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專欄·逆旅人間 《當代》2024年第5期|梁鴻鷹:無窮的彼處(節(jié)選)
來源:《當代》2024年第5期 | 梁鴻鷹  2024年10月21日08:27

導讀

人間如逆旅,人生如遠行,“彼處”也是“此處”的另一種映照。梁鴻鷹專欄“逆旅人間”第三篇,回顧人生出行見聞,繼而有所思,有所憶,散發(fā)著生活氣息和內(nèi)心溫度。

無窮的彼處

文|梁鴻鷹

出發(fā),哪怕沒有行裝,也要向著你多樣的自我前進。

——費爾南多·佩索阿《收拾行裝,但沒有目的地》

那是我由新疆阿拉爾經(jīng)烏魯木齊轉(zhuǎn)飛重慶的早上,陽光灑滿了南疆這有湖之地遼闊的原野,楊樹、棗樹、柳樹開始吐翠,車輛行駛于寬闊的馬路上,小城繁忙的一天即將到來。到達富于民族特色的塔里木機場時,九點剛過,安檢隊伍漸長。安檢完畢,將電腦、iPad、電源線等一一裝入行李箱,我被一個包扎整齊的棉質(zhì)襁褓所吸引,那童稚色彩的圓柱體上端,正有一粉嘟嘟的小家伙及時回應我的張望,大而圓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微啟的小小紅嘴唇,湊在一起,像塊發(fā)光的水晶,靜靜地泊在那里,若不是那俏皮的一瞥,我真以為自己看到的不過是個大號的布娃娃。嬰兒頂多也就三四個月,豐滿高大的母親在旁邊獨自收拾著衣物,鎮(zhèn)定自如。一個多小時后,我在烏魯木齊地窩堡機場辦轉(zhuǎn)機手續(xù),經(jīng)過休息區(qū),再度看到沿墻長椅上放著一個包在襁褓里的嬰兒,孩子臉部皮膚發(fā)皺,嘴唇嚅動,瞇著尚難適應周圍光線的眼睛,這個來到世界可能連一個月都不到的寶寶,就被大人帶著出遠門了。而我,則要到七八歲之后。我第一次坐飛機更是已年近而立了。

1

小時候出遠門就是走親戚,唯一的目的地便是大姑家。大姑作為家中長女,十幾歲時隨我奶奶,攜六歲的弟弟(我父親)、四歲的妹妹(我二姑)出了趟遠門,從此定居后套。彼時日本兵已打到內(nèi)地,幾家人結(jié)伴從老家坐驢車趕往山西陽泉搭乘火車,花一天一夜時間到包頭,乘四輪木牛車走一天,再騎駱駝,頂著風沙行進十幾個小時終于到達陜壩。一路上風餐露宿,擔驚受怕,大姑九十高齡時講述依然心有余悸。父輩此次遠行所締結(jié)的生死相依之情,形成巨大的磁場,吸引我不斷前往大姑家。固然一個小孩子總會覺得別人家好,但大姑家的好,近乎完美,大姑、大姑父慈祥體貼,讓我備感溫暖親切,兩個漂亮姐姐聰慧善良,時聞歡聲笑語,居室寬敞潔凈,陳設整齊洋氣,一個家應該具有的好,大姑家全部備齊,到達這里等于來到新世界。大姑家既是出遠門的目的地,更是港灣。

到大姑家要么從磴口經(jīng)歷兩個小時長途汽車顛簸直達,要么先坐火車到臨河,再轉(zhuǎn)四十分鐘汽車。旅行一般由親戚陪同,與父親一起有過一次,成了我們唯一共同出門的經(jīng)歷。時值冬季,火車晚點,在一座鄉(xiāng)下的小站等待會車時夜色已深,我與父親徘徊于空寂的站臺,父親從一輛鐵皮售貨車上購得一本商務印書館的《漢語成語小詞典》,淺藍色,啞光塑料封皮,價僅七毛。一日閑暇,我在自己的書架上偶然看到這本封面斑駁褪色的小詞典,父親的簽名赫然在上。人的記憶真是有選擇的吧?否則,為什么那個冬夜我與父親到臨河后,如何到達陜壩的,竟一點都不記得了?火車作為旅行首選交通工具,承載著多少記憶!大學假期往返,父親必迎送。有次火車晚點,凌晨時分才到達,我早已出了站,父親還在站臺上苦苦等候,急得滿頭大汗,見到我后二話沒說,一把拎起沉重的行李。父親在車站從未給我買過東西,他的背影總被我忽略。

