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街
前不久受邀參加西安絲綢之路電影節(jié)，很有些沾沾自喜，從來沒有參加過。文學跟電影有緣，但這個緣分離我很遠，沒有機會親近。這一次是因為一個中篇小說，被西影廠的有心人看中，要在電影節(jié)上搞一個簽字儀式。
在高鐵西安北站下車，去往西影廠雅致酒店的路上，天已黑盡，夜色之中，看見一棟建筑上面矗立著大大的霓虹燈——天街，心下有點恍惚，好像時間折疊起來，疊映出了好幾處天街。
最早有天街這個意象，還是在大學里。那是四十多年以前了。大學里的現(xiàn)當代文學課，魯郭茅、巴老曹（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是必由路徑。郭沫若的《鳳凰涅槃》《天狗》《天上的街市》等等，都是必讀課程?！俺⒔目罩?，飛來飛去的一對鳳凰……”“我是一條天狗呀！我把月來吞了，我把日來吞了，……我便是我了！”到了讀《天上的街市》，覺得這樣的詩歌，一掃郭沫若詩歌的雄渾豪邁，清新可喜，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遠遠的街燈明了，
好像閃著無數(shù)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現(xiàn)了，
好像點著無數(shù)的街燈。
我想那縹緲的空中，
定然有美麗的街市。
街市上陳列的一些物品，
定然是世上沒有的珍奇。
你看，那淺淺的天河，
定然是不甚寬廣。
那隔河的牛郎織女，
定能夠騎著牛兒來往。
我想他們此刻，
定然在天街閑游。
不信，請看那朵流星。
那怕是他們提著燈籠在走。
2020年深秋，去西藏阿里采訪。在噶爾縣的獅泉河畔，已經(jīng)是晚上八九點鐘，因為地處祖國版圖的最西邊，夕陽遲遲不肯落下。晚飯之后，我沿著獅泉河邊的行道走每天要完成的步數(shù)，在獅泉河兩個橡膠壩橋圍起來的一泓碧水繞著兩岸轉(zhuǎn)圈，走得稍急些，就有點胸悶氣喘，這里海拔畢竟有4200多米。在拉薩的時候，內(nèi)地的朋友問初到拉薩的注意事項，我照例認真交代：不要急著洗澡，吃七成飽，走道穩(wěn)重些……還特別比喻：在高原走路就像在內(nèi)地扛著20斤面粉。拉薩海拔3650米，比這里低了500多米，說在這里走路扛著25斤面粉不過分吧。不經(jīng)意間，天色漸暗，獅泉河兩岸華燈初上，河面波光閃動，掩映著街燈和不多的行人，腦子里無端地就想到天街這樣一個意象。
想象自己走在天上的街市里，周邊的景致也即刻生動起來。遠處的燕尾山在白天像有千萬只燕子飛翔重疊，動感十足，這會兒卻像一個影影綽綽的仙人，靜靜盤坐在那里，用半瞇縫的眼睛中透露的睿智之光，打量這個朦朧中的天街。阿里是世界屋脊的屋脊，跟其他地方比，可不是高高在上，宛若天街？這樣的聯(lián)想自然平常。
隔天，有朋友帶著我去了聞名已久的阿里暗夜公園。暗夜公園，顧名思義，是要遠離燈光，找到暗夜。日常生活里，每到夜晚，不管自己的家是簡陋還是豪華，人們總會步履匆匆地奔向那里。如果在家庭之外，一定也會尋找燈光明亮之處行走，在燈火輝煌的地方聚首。讓城市亮起來！我們越來越為身處的城市自豪，因為在衛(wèi)星云圖上她們在夜里是璀璨的，上海外灘的流光溢彩，成都太古里的燈紅酒綠，西安大唐不夜城的人頭攢動……每一座城市都有自己夜晚的標志，是一座城的另一張名片。
