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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xué)》2024年第9期|毛嬙:映山紅 臉紅紅
來源:《北京文學(xué)》2024年第9期 | 毛嬙  2024年10月10日08:12

毛嬙,原名毛愛華,筆名樺之,中國作協(xié)會員,北京師范大學(xué)與魯迅文學(xué)院聯(lián)合培養(yǎng)在讀碩士,老舍文學(xué)院北大骨干班學(xué)員。已出版長篇小說《軌》《隅》《橋》,主編散文詩歌集《我在廊橋等你來》。作品見《中國作家》《詩刊》《文藝報》《青春》《西湖》《雨花》等。

導(dǎo) 讀

這是一個傻女的自白。傻女其實(shí)不傻,大智若愚地隱忍了三十年,自言自語,娓娓道來,講出了村莊里一個普通女性的命運(yùn)。

映山紅 臉紅紅

毛 嬙

我,是個傻女,但我不懂傻的含義。

阿媽說,剛出生那會兒,我不傻!水靈靈的,眼睛會說話,笑起來很好聽。什么時候開始傻的,她不清楚。只記得兩件事情,可能是我由聰明變傻的根源。這兩件事情都與喝酒有關(guān)。

第一件,三歲的時候,阿爸帶我去吃席。酒桌上有個無德之人非要讓我嘗嘗那白酒的滋味,說當(dāng)爸的酒量好,女兒的酒量必定差不了。又說酒量這個東西是天生的,要是能喝,生下來就能,三歲就更該能了。于是倒了一小杯,遞到我的嘴邊。怎么喝下的,我不記得了。是那人灌入我嘴里的,還是我自己接過杯子喝下的完全沒了印象。三歲能知道什么?能記得什么?但是,似乎是真的喝下了。完了就吐了,吐得滿地都是,還開始說胡話。說的什么胡話,阿媽沒聽見,阿爸不記得,我更是一無所知。胡話誰能聽得懂?更何況是一個三歲孩子的胡話。

那以后,我就變了。眼睛沒那么明亮了,口齒沒那么清楚了,還經(jīng)常發(fā)呆。只是這些個傻了的表現(xiàn),都是等我七八歲和正常人完全能區(qū)分開以后,阿媽百思不得其解往前用力推斷才推出來的。對那杯酒和那個無德之人,阿媽也才持久又深刻地痛恨起來。只可惜,再怎么痛恨,都為時已晚。

為時已晚,這世上最怕的就是為時已晚,不是嗎?

因?yàn)檫@個,阿媽足足罵了阿爸大半輩子。罵他不像個當(dāng)爸的,甚至不像個人,喝起酒來,自己高興了,就不顧自己女兒的死活了,讓人當(dāng)傻瓜來耍,最后果然耍成了傻瓜。罵的同時,自然要搭上那個無德之人。只是阿媽罵他,從不指名道姓,似乎是不知道他的姓名,又似乎是不好直呼其名,只是咬牙切齒地重復(fù)著一句話:“給他祖宗積點(diǎn)德吧!”我雖傻,但我知道,這一句,絕不是罵阿爸的,是賜給那個人的。至于那個人到底是誰,我也不記得了。阿爸應(yīng)該是記得的。但是,以阿爸的性格是不會暴露那個人的姓名的。關(guān)于我三歲喝酒這個事兒,是村里人講給阿媽聽的,像說書一樣講給她聽。按理說,她該知道那人的姓名,可是因?yàn)榘质缚诜裾J(rèn),阿媽便不好指名道姓地罵了。萬一罵錯了,豈不是詛咒了自己?

不管阿媽怎么罵,罵得多難聽,把古往今來、天地萬物都罵進(jìn)去了,阿爸也不敢回嘴。他心里難受窩火,可只要看一眼流著哈喇子只知道傻笑的我就服氣了,就覺得自己該罵了、該打了,就是被打斷骨頭也是咎由自取了。

