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4年第5期 | 李元勝:蝶翅上的雙河谷(節(jié)選)
李元勝,詩人、作家、生態(tài)攝影師、博物旅行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重慶文學院專業(yè)作家,重慶市作協(xié)副主席,中國作協(xié)詩歌委員會委員。已出版《李元勝詩選》和長篇小說《城市玩笑》,曾獲魯迅文學獎、詩刊年度詩人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陳子昂年度詩人獎?,F(xiàn)居重慶。
一
艷陽高照的春日,剛下車的我,正準備朝雙河客棧的前臺走去,眼前一花,原來是一只蝴蝶在正前方來回快速穿行,現(xiàn)出了翅膀正面的一對藍色月形光斑。
“藍斑麗眼蝶!”我不禁脫口出聲。把包往路邊一扔,就手忙腳亂地掏相機,這個過程中,眼睛緊盯著這只漂亮的眼蝶。
它一定把客棧當成了某個山谷,卻又找不到谷里應該有的灌木和溪流,這陌生的狀況讓它有點慌亂甚至暴躁。深嵌在黔北谷地的雙河客棧,一直在經(jīng)受著各路蝴蝶的抱怨或歡呼,有蝴蝶被困在廳內左沖右突,也有蝴蝶幸福地享受著走廊下的美味。
倒懸在屋檐下,像一片深色樹葉,它在我的取景框里一動不動,仿佛在判斷這個山谷的價值,然后很突然地一閃就不見了。
抬起頭,眼前空空如也。對于在十二背后首次出現(xiàn)的蝴蝶,我不打算輕易放棄,退后一步左顧右盼,在天空中急速搜索。果然,在建筑左側看到它身影閃過。
回它自己的山谷去了?我有了判斷,提步就朝左邊的路口走去。
一年前的秋天,剛開始在雙河客棧尋蝶的我,就有了重要發(fā)現(xiàn),在客棧A區(qū)一側有個幽深的山谷,這里以前是村里的放牛小道,村民遷到新村后,這條路被荒廢了。小心上行,約有二百米處,有小堤壩蓄水,想起是消防用的水池。抽水房圍墻有門,只好沿著水溝勉強上行,前面的路荒草比人高,只好折返。蓄水處的生境極好,上有瀑布垂落,四周喬木灌木掩映,鳥聲清幽,應該是蝴蝶喜歡的地方。
由于人跡罕至,這個小山谷保留著很多原生物種,我記錄到十多種野花,在九月已屬難得。其中的白花敗醬,還算蜜源植物,吸引來了不少昆蟲。
當時,我看見白花敗醬上面,有幾對交配著的姬蜂虻在起起落落,這算是秋天最溫馨的場面吧,興沖沖地大步走過去,差點踩到了路上的翠蛺蝶。它驚起來后,飛到了山崖上的灌木上。我懊惱地看了一陣,想湊近去看清楚它的具體種類,就在此時,一只有點殘破的金裳鳳蝶,又從我身邊的懸鉤子藤條上懶洋洋地起飛了。我就這樣一次錯過了兩只蝴蝶!特別是后者,后來多次目睹,卻沒有能如此靠近的機會。
果然,十分鐘后,我就在小道旁懸崖上的蕨類植物上,找到了這只藍斑麗眼蝶。這是它熟悉的環(huán)境,時而起起落落,時而在一羽蕨葉的最高處俯視下方,怡然自得,好不愜意。
觀賞一陣,意猶未盡,干脆轉身繼續(xù)往山谷深處走,反正行李有客棧的人照顧,不用擔心。
和眼蝶比起來,蛺蝶似乎更喜歡這個山谷,我陸續(xù)看見不少老友:玉杵帶蛺蝶三只,前翅正面中室有白紋,形似古人搗藥的玉杵,因而得名;娑環(huán)蛺蝶一只,仍然是靈活地動個不停,不好拍攝;殘鍔線蛺蝶一只,很殘,不知是新羽化的遇了難還是越冬幸存老蝶……正興致勃勃地逐個點名,我突然身形一頓,連呼吸也屏住了——前方的道路上,一群蝴蝶正在春陽下群聚于一攤水漬,如鮮花怒放。
仔細看罷,感覺是環(huán)蛺蝶,斑紋很陌生,隱隱想起了此區(qū)域有記錄我卻從未見過的朝鮮環(huán)蛺蝶。我慢慢蹲下來,遠遠拍了一張,再放大查看,確認正是此貨,不禁大喜。從金佛山到寬闊水,尋找了多年,原來卻是在四月下旬出來的。
這個小山谷非常神奇,不到三百米,我在雙河景區(qū)的崇山峻嶺發(fā)現(xiàn)的百余種蝴蝶中,卻有二十多種是在此山谷發(fā)現(xiàn)的。而且,其中又有五六種,僅在此處發(fā)現(xiàn)。
另外一個特點是,由于山谷空間相對小些,有些敏感的蝴蝶更容易拍到。其他地方,比如傲白蛺蝶、蛇神黛眼蝶之類,只會給你一瞥的機會,而在這里,它們騰挪輾轉,始終距你不遠。
為了看清楚小山谷的縱深,我曾在A區(qū)客棧的各個可能的建筑高處遠眺,發(fā)現(xiàn)它的上游層層疊疊,連綿不絕,果然背景深厚。山谷、溪流、小道甚至鄉(xiāng)間公路,都可能是蝴蝶巡飛的線路,我們稱之為蝶道。
雙河客棧及周邊,有十余條蝶道,而小山谷則是一條高價值蝶道的出口,得天獨厚,無與倫比,是上天獎勵給客棧及客人們的獨特禮物。
二
下雨的時候,我們干什么?
