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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4年第9期 | 陳年:風土記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9期 | 陳年  2024年10月16日08:28

臘月初七的晚上,礦上各家各戶的主婦開始煮紅豆湯,煮豆子的湯鍋里要加一點食用堿面,堿水可以讓豆汁的顏色鮮紅,豆子軟爛。第二天女人們早早起來用紅豆湯煮臘八粥,這種湯汁做出的粥是紫紅色的。它還有個喜慶的名字叫紅稠粥。紅稠粥一定要趕在太陽出來之前吃,太陽出來后吃粥會得紅眼病。沒有人細究過為什么有這樣的說道,只是口口相傳下來。

豆子和小米煮起來的味道甜甜的,聞著香味怎么也睡不著。我趴在被窩里,隔一會兒就問一聲,媽,紅稠粥熟了沒有?母親說,再等會兒。隔一會兒又問。又問,母親也不厭煩,耐心地回答了一遍又一遍。對尋常百姓家來說,過節(jié)時孩子們有吃有喝是最高興的事,母親的心情也被紅粥感染了。粥熟了,母親還要在紅稠粥上面撒上一小勺白糖,她說年根吃糖能甜一年。甜甜蜜蜜是所有人的希望吧。

我從小愛炫耀,一邊吃粥一邊向旁邊的哥哥報告自己吃出了一個大紅棗。又不舍得一口吃掉,把紅棗從粥里仔細地剔出來單獨放在一邊。誰知一轉身工夫被手快嘴饞的哥哥吃掉了。我大聲地假哭上幾聲,嘴巴并沒有停下來,吃得慢鍋里的粥沒有了。

哥有個絕技,可以把粥滾成一個圓圓的球。他兩手捧著碗來回地顛動著,碗里面的粥團跟著上下跳動,不一會兒就變成一個圓球。我跟在后面學著他的樣子做,卻把粥團掉在地上。迅速地把上面沒有沾上土的粥扒拉回碗里,下面臟了的給雞吃。浪費糧食是最大的罪過。而用珍貴的糧食戲耍,更是罪過,這種事就像是對一個有身份的長輩做出不禮貌的舉動,那肯定是要受到教訓的。

吃過紅稠粥,年就不遠了。臘八節(jié)是過年的前奏。

二十三吃麻糖,糊灶神爺的嘴。父親說麻糖是用腳踩出來的,他還說麻油也是用腳踩出來的。我奶奶家曾開過糖坊油坊,他的話大約是真的。

麻糖買來專門給灶神爺吃的,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砂炎煺成线€怎么和玉皇大帝說話?糊完灶神的嘴,我趕緊把自己的嘴也糊起來,用腳踩過也不嫌。麻糖甜滋滋的,用力一咬,糖絲拉得老長,像一根根棉線。過一會兒,我就小心試一試還能不能張開嘴說話。

母親瞅著我笑,說她小時候看到姥姥把一塊麻糖放進灶坑里,等姥姥離開她扒開灶灰去找,沒找到。我驚奇母親也有小時候,也嘴饞。不過母親比姥姥聰明多了,她把麻糖供在鍋臺上,過一會兒還能分給孩子們吃。

礦區(qū)過年的儀式是從壓粉條開始的。

土豆粉條是晉西北特有的一種食物,可以炒,可以燉,可以涼拌,可以做粉湯,做大燴菜吃砂鍋時放上半團最好。做土豆粉的面是把土豆磨成渣,過水淘澄多次加工出的面,我們叫粉面,比白面細膩些,有點像嬰兒用的痱子粉。和粉面有技巧,一般人和不好,要用八十多攝氏度的熱水,這個溫度不好把握,水冷面酥散和不成團,水熱燙成死面疙瘩。

壓粉條有特殊的工具——饸饹床,四條腿,外形像馬。用整根木頭做,在木頭中間挖一個小碗粗的洞。洞口裝有小窟窿眼的床底子,眼大出粗粉,眼小出細粉。也有扁粉,那床底子的眼肯定是扁寬形的。馬頭上面裝一只手臂,手臂下有圓柱形的塞子,把塞子塞進木洞,用力往下壓,面團被擠壓成細條狀。