如果說這一件阿爸有錯,下面這一件就怪不得阿爸了吧?可是阿爸還是因此被罵了,還被罵得更加厲害了。六歲那年,堂哥結(jié)婚,場面氣派,酒席擺了十幾桌。最先擺上桌的是白酒和紅曲酒。紅曲酒裝在灰色的鉛壺里,壺嘴冒著香噴噴的熱氣。白酒則裝在淡綠色的玻璃瓶中。大伯家二層的小屋門口正好也擺著一張大桌。我躲在小屋里,一開門,伸手就能夠到那兩個酒壺。也不知是因?yàn)槿龤q那年的味蕾記憶被翻出來了,隔著玻璃都能聞到白酒熟悉的香氣,還是中了什么歪門邪道,我竟然將那白酒瓶給旋開了蓋子,大口喝了起來,跟喝白開水似的,不顧一切往胃里灌。大半瓶下肚后,自然就倒下了,斷片了。酒席上人人都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哪有人記得二層小屋里還有個傻女睡得正酣呢?

我躺在農(nóng)歷一月冰冷的地板上,聽著各種嘈雜的聲音,看見各種奇幻的景象,像是夢里的,又像是現(xiàn)實(shí)中的。我分不清,只覺得那種不省人事的感覺其實(shí)挺迷人的,仿佛要在毫無痛感中被融化或者被消解。沒有肉體的疼痛,也沒有精神的疼痛。直到宴席散去,有人來收拾桌上的殘羹冷炙,發(fā)現(xiàn)了躺在小屋地上的我,才喚來我阿媽。阿媽見我的死性,一邊哭,一邊用力踹我。見我沒有反應(yīng),又使勁掐我的人中,甚至找來村里年紀(jì)最大的阿婆來扎針。阿婆顫抖的手握著一根生銹的細(xì)針,把我的十個手指個個扎出小孔來,也沒見我醒來。最后還是阿爸請來皇師,畫了符。我喝下那符水后,才慢慢醒過來。要一算時間,折騰那么久,就是什么也不做,酒也該醒了。唉!聰明的人們啊,總是要忙些他們自以為聰明的事情,不然便覺得人生無聊透頂。

活是活過來了,可是卻變得更傻了。用阿媽的話說,那以前,你算是個半傻,還能算個人,還能說句整話,還能認(rèn)得清爹媽,那以后就“連你媽都不認(rèn)得了,連人都不算了。連親媽都不認(rèn)得,還能算人嗎?”

從那以后,我們家的空氣里時不時飄浮著一句話:“早知道,那次就不救你了,救你干什么,人活過來了,可魂丟了?;陙G了,哪還是人呀?留你在這世上受罪,別人也跟著受罪,何苦來呀!”這句以后,又是阿媽對阿爸像滾雷一樣反復(fù)而毫無新意卻讓人驚恐的罵聲。阿媽認(rèn)定這次阿爸還是罪魁禍?zhǔn)?。如果不是三歲那年阿爸喝酒走火入魔,又中了無德之人的蠱惑,我就不會變傻,也不會迷上喝酒。有前兩個不會存在,就沒有后來的會。

講實(shí)話,對于阿媽的罵功,我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她怎么就能十幾年如一日地罵,情緒一樣地飽滿,聲音一樣地高亢。聰明人總說,隨著光陰流逝,一切愛恨情仇都會淡去,甚至消解。從阿媽身上,我可沒看出來半點(diǎn)端倪。事實(shí)上,隨著我年齡越大,越接近婚嫁年齡,阿媽的罵聲就越雄壯持久。好像她頭上戴了個緊箍咒,隨著時光的前行越卡越緊了,快要卡進(jìn)肉里了。如果說一開始,她是在唱美聲,到后來就是飆歌劇了。阿媽飆的音越長越高,阿爸的聲音就越短越輕。他可沒有能耐和心情練什么低音炮,而是像一條蔫掉的老黃瓜,沒頭沒尾地蜷在阿媽操控的世界里。可是,如果你以為阿爸就真的俯首帖耳,稱臣納貢,那你就大錯特錯,大傻特傻比我還傻了。他那是臥薪嘗膽,等著釜底抽薪呢。既然是詛咒,就該有破咒之法。在卑躬屈膝間,阿爸在默默踅摸破咒大法。

“我就不信了,我既沒殺人,又沒放火,老天爺竟要如此懲罰我。他憑什么?”和阿媽不一樣,阿爸從來不罵。他大抵是覺得一個家有一個人罵就夠了,就夠人受的了,就夠雞犬不寧的了。之所以能如此忍辱負(fù)重,正是因?yàn)樗膽汛笕?。他始終相信,只要他夠努力,總有一天能破咒,能讓我重回智慧巔峰。天道酬勤,不是嗎?

