,想要將血止住,但血還是滲過衣服冒出來。奶奶索性將上衣脫下,揉成一團,重重壓在傷口上。

終于是不流血了,而奶奶那兩個下垂的胸袋,就這樣赤裸裸地耷拉著。她看見年幼的阿勇抬起頭瞄了一眼,又轉(zhuǎn)過身去。

“那棟房子,媽為什么會留給你呢?明明是我更需要吧。”弟弟的聲音聽起來好遙遠。

在2001年的那場臺風中,一琳和奶奶緊緊抱在一起,她本以為她會死掉,和大家一起。再后來,無論是捷哥把女人帶到家里、把她趕出去,或是赤裸地拿煙燙她的耳垂,她都沒有動過那樣的念頭。膝蓋上的疤,伴隨著雨天的潮濕,用疼痛來警示,她曾在颶風之中找回一條命。

“你在臺灣,你要這個房子干什么呢?”不休的問句,讓她的眼神都聚焦在弟弟就快要燃盡的煙蒂上。

“因為我要搬回來?!?/p>

這一回,一琳清清楚楚地聽見了野貓的叫聲,掠過他們的窗外,尖銳、細弱,仿佛重復這句話。

七、海邊的屋子

隔日,一琳就把行李從弟弟家搬出來,也沒想到這么快,母親的死像一把手術(shù)刀劃破紙面,帶來一條明確的切割;既然撕破了,就不由得不分開。

臨走時弟弟給她微信發(fā)來一張照片,她點開一看,發(fā)現(xiàn)弟弟已經(jīng)幫她把東西打包好,最后一箱,叮囑她早點回來拿。

她特意找了一個弟媳休息、侄女上課的日子,回弟弟家,她發(fā)現(xiàn)門口自己帶的那雙拖鞋也已經(jīng)收進去了,弟媳給她開門,站在門口,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姐,不是我叫你回來的?!?/p>

“沒關(guān)系,反正我也有地方可以住。”

“他就是這樣,我也勸不動。”

“你對他太好了。”

她在弟媳抽抽搭搭的聲音里,檢查了一遍自己的包裹,確定沒有掉東西。弟媳還在說,一琳在心里罵了一句,不愿停下,于是很劇烈地將拉鏈拉起來,露出衣服的一角。

“不要這樣,做個好人什么也撈不著?!币涣湛聪虻芟保瑢γ嫒说哪樎で冃?,這是個除了善良什么都不會的人。一琳覺得無奈之余,又不得不依舊發(fā)出聲凄苦的嘲弄。

一琳抱著行李,上了回鄉(xiāng)的公交車。三十多個站,沿路的景色幾乎沒有變過,只是顛簸少了,從田埂一直開上山坡,最后到達海的對面。這條線路從她小時候就開了,讀書時一周坐一次,為的是回家、返校,這條路上,她靠想象度過了許多時間。

選中一個靠窗的位置,她將頭往后仰,感到一陣睡意,于是闔眼睡了一會兒。她的身旁不斷地換人,光滑的編織袋擦過她的腿,時而聞到濃重的土煙氣息,吞吐、侵擾著她的疲憊。也有小孩,伸手去拉她的行李,一琳迷迷糊糊間護緊了背包,將它壓放在胸前。

車拐了個彎,將她的頭倒向左側(cè),碰到旁人的右肩,她這才驚醒,連忙和那人說對不起。兩人彼此看一眼。是一琳嗎?那女人問。

一琳從那人臉上辨認出初中同學的樣貌,知道是欣欣,她初中的好朋友。實在是糟糕,怎么偏偏在自己沒有梳洗的時候碰見了?注意到一琳放在腳下的包裹,欣欣問一琳要去哪里。

回家看看,一琳回答道。兩人扯起篇來,左右繞圈,不得要點。讀書時欣欣最喜歡跟著一琳,像她的小跟班,學一琳的穿著打扮,也要攢錢買小賣鋪里新進的彩色文具盒。欣欣的父母都是農(nóng)民,知道一琳有個父親在德國,因而極羨慕一琳僑子的身份。一琳為這忠誠的信任而感動,自然不會說自己更羨慕她有父母陪伴在身邊。女孩之間總是會有秘密,不能分享的,只要她們?nèi)匀皇譅渴秩ハ词珠g,收發(fā)作業(yè),友誼就已經(jīng)算是堅固了。

欣欣還是沒什么變化,熱情、天真,歲月沒有給她留下太多的痕跡,除了南方令土地干裂的陽光,都使兩個人臉上冒出斑點。

那是興港村,最近古建筑都翻新了,在做旅游點呢。欣欣手指向遠方,一琳只能看到一眾土色的荒原,農(nóng)村自建的別墅冒出頭來。那一邊。一琳順著欣欣的話看過去,建起了仿古的石頭房子,漆過的玩偶立在庭院,一旁是大王椰,一邊是七葉樹,日式風格和歐洲裝飾混作一團,象征著村委會發(fā)展旅游業(yè)的決心。

“我們的村子,據(jù)說是離臺灣最近的地方,才六十九海里呢?!?/p>

“是嗎?”

“他們還做了一排望遠鏡,投一塊錢,就可以看到那邊。”

欣欣拿出手機,給一琳看望遠鏡底下,縮成一個點的臺灣島。一琳推測那大概是中央山脈,臺灣的背脊,朝天空微微隆起。

“我常常會想,你在那邊過得怎么樣?”