阿里，或者說噶爾，或者說獅泉河，她的這另一張名片就是暗夜公園。
阿里離內(nèi)地太遙遠了，離西藏首府拉薩都還有1500公里。那個叫阿里的地方實際上是一個地區(qū)（還沒有設(shè)市），她的首府是噶爾縣，噶爾縣政府所在地是獅泉河鎮(zhèn)，暗夜公園在噶爾縣，離獅泉河鎮(zhèn)25公里。
那天晚上，我們驅(qū)車一路向南，在二十多公里的地方拐進一個山谷，因為有一個國家級的天文臺在這里，這里就叫天文臺山。暗夜公園位于天文臺山的山谷之中，北邊的山峰屏蔽了獅泉河鎮(zhèn)的燈光，除了我們的照明，這里只有來自星空的光照。2014年，阿里暗夜公園成為我國首家以星空觀測、星空攝影、星空保護為主題的公園。阿里是我們這個星球上離天空最近的人居之地，大氣穩(wěn)定，空氣潔凈，成就了這里獨特的星空觀測資源，成了高端的戶外星空觀測地，吸引著許多天文愛好者和國內(nèi)外游客。有人說，這里是全世界最難抵達的人造公園之一，我同意這樣的說法。
在暗夜公園，我沒有去嘗試高倍率天文望遠鏡，在我這個外行人看來，滿天星斗發(fā)射的光芒，可能都來自億萬年之前。我躺在公園提供的躺椅上，裹著厚厚的軍大衣，看見頭頂?shù)哪菞l銀河靜靜地流淌。那條銀河由深深淺淺無數(shù)光影組成，每一線光可能來自億萬光年的遙遠的過去。那種流淌是可以感知的，仿佛還有輕淺的流動之聲。千百年來，無數(shù)文人墨客用各類語言描述過的銀河，就是我眼前的這一個吧？億萬年來，見證地球經(jīng)歷過的歷史紀元，物種生生滅滅的，也是這一個銀河吧？幾十億年來，“小小寰球”由熱到?jīng)觥巴藳鰺帷?，這個銀河也看在眼里吧？這樣的聯(lián)想太深邃，容易入魔。這時，有幾顆流星從天際劃過，仿佛銀河里濺出的幾滴水珠，我感到一點寒涼，驚醒過來，什么“宇宙無窮、盈虛有數(shù)”的滄桑，什么“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的意境，都被這空落取代了。
記得在大學時代，某天，不知什么緣由，一個人躺在學校的足球場上發(fā)呆，那時候北京的夜空，多少還看得見些星星，遙遠的星星一閃一閃，襯著空蒙的背景，也有過片刻的魔怔。那時候人類對宇宙的認識遠不及現(xiàn)在，我的腦子里也沒有星云、宇宙大爆炸這樣的概念，那時候還處在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齡，仰望星空帶來的感受，跟現(xiàn)在有些不同。
我把在獅泉河邊想到天街這個意象告訴阿里的朋友，朋友說對，我們叫的就是“中國秘境、天上阿里”。朋友告訴我，如果你在冬天來到噶爾，你會發(fā)現(xiàn)一個奇特的現(xiàn)象，在零下20多度的環(huán)境下，獅泉河依然波光粼粼，經(jīng)年不凍。這是因為獅泉河上游距離城區(qū)幾公里的地方是獅泉河水電站，水流通過機組發(fā)電后，溫度有一定的上升，所以獅泉河冬天不封凍，這里也成就了噶爾縣冬天充滿生機的景觀——偏高的水溫遇到強降溫天氣，獅泉河面霧氣彌漫，霧氣不停地集聚、擴散，經(jīng)過一夜的醞釀，最終籠罩了整個獅泉河鎮(zhèn)，形成了獅泉河鎮(zhèn)的大霧天氣，行人走在霧氣之中猶如邁進仙境。
這于天街的意境，就更近了一層。