只是,天道這東西,誰又看見過呢?耳聽為虛眼見為實(shí),看不見的東西,能信嗎?

破咒,那是玄學(xué)。阿爸在農(nóng)事不忙之時,偷偷研究各種玄學(xué)大書?!兑捉?jīng)》自然是少不了的,還有《道德經(jīng)》《黃帝內(nèi)經(jīng)》《太上感應(yīng)篇》《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宅經(jīng)》《葬經(jīng)》,等等。看的書越多,指導(dǎo)思想越繁雜,破咒的辦法自然就越豐富多彩、千奇百怪、應(yīng)有盡有。求神拜佛是第一步的,算命卜卦也不能少,驅(qū)魔吉事也沒少做,可就算他把天上地下,所有神靈都求一遍了,也無濟(jì)于事。我該傻還是傻,不該傻也是傻。傻得一塌糊涂,萬般沉醉。

自三歲那杯白酒事件以后,阿姐們就在阿媽如雷貫耳的罵聲中掙扎著生長。她們對阿媽厭煩透了,對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絕望透了。多少年過去了,村里的廟都修了好幾遍了,水庫里的水都換了好幾茬了,村里的活人有好些都成死人了,又添了不少活人,阿媽還是沒有消停。用上過高中的我大姐的話說,時代都變了好幾次臉了,阿媽怎么還在那兒罵呢?殺人不過頭點(diǎn)地,這么點(diǎn)小事,阿媽怎么就記了這么久的仇呢,難道真的要把仇帶到墳?zāi)估锶ゲ豢??時間久了,殺人者的可恨漸漸被淡忘了,那個不停咒罵殺人者的人倒顯得越發(fā)可恨了。

那些聰明人怎么會知道,我其實(shí)傻得不亦樂乎呢?每當(dāng)他們朝我投來憐憫的目光,慨嘆我因與他們不同仿佛損失了千軍萬馬,我就覺得他們特可憐,同時又很可愛。他們哪知道,我正樂在其中!聽著阿媽激越高亢的罵聲,看著阿爸眉頭緊鎖又兩眼發(fā)光地穿梭于各路半仙之間,體會著阿姐們因我的存在而起的一系列連鎖反應(yīng)、發(fā)出的聲聲慨嘆,我每天無所事事,只顧吃喝玩樂,村頭村尾,地里田間,神游閑逛。這與世無爭,高高掛起,簡直神仙下凡。不是神仙下凡是什么?

不得不說,我是無情的。別人為了救我傾盡所有,而我卻無動于衷。

“你連家里的母雞都不如,就連那條柴狗也比你像個親生的?!边@是阿媽常常發(fā)出的驚嘆。我聽著,依然傻笑。阿媽又抄起掃把,追著我,要打我?!白屇阈?,我讓你笑,你爹娘都被你氣得只剩半口氣了,你還笑得出來!你是人嗎?”

阿媽只要一抄起掃把,我就跑。瘋狂地跑。我雖不懂別的,可我知道疼。掃把落在屁股蛋上的感覺是真實(shí)的,真實(shí)到叫人每每想起就恐懼萬分。我本來也以為自己不算個人,可這疼痛和恐懼,又讓我相信自己絕對是個人,是個肉體凡胎。人不就是肉體凡胎嗎?好在十六歲之后,掃把打在我屁股蛋上的頻率就越來越少了。我本以為是因?yàn)榘屚锤那胺橇耍∠胪?!認(rèn)命了!放下了!后來才知道,是因?yàn)槲议L大了。這個長大的標(biāo)志就是我的初潮來了。我雖談不上貌美,可也算膚白。阿媽定是想著在不久的將來,我就要嫁作人婦了,就不太好意思再打我罵我了。