欣欣回憶起一琳回門的那場餐宴,多么盛大,鞭炮聲一直響到陌生人的家里,于是問起現(xiàn)如今在臺灣的生活。一琳實在是不愿欺騙那雙真誠的眼睛,于是說自己在臺灣過得并不好,因為要照顧母親,也不得不辭掉工作,現(xiàn)在靠存款過日子。

“我打算回老家住一陣子。”一琳說。

“這樣我們可以經(jīng)常串門呢?!毙佬佬χ?,語言里聽不出一點寬慰的意思,正是這樣,才讓一琳覺得輕松。

公交車仍舊朝前開,就要觸碰到一琳最熟悉的那段回憶,老井,水溝,迎娶新娘時樂隊吹吹打打,從村子里的主干道踏過,旁邊是無盡的田埂。那時一琳能做的,只是透過房間里那扇狹小的窗戶,看向外面的世界,于小小的腦海中殘余一點歡慶的動靜。

播報到站,一琳想要下車,卻被欣欣拉住。

“這么久沒見了,去我家坐一會?!?/p>

一琳笑著點點頭,又坐下了。兩家不過相距三百米,再往前走,已經(jīng)能看到站臺下候車的姐弟倆,欣欣朝外招手,男孩于是“媽媽”地喊叫起來,才知道小孩是在等欣欣。

一琳吃力地將包裹搬下車,欣欣已經(jīng)抱起男孩,另一只手牽著女兒,帶著一琳往家的方向走。男孩看了一眼,很不好意思地別過頭去,陷進媽媽的發(fā)絲。

“阿力就是比較害羞;姐姐呢,更活潑一點?!?/p>

那被稱作姐姐的女孩吐了吐舌頭。四人緩慢走上坡道,老舊的房屋朝后退,一些幾乎要忘掉的人,又似乎重新從一琳的腦海中生長起來。欣欣告訴她,在校門口賣奶茶的姐姐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和老公一起去日本賣炸雞;文具店的阿伯已經(jīng)過世了,怎么也沒有等到自己的兒子回國;她們從前最討厭的體育委員,去新加坡放高利貸,現(xiàn)在賺了幾百萬回來。她們目光所及,最高的那棟就是他新建的別墅,足足有八層。只是這三百米的路,一琳好像就把人家的命運都聽了一遍,房子立著,人卻不斷在變化,她不由得開始想自己會是什么結(jié)局,在別人的嘴里又是什么樣子呢?

欣欣話語不停,那種啰唆的語氣令人察覺出女孩一下就變老了。一琳,那時候我們都很羨慕你呢,去臺灣,賺外面的錢,寄回來給家人?,F(xiàn)在整個村子,年輕人只剩下我和阿勇。阿勇,你還記得嗎?你以前的同桌啊,他現(xiàn)在留在這里出海,是個很好的人。那年臺風過后,好多出海的人都死了,阿勇的爸也死了。他在替他爸出海。

欣欣停下腳步,用手指道:“到了,那邊矮矮的,就是我家啦?!?/p>

欣欣的家建到四層,算是小康之家的力所能及,卻始終夠不到五樓的門檻,被別的高樓吞沒。一樓是客廳,二樓才是臥室;一琳望向三樓,發(fā)現(xiàn)空空蕩蕩,沒有鋪地磚,甚至連雜物都忘記堆。

欣欣招呼她坐在一樓客廳,兩人再聊了一會,孩子和她熟絡(luò)起來,親昵地喊她一琳阿姨。一琳從前不覺得小孩可愛,但這些孩子,仿佛兩張欣欣的臉,長著欣欣的眼睛和鼻子,小孩身上有種水果糖的甜味,使她一下想起從前的日子。一琳為了逗小孩,使出渾身解數(shù),最后唱起童歌。阿力雖然害羞,卻喜歡抱著她的小臂,一個勁地搖晃,要她再唱一次。

天黑黑

要下雨了

阿公拿鋤頭去挖芋頭

鋤啊鋤

鋤啊鋤

鋤到一條小泥鰍

咿呀嗨喲真有趣

……

阿公要煮咸的

阿嬤要煮淡的

兩人相吵弄破鍋

……

再唱一次,再唱一次,孩子搖著她的手。欣欣在廚房做飯,鏟子刮過鐵鍋的聲音像是在伴奏,辣椒和蒜的辛香從推拉門里傳出,一琳的鼻子發(fā)癢,打了一個噴嚏,淚水自然就流出來了。女孩去捏她的鼻子,阿力在笑,一琳也咧開嘴,很久沒這樣開心地笑過。她忽然也想擁有一個孩子,想將全部的愛放在別人身上,可惜醫(yī)生早和她說過,自己再不可能懷上了。當捷哥不再需要一琳的時候,她真正放棄愛這個念頭。

欣欣的丈夫回來,見到一琳,很客氣地打了聲招呼,便去廚房幫忙把菜端出來。海蠣、魷魚、自家種的通心菜和一大盆的面線糊。小孩伸手去抓,嘴唇沾滿了湯汁。欣欣丈夫是東北人,語氣卻很熱情,兩人經(jīng)人介紹的。他先前做過勞工簽證,去新加坡的工廠灌豬肉腸,干了兩個月,嘴唇都熬紫了,拿到手的錢雖比國內(nèi)翻了一番,卻像拿命換來的,沒什么意思。后來隨中介回來,發(fā)現(xiàn)福建氣候溫和,適合過冬,而欣欣熱鬧,聲調(diào)黏膩,也許更比豬肉腸吸引他。

“剛上夜班,我負責把豬大腸往龍頭灌。”

丈夫?qū)W著那手勢,欣欣一下便臉紅了。

“我越干越得勁,好像能掙一百萬,白天醒來,身上疼得像遭錘了,你知道為啥不?”