還是在拉薩，我的居所左近，就是有名的天海夜市。每到夜幕降臨，拉薩市民或者正餐后小酌，或者加班后燒烤。那些水果攤位，還有賣手機小百貨的，服裝鞋帽的，琳瑯滿目，充滿人間煙火。我內(nèi)地來朋友，都是見過大世面的，領(lǐng)到這里，擠在小桌子前擼串，羊肉粉湯、烤羊蹄，外加幾瓶拉薩啤酒，無不滿意叫好。有一段時間，“天海夜市”幾個霓虹大字，中間兩個字壞掉了，遠遠看去，赫然“天市”兩個字戳在屋頂，給人很豐富的聯(lián)想，尤其小雨霖霖的時候，進進出出的，都沾著些迷蒙氣息，也宛在天街上。
2023年秋天，應邀到重慶參加西南六省區(qū)文學活動。重慶是一座山城，她的城市結(jié)構(gòu)讓每一個初游此地的人都會嘖嘖稱奇，不身臨其境，你想象不到她的出人意料。比如，城際列車從居民樓中間穿過；比如，在這棟建筑的頂上其實是一個廣場；再比如，當你氣喘吁吁在樓群里拾級而上，以為到了更高的建筑，那里卻有一條公路等著你……據(jù)說在重慶用導航得小心，說不定它會把你引導到跟你差著好幾十層樓的地方。當然，使用打車軟件是同樣的道理，司機和乘客互相埋怨，殊不知衛(wèi)星導航的確還沒有精確到高差上。這里的街道，隨手拈出一條的名字貼上，似乎都可以稱之為天街。而在重慶的武隆，我見識了真正的天街。
武隆是著名的風景區(qū)，有天生三橋、芙蓉洞、芙蓉江這樣的名勝。我們抵達武隆，看見一江清水倒映著兩岸的色彩斑斕，如綿延畫廊。同行中有武隆本地人，告訴我們這就是芙蓉江。這個美好的名字緣于兩岸多芙蓉樹。
芙蓉江古稱濡水，又名盤古河，發(fā)源于貴州省綏陽縣的石甕子，由南向北流經(jīng)黔渝兩省市，在武隆江口注入烏江。芙蓉江是烏江的最大支流，在景色最集中的那一段的右岸，便是芙蓉洞了。話說1993年，芙蓉洞周邊的幾個村民，被山里常年吞云吐霧的山洞吸引，冒險從一個洞口進入一探究竟，發(fā)現(xiàn)里面竟是另外一番天地。條件所限，幾個人不敢深入，出來后報告相關(guān)部門。當?shù)卣銐蛎舾?，迅速采取行動，?994年開始，持續(xù)研究開發(fā)芙蓉洞景觀，聘請專業(yè)的地質(zhì)學家和旅游規(guī)劃專家，對芙蓉洞進行了全面的調(diào)查，制定科學合理開發(fā)方案，由此發(fā)端，2020年前后，建成武隆喀斯特旅游區(qū)（天生三橋、仙女山、芙蓉洞）5A級景區(qū)、龍水峽地縫和白馬山天尺情緣兩個4A級景區(qū)，梯度儲備羊角古鎮(zhèn)等A級景區(qū)二十多個，配套建設(shè)天池苗寨、復興田園、纖夫院子、堰塘鄉(xiāng)村等一百個鄉(xiāng)村旅游示范村（點），對武隆691處可開發(fā)旅游資源進行統(tǒng)籌規(guī)劃，全區(qū)75個貧困村實現(xiàn)100%全覆蓋。
從芙蓉洞的發(fā)現(xiàn)到武隆旅游的開發(fā)，我們看到了一個從自然到人文的過程。武隆聯(lián)合知名導演張藝謀，挖掘“烏江號子”文化，依托桃園大峽谷地形，打造大型山水實景演藝“印象武隆”，截至2020年，已累計演出近2500場、收入近四億元，獲“中國旅游總評榜年度旅游品牌大獎”等二十余項榮譽，成為重慶市文旅融合的典范。當?shù)赜薪倜迕癜滋旄赊r(nóng)活、晚上當演員。他們利用喀斯特地形地貌發(fā)起并連續(xù)舉辦“國際山地戶外運動公開賽”，成為國際戶外運動A級賽事、中國戶外運動和重慶體育的響亮品牌。這些舉措，無不是對自然景觀的一種升華。