“映山紅,臉紅紅,女兒家,別人人。”晚飯后,阿媽靠在搖椅上,總哼這一句。哼著哼著就流出淚來。每當(dāng)那時,我就看向夜空,好像夜空里也有一個阿媽。

16歲的某個傍晚,鄰居阿南突然跑來找我,說阿西家的母豬要下崽了,讓我一同去看看。我心想,村里最普通不過的事就是母豬下崽,有什么可看的呢?阿南加了一句,就把我給勾走了。他說,阿西家高興,要給大伙分糖吃。我一聽,立刻來了興致。我不懂別的,可我知道吃。酸甜苦辣咸,樣樣逃不過我聰慧的味蕾。糖更是好東西,進(jìn)了嘴里,甜絲絲地,叫人快活。正因?yàn)橛刑沁@個好東西,才讓屁股蛋遭罪這種事情變得沒那么讓人絕望。阿媽顯然比我懂這個道理。不然,她就不會每次把我的屁股蛋打疼以后,又塞給我一顆麥芽糖。那麥芽糖可是隔壁平陽鎮(zhèn)的師傅專門挑擔(dān)過來賣的,別提有多香有多軟了。以我痛快的性格才不會去懷疑阿南為什么突然變得那么好心,要和我一起共享糖果了。平日里,他只有打我的份。一見到我,上來就是兩腳,好像我是團(tuán)棉花,不懂得疼,或者我是塊石頭。哦,不,不是石頭,要是石頭,他可不會傻兮兮往上踢。他懂力的反作用。

到了阿西家,果然阿西的阿爸正蹲在豬圈里,守著快要生產(chǎn)的老母豬。老母豬躺著,肚子大得很,時不時發(fā)出痛苦的叫聲。那叫聲雖和女人們生產(chǎn)時候的叫聲不同,可那表情、那心情看起來幾乎一模一樣。叫了好一陣子以后,就開始不停地流淚??粗悄肛i,我想起了我阿媽,想著會不會她生我的時候也這么難受。有兩滴眼淚滾落我的臉頰,緊接著,我感到胯下一陣熱,褲頭濕了。我低頭一看,看見腳下的秸稈上,有幾滴血。血滴從秸稈的縫隙中滲下去,很快就有一些紅色在上面。我不知道那是個什么東西,也沒在意,接著觀察豬圈里的人和豬,直到阿南莫名其妙大叫起來。

“你流血了,五妹,你流血了!”

很快,阿西叫起來,阿西的妹妹也叫起來。阿西爸看了我一眼,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就招呼阿西去喊阿西媽。阿西媽進(jìn)豬圈看了我一眼,又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急忙走出去了。走出去的同時還囑咐我:“五妹,你別走,就在這兒等著,我這就去買糖去?!?/p>

我于是趴在豬圈口,等啊等,等得黃花菜都涼了,也沒見糖果的影子。等不耐煩了,想走的時候,聰明的阿西爸就會拋出一句:“再等等,阿西媽快回來了,千萬別走,這會兒走了,你就吃不上糖了,糖就給阿西妹了!”我一聽又趴了回去。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誰跟糖過不去??!

再次聽見阿西媽的聲音時,已經(jīng)過了不知道多久了。奇怪的是,阿媽也來了。不該來的都來了,唯有糖果沒來。母豬已經(jīng)下完所有的崽,整整16只,按理說,該分糖了吧?可就是不見糖的影子。他們藏著掖著,真不地道!

我不知道阿媽為什么來,總覺得她的到來是帶著某種使命的。不然,她就不會那么慌張。更奇怪的是,阿媽僅看了一眼我那被染得通紅的胯下,就哭了起來!也就在那時,母豬斷氣了。它閉著眼睛,很是安詳,像是因?yàn)橥瓿闪水?dāng)母親的使命,安然而去了。我本來以為,阿媽是為了那母豬而哭,或者是為了小豬們剛一出生就沒了媽而哭的。后來我才知道,阿媽是因?yàn)槲叶?,也為她自己而哭,更為我的阿姐們而哭?/p>