一大早起來,大人孩子都喜氣洋洋地忙活起來。母親也怕活不好面,要先打好一鍋粉芡,用粉芡和面,成功率高些。粉面里還要加一樣東西——白礬。白礬里有鋁,現在不提倡加這個東西。不加礬做出的粉條不筋道,煮的時候容易斷成一截一截的。

母親和面時,我們把放在閑房的饸饹床搬出來,洗干凈,倒扣過,用錐子扎通床眼子。壓粉是一件體力活,最好父親在家,父親不在,哥哥在也好。大火大鍋,水開了,饸饹床騎架在鍋口,長臂揚起來壓下去,長長的粉條落進開水鍋里,翻個滾就熟了。天冷屋子里翻騰著白汽,人人都像騰云駕霧的神仙。幫忙的孩子們從鍋里撈熱粉調著吃,倒點醬油醋,用筷子淋一點麻油,香得很。

壓好的粉條過幾遍涼水,撈出來盤成碗口大的粉團子放在高粱稈編的蓋簾上。涼透了搬到院子外面凍成餅狀收在大缸里。那時候的臘月真冷,外面就是天然的大冰箱。

臘月里像樣點的人家都要做一鍋豆腐,光景差些的兩家人合著做一鍋。先要把豆子送到磨面坊扒去豆皮,做時提前一晚泡好豆黃。用水桶擔著豆黃去豆腐坊。礦上沒有私人豆腐坊,做豆腐的師傅在忻州窯村。臘月里做豆腐的人多,要排隊。有時候半夜才能回來。做豆腐時帶一個飯盒,中途時可以舀豆腐腦喝。哥哥大些時跟著父親去做豆腐,回來說豆腐腦的味道怎么怎么好,我心里有一絲絲失落。后來工作了,職工食堂天天有豆腐腦賣,我卻不怎么愛喝。

一鍋豆黃能做六十多塊豆腐,泡在水里,父親汗流浹背地挑回來。豆渣也要帶回來,喂雞喂豬。豆腐是細菜,做豆腐的那天像是過節(jié),喝豆?jié){,吃豆腐腦,拌一盤小蔥豆腐,大燴菜里也會放很多豆腐。北方天氣寒冷,做好的豆腐撈幾塊放在院子里凍成凍豆腐。凍豆腐化開里面呈蜂窩狀,放進肉湯里煮,小孔里面都是肉的香味。

余下的豆腐細水長流要吃一正月。豆腐水隔兩天換一次,天氣一天比一天熱,到最后豆腐變得又酸又臭,難以下咽。我們便抱怨豆腐好吃的時候不給吃,放壞了才吃。母親似乎做了什么錯事,低下頭不說話。

記憶里我們家只殺過一次年豬。那頭豬怎么喂也不長肉,苗條細桿,和健美運動員有得一比。豬特別熱愛運動,一米高的豬欄也擋不住它闖世界的決心。前期準備,彎腰助跑,后面一個漂亮的魚躍就從墻頭跳了出來。再后來把豬圈的墻拱翻了,越獄而逃。母親好不容易才找回來,用繩子拴了一只后腿,它哼哼唧唧賊頭賊腦地瞅空子還要往外逃。

不殺不行了,母親和父親說。

父親也說,留不得,簡直就是只跳蚤。

殺年豬時院子里來了很多人,都是幫忙的,熱熱鬧鬧地等著吃殺豬飯。殺豬師傅是父親的同事,以前并沒有殺過豬,臨時受命,全憑膽子大。果然是新手,一刀插在豬膀子上,豬聲嘶力竭地叫了一上午,毛骨悚然,把所有人都叫毛了。最后請了正經師傅,一刀下去正中心口,豬才閉嘴。大概人們心里有了陰影,那天的肉吃得一點也不香。肉色發(fā)紅,據說是因為沒有放干凈血。