武隆縣城，烏江穿城而過，兩岸不多的坪地上，高樓鱗次櫛比，擁擠的程度，比山城重慶一點不遜色，真正寸土寸金。我的感嘆還未出口，邊上有人說：“上面寬敞！”
臨近傍晚，縣城的街道熙熙攘攘，大街兩旁各類門店人進人出，熱鬧非凡。同車的朋友繼續(xù)說：若是夏天來，縣城大部分的商店餐館都關(guān)門閉戶，連停車場都是空的，有一大半人都在上面。上面要比縣城溫度低七八度。
重慶是我國著名的“火爐”之一，能夠想象武隆的夏天也一定火爆熱烈。難道整個夏天武隆人都在那個上面避暑？我好奇，都不上班嗎？答案是都在上面上班。
全縣一多半人在上面上班！上面，是一個什么所在？
直到真正到了上面，才知分曉，武隆人所說的上面，指的是武隆仙女山。
從縣城出發(fā)，“躍上蔥蘢四百旋”，車行近一個小時，海拔上升一千多米，眼前豁然開朗，完全沒有了山區(qū)谷地的憋窄，沿途可見森林環(huán)抱的青青草原，點綴些刻意放養(yǎng)的色彩各異的馬匹，一派草原風光。資料介紹，仙女山位于重慶東部武陵山脈，最高海拔2033米，擁有森林33萬畝，天然草原十萬畝。夏季平均氣溫二十三四攝氏度。以其江南獨具魅力的高山草原，南國罕見的林海雪原，清幽秀美的叢林碧野景觀而被譽為“南國第一牧原”和“東方瑞士”。旖旎美艷的森林草原風光，在重慶這樣的大都市，可是獨樹一幟的景觀。
朋友所謂的“縣里有一多半人上班”的所在，全稱為重慶市武隆區(qū)仙女山旅游度假區(qū)管理委員會。武隆已由縣改區(qū)，朋友還是慣性思維。仙女山是國家級旅游度假區(qū)。人說“半城武隆半城山”。仙女山森林覆蓋率超過80%，負氧離子含量豐富，度假區(qū)內(nèi)擁有西南地區(qū)規(guī)模最大的酒店集群，旅游配套房兩萬多間。度假區(qū)避暑養(yǎng)生的游客高峰期能夠達到每天30萬人次，舉全區(qū)之力保障當?shù)芈糜慰叼B(yǎng)業(yè)的發(fā)展，是題中應有之義。
旅游康養(yǎng)的發(fā)展為武隆老百姓在“家門口”就業(yè)創(chuàng)業(yè)創(chuàng)造了條件。2019年前，仙女山旅游扶貧帶動七個鄉(xiāng)鎮(zhèn)（街道）、50個行政村、近五萬名農(nóng)民實現(xiàn)人均年純收入1.2萬元以上，仙女山景區(qū)通過項目建設(shè)、商貿(mào)等吸納景區(qū)原住民兩千多人就業(yè)，帶動一萬多轄區(qū)的農(nóng)民從事涉旅“第二職業(yè)”，2019年，實現(xiàn)年收入人均六萬元以上。
雖然已是深秋，仙女山依然游人如織，許多由導游打著小旗子帶領(lǐng)的老年團隊，應該都是來享受森林氧吧的清新空氣的。入夜，從住所的窗戶遠望，看見鱗次櫛比的商鋪和酒店民宿，燈光閃爍在一層薄薄霧靄之中，想象盛夏時節(jié)這里的熱鬧景象，可不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天街。
天上的街市，不僅是人們心中永恒的夢想，也是不時出現(xiàn)在身邊的美好現(xiàn)實。在阿里的天空下，我與星星對話，感受著宇宙的浩淼；在武隆和拉薩，我真切地體會到來自天街的人間煙火；而不久前在西安，偶然之間與天街相遇，連綴起了這些遠遠近近的記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