也是到了后來,我才知道,就在阿南用莫須有的糖果的虛幻來騙我去看母豬下崽的同時,一場精心策劃的計謀在我家悄悄進(jìn)行。

正是那個月明星燦的夜晚,我大姐從城里回來了,還帶回了她愛之入骨的男朋友。早在她決定回來之前,就通過電話和阿媽反復(fù)磨嘴皮子,要確保她男朋友出現(xiàn)在我家時,我正好不在,確保我這個傻女妹妹不會壞了她的好事。那可是她的終身大事。阿媽雖然聽著心里極其不快,心想,再傻也是親骨血,血濃于水,她不明白嗎?哪有親姐姐嫌棄自己妹妹的?是人是鬼不都是親的嗎?可仔細(xì)想了想,又和阿爸一通合計,還是覺得大姐說得有理。大姐雖生得美若天仙,又是高中畢業(yè),在城里最時髦的大酒店已當(dāng)上了大堂經(jīng)理,可謂春風(fēng)得意。可一個傻女妹妹的存在帶來的憂愁和風(fēng)險,怕是無法因那得意消去半點(diǎn)。

于是,阿南來了,用糖衣炮彈將我騙走了。不得不說,他們的如意算盤打得不錯,把我騙到母豬生產(chǎn)的場景里最合適了。首先,母豬可不是說生就生的,像人一樣,有時候要等幾個小時,有時候要等一天一夜,有時候甚至要等上幾天幾夜。這就確保戰(zhàn)線夠長,足夠?qū)⑽彝献?。阿媽知道,我是個急性子,一般的東西很難將我的注意力吸引太久。再則,每當(dāng)我等不及想走的時候,阿西爸就總要提一下糖果,那不就是用糖衣炮彈拖延戰(zhàn)術(shù)嗎?

時間往回倒,阿媽把地上的秸稈翻了翻,確保帶血的那幾根被蓋住,然后把我拉出豬圈,帶到阿西家的茅廁,讓我換了褲子,讓我在褲頭里墊上一條棉布,還囑咐我,一定不能讓棉布掉了。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愣愣地看著她。阿媽就使勁掐我,掐我的大腿,掐我的手臂,掐我的臉:“你這個棺材,你就記住,不要掉了,你要是把那棉布掉了,你就別回家了,你愛上哪兒上哪兒吧,我就當(dāng)沒生過你!”

“就算我把你扔了,讓你被野豬吃了,老天爺他也得原諒我!老天爺難道不知道我有多苦?我就是犯了天大的錯,受這么多苦也該夠贖罪了吧?”一邊念著,她一邊又哭了起來。阿媽總是這樣,哭泣像念經(jīng),念經(jīng)像哭泣。

我只顧聽著,一句話也沒說。我能說什么呢?別說我本來就不會說話,就算會,我又能說什么呢?我是能罵她還是罵老天爺呢?走出茅廁,我往家的方向剛走兩步,就被阿媽一把拽住。

“你去大娘家坐一會兒,她家今天燉了東坡肉,你不是最愛吃東坡肉嗎?”

我別扭了一會兒,心想著天都黑了,還去別人家不合適,沒打招呼就去吃肉,多沒規(guī)矩。這也是平日里阿媽教誨我的。她總說,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規(guī)矩面前人人平等,你還別仗著自己是個傻子就想胡來,沒那樣的好事兒。胡來時痛快了,受罪在后頭呢!

“大娘家又不是別人家?走!”我只好跟著阿媽朝大娘家走去。

每走幾步,阿媽就停下來,繞到我的背后,看看我的屁股,再看看被我的屁股陰影照過的土路,囑咐了又囑咐:“棉布就是你的命根子,可不能掉了,你現(xiàn)在是大姑娘了,不能讓人看笑話了,知道嗎?女兒,你知道嗎?棉布是你的命根子,命根子、命根子!”

“你說話啊,你倒是說話啊,你說你知道啊,求求你了,你說你知道好不好,不行你就點(diǎn)點(diǎn)頭,女兒,你點(diǎn)點(diǎn)頭好不!”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阿媽就淚如雨下,哭成了篩子。那是阿媽難得的求我,之前,都是我求她,求她給我拿好吃的,求她別拿掃把打我屁股。我也不知道她為什么開始求我了。好像一夜之間,我雞犬升天了。我也哭了。不知道是因?yàn)樗廊サ哪肛i,還是因?yàn)榭奁陌?,或者因?yàn)楹兔粯又匾拿迼l。我想最后還是因?yàn)闁|坡肉吧,因?yàn)闁|坡肉,比因?yàn)槭裁炊紒淼幂p松。