后來家里又養(yǎng)過兩頭豬,都是直接賣給豬販子。似乎這樣就不用擔殺生害命的惡名。

家里每年都要養(yǎng)幾只雞,雞蛋平時供給父親營養(yǎng)品,雞肉作為年節(jié)時餐桌上的一道肉菜。

雞是母親一把米一片菜葉喂大的,由她來決定一只雞的生死,是很殘忍的事。她心軟不忍看殺生,每次都躲在屋里不出來。等到哥哥把雞殺了,她皺著眉燒熱水,煺雞毛。然后還要開膛破肚,從脖子的傷口處找到食管,在上面扎一根棉線,這樣雞嗉子的臟東西流不到肉上面。再從肚子下面割一刀,把內臟取出來,紅紅黃黃的,場面有點血腥。雞肝上面有一塊綠色的辣椒形的東西,是雞的苦膽,母親小心翼翼地把苦膽割下來,苦膽若是捅破了,雞就廢了。雞胗里面有一塊皺皺的黃皮叫雞內金,雞平時吃的小石子就靠這塊皮消化。雞內金是一味藥材,曬干了,碾成粉,孩子們積食吃一小勺子很管用。

我愛看母親收拾雞,把一整只雞剁成小塊,母親的刀功的確厲害。等到雞肉下了鍋,我開始圍著鍋邊轉。肉熟了,雞翅膀是我的,雞頭是哥的。吃了翅膀會梳頭,吃了雞頭考第一名。

在礦區(qū)女孩子出嫁時,有從娘家?guī)ЬG豆的風俗,裝在空酒瓶子里。婆家用新媳婦帶來的豆子生豆芽,意味著這個姑娘在婆家長久生根了。

臘月二十六那天忽然想起生豆芽。去糧油店買生豆芽的黃豆,老板告訴我,現在的豆子生不出芽兒,只能打豆?jié){。聽到豆子不能發(fā)芽時,心里有種恐慌。我上網查了查好像是說隔了年的陳豆子發(fā)芽率低,和轉基因沒有關系。

家里還有一點綠豆,用溫水泡了。晚上時已經可以看到豆子上努出的小芽,白白的。只是過去幾個小時,便有這樣的奇跡,豆子的生命力果然是旺盛。

礦上冬天缺少蔬菜,臘月里主婦們都要生豆芽,一缸黃豆芽,一缸綠豆芽,有時也生黑豆芽。和黃豆芽比起來綠豆芽嬌氣,溫度要求高,不能涼了也不能熱了。涼了不長,熱了豆子紅眼。綠豆芽生好了,一根根白白胖胖的,生不好,細細的、蔫蔫的。以前老人們還把豆芽生得旺不旺和過光景聯(lián)系起來,那些說道就復雜了。

天冷,為了保持溫度,母親把生豆芽的小缸擺在炕頭,外頭還要裹小棉被子。就像是在照顧一個月子里的產婦。生豆芽要掐算好日子,到了年三十不長不短正好可以吃。不過礦上正月初一不吃豆芽,奶奶說吃豆芽扎窮根呢。

綠豆芽用來當下酒菜最好,開水下鍋,打個滾就要撈出過涼水,倒多多的醋,放多多的蒜,吃起來脆生生的滿口留香。

我們這邊吃喜筵時必有一道硬菜——爬肉條。后來日子富裕了,過年時自己家里也開始做這道大肉菜。

記不清我們家哪一年開始做燒肉,應該是20世紀80年代后期,那時市場開放,不用票證可以隨便買到肉了。把帶皮的五花肉洗干凈,放在鍋里煮五成熟,用筷子插進去,沒有血水冒出來,撈出晾涼。以前的老做法,在煮肉湯里放曬干的葫蘆條,燒出來肉的顏色紅潤潤的最好?,F在是在肉皮抹上黃酒、老抽、蜂蜜。燒肉分大燒小燒,大燒是把四方塊的肉放在油鍋里炸,小燒則把肉切成一指寬的條兒。大燒肉肥,小燒能把肥肉里的油脂清出來些,吃起來不那么膩嘴。

燒肉的活一般由家里的男主人來干,可能是和肉的價錢貴有關吧。父親手拿肉叉子,把肉快速地放進油鍋,母親在旁邊拿著鍋蓋馬上蓋嚴實。肉塊在油鍋里噼里啪啦地叫著,過年的喜氣也沖出來。能吃上油脂豐厚的大肉,這一年的日子肯定錯不了。