“工作強度太大了?”

男人撇嘴,自顧自地說下去?!澳莻€老板,往車間里面灌純氧。”

“純氧啊,我靠,老子和畜生有什么區(qū)別?”

“越來越離譜,不要講了?!毙佬劳腥送肜飱A去一塊魷魚,那青色的胡茬就乖乖張開,用力嚼著,一聲不吭。

吃完飯,男人為孩子們調(diào)出動畫片,欣欣拎著一琳的行李,將她送出門,臨走時和她說,如果一個人住不下去,就來找他們玩。一琳答應(yīng)了。

門在身后吱地關(guān)上了,孩子的笑聲和父親的斥責聲傳出來。一琳沒有回頭,轉(zhuǎn)身往沒有路燈的下坡路走去。

她還記得路。很多時候她就是一個人走回家,如今還多了滿包的行李,足夠她一個人生活上一段時間,但總歸有點空落落的。沿路的橙黃色窗格中,不斷折射交疊的人影。一琳想起那兩個小孩身上糖的香味,抱著自己軟綿綿的觸覺,好像整個秋天都躲進了她懷里睡覺,沒有煩惱。

她誠心為欣欣高興。從小沒有心眼,也不費力的欣欣,找到了一個恰好的歸宿。但一琳做不到,而母親走后,她一直秉持的生活準則,似乎也斷掉了,找不到目標。也是在母親走后,她才明白自己是為了滿足母親的期待,才嫁到臺灣去的。

一琳順著記憶找到了母親留給她的房子。那是一棟很小的平房,臺風過后,用白色馬賽克加固了墻體,反而變得新不新舊不舊的。四周的鄰居早已搬走,比大家都老的房子,沒有亮燈,光禿禿地占著一段暗掉的歲月。這樣也好,沒有人認得她,也不會知道她曾如此熱鬧地離開這里,最后又回來了。

甚至沒有上鎖,綠色的門已經(jīng)生銹。這使她有點心驚,不敢進去,獨自睡在這里的第一晚,還不知道要怎么打發(fā)。她先是一推,怕有流浪漢住在里面,后來覺得也沒必要,畢竟已經(jīng)是自己的家。

一琳用腳一蹬,右邊的門沉悶地一響,徹底打開,她走進這棟十五年沒人住的房子——滿目野草。

原本是空蕩的庭院,她記得,她和弟弟能夠在這方泥地上打羽毛球。不知哪來的草籽落在地上,野蠻地填滿了空地。風吹來,有尿騷味,草葉變得蓬松,左右搖擺。

柴房、廁所都在,而屋檐下燕子白白筑好的屋巢,都再不見影蹤,隔壁屋舍的枯枝掉落在地。

原來被臺風吹遍,那夜過后,許多東西都會消失。

八、花盆里的信

往日在臺北,她放了晚班,還會去大安區(qū)的小酒吧,和朋友喝上一杯,那邊有Livehouse,營業(yè)到兩點的咖啡廳,牛頭和空的玻璃酒瓶掛滿墻壁,她曾經(jīng)想象那日子如春風,被吹拂得鮮麗,足以將她身上每一寸肌膚,都換成新的土地。直到她喝酒開始胃部泛酸,酒吧里坐著更年輕的女孩子,衣服既露上面也露下面,她才覺得這樣的生活好沒有意思,看起來很自由,但并不知道在自由什么,只是每晚抱著酒杯,一個個空瓶地等待意識徹底模糊的瞬間。從酒吧離開,隨著人們走回去的,總是地上的酒和嘔吐物的味道。

整座村子醒得很早,睡得很早,夜里蛙鳴,白天狗叫,一琳按照村子里的作息,生活簡單而有秩序。

八月底的夏末,沿海的氣候溫和,到了晚上不時會翻起涼風。天黑之后,一琳都待在家里,房子不大,住過十多年,倒也功能齊全:一間昏暗的廁所,濕答答的廚房朝東,兩間房堆得滿滿當當,堆滿千禧年前的,被淘汰的垃圾和記憶。打掃是她每天做的唯一一件事,擦掉柜子里外的灰,丟掉蟲蛀的大米,如果可以,她還想把廚房里那沾滿油污的洗水池丟掉,只可惜太重,她一個人搬不了。

她從網(wǎng)上買了不少裝飾品,防水貼紙、仿金的水龍頭,還有些假的盆栽,花了兩千塊錢??爝f慢悠悠地到達她家門口,騎著自行車的年輕人笑著說整個村子只送她一家人。她還買了新的馬桶,再不用過那種過時的生活,房子慢慢新起來,算下來,她還剩一萬塊錢。

院子里的野草,一截截地被剪短,終于露出了裸露的地皮。欣欣給她送了幾條番薯葉根,一琳隨意種在旁邊的土壤上,過幾日竟然稀稀落落地活了下來,在地上爬行。沒過半月,一琳便吃上了新鮮的菜苗。