后來才知道,我多慮了,紅燒肉最后被證明和糖果一樣,也是虛晃一槍。等我們到大娘家的時候,人家都已關(guān)燈,準(zhǔn)備睡下了,廳頭的飯桌上,蓋了一個罩子。我把那罩子一掀,除了一碟咸菜,什么也沒有,更別說是東坡肉了。

對于被騙這個事情,我也不算太難過。我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村里的孩子們都知道騙誰都沒有騙我這么有效果又無成本,自然是一有機(jī)會就來騙騙,不騙白不騙!讓我難以釋懷的是,阿媽也開始允許別人騙我了,甚至自己也開始騙我了。從小到大,阿媽阿爸最強(qiáng)調(diào)的就是為人要誠實(shí)。我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讓阿媽一夜之間丟了操守!

回到家,阿媽躡手躡腳把我拉回屋里,盯著我睡下,還給我準(zhǔn)備了夜壺,還叮囑二姐看緊我,不讓我夜里上茅廁,不讓我下樓瞎溜達(dá)??傊荒艹龇块g,出房間就是大逆不道,也決不能掉了棉條,掉了就是不忠不孝。

一提起那棉條,我就來氣。那根躺在褲頭里的和所有衣物沒有關(guān)聯(lián)的東西,沒用又礙事。我本來一點(diǎn)也不關(guān)心它。不能吃又不能喝的東西,我關(guān)心它干什么?我只是覺得那個東西讓我的下半身十分沉重,著實(shí)想把它扔掉!可一想起阿媽說的比命都重要,我又不得不作了妥協(xié)。我不懂別的,我懂命。命這個東西是很脆的。村里除了老死丟了命的,有在礦山里被煤渣埋掉的,有炸石頭的時候被雷管炸死的,還有想不開自己把自己毒死的,甚至有被自家的狗咬死,被自家的牛頂死的。人哪,就是不信命,不信命的脆,腦一熱就大言不慚,一不小心就把命給弄丟了。我就懂命,也懂命的脆,好死不如賴活著,拿命開玩笑的那是傻子,是真傻子。一聽阿媽說,棉條重如我命,我就絕不含糊。至于棉條為什么重如我命,我沒有去想,也不必去想。聰明的人們不就是因?yàn)橄氲锰嗖庞袩o窮無盡的煩惱嗎?我只要活著,不要煩惱。

二姐自然表示明白。她確實(shí)比我聰明許多,甚至聰明太多了??啥阋灿胁宦斆鞯臅r候。她忘了,人一睡著,一進(jìn)入那香噴噴的夢里,哪還顧得上醒著的人去干了什么?二姐的呼嚕聲一起,一切就脫了掌控。我想要解大手,慌忙跑下樓梯,跑向茅廁,卻在一樓大廳,撞見一個陌生人。我大喊一聲,那人也大喊一聲,而后,我們都像看怪物一樣看著彼此。

正在我們對視之時,我的肚子突然出奇地疼,感覺有什么東西從身體里奔涌而出。很快,地上就積了一小攤血。驚恐中,感覺我的命根子快要掉下去了,我像一只瘋貓,沖向茅廁。等我回來的時候,一家人都起來了。昏白的燈光下,每個人都沉著臉,像是剛從墳?zāi)估锱莱鰜怼0尪字?,擦著地上的血跡,我站著,那個陌生人坐著。其他人也站著。

“守富,你別怕,這是……”阿媽剛想說什么,就被大姐踢了一腳。

“是鄰居家的傻妹妹,平時就這樣,大晚上的經(jīng)常跑我家來。兩家關(guān)系好!”大姐露著詭異的微笑。

“是這樣!她家沒有多余的房間,從小就住我家,跟我家二妹一屋?!卑尩穆曇羰悄敲刺撊酰空f出一個字似乎都經(jīng)歷了一場心理惡戰(zhàn)。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守富,我們不能騙你,五妹是大妹最小的妹妹,腦子有點(diǎn)毛??!生活不能自理。你要是因?yàn)榇竺糜羞@么個妹妹就不想和她再處朋友了,我們也理解你!我們自己受苦是命,可我們不能連累你??!”阿爸鄭重其事地看了我一眼后,緩緩說道。