聽雨。喝茶??磳γ嫔缴系陌胪该黛F氣像巨大的簾子滑下來,又扯過我們頭頂。
當然,也有例外。有一天,被小雨趕回客房的我和昆蟲學家張巍巍,站在門前聊天,聊這一個多月來整個西南的連續(xù)雨天。
我的目光無意識地掠過門前一棵檸檬樹時,發(fā)現(xiàn)濃密的枝葉深處,樹干上有什么極為微弱地抖了一下,心里不禁一動。這算是個職業(yè)的敏感吧,我能分辨出風雨中的自然抖動和一個生命主動抖動的區(qū)別。我把依慣性移開的目光迅速拉回來,死盯著那個方向,然后,一切恢復了平靜,什么也沒有。我不甘心地走出屋檐,把頭伸進了檸檬樹的枝葉,就像是奇跡,我發(fā)現(xiàn),我的額頭差點碰到了一只枯葉蝶——它正在樹干上悠閑吸食樹的分泌物。這家伙真聰明啊,居然找到了這個既能躲雨又有食物的地方。
我無聲無息地退回房間,拿上相機就回到枝葉中。
你干啥?張巍巍困惑地問,但是多年同在野外考察的默契迅速讓他反應過來了?!疤炷?,這你都能看到。”湊了過來,打量了一下,他比我還高興,能這么方便地觀察和拍攝枯葉蛺蝶,也只能是雙河谷了。
枯葉蛺蝶是大眾偏愛的明星蝶,它翅膀反面的擬態(tài)到了一個極為夸張的程度:整體形似枯葉,仔細看,葉脈分明,還帶著似乎蟲啃過的傷痕。
這種分布廣泛的蛺蝶,密度并不太大,夏季在重慶境內,我也只在金佛山北坡的入口段落有一定把握觀察到它。但雙河谷是一個例外,你能在餐廳里、客房走廊、步道以及我前面寫到的小山谷時時與之偶遇。
最夸張的一次,是雨后的艷陽下,我在客棧B區(qū)往雙河洞的小路上陸續(xù)發(fā)現(xiàn)十多只,其中一半都開翅,露出了正面的艷麗色斑。蝴蝶迷都知道,見到枯葉蛺蝶不算太難,但拍到它的開翅卻非常難。而在雙河客棧,一切竟如此容易,我在這里十余次拍到它們的正面,超過了在中國其他區(qū)域拍到的總和。
所以,如果雙河谷要評選自己的谷蝶,我覺得枯葉蛺蝶會毫無壓力地獲得這一榮譽。密度超大,四季可見,再加上神奇的擬態(tài)和驚艷的開翅,試問,還有哪種蝴蝶能站出來比試!