她由此得到鼓勵,開始修剪屋外的野枝,還有一盆母親養(yǎng)的竹子。她記得是鄰居送的,因為沒人澆水,早已枯萎了,陶盆卻很重,占據(jù)許多位置。一琳蹲在地上,試著將盆底挪動,陶盆卻是輕輕打了一個轉(zhuǎn),仍然留在原地。她又試著朝前推,推到布滿青苔的地板上。

于是花盆一下滑到底,碰到墻壁,猛地碎成幾塊。一琳嘆了一口氣,拿起掃帚,想去清理土堆。掃著掃著,她碰到了一個鐵盒,是兒時吃餅干剩下的卡通鐵盒,上面有幾道劃痕。一琳試著打開,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堆錢,母親和那個男人的合照,以及三張泛黃的信紙。她翻開來,認出是父親的筆跡。信連在一起,寫出父親初到德國的前三個月,他說:“錢不夠,再寄一點?!薄拔掖蛩愫谙聛?,你幫我湊齊,還差一萬。”“我換地址了,如果有錢,寄到這里,照顧好兒子?!?/p>

大概連母親都已忘記,自己還在花盆里藏過這樣的盒子。原來,是父親拋棄了他們。母親仍舊保留著他在德國獲獎、就此黑下來的承諾,或許是為了說服別人,后來,母親帶著他們搬出了這個房子,再也沒有留戀。

晚上睡覺時,一琳看著眼前的那堵墻,覺得上面有紅色的字影游動,字字關(guān)于錢。當晚她做了一個噩夢,夢見這面墻塌了,她被磚壓在地上,絲毫動彈不得。

一琳想了兩天,決心把中央的墻打通,使兩個房間變成一個房間,她一個人住,一個房間便夠了。

她很快聯(lián)系到了一個裝修隊,工頭帶來兩個男人,先查看墻面的狀況,確定不是承重墻后,很快列好了打墻的方案,要一琳把房間里的東西先清出去。一琳說東西壞了也不要緊,他們于是蓋了塊布,打算從中間開始打,碎掉的墻需要額外收取費用,整體算下來工程需要五天,一共兩千塊。

一琳的一部分生活,是隨著墻一起被搗碎的。簽完報價單,與工頭約好第二天開工,當晚她便用剩下的一部分錢,買了一張飛往臺北的機票。

落地松山機場后,她回到自己在忠孝東路的出租屋。從捷哥的房子里搬出來后,她就自己租下這間房,只是偶爾等捷哥打電話來說要她,再回捷哥在北投的公寓。她不喜歡這個小房間,外面是一個空蕩、防盜門隨時會松動的陽臺。晚上會有重型機車駛過的追趕聲。空調(diào)是老式的,合租的舍友是臺灣本地人,總是嫌她早上起床做飯?zhí)?,還會偷拿她放在冰箱里的芋泥蛋糕。

一琳和房東商量退租的事情,房東并不愿意,執(zhí)意要按照租期來,但聽說她母親死后,也就退讓地,說要扣掉押金的一半,又趕霉運似的催她趕快搬走。于是一琳又將房間整理了一遍,丟了一些從淘寶轉(zhuǎn)運過來的衣服,那些衣服讓她想起被清理的地板,漂白劑和消毒液的氣味,如今她再也不用做這些事情了。臺北像一個貝殼,把所有的東西吞吐干凈。她忽然感謝母親留下自己的房子,讓她有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空間。

她將自己在大安銀行存的所有錢悉數(shù)取了出來,湊個整有五十萬臺幣,將近十一萬人民幣,是她唯一的積蓄。這五年來酒店的工資,她都全部寄到家里,剩下的大多是捷哥的錢,她一邊忍受捷哥的暴力,一邊靠捷哥豢養(yǎng)她的生活。按家人的標準,捷哥或許真的讓她在臺北過上了“不錯”的生活,只要挨得住痛,再也不必為錢發(fā)愁;繼續(xù)挨一年,也就要拿到身份證了。

一琳和捷哥約在青田街的一家面館,捷哥第一句話便問她,為什么不早點回來?吃牛肉面的時候,捷哥將眼鏡摘下來,他渾圓的臉上會留下兩道眼鏡的印痕。捷哥趴在她身上搖動時,一琳常會盯著他臉上的印痕出神,一時看著像蛇,一時又像蟲。

捷哥吃面吃得滿頭大汗,眼神亮亮的,聽到一琳說自己母親死時,捷哥把頭一低,放下筷子,雙手合十,做了一個祈禱的表情。

捷哥開始回憶起她的母親,每次去她家,一琳的母親都會給他做炸豬排,配九層塔。送她來臺北的那天,還穿了一條紅色的裙子,其實她現(xiàn)在生活得也不錯,大概算讓母親放心。

別說了,一琳打斷他??匆娨涣彰鎺C色,捷哥又換上無所謂的笑容。為什么不能說?你已經(jīng)拿到你媽最想要的東西啊。

我這次回來,想和你離婚。一琳望向他的眼睛。離婚,你有沒有搞錯?要不是我和你結(jié)婚,你憑什么申請臺灣身份證,憑什么在忠孝東路的五星酒店刷馬桶?現(xiàn)在時間還沒有滿六年,你要和我離婚,最后什么都撈不到。我知道了,你想要錢是不是?你要我永遠養(yǎng)你,這些年是有少給過你一分錢嗎?