炸過的肉條放進煮肉的老湯回軟,肉皮上鼓起小泡泡,吃時加入各種調料放蒸鍋,蒸兩個小時以上最佳。肥肉入口即化。

礦上過年時給工人們分帶魚。聽說是礦務局為改善礦工的生活用煤和南方換的。分魚的那幾天,整個礦區(qū)都籠罩在魚腥味里。母親聞不了腥味,老是說臭魚爛蝦。在我們那里魚和豬肉比起來差一個檔次,所以洗帶魚的任務會落在我這個孩子手里。

帶魚的樣子很兇,尖尖的魚牙露在兩邊,不小心會割破手。我把帶魚身上那層發(fā)光的白膜用一團草繩擦洗下去,剪去魚頭魚鱗,刨開魚肚子,帶魚的內臟很少,有時會有魚子和魚油,單獨放在小碗里。魚頭扔在垃圾堆,是狗的美味。很多年后和一個礦上的朋友吃飯,他特意點了一道紅燒帶魚頭。原來魚頭吃起來也很美味。

那時家家做帶魚的方法都一樣,蔥姜蒜熗鍋,倒點醬油加水燉,魚子和魚油少煮一會兒就可以撈出來吃,作為洗魚的獎勵,母親多給我分幾塊。魚熟了把中間寬一點的魚段挑出來過年,窄一些的給孩子解饞。孩子們平時很少吃魚,不會挑魚刺,常常讓刺卡了嗓子。家里大人也不急著帶孩子去醫(yī)院,讓大口大口地喝醋,再吃一口爛腌菜,這么折騰一會兒魚刺竟沒了。

魚湯從來都是倒掉的,不明白電視劇里的南方人怎么總愛喝魚湯。魚湯怎么能和肉比,又腥又膻。

冷香肉不光名兒取得好,味道也好,多少年也忘不了。

冷香肉也屬于礦工發(fā)的福利,快過年時行政科想方設法為工人們從外地組織一些稀有的吃食。冷香肉就是其中的一種,每個工人兩斤,方方的一塊,拿一張油紙包著。冷香肉其實就是壓制過的豬頭肉,彈牙有嚼勁兒,吃多少也不膩嘴。冷香肉拿回來的當天,母親切一小盤給孩子解饞吃。以后便是屬于待客專用,過年時,親戚來了,切一盤下酒。我希望天天有客人來,客人來了,家里的伙食就會改善,我們便有剩菜吃。

我那時以為天底下最好吃的食物就是冷香肉。便盼著自己快些長大,長大了當工人分冷香肉。真的長大后,并沒有機會當礦工,礦上也不再發(fā)那些福利。

壓過粉燒過肉,就要刷家了。礦上人的房子都沒有專門的廚房,平時燒炕冬天取暖燒爐子,煙熏火燎的,墻壁上掛了一層黑紗。過年了,房子當然也要換換新。

刷墻用白土或是石粉子,這些東西公家的商店沒有,要從私人手里買的。附近村里人悄悄燒白土窯,年前開幾天,年后就關張了。前一晚提前把白土泡上,第二天早上全家人出動,把家里所有的東西搬到院子里,被子褥子掛在晾衣繩上曬太陽,孩子們尿在上面的地圖也曬了出來。

先用雞毛撣子把浮灰撣一遍,再用刷子蘸著清水洗一遍,最后才是刷白土水。里面加點石粉子刷出來更白。刷墻時橫刷豎刷要刷平,干了隱隱呈方塊。俗話說刷豆腐塊。刷完第一遍,把爐子、炕燒得熱熱的,墻燼干了,再刷第二道白土水。這樣刷出的墻雪白耀眼。到了晚上拿一根木棍把曬在外面的被子褥子輕輕敲打一通,不能太用勁,多少年的舊東西,布都糟了。

刷完家的第二天就要洗衣服。燒一鍋熱水,把洗衣盆搬出來,把搓衣板拿出來,女人們坐在小板凳上,肚子抵著搓衣板一頭,兩手用力地搓洗。先洗窗簾被套褥單這些大件,然后就是孩子們身上穿的棉衣。通常都是白天洗了,晚上趕著縫好。有一年我不小心掉進洗衣盆里,父親眼疾手快把我撈出來,還是把棉褲濕了,我一天都焐在棉被里。