為什么枯葉蛺蝶獨愛這個區(qū)域?隨著對雙河谷的考察逐漸深入,我終于找到了答案。
枯葉蛺蝶的寄主是爵床科的包括馬藍屬在內的部分植物。雙河谷擁有陡峭的山谷,很多峭壁人跡罕至,給原生植物保留了生存的空間,而馬藍屬的圓苞金足草正是其中之一。夏天,它們紫色的白色的花朵隨處可見,而眼尖的人,則會在花朵后面發(fā)現(xiàn)枯葉蛺蝶的不同齡期的寶寶。
蛺蝶成蟲是有可能成蟲越冬的,而雙河谷的巖溶地貌,眾多的石縫和洞穴又給枯葉蛺蝶的越冬創(chuàng)造了更多的機會。
我在心里默默數(shù)著蝴蝶,想嘗試找到與之爭鋒的,但是,好像都不太肯定。
比如二尾蛺蝶,這種淡綠的蝴蝶也是雙河景區(qū)的顯眼包,發(fā)生期無處不在,哪里都有它的身影。
就是在客房門前看到枯葉蛺蝶的這次,我單獨徒步時,曾經(jīng)在B區(qū)一側兩個水塘之間的窄堤上,看到過驚人的場面:足足有二十多只二尾蛺蝶分散在長條形的區(qū)域里,直把那里變成了色彩閃動的鬧市。
我小心靠近,幾乎沒有驚動它們——僅有一只受到干擾飛走,心滿意足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這是我最喜歡的景象。略有不足的是,它們并沒有湊在一起形成密集的蝶群,而均勻分布在整個區(qū)域里,我無法拍到蝶群照片。
另一次,已經(jīng)徒步一天的我,來到九曲橋上休息,要了一罐啤酒,一個人看著山景,淺淺地喝著。
杯子里的快喝光了,我伸手去拿易拉罐,手在空中猛然頓住——一只二尾蛺蝶在罐子上晃動著口器,似乎連空心中的啤酒分子也要吸進它的身體里。
相機不在身邊,手機在充電,我盡量保持著不動,還好杯里尚有一點酒,緩緩舉起,向不請自來的酒友做了個碰杯的姿勢。
還有一種蛺蝶,似乎也可以拎出來比較一下:孔子翠蛺蝶。翠蛺蝶個頭碩大,敢與枯葉蛺蝶比個頭,孔子翠蛺蝶不僅一身銅綠,氣質高貴,關鍵是它的名字,那是相當?shù)募臃帧?/p>
每次,拍完孔子翠蛺蝶,我都會小心說一句:“夫子,我走了?!辈泡p手輕腳離開,表情和姿勢都相當恭敬。
有一年九月,《十月》雜志社、《詩刊》社等主辦的大型的生態(tài)文學論壇在雙河客棧召開,我每年早起,在客棧A區(qū)和雙河洞之間刷蝶。
第一天,就有了收獲,見過幾只常見的環(huán)蛺蝶帶蛺蝶后,我在路邊的小瀑布處找到只貪婪吸水的孔子翠蛺蝶,上午的陽光穿過蝶翅,讓它和環(huán)境融為一體,我看到的畫面溫暖又迷人。反復嘗試后,我選擇了逆光的角度去拍,這樣似乎最接近現(xiàn)場的光感和色溫。
繼續(xù)往前,去走曲橋那一端的山道。以我的經(jīng)驗,艷陽天的濃蔭里,正是尋找眼蝶們的好時機。
走了一陣,一身是汗,只見到幾只最常見的黛眼蝶。索性放下雙肩包,下到溪流邊洗臉洗手,其實臉和手都是干干凈凈的,只是想沾沾溪水的涼氣而已。
抹去臉上的水珠,重新戴上眼鏡,我一下子笑了,就在咫尺之外,也有一只翠蛺蝶在洗手洗臉,我玩水的動靜居然沒把它驚飛。是另一只孔子翠蛺蝶,一天之內,連續(xù)見到兩只,我有點驚訝,以我之前的所見,此蝶的密度很小的。
回到山道上,洗過溪水的眼睛,仿佛看到的是另一條山道,溪溝里不時有翠蛺蝶飛出,更多的在下面安靜吸水,除一只是嘉翠蛺蝶外,其他都是孔子翠蛺蝶。
三
又一次,我們在預報的兩個無雨天的前一天黃昏到了雙河谷,放好行李后,就來到餐廳,那是一幢漂亮的建筑,空間高大,三面墻幾乎都是玻璃窗。本該坐下吃飯,我們兩個卻一直仰著臉望著屋頂,原來,雨季中的餐廳,成了這一帶蝴蝶的避難所,慌不擇路的各種蝴蝶進入后,卻并不容易找到大門飛出,最終困在這里,形成了奇特而炫目的景觀。我們頭上的墻和屋頂,至少有二十多只蝴蝶,種類也十分豐富。