店內(nèi)坐滿吃面的人,人聲鼎沸,蓋住了捷哥的說話聲,他談起臺灣離婚要付高昂的贍養(yǎng)費,一琳除了要錢,什么也不會,可他就是被她旺到破產(chǎn)。白霧的熱氣從中央廚房蔓延開來,紅色的價格牌掛在墻上,身穿黃肚兜的服務(wù)員,端著面碗從他們中央穿行而過。四角圓凳冰涼,一琳坐在上面,總是感覺不舒服,不時挪動屁股。她聽著捷哥噼里啪啦地罵自己,卻又聽不清,好像飄來沉重的驚嘆號,紛紛砸在她臉上。一琳的離開令捷哥難堪,他仿佛看見那些原本死氣沉沉的天使玩偶一時活了起來,紛紛飛出那扇破產(chǎn)的工廠大門。

一琳于是將袖子拉到肩膀,卷起褲腿,站上桌面。她的動作惹來不少驚呼,服務(wù)員立馬將餐盤放下,擔心出什么事情,想要拉住她。

此刻的一琳,如同被一根銀鉤吊著、掛在玻璃窗前的肉,供路過菜場的人挑剔。她站著的身體上面爬滿針孔和煙頭的印記,還有她在那個臺風夜留下的,膝蓋上碗口大的疤痕。

“我問你,離不離?”捷哥抬頭看她,瞬間被她嚇到,冒出了擔憂的表情,一把將她拉下來,連忙說可以,干,瘋女人。

一琳從地上爬起來,拉了拉衣服,背起包包就出門了。沿路的行人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淚痕,有人躲開,也有陌生人遞來紙巾。一個阿嬤拄著拐杖,顫顫地,從挽著的布袋里掏出一張紙巾,問她怎么了。

一琳抱住那個老人,那雙樹枝般干枯的手于是輕輕攀上她的后背,輕撫一琳凸起的脊梁;聽說一琳終于離婚了,對她道了恭喜,又講了幾句祝福的話,目送她朝日落的方向走去。

臺北真的很小,什么事情都會碰到,什么人都會有,但還是會有無條件的善意,撫去她無言的悲傷,這是一琳曾經(jīng)喜歡這里的原因,但離開后,她不會再想念這里的生活。

和捷哥約好辦公證的時間,她把鑰匙放在出租屋,就坐捷運去機場。一琳在臺北有幾個交好的朋友,直到在臺北的最后一天,要走了,一琳誰也沒有聯(lián)系。大家都是漂洋過海來結(jié)婚的,為了一張身份證各有掙扎?;蛟S聽聞一琳離婚了,大家不知是要恭喜她,還是替她傷悲。

坐在飛機上,還未起飛,隔著窗口看,外面有幾個安保人員,在沖著飛機拜拜。她滿身輕松,也同他們揮揮手。

回到家,墻已經(jīng)被拆除了,留下一個蛀牙般的邊緣凹坑。

大概是沒有見過一琳這么放心的客人,裝修隊把東西清理得很整齊。物品都蒙上白布,阻隔灰塵,這使一琳回想起帶著病痛離去的母親。明明只有一個月,但她好像已經(jīng)歷過許多事情。

弟弟不再和她聯(lián)系。通過微信,她能看見弟媳偶爾會帶侄女去附近的游樂園玩,侄女手上已經(jīng)不再握著天使玩偶,而有許多新玩具。時間真要翻起頁來,其實特別快。

九、討海的人

汽笛是從海面拉近的,一艘船正從遠方駛來,日光普照,碼頭站滿等候的人。

終于等到休漁期,船員們將滿載的船艙卸盡了,輕輕松松地回到鄉(xiāng)里來。他們是討海的人,半年在海上捕魚的生活,使他們幾乎忘記了土地的感覺,有時連家也想不起,生活中只有板房里潮濕的地板。

甲板放下,他們像魚紛紛跳到地面,有的小孩沖上前,抱住父親的腿。

阿勇的母親試著往人群中喊,聲音于是一遍遍傳下去,此起彼伏的“阿勇”響起。人群仿佛水流一樣分開。男孩胡茬剛剛剃干凈,已經(jīng)被曬成太陽的模樣,頭上還有汗滴,朝呼喊的這頭走過來。

船員歸來是村里的大日子,一琳不知,她在專心研究自己的房間。打通墻后,一琳擁有了一個很大的臥室,以及四面光禿禿的墻,視野寬闊,日子的緊逼一下被疏散了。網(wǎng)上訂了兩桶乳膠漆,一琳按照說明書,決定自己刷墻,她學著用舊報紙做成帽子,蓋在頭上,舉著滾筒一遍遍地刷過她小時候亂畫的墻面。她看見有自己畫的,穿著公主裙的小女孩,那時她還向往愛情;有理想中絨毛很長的棕色玩偶熊,她還寫過“明天會更好”,在旁邊仔細地畫上一朵花。