火車上的意外與我們的旅行收獲,會有對應關(guān)系嗎?我不知道。獨自坐火車回家的戲劇性,不在于遇到有趣無趣的人,而在于丟失“大件”。一次,我將手表摘下來洗手,恰遇火車劇烈晃動,八成新的上海牌手表瞬間沿洗手池下方一個小圓洞滑落,我大呼小叫,一路疾跑,跨越數(shù)個車廂找到乘警,對方聽完我上氣不接下氣的陳述,含笑問道,你說該怎么辦?高三那年送站,拎著親戚的東西上車,往行李架上放置大包小包,結(jié)果我就像鐵凝小說《哦,香雪》里的主人公那樣被留在了火車上,只好到下一個??空驹儋I票折返。

不少名著為車站的文學表達留下華章。列夫·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在火車上遇見情人渥倫斯基,愛情幻滅時,又選擇在火車站了斷了自己。1876年5月一個星期日的下午三點,安娜坐上舒適的維多利亞式馬車,直到將自己投入疾駛的車輪之下,腦海中意識的流動始終未曾停歇,其大腦的自然活動如深隱的泉水從地下汩汩而出,映照外部世界的滿目琳瑯。傍晚時分,她毅然決然撲到一輛滾滾而來的貨運火車車輪底下,此時距福樓拜筆下的愛瑪·包法利服毒自殺恰好四十五年。

旅行大概為人類所專屬,非生存所迫的非功利性,使出遠門成為與動物遷徙全然不同的行為。動物為種族生存、延續(xù)而長途遷徙,即使走過千山萬水,也算不上旅行。動物大范圍遷徙的舉動具有生態(tài)學、生理學意義,與人類追求精神上的滿足不同。有人說,旅行有助于補足人們在現(xiàn)實中的缺憾,為生活賦能,其實未必如此,徐霞客拋卻仕途,立志走遍天下名山大川江河湖海,記錄下自己看到的一切,是一種活法,也是生命沖動所需。不過話說回來,旅行作為生活方式需要物質(zhì)條件依托。史述徐霞客簡樸出行,也是帶著兩個仆人的,古人的旅行只要見于文獻,大概率是非富即貴者所為。

中國人講究窮家富路,貧窮限制人們出門的距離和時長,人們?yōu)橐淮瓮獬鼍蚣毸悖疖囘x慢車,或蹭車甚至逃票,手頭不寬裕搭長途汽車,乘飛機選廉價航班。1980年夏天我如期高考,但并未等到錄取通知書。為撫慰我,親愛的大姑慷慨拿出一百塊錢,讓我到北京散心。面對這筆旅行資助,我最先想到的是買學生票。學生票的邏輯是:與父母異地,在本地上學,假期探親便可享受半價票往返。我通過各種門路托到關(guān)系,為自己辦了個學生證,享受由磴口往返北京的半票待遇。學生證上有照片,有公章,售票員睜眼閉眼順水推舟。這種專為到北京旅行而買半票的學生證,我到大學時期依然使用過。過去乘火車逃票的多,大多因經(jīng)濟條件所限。彼時火車車廂、候車廳、出站口,到處都有觸目的身高線,反復提醒旅客依身高購票,但仍有人心懷僥幸。一位鄰居帶著已達到購票身高的孩子乘車,未給孩子購票,在出站口被攔住,經(jīng)驗豐富的檢票員將父子分開盤查,孩子不說假話,父親所說與孩子說的南轅北轍,補票之外還罰了款。一向好面子的父親當眾被打臉,出站后,父親對兒子怒目而視。

2

1991年5月與同事一起參加第十四屆“上海之春”音樂節(jié),是我平生第一次坐飛機,充滿對這種交通工具的畏懼,不斷生發(fā)各種想象,哪料,除了在起飛、降落時耳朵稍有不適,未出現(xiàn)任何狀況。我乘飛機從未遇險,只在2004年夏天飛深圳途中遇到劇烈顛簸,腦袋碰到行李箱。2023年9月底由巴塞羅那返回北京,一女乘客抱怨鄰座男乘客身上酒氣重,男乘客說對方侮辱人格,一副“霸王硬上弓”的架勢,口角中笨嘴拙舌,急赤白臉,直到被乘警押到后面看管起來才老實。