等阿爸說完,我就上樓睡覺去了。我是個傻子,聽不太懂阿爸的話,可是不知為何,那一夜,我睡得特別香,做的夢都是甜絲絲的。夢里像是撒下了數(shù)不盡的彩虹糖。我在那糖堆里翻滾,恣意享受那叫人垂涎欲滴的香氣。

那一夜,如果我死在那夢里,在那個糖堆里,也算善終吧。

只可惜,天總會亮,夢總會醒來。越是美麗的夢就醒得越快!夢越美麗,現(xiàn)實(shí)往往就越丑陋。這丑陋通過落在我身上的幾個拳頭很快顯現(xiàn)了。

大姐一邊打我,一邊哭??薜盟廊セ顏?、天昏地暗!我也才知道,她愛之入骨的男朋友守富一大早就走了,而且是鐵了心不要大姐了。大姐的愛情就這樣被我摧毀了,我只能任她打罵,直到她罵累了、打乏了。這是我唯一的贖罪辦法。我像一個毒瘤長在這個家每個人的身上。沒事的時候,無視我就萬事大吉了,一到有事,毒瘤就會發(fā)作,讓人疼痛難掩。毒瘤是難去除的,也是蓋不住的,蓋得了一時,蓋不了一世。我雖被大姐打得臉上身上火辣辣的,可我心里卻是涼絲絲的。只有她出氣了,我才覺得沒有那么對不起她。事實(shí)上,我因?yàn)樽约哼@個不省心的存在,深深地憐憫她,也打心底心疼她。仔細(xì)想想,不是我投錯了胎,是她投錯了胎。她若是投到每個妹妹都聰明絕頂?shù)募彝ィ⑺娜吮囟ㄚ呏酊F,隊(duì)伍定能從街頭排到街尾。唉!可惜啊,實(shí)在是可惜!

看著她痛不欲生的樣子,我就在想,如果我死了能讓她好過些,我一定毫不猶豫地喝下阿爸藏在床底深處那一瓶甲胺磷。可如果我死了,阿爸阿媽怎么辦?等阿姐她們都出嫁了,我又死了,誰陪阿爸阿媽呢?于是,我總爬入床底拿出甲胺磷瓶子看看,再偷偷放回去。大姐在被守富拋棄后,去了城里,就再也不愿回來了,連她的親生父母都不想見了。這樣想來,我的確是該死的。

有很長一段時間,阿爸阿媽再也聯(lián)系不上大姐,不管打多少個電話,都無人接聽。阿爸阿媽只能從同村的大姐的同事那里打聽到她的消息。阿爸阿媽是不敢喊大姐回來的,害怕她見到我被刺激得更深,更厭惡這個家。阿爸阿媽漸漸地也就滿足于大姐在城里好好工作的消息了。

有大姐做前車之鑒,阿爸阿媽學(xué)聰明了。不讓其他姐幾個找外地男朋友。阿爸的意思是,找附近的,知根知底的,就算談不成,也不至于跑到遠(yuǎn)處,見不著人!可他們還是低估了形勢的嚴(yán)峻程度。本地人對我家的情況了如指掌,幾乎沒有愿意和我家結(jié)親的。男孩子就算再喜歡也抵不住父母殊死反抗,說娶了我家閨女,身上就算是掛了一個燙手山芋。這一切反抗的來源都是我。我是那萬惡之源!

如此,阿爸就只能想法子把我先嫁出去了。我嫁出去了,就算是毒瘤給拔了??稍捳f回來,誰會娶我呢,誰會娶一個啥事兒不會,只會流哈喇子的傻女呢?