隔著口罩,她聞見刺鼻的油漆味,一片片覆蓋著她童年時代的心愿,化作沒有痕跡的墻面。但一琳知道,這不是抹去,而是畫出一片新的空白,提供給未來的無限可能。

她越畫越起勁,像完成一幅名畫那樣,將這個空蕩的房間一點點填成白色。

欣欣說阿勇討海半年終于回來了,回村子休息半個月,要邀三個人一起吃飯。欣欣最終選中了鎮(zhèn)上中心小學旁、開了三十多年的蝸牛咖啡廳。讀書時,他們每周的零花錢只有五塊,沒有錢和勇氣走進這樣的店。老板是一對年邁的老夫婦,店里的裝飾品不少都是老板女兒從國外二手集市淘回來的,旋轉(zhuǎn)電話機,達利的時鐘畫,斷弦的尤克里里,紅綠藍三色的面板中央,畫有長發(fā)的尼爾·楊。

老式電視機、舊輪胎、荒涼的鐵鏈吊燈,裝點出上世紀的風情,三人走進去,仿佛到了另一個歷史時空,而布沙發(fā)的革料已經(jīng)腐爛了,一片片凋落。沒來得及用塑料膜蓋住的木椅,顯出蟲蛀的痕跡。燈光是棕黑色的,老板躲進后廚。他們掀開簾子,發(fā)現(xiàn)是一間悶熱的包廂??Х葟d旁邊是小學的商業(yè)街,賣冰飯和福鼎肉片,喇叭的叫賣將咖啡廳里的音樂聲割開一道裂口。

年代的錯位,醞釀出一種荒誕感,使他們覺得自己好像在這里,又不在這里。

一琳快要認不出阿勇了,他長得不高,但四肢鼓鼓的,方形下頜刻畫他的穩(wěn)重,似乎將海洋給予的所有考驗都經(jīng)受住了,風雕刻了他每一寸骨骼。阿勇坐在她對面,聞起來像海水,像魚,偶爾像鹽粒;和一琳碰上目光時,又會羞澀地躲閃開去。笑起來時,阿勇兩頰陷進去的酒窩提醒一琳,這就是當時坐在自己身邊的小男孩,

他們在咖啡廳里點了兩份排骨飯和青椒牛柳蓋飯,沒有人養(yǎng)成喝咖啡的習慣。除卻荒誕的裝潢,這里還是他們熟悉的味道,走也走不掉的。

三人聊起高中生活,高中畢業(yè)后,阿勇在家待了兩年,而后隨著父親的船隊出海;一琳大學畢業(yè)后,一直跟著捷哥;反而是最不愛讀書的欣欣,按照父母的期待,讀完了研究生,畢業(yè)后考回家鄉(xiāng)的村委會。往日最和善的語文老師,得了貧血癥,每個月要自己跑到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吊水。欣欣帶孩子去看病時,見過她幾次。語文老師老得很快,呆呆地坐在鐵椅子上,看著那一方小小的醫(yī)院木門。

一琳和阿勇都有意避開自己現(xiàn)在的日子,只談過去。過去攜帶著遺忘的本能,可以被美化,可以悼念。欣欣卻是充滿朝氣的,她對現(xiàn)在有種簡單的認知,舊房改造,拆遷,被敲裂的碎石會給她帶來新希望,她覺得重建后一定是好的,自然替換是一種生長規(guī)律。一琳卻覺得,很多東西拆掉了便拆掉了,代表著不合時宜,再也回不來了。

欣欣提到自己最近的工作,是幫村里組織送王船的活動。燒王船是閩南特有的祭祀活動,為海上和村人祈福,每隔四年才有一次。一琳記得最盛大的是小學二年級時,兩岸“小三通”剛剛開放,不少臺灣人返鄉(xiāng)祭祖,村里造了一艘比籃球場更大的杉木船,火燒了一整夜,以至家家戶戶睡前都能聞到煙味。今年活動正好安排在阿勇出海后的一個月,村里提前準備許久,欣欣還請來市里有名的手藝人,設(shè)計出一個極奢侈的船頭,繪滿彩漆。

只是聽到出海,阿勇的情緒便變得低落,一琳察覺到,便將話題引到自己身上,向欣欣請教。欣欣熱度不減,很快將興趣轉(zhuǎn)到刷墻和裝修上,阿勇不說話,一琳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別擔心,今年一定是個平安年。

這一頓飯,一琳只記住了黑椒調(diào)料包的味道,極咸,令人覺得渴。欣欣騎電動車回家,三人在門口揮別。一琳不知道,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阿勇走了一半,又折回去,一直看著她的背后,影子拖在地上那么瘦。他在咖啡廳門口呆呆地站了一會,直至影子轉(zhuǎn)彎、消失不見。

花了三天,一琳才涂滿了墻的兩面。厚重的白色時常會闖進她的夢境,一口泉眼一樣,源源不斷地涌出水花,醒來咽喉疼痛,想是油漆的刺激。長期在酒店做清潔,俯身、駝背造成的職業(yè)病又出來了,一琳的胳膊因此變得很僵,后頸酸痛,時常感到一陣針刺般的麻木。她于是給自己放了兩天假,不做飯,外食,傍晚去海邊走走。

九月是海鷗的時節(jié),一琳走到村子外邊的礁石小島上,果然看到成群的白色海鷗在海面盤旋,像酒店潔白的毛巾,甩開,扯平,漂浮。海鷗只剩頭頂一點黑色,不時上下,在水面掠過幾點波瀾。走著走著,她發(fā)現(xiàn)了欣欣說的三座錫色望遠鏡,正立在島中央的一座小亭子,像候鳥一樣,昂著頭,驕傲地看著對岸。