洗,洗,洗,幾乎天天都有要洗的,直到年三十的上午還在洗。母親的手長時間泡在冷水里,皴皺起皮開裂還是要洗。

舊衣服洗得干干凈凈的,也是過年的樣子。

對小女孩子來說,穿新衣比吃還重要。

那時還沒有成衣店,大多是扯布回來。大人們找裁縫店,孩子們將就點自家做。冬月里母親開始給孩子準備新衣服,把手里攢下的布票錢算了又算,光有錢和票還不行,還要去大商店進貨,進好看的花布。男孩子還好打發(fā),藍色軍綠色就行,女孩子就要多花點心思。

家里沒有縫紉機時,我的衣服多是母親手工縫制的。同一卷花布差不多家家都扯上了,想要與眾不同,便要緄個花邊做個娃娃領什么的。手藝好的就要夾點木耳邊。這個要去求裁縫店的師傅推花,把電烙鐵燒得熱熱的,布子放在下面一推就有皺皺的花紋了。有一年布扯得晚了,年三十早上母親還在趕工。小伙伴來喊我出去玩,我悄悄躲了起來。

我讀初中時,家里終于買了一臺縫紉機,母親過年時一下子扯了好幾塊處理布料為我做新衣服。

有一年快過年時,父親忽然想炸麻花,我母親反對,麻花這種高級吃食,我們家從來沒有做過。而周圍的鄰居也很少做,主要是這個東西費油費糖。

父親有一本食譜書,照著書上的配方和面醒面,搓的時候就沒有老師教了,大大小小的不怎么好看。油鍋燒起來,麻花漂在上面,真的是奢侈的做法。父親做的麻花又酥又脆,不比副食店賣得差。第一年炸成功以后,以后年年臘月里做,鄰居們還請父親去和炸麻花的面。他很樂意接受他們的邀請,面和起來,幾家女人坐在熱炕頭上互相幫著做,搓麻花的手藝也越來越好。

爆竹聲中一歲除,鞭炮是緊俏貨,并不會時時都能有,只有進入年根時大商店才會進一批貨。但到底哪天有貨誰也說不清。

忽然有一天有了鞭炮來貨的好消息,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傳開了。紅色的長條形的小鞭炮摞起來擺在商店的玻璃柜臺里,像是一群勾魂的小妖,沖著孩子擠眉弄眼地笑。黑紅的小手放在玻璃柜臺上,懸空摸索來摸索去。眼珠子紅紅的,放出兩縷兇狠的光,像是要進行一場打劫。有膽子大的便沖著里面問,小鞭炮咋賣?戴著藍袖套的售貨員臉朝外喊一句,一毛。他們其實早知道價錢,一百響的鞭炮年年都是一毛。他們只是想讓售貨員把鞭炮拿出來,隔著紅油紙看一看,摸一摸過過眼癮。

到了過年的那天,家里或多或少地給孩子們買了大麻炮小鞭炮。東西太少,為了無限延長放炮仗的喜悅,孩子們把一百響的炮子一個個拆開了,小心地放在兜里,隔一會兒放一個,隔一會兒再放一個。每放一個炮子,旁邊都有小孩子喊號喝彩。哥總是經不起這樣的表揚,不一會兒就放光了所有的炮子,最后只能瞅著別的孩子放炮子。

母親說,銅人響炮,靈人聽。銅人在礦區(qū)這邊專指那些腦瓜不太聰明的人。哥不管那些,他心甘情愿地當一個傻子,放一晚上的炮仗。

和鄰居比起來我們家的燈籠比較特殊,是五角星形的。燈籠架子由父親自己設計焊制,燈罩里面另裝有機關,通上電三匹紙馬就在燈里飛快地跑起來。這盞走馬燈也算是經過大世面,父親帶著它參加過礦上的燈展,并拿了優(yōu)秀獎。獎品就是這盞燈。