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18歲那年,我竟然嫁出去了,嫁到了隔壁縣,嫁給了一個年齡比我大許多的男人。他待我不錯,似乎很喜歡我,每天都要抱著我睡覺。每個月那幾天,和我阿媽一樣,他總是跟著我,像是生怕我把棉條掉在別人家了。我這個人哪,沒別的優(yōu)點(diǎn),就是心大。嫁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絲毫不覺得陌生??偸谴孱^村尾、東家西家地亂竄。娶我那個男人叫再生,長得跟武大郎一樣丑。武大郎疼媳婦,再生也疼我。每天,他除了下地干活,就是回家燒飯給我吃。我從來沒想到,他會那么喜歡我,恨不得時時刻刻摟著我,后來,他還和我生了兩個女兒。一個叫杜鵑,一個叫芙蓉,她們和我不同,她們和再生一樣,都是聰明人。

出嫁以后,我許久不回一趟老家。老家也許久沒人來看我。這個許久究竟是多久,我說不清楚。我活得灑脫,從來不計較什么年月日,也不在意什么風(fēng)雨雷。漸漸地,我忘了我還有老家,還有爸媽,還有姐姐們。

直到我33歲那年,有一天,二姐來找我,說阿爸病了,想看看我。我才知道,我已經(jīng)有十年沒見阿爸阿媽了。

帶著兩個女兒回到家,看見阿爸病懨懨地躺在床上,我覺得時間太殘忍了。阿爸老了許多,也瘦了許多,和我記憶里的阿爸判若兩人了。他一看見我就淚流滿面。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哭,還以為他早就記不得我了呢。人何苦要記住好不容易被自己刮去的毒瘤呢,那不是自討苦吃嗎?

阿爸用顫抖的手從被窩里掏出一本《易經(jīng)》,說,他將那本書讀了幾十遍,想要找到破我傻咒的辦法,可就是沒能成功。年齡越大,他就越恨那個阿德。我也才知道,當(dāng)年騙我喝下白酒的人是我的親表舅阿德。阿爸還說,以前不恨的,現(xiàn)在快死了,倒開始恨了,想著因?yàn)榘⒌碌牟话埠眯模覀冞@個家承受了太多苦難。我拍了拍阿爸的胸口,從他的手中接過書,放到一旁,又把兩個女兒推到阿爸跟前,對他說:“我很好!”阿爸聽完,哭得更厲害了。那三個字是再生教我的,原來我是會說話的,只是說得不太好。

阿爸臨終前,大姐也回來了。大姐依然單身,說是被守富拋棄后就再也沒有談過。再也不敢談了,害怕因我重蹈覆轍。可喜的是,她已經(jīng)是酒店的副總經(jīng)理了,錢沒少賺,活得也瀟灑。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沒想到你比我生得早,比我過得好!”看她的表情,似乎是原諒了我了!

我拍拍她的臉,說“你很好!”然后,我和她同時流下了眼淚。

一家人圍在阿爸的床旁等著黑白無常到來的時候,有一個人走了進(jìn)來。阿媽一見是他,抄起掃把就要將他往外打,他卻說:“表妹啊,我來就說一句話,說完就走。你先聽,聽完了,你如果還想打,就往死里打?!?/p>

我走到阿媽跟前,將阿媽手中的掃把奪下,示意她讓他坐下,聽他把話說完。因這個舉動,所有人都驚呆了。他們認(rèn)定結(jié)婚又生了孩子的我真的變聰明了。

那人走到阿爸的床邊,撲通一聲跪下。

“你這是干嗎呀?”阿爸奄奄一息地問道。

“我對不住你啊?”他伸手握住阿爸的手。

“都過去了!五妹現(xiàn)在過得挺好的!都有兩個女兒了,你看我外孫女生得多好看呀!”

“不是,我有話要說,我不想把秘密帶到墳?zāi)估铩!?/p>

“你快說呀,再不說,我就要進(jìn)墳?zāi)沽耍 ?/p>

“那杯酒,五妹沒有喝,我只是逗了逗她,酒是我自己喝下的。”

“你說什么?三歲那年?”

“是!”

“那你為什么不早說?”

“我不想讓你沒了念想,我想你一直相信可以破咒!”

“阿德啊,你害我害得好苦啊!”說完這句,阿爸?jǐn)鄽饬?。阿爸永遠(yuǎn)地走了。

阿媽阿姐幾個,趴在阿爸的軀體上號啕大哭。我拉起兩個女兒,走了出去。永遠(yuǎn)地走了出去。我不知道阿爸走的時候是什么心情,反正我是毫無心情的。對我來說,三歲那年,喝還是沒喝那杯酒已經(jīng)不重要了,一點(diǎn)都不重要了!

映山紅, 臉紅紅, 女兒家, 別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