一琳投下硬幣,清脆的聲音,暗示她是難得的游客。一格格調(diào)整,對焦,那片土地在視野中央清晰起來。剛開始只能看到山脈,眼前一片綠色,再往下壓,左邊有黑色的暗礁,海邊的房子被涂作彩色,而后是無盡的海浪,往她的心里倒灌苦澀的海水。眼前忽然一黑,望遠鏡關(guān)閉了。

鐵色的柱體上,貼著一條標語:“距離臺灣六十九海里?!边@計量單位近得親人,但正是因為近,才始終保持著距離。她想到母親,在云南的時候,好幾次,她都能瞥見母親隔著一段距離,認真地看向她。

十、送王船

回家的時候,她看見門口有人在等,大概因為敲了幾次門卻不開,那人顯得有些困惑,不時往門縫內(nèi)探望。

阿勇,一琳喊了一聲。他轉(zhuǎn)過身,手里還提著兩條魚,似乎是剛從海里撈出來,盡管被草繩捏著,還在盡力撲騰,亮著水的銀光。

“聽說你在裝修,我想可能需要人幫忙?!卑⒂露读硕妒稚系聂~,頗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一琳請他進去,魚被放進臉盆里,隨即游起來,一半斑白的墻面似乎也露出了笑臉。

阿勇給自己也做了頂帽子,搶過一琳手上的滾筒,從另一片空白開始。一琳靠在房子里唯一的、未被蟲蝕的木椅,看著阿勇的手自如地,像魚一般游來游去??恐恐?,一琳睡著了,醒來墻面已經(jīng)刷好了一半,比自己刷的更平滑。明明自己也能做的事情,卻因為多了一個人幫忙,反而凸顯自己的疲憊、勞苦。這種感受復雜,藏在陪伴里,卻又說不清,

他們的晚飯便是兩條魚,一條燉湯,一條切成塊,香煎后紅燒,雖沒有姜片,魚卻一點也不腥,阿勇吃了幾口,便停下筷子。

“不好吃嗎?”

“不是,在海上吃太多了?!彼谑怯帜闷鹂曜樱羝渲械南悴藖沓?。

“這是什么魚?”

“鯧魚,紅燒做法最好?!?/p>

一琳一邊問,阿勇一邊答,說起他在海上夜釣,經(jīng)常有小卷,石斑是上好的收獲,烏魚則不常見,要看季節(jié)。運氣差的話,只能勾上一堆鹿角菜。

見一琳不說話,阿勇像意識到了什么,側(cè)著頭看她。

“不講了,我的生活太無聊了?!?/p>

“不會?!币涣斩⒅J真地回答,“比我好多了?!?/p>

一琳于是聽見了不同的海,他們?nèi)绾巫分_風眼跑、差一點就要喪命的經(jīng)歷,算起來也有三次。風暴中央原是黑色和金色交雜,連風都有形狀,將導航旗吹成一個半圓的三角。下到南邊的海域,男人通常會在當?shù)氐拇a頭休息幾晚,吃吃喝喝,但他們船長很嚴格,定了一項規(guī)矩,酒瓶子不能丟進船里。倘若玻璃瓶碎,對出海的人來說,是極大的禁忌。

“有沒有碰過女人呢?”阿勇想了一下,很鄭重地點了點頭,語氣認真,只有那一次。

大家?guī)ィ總€人都找了,他不得不要,不然會被笑話,阿勇還想講,似在告解,一琳卻擺擺手,她不想聽這么多細節(jié)。

阿勇休息的十天,幾乎每日都來到一琳家中,幫她刷墻、整理房間。屋子眼見著充滿,生出毛茸茸的生活細節(jié)。阿勇粗枝大葉,卻每次都為她帶來新鮮的海味,或是自家曬的貽貝干,似乎想要長長久久地留在這里吃飯。一琳雖然有感激,但只為阿勇的熱情添了一雙實木筷子,和自己的筷子分開放在置物架上。她想阿勇遲早是會走的,兩個人吃頓飯,再說些什么,便足夠了。

十月輪到告別。一琳知道阿勇明天就要乘船離開,于是準備了兩瓶高粱酒,上街買了一點鹵味,更鄭重地畫了一個妝,盡管鏡子是舊的,還是能照出她褪去的一點點明亮。

他們將桌子撐開,兩瓣合在一起,坐在庭院里,落日染紅了一琳的左臉。阿勇顯然發(fā)現(xiàn)了她的熱情,喝下兩杯后,話也開始變多了,他談起明天要出海,去很遠的地方。他從第一次出海談起,講站到甲板上,其實他的腿在發(fā)顫,總覺得平靜的海面下是漩渦。說到后面生出點悲傷,阿勇講每次出海都很怕死,他爸爸就是出海死的;一個人死倒是沒有什么,但他心里忽然有了掛念,又沒有那么想去死了。