飛機晚點很難避免。哪有航班不愿早完成任務,飛行員不想早收工回家的?況航班晚點還會引發(fā)餐食安排、旅客休息問題等連鎖反應。晚點原因有時好解釋,有時越解釋越易誤解,反令乘客失去耐心。有次夜里,我所搭乘的航班滯留武漢不能按時起飛,機場工作人員解釋不及時,一位大胡子旅客以代言人面目出現(xiàn),反復糾纏,面對好言相勸,依然不依不饒,越說越上頭,黔驢技窮后發(fā)現(xiàn)同航班有位在電視上經(jīng)常露臉的笑星,便上前求助,沒想到該笑星不愿與他搭話,搞得大胡子愈加尷尬。

飛機乘客都經(jīng)過嚴格安檢,航班上也會有安全演示,強調(diào)不得攜帶刀具等尖銳物品,但頭等艙提供餐食時卻配有質(zhì)量上乘的不銹鋼餐具,鋒利、便攜,為什么如此矛盾?我至今不理解。一次,由福州飛北京,我與一精干的眼鏡西裝女士鄰座,飛機啟動后該女士就開始給我介紹某銀行理財產(chǎn)品,當時沒微信,有的話必定會被抓住不放。飛機終于降落,滑行的時候,為解除我拒絕購買的尷尬,她松口氣似的說,平安落地了,終于又逃過一劫。我則以為,沒買她的理財產(chǎn)品也算逃過一劫。

乘坐飛機于萬米高空,不可隨意活動,無法自由交談,萍水相逢之感尤甚。鐵凝的短篇小說《伊琳娜的禮帽》講了在萬米高空一對男女的情感往還。飛機上的寂寞或許還會使工作高效吧。有一次從南京返京,我看到左前方靠過道的一位中年人,在一個很大的手寫板上制訂某“大裝備”方案,對參與人員圈圈畫畫,刪掉又加上,反復斟酌。飛機使人思接千載天馬行空,亦是窮極無聊的滋生地。不少旅客舉著手機打游戲,刪垃圾短信,化妝或補妝。與小巧的手機相比,平板堪稱機上至寶,翻電子書,看電影,寫點什么,淺嘗輒止,有助時間流逝。旅行中最大的娛樂當數(shù)觀影,我曾攜帶U盤,反復觀看由查理茲·塞隆、托比·馬奎爾、邁克爾·凱恩主演的《總有驕陽》(由原書《蘋果酒屋的規(guī)則》作者約翰·艾爾文親自改編,艾爾文還在該片中飾演了火車站站長),彼時塞隆名不見經(jīng)傳,也就二十出頭,舉手投足,宛若天仙?!讹w越瘋?cè)嗽骸贰逗I箱撉賻煛贰短焯糜霸骸贰段魑骼锏拿利悅髡f》同樣百看不厭。近年國航提供無線局域網(wǎng),讓“娛樂一鍵可觸”,《杰出公民》《忠犬八公》《駕駛我的車》等影片令人難忘。

3

作為一個典型的內(nèi)陸北方人,我尚未領(lǐng)略輪船旅行。不過,自行車旅行我倒經(jīng)歷過一次。此生唯一的一次。

大學二年級的時候,自行車憑票供應,當?shù)仄弊C當?shù)刭徺I。父親在磴口為大姑買到一輛飛鴿牌“二八”加重自行車。我自告奮勇送自行車。線路同樣有兩條:從磴口直接騎到陜壩,路途遙遠,不大可能;托運到臨河,再騎到陜壩,符合我的體力。擇暑假期間的一天,我與自行車于中午時分同車到達臨河,貨運處取出自行車,檢查再三,推到站前廣場,倚著自行車,拿出地圖,確認騎行線路。大致是從火車站到新華街,到頭左拐,經(jīng)舊城大街,路過臨河一中,再往西,過防疫站,一直往西騎,就能到達陜壩了,這是一條我多次坐汽車旅行過的路線,自行車三四個小時應該能夠騎到。

待我收起地圖打算騎車的時候,一位中年婦女叫住了我。她問:“鴻鷹,你還認識我嗎?”我抬頭細看,面前這位穿深色連衣裙的女性身材矮胖,肩膀上架著圓圓的腦袋,面色黝黑,一頭燙發(fā),因為發(fā)福,說起話來有些喘,唯有兩腮若隱若現(xiàn)的酒窩,喚起我遙遠的零星記憶——她是副食店的鄭阿姨?!澳阈r候經(jīng)常找我買東西,忘了嗎?”沒錯,我確曾在她工作過的東風副食店里買過紅糖、藕粉、點心、散裝白酒、面醬之類,每次都能感受到她不變的熱情與不同尋常的周到。她是我爸爸教過的無數(shù)學生中的一個,當初由外地一家大鋼鐵廠轉(zhuǎn)到我們那個小縣城,干過旅館服務員、飯館幫工、百貨店店員,她的高光時刻是在東風副食店核心柜臺獨當一面,可惜,她站在柜臺后面打發(fā)求購緊俏貨品的人們的那份自信,如今早已無影無蹤。我了解,命運每一次起伏,都在她身上留下或多或少的印記,只十多年工夫,隨著我們這些孩子長大,有了些出息或最終沒有出息,她則像一撮微不足道的渣土,被盛進遺忘的簸箕,即將被拋撒殆盡。面對著一臉友好的她,我張了張嘴,可能說出了幾句不連貫的語句吧,卻根本沒聽清她講了些什么,有些倉皇而尷尬地抓緊與她再見了。