我們匆匆吃完飯,就去取捕網(wǎng)。不只是為了拯救這些被困的蝴蝶,畢竟,晚上拍攝和記錄蝴蝶的機會還是不多的。我們等到用餐客人走完后,就開始工作。張巍巍的網(wǎng)捕技術是童子功,早就修煉到專家級了。他在布滿吊燈的餐廳高舉捕網(wǎng),左抄右扣,精妙迅疾,猶如奔馬踏過堆滿瓷器的街道,速度不減卻不傷分毫。
除了飛得太高的,多數(shù)蝴蝶都被我們收了,這些在室內撲騰得太久的蝶,都有點殘破,我們在室外放飛時,順便統(tǒng)計了一下,二尾蛺蝶有九只,其他的蝴蝶如玉斑鳳蝶、碧鳳蝶、枯葉蛺蝶、睇暮眼蝶等有十余只,加起來竟然有二十多只。
做完這件事后,我們才開始習慣了的夜巡。在其他的地方,夜巡主要是夜行性昆蟲和兩棲動物、爬行動物等,但在雙河谷,蝴蝶也是目標。
蝴蝶白天飛行,晚上則尋安全的高處棲息。當然,不同蝶類的高處是不一樣的:灰蝶就在草叢中;粉蝶眼蝶多數(shù)時候在灌木里,偶爾也會下到草叢上的喬木;蛺蝶和鳳蝶更喜歡飛到喬木上休息。
不過,在雙河客棧附近的前幾次夜巡,我只找到灰蝶,于是把視線轉移到了雙河客棧B區(qū),這里有幾條上山的道,可以去到懸崖上方。說不定,在更高的地方,才是蝴蝶們覺得安全的。
生態(tài)文學論壇期間,白天都沒有時間,我決定擇機上去夜探。先利用有限的碎片時間上去了兩次,每次只有一小時可供開銷,但都頗有收獲,仿佛在雙河客棧解鎖了一個價值很高的新空間。在那條環(huán)山道上,白天我拍到了西藏翠蛺蝶,晚上又在同一個位置找到了它,還順便拍到了闊帶寬廣翅蠟蟬。
前來參加論壇的劉華杰、半夏也說想和我一起夜探,問我是否會有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很有把握了,回答說:“有一條線路挺好,不僅能看到夜行性的昆蟲,還能看到蝴蝶!”
當晚21點之后,我們三個向B區(qū)方向興沖沖而去,經(jīng)“叢林特工”小道,很快就上到半山上。
我們發(fā)現(xiàn)的第一個有意思的東西是隱錨紋蛾,一種白天活動的蛾類,習性接近蝴蝶。之前我在雙河谷已多次見到它。
“真的有蝴蝶。”華杰兄仰著臉說,他的上方的闊葉樹上吊著一只翠蛺蝶,而我也有發(fā)現(xiàn),草叢里有一只曲紋稻弄蝶。我拍完了弄蝶,跑過去也仰著臉往上看,是一只嘉翠蛺蝶,這種蝶正面頗多小白點,猶如滿天星斗,倒是很適合晚上這樣仰著臉觀賞,和真正的滿天星斗可以對照著看。
這條山道太適合夜探了,每走幾步,就會有目標出現(xiàn),而且都比白天更容易接近,可以從容拍攝。當然,要出好照片,一套微距閃光燈是必需的,因為光線的角度非常重要。比如這只矍眼蝶,雖說常見,白天非常警覺,永遠和人保持兩米以上距離。而此時,你可以隨意布置燈光,選擇角度,只要不直接觸碰到它們或停留的樹枝就行。
一路下來,我非常舒服地拍到了六種蝴蝶,創(chuàng)下了夜間尋蝶的最好成績,不禁眉開眼笑。
華杰兄和半夏也很興奮,我們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透頂單脈色蟌、峨眉草蜥和一些蛾類幼蟲,都是值得記錄的物種。
“這條路太適合帶孩子們來夜探了?!毕律降臅r候,心滿意足的劉華杰說。
“以后更適合,這條路已經(jīng)規(guī)劃成健身步道,會一直延伸上山頂。”我小心地看著腳下的土路,回應道。
一年之后,我再去走這條路,真的已經(jīng)成了石梯步道,夜間尋蝶更加輕松了。
……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