一琳伸手,輕輕撫摸他的臉、耳朵、脖子,她很理解那種在死亡邊緣徘徊的念頭,只要一個浪打來便會升起,又覆滅。

你會好好活著的,一琳說,今年不是有燒王船嗎?會保佑你們的。她的臉在漸漸變黑的光線里發(fā)亮,光澤逐漸籠罩整個人。阿勇看她,好像在看一尊雕像,他不得不鼓起勇氣,用精干的手臂,一把將她摟進懷里。阿勇的呼吸重得就要接不住,她往后退,阿勇走上前,用手解她衣服的扣子,混合鹽和沙粒的氣味,讓她感到一絲危險,又不可抗拒,終于在后退第三次的時候,她倒在阿勇懷里,幾乎是很沮喪地,隨著阿勇陷在床上。

他湊近一琳的耳邊,濃稠的酒氣忽地讓她想起捷哥。

我們在海邊建一棟房子,我家里還有地,阿媽只打算給我,還有走道那二十米也算我家的,不然你平時搭個棚子、賣個菜也好。阿勇一句接一句,像孩子剛剛睡醒,向母親復述自己的夢境。章一琳沒有打斷他,她躺在自己的床上,感受著余震無盡的疲憊。阿勇沒有注意她的失落,依舊在規(guī)劃二人的生活。

我們生個小孩,好不好?阿勇?lián)u醒她,要她睜開眼睛,看看自己。阿勇的眼睛里是有光的,看她的神色,好像在打量一條剛剛被捕撈的魚。一琳被他從大海里撈了上來,渾身濕漉漉的,房間里有她和他的汗味,隔夜的飯菜,墻的縫隙散發(fā)出的油漆味。

等我出?;貋恚覀兩鷤€小孩,好不好?阿勇又問她一遍,這次勢必要聽到她的回答。阿勇不知道,章一琳沒有選擇,她只能苦笑著點了點頭,眼頭蓄著眼淚。他以為那是喜悅,于是再次將她抱緊,幾乎用鐵棍似的力度纏住章一琳的身體。她一下又一下,做沉重的呼吸,像甲板上奄奄一息的魚。

大概是在午夜,阿勇離開,一琳能聽出他特意放緩的步調(diào),關(guān)門的瞬間涌入一股夜的潮氣。這一晚,兩人其實都沒睡著,一琳摟緊被子,她承諾阿勇要送他出海,卻一直等到太陽升起也不愿起。她的電話不停地響,索性關(guān)機。她在床上躺至日落,身上還留有阿勇的氣味,她本想洗個澡,還是作罷,就著餐桌上剩的冷飯,一口一口,數(shù)著時間。

直至晚上,她才敢打開手機,因為知道阿勇已經(jīng)離開。他給一琳撥來好幾個電話,沒有接通,又表示自己很喜歡她,再給她發(fā)沉重而炙熱的告白,希望章一琳等他回來。最后一條六十秒的語音里,終于響起遠行的汽笛。章一琳把手機一關(guān),嘆了口氣。

阿勇走后,只有海記得,十一月為了送王船,儀式在下午五時開始,村長發(fā)表講話,有電視臺的車來采訪。欣欣坐在主席臺上,熨得整齊的襯衫,耳環(huán)和絲巾都穿戴好,原本白皙的圓臉因激動而飄出兩片紅暈。看見臺下的一琳,欣欣忍不住在人看不見的地方,用力朝她揮手。

王船早已停在祠堂前,杉木做的船體,畫上年畫似的祥云和神獸,船邊等分插著許多彩紙扎成的人形,四色旗幟豎在船身的四個方位,艙內(nèi)堆滿金紙元寶。年關(guān)將近,一串紅燈籠沿著桅桿,像是爬上了云。做完請神儀式,村長在船前點燃火盆,有家人在外出海的,排成一條蜿蜒的隊伍,等著祈禱上香。

一琳站進人潮里,不知怎的就排到隊伍最前面,穿著紅色綢衣的阿姨把香放在她的手心,溫和地對一琳說了一句,回來啦。

這三個字,像音樂的尾音遲遲留在一琳耳旁,那么輕巧,又充滿憐愛,一琳心底升騰起久違的感受。對啊,她用鄉(xiāng)音答著,原本緊閉的雙唇才松弛下來。回來之后,要去哪呢?一琳又沒有目的地。她只得替阿勇許了一個愿望,希望他在海上平安。

男人們穿著紅黃兩色,嘿的一聲將王船抬起,于村子繞行。巷道開始擁擠,響起男人的唱和與敲鑼的聲音,原本蒼老的土屋仿佛醒過來,那些剝落的窗格、閉鎖的門戶里,紛紛探出好奇的腦袋,彩紙飛揚,降落在潮濕的泥土地。

船行一周,回到海邊,潮正要漲到最高點。落日以極快的速度下墜,夜色彌漫開來,而每個人臉上都燃著金光。男人們往船上澆煤油和白酒,黏稠的液體慢慢滲入,船被猛力一推,慢慢離岸,海洋也泛出酒意。

最熱的時刻,他們點燃柴禾,高高地舉向天空。領(lǐng)頭者一聲令喝,一琳的眼前焰火連成一片,紛紛的火棍被扔到船上,火舌順風而起,卷過雕花、金紙、人偶,很快燒到了燈籠頂端,將整座船包裹,好似金鳥掠過,成為海上最輝煌的一點。

他們同時感受著喜悅和灼熱,被火光燃成紅色的天空砰地炸開許多種白色紫色綠色金色的煙花,于煙霧中變化形狀。不斷模糊的邊緣讓她暈眩,一琳往后退了一步,她感覺自己正一點點被燃燒,變成氣霧,不斷地壯大,融入這天地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