那時為了增加節(jié)日氣氛,礦上每年元宵節(jié)都舉辦燈展,過罷小年,各個單位就忙碌起來。也花不了幾個錢,燈由工人們自己動手做,用鐵絲竹片扎出各種形狀的燈架子。鐵架子初看著丑,只要糊上彩紙,裝上彩燈泡,打扮打扮就能造出火樹銀花的夜景。

過年糊燈籠的任務是哥哥的,我在旁邊幫忙,一會兒遞剪刀,一會拿糨糊瓶。哥哥按照燈籠的大小把紅紙裁成五角星形,再把舊報紙裁成細條,先在鐵絲上纏一圈紙,這樣才能掛住糨糊。紅紙要裁得比燈籠大一圈,并在上面隔一段剪上小口子,這樣粘得更堅實一些。哥還要在燈籠正面,剪五顆黃色的小星星。燈籠糊好了,父親爬上房頂臨時接一根電線。除夕的晚上燈亮起來的一瞬間,房子是紅色的,小院是紅色的,孩子們的臉也是紅紅的。如果趕上下雪天,就更妙了,白雪紅燈,雪花撲打在燈籠上,聲音細細的、碎碎的、柔柔的,像是在哼唱小調。

在我的記憶里不管正月里有沒有下雪,母親仰起臉看著紅燈籠時總是笑盈盈地說,正月十五雪打燈。父親也跟著說,正月十五雪打燈,一根谷穗打半升。

我把剪下來的紅紙條收起來,當胭脂用,在看燈的晚上用唾沫洇濕了,偷偷抹紅嘴唇。我的紅嘴巴也是一盞燈吧。

沒有哪個地方的人像礦上人這么愛燈。礦上有一句俗語,娶媳婦娶個好心,下井領個好燈。燈是生命的燈。

礦區(qū)的風俗,初一的早上迎財神、迎喜神??墒沁@兩尊大神在什么方位,每年每家的說法都不同。有的說是正南,有的說是正北,有的說是東北。我們家的做法是,一家人穿著干干凈凈的衣服在礦區(qū)走一圈,便把東南西北的神都拜過了。父母對路上遇到的每個人都笑嘻嘻地送上一句話,過年好!過年好!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對方也笑盈盈地回,過年好!過年好!這一句話,在正月里重復多少次,就把祝福送出去多少次。

不知從哪一年起,坐著火車進城抓獎券成了礦上人過節(jié)的必備節(jié)目。從正月初八開始抓獎,到正月十五這天達到高潮,那一天除了必須堅守工作崗位的人,好像全礦的男女老少都出動了。人歡馬叫的場面比看電影都熱鬧。大人孩子穿著過節(jié)的新衣服,紛紛叫嚷著用香皂好好地洗洗手,抓他個天津大發(fā)回來。最差也要抓輛自行車。說到汽車時,人們眼睛里冒著亮光,好像是馬上就能把車開回了家。聽說九礦的一個工人,只買了兩張彩票就抓到了汽車。不管消息來源真假,引誘得更多人去抓獎。家里有小孩的也要帶上,小孩子手眼干凈,會受到神靈的關照,中大獎的機會更多。

大概是因為特殊的生活環(huán)境吧,礦上人骨子里有一種豪賭的性情。賭高高興興上班,賭平平安安回家,賭一次意外之財的驚喜。有一年抓獎時我竟然中了十塊錢,毫不猶豫馬上又買了十張獎券。后來的結果是肯定的,刮開獎券上面只有兩個字,謝謝。呵呵!不過小小的失落并不能阻擋人們熱愛抓獎的腳步,用兩塊錢給自己買一份驚喜,值了。萬一呢?萬一中了一輛汽車。越想越美,人們都開始發(fā)愁,抓到了汽車怎么開回家來。沒有駕照啊!

又不知從哪一年起,人們不再熱衷于抓獎。過節(jié)時一人手里握一部手機,搶紅包。一分錢的紅包也是紅包。日子在變,生活在變,不變的是人們?yōu)楹萌兆淤€一把的心情。

陳年,山西大同人。先后在《天涯》《廣州文藝》《山花》《西湖》《作品》《芳草》等發(fā)表小說、散文若干。有多篇小說被選刊選載,并收入全國年選。出版小說集《給我一支槍》《小煙妝》《暮年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