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文學(xué)中的溫潤哀傷與樸素哲思
“寫作起源于心靈在記憶中的漫游,著眼于細處的鋪陳?!弊x傅菲的散文,常有身臨作家所寫之境的真實感。他的筆尖如溪水潺潺,對山野的熱愛也深入骨髓。對自然的長期記錄,使他具備一種內(nèi)斂而詩意的文風(fēng),也讓他心性沉穩(wěn)、內(nèi)心充滿了哲思。
客居深山,見物抒懷。這位南方鄉(xiāng)村研究者和倫理探究者,將自己放逐在江西德興市大茅山北麓的筆架山下,與山對話、與山中萬物共鳴,寫鄉(xiāng)野之事、狀鄉(xiāng)野之魂。書中,無數(shù)的植物撲面而來,無數(shù)的小動物入筆入心,包括善良的村人攜著山野的清新質(zhì)樸之氣緩緩而來。溫暖與詩意明媚于筆端,安靜與哲思懸浮于文字之上。在水泥鋼筋叢中略顯疲憊的人類,在與山的凝眸中,看見了自己的孤獨與豐富,也照見了自己的貧瘠與渴望。
《客居深山》由“堂前明月”“田家澡雪”“時序畫像”“林深見鹿”四輯組成。名曰“客居”,實則已深入鄉(xiāng)野文化之腹地,既寫當?shù)刂锂a(chǎn),也寫與之相關(guān)的人事。夜闌臥聽蟋蟀聲,天明且看桃漿凝;破缸重修炆牛骨,圓簍翻新求蜜甜。作家寫入冬時的炭火、糯米和蘿卜,寫撲火的蛾子、死亡的植物,寫霧雨下的村子、養(yǎng)牛的農(nóng)人,寫深山高懸的明月以及踏月而歸的友情,也寫萬物鏡像下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平緩而樸素的敘事方式,營造出細膩且有層次的散文意境。身體在場、生活在場,精神亦在場,場場皆是眾生萬物的心靈對話。成年人的孤獨,便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見人,見己,悲喜自渡。
作家是深諳生活的,對筆下的人物不渲染悲情,不夸大價值,“鳥打塢”中如樹葉般寂然凋零的圓水師傅,說話大嗓門做事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三茅”,靠種糧養(yǎng)家愛惜谷子的“楊阿四”,挑著大蒸鍋擅長吊酒的大扁師傅,住在山上守著工地勤勞的貴州夫婦,以砍毛竹為生、愛吃五花肉的萬順……這些大山附近的普通人,如深山中無數(shù)的植物,身處泥濘,卻又面目干凈。作家試圖通過一個個個體,去詮釋生活艱深的樸素主義哲學(xué)——如何生?如何死?如何愛?如何永恒?
散文的本質(zhì)是“我”與“自由”,“我”是靈動的,目光所及皆是土地、時間與生命。兩年多的觀察絕非浮光掠影,而是自覺地將自己變成一株植物,長在了時間的縫隙里,這個沉迷日常、自帶野趣的作家是這片土地的代言人,他通過草木看到了時間的色彩,又用鋤頭和筆寫下了自己的哲思,“我”是清醒理智的旁觀者,也是身處其間由衷熱愛的局中人?!白杂伞笔菚撵`魂,與山中的風(fēng)、林上的月、壺中的酒、土地上的河流一并野性地嬉戲打鬧著,心無掛礙,萬事清明。
作家說:“去山中或原野,并非為了采集什么,而是尋找一種對話方式。與滔滔或羸弱的江河對話,與曠野中一棵孤獨的樹對話,與明月或孤星對話,與此處和彼處的人對話,與活著或死去的自然之物對話,與遠山的荒路對話。與山民對話,終究是與自己對話?!敝蒙砣巳?,孤獨感常有;享受現(xiàn)代社會的便捷,卻又懷念車馬都很慢的時光。從古至今,無數(shù)的人奔赴荒野洼地,踏上群山萬壑,奔向懸崖峭壁,除了證明自己的勇力,還在于只有置身自然之境,才能清醒地見到自己,或狂妄,或懦弱,或悲觀,或冷酷,那些偏執(zhí)也好無病呻吟也罷,都能被自然療愈。人一旦將自己安放在了一個合適的位置,便什么都好了。
讀傅菲的散文,有一種溫潤的哀傷。它和村民的命運有關(guān),和作家悲天憫人的情懷有關(guān),和淺淺說、默默訴的文字風(fēng)格相連。比如土狗“矮驢”和主人萬順的故事。一百七十三把或銹跡斑斑或斷了刀嘴、刀柄的竹刀是主人一生勞力的見證,只是七十多歲后再也沒人請他砍毛竹了,土狗目睹了他的衰老,而我們目睹了一個鄉(xiāng)野生命即將凋零。比如《生而為橘》中的玉生,因為無法啟口的單戀,對雅蘭贈送的一株橘苗寄寓了全部的深情,人走橘死,人樹同命的悲感彌漫于紙上、心間。這種哀傷不凝重,緩緩的,柔柔的,卻如霧般拉扯于天地間,看不清來路,摸不到以后,只有莫名的一聲嘆息,響在歷史的塵埃中。
晴天散步,雨天聽雨,雪夜觀花。每一位自然文學(xué)家都是生態(tài)的布道者。記錄高緯度北方莽林的地理探險家阿爾謝尼耶夫,提出土地美學(xué)概念抒寫荒原的西格德·F·奧爾森,指出“自然是精神之象征”的愛默生……傅菲深受梭羅、約翰·巴勒斯等作家的影響,致敬自然、歌頌生靈。他說:“樹比人活得長久,甚至有時候還可以代替人活。每在一個地方暫居或客居,我都會種下樹,以示曾于此生活過?!彼f:“窗戶是星空的縮寫,玻璃綴滿了珍珠。熠熠生輝的珍珠?!彼f:“集鎮(zhèn)消失于黑夜。黑夜把人間還原為曠野?!彼f:“螢火蟲是離我們最近的星星?!彼f:“黃麂是高貴的,也是孤獨的,獨自在草原浪跡?;蛟S只有高貴,才可以匹配孤獨?;蛘哒f,高貴的,才是孤獨的。孤獨的,才是自由的?!痹诟捣乒P下,植物有了情感,動物有了思想,人類有了共情,靈魂有意,互為光亮。
明代處世箴言集《菜根譚》中有“機息風(fēng)雨到”一說,意思是,放下復(fù)雜的念頭時,就能感受明月相照,清風(fēng)襲來。一次次入山朝圣,一次次解構(gòu)自己重建內(nèi)心秩序,需要勇氣,也需要慧心?!耙栽镜拿婺浚^原本的生活”,祛除繁雜,過濾內(nèi)心,把上躥下跳的各種情緒安放在寂靜的山中,活在自然,也活在不朽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