臨河的城區(qū)道路總比磴口的更新、更開闊一些,道路兩邊的建筑新穎而挺拔,只新華書店、百貨大樓等少數(shù)幾個牌匾提醒著我曾經(jīng)的足跡,瀏覽和回想中,城區(qū)很快被我的自行車拋到身后。騎車駛?cè)豚l(xiāng)間公路之后,兩邊的楊樹愈加茂密,業(yè)已黃透的麥田一望無際,不時有老鄉(xiāng)將收割好的麥子鋪在路上,等待過路車輛的碾軋,不少老人和婦人照看著西瓜攤、哈密瓜攤,攤位上大都倚靠著赤腳的小孩,上身或下身不著片布,手指頭放在嘴里,耷拉著或長或短的鼻涕。半道趕上了一個集市,由大路拐進一條小路,道路兩旁塵土飛揚,載滿糧食、瓜果和蔬菜的驢車、馬車和牛車混雜在矮棚下的攤位之間,到處可見蒼蠅飛舞。巴西猶太作家克拉麗絲·李斯佩克朵中篇小說《星辰時刻》里,女主人公瑪卡貝亞告訴與她一同逛動物園的男主人公奧林匹克:“你知道嗎?蒼蠅飛得很快,如果直著飛,二十八天能繞地球一周?!彼鼈兩婺芰Τ瑥?。趕路的我顧不上蒼蠅侵擾,以及雨后的爛泥、牲口糞便和積水,不管車胎是否會變臟,也去湊熱鬧。集市上人來人往,眾聲嘈雜,叫賣的農(nóng)民,討價還價的顧客,老鄉(xiāng)們對每個人都笑臉相迎,凡鄉(xiāng)間的人們,見到外來者陌生人,無不大度開朗,欣欣然相對,于他們來說,周圍一切都是熟悉的。他們喝著祖祖輩輩一直喝著的黃河水,照著出生以來就一直照著的太陽,直到皮膚黑了,變粗糙了,頭發(fā)少了,變白了,牙齒掉了,變少了,日月星辰的輪回中,播種的辛勞,收獲的喜悅,讓他們感到泥土、雨水、草木、牲口的可依靠,于是心里踏實。后套人很少外出打工,他們安土重遷,小飽即安。在一個獨臂攤主的飯食攤前,我支好自行車,六毛錢買了一碗面,端到小桌旁,坐下來吃,滾燙、油重、味辣、量大飽人。飯后腿腳利索,思維活躍,又逢天色陰沉,微風吹拂,性能良好的新自行車帶著我,在接近黃昏的時候到達大姑家。

不顧一路騎行顛簸,我進城后先拐進大轉(zhuǎn)盤旁邊那家唯一的新華書店,徘徊多時,又翻了翻帶有魯迅側(cè)面浮雕頭像的《三閑集》《二心集》,到底買了哪一本已不記得。我肯定沒有空著手進大姑家門,書店出來我進了一家副食店,買的見面禮是什么,我真的忘記了。晚飯時大姑父邊問我路上見聞,邊向我講述馮玉祥、傅作義在這塊熱土上建立的功勛。我想,或許在我騎行的線路上,秦漢以來的兵馬、糧草、戰(zhàn)車就曾艱難前行,我這次出遠門,與先人們一樣,也是用車輪丈量土地,憑體力克服距離的。

……

精彩全文請見《當代》2024年5期

【梁鴻鷹,1962年6月生于內(nèi)蒙古。中國作協(xié)主席團委員,中國作協(xié)理論批評委員會副主任。文藝報社原總編輯。出版評論集《在場與審思》、散文集《歲月的顆?!?、詩集《對天真的結(jié)局嚴陣以待》、小說集《散裝時間》及譯作若干?!?/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