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圣陶:不懂“世故”和“生存的策略”的“語文工作者” ——紀(jì)念葉圣陶先生誕辰130周年
葉圣陶先生是我國著名的作家、教育家、編輯出版家和社會活動家,而他自己則說他“我不是什么家”,“只是個普普通通的語文工作者”。今年是他老人家誕辰130周年(1894年10月28日),為了了解他的語文教育思想,我拜讀了很多評介他的文章,印象最深的是張中行的《學(xué)而不厭 誨人不倦——記葉老重視語言和文風(fēng)的二三事》(劉國正 畢養(yǎng)賽主編:《葉圣陶語文教育思想研究》,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談“語言和文風(fēng)”,當(dāng)然離不開“人”。張中行稱贊葉圣陶“既是躬行君子,又能學(xué)而不厭,誨人不倦,所以確是人之師表”,進而說到葉圣陶“謙虛而懇切”,“一以貫之”的“寬厚待人”,文中寫道:
葉圣陶先生待人厚,還有一次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是在某一小型會上發(fā)言。大概是“討論”批評和自我批評之類的大題目吧,他說,這,他只能做到一半,是自我批評;至于批評,別人的是非長短,他不是看不出來,可是當(dāng)面指摘人的短處,他總是說不出來。這只能做到一半的作風(fēng),是對是錯,自然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這里我只能說說自己的感覺,那是:至少是某些時候,或從某個角度看,德的力量會比力大,因為它可以使人自重,努力爭取不愧于屋漏。
張中行比葉圣陶年輕十五歲,原本在北京貝滿中學(xué)任教,葉圣陶十分欣賞他在史學(xué)、哲學(xué)、文學(xué)上的知識和見識,就在1951年年初將他從貝滿中學(xué)調(diào)到人民教育出版社編語文教科書。從1951年到1966年“文革”前夕的十多年間,葉圣陶處處信任張中行,常常把很重要的工作交給他做,請他為自己的童話集《稻草人》修潤文字,平時注意請張中行幫助校正他的“吳儂軟語”。他們彼此欣賞,彼此成就。張中行對葉圣陶的贊譽都是“知人之論”。
葉圣陶對自己要求很嚴,處處反求諸己,審視并糾正自己的不足,認認真真地開展“自我批評”,有一種“言為士則、行為世范”的自覺,朋友們都說他是近乎“完人”的“人”(張志公《圣陶先生永遠督促我上進》,《紀(jì)念葉圣陶文集》,蘇州吳縣文史資料委員會編,1988年)。至于“當(dāng)面指摘人的短處”,“他總是說不出來”,這其實是對“人”的一種寬容、尊重和信任,張中行將這種寬容、尊重和信任稱之為“德”。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葉圣陶在公開場合勇于“自我批評”,這本身就有一種示范效應(yīng),周圍的同事和朋友們受到感染,也會見賢思齊,懂得如何學(xué)會自處和自重,“努力爭取不愧于屋漏”。
然而,葉圣陶對人的寬容、尊重和信任,也容易讓人誤解,就連學(xué)者孫郁也說葉圣陶“在種種運動里能躲過劫運”是他“太忠厚,不愿意和人發(fā)生沖突”;葉圣陶這“善”,“是生存的策略”;說是“世故”,“也不能說沒有道理”;葉圣陶的朋友圈“乃中國讀書界少有的群落”“是保留了舊文人儒風(fēng)最多的一族。(《平生一片心 還待故人來——張中行和他的同時友人》,《北京青年報》2008年9月6日)葉圣陶廣交朋友,僅從《白釆》《玉諾的詩》《胡愈之先生的長處》《回憶瞿秋白先生》《紀(jì)念楊賢江先生》《紀(jì)念侯紹裘先生》《悼丁玲》《紀(jì)念雁冰兄》等散文中,就可以看到他能和各種各樣的人和諧相處,即便是個性比較怪異的詩人白采和徐玉諾,也能親密無間,他的朋友并非只是“舊文人儒風(fēng)最多的一族”。說葉圣陶“太忠厚”和“很善”,肯定沒有錯;可說他“在種種運動里能躲過劫運”,是靠了“世故”和“生存的策略”,就難以認同了。
葉圣陶在1949年1月寫的《自香港北上呈同舟諸公》中說:“簣土為山寧肯后,涓泉歸海復(fù)何求? 不賢識小原其分,言志奚須故自羞?!彼呀ㄔO(shè)新中國的工作比喻為像“背一筐土去堆山”,說自己決不肯“落在別人后頭”;雖說自己沒有才能,但也不怕難為情,敢于說明自己的志向。事實也正是如此。葉圣陶光明磊落,敢于“言志”,因而在1957年“反右”斗爭、1958年“插紅旗,拔白旗”運動,以及1966年“文革”初期,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沖擊。之所以能“躲過劫運”,原因大致有三點:一是他名義上是“大官”,當(dāng)過出版總署副署長和教育部副部長,但沒有“實權(quán)”,從未負責(zé)主管過某“司”某“處”,他管的只是“教科書”,等同于只是一個“編輯”,夠不上“走資派”;二是主編教科書的工作確實離不開他。教科書“眾口難調(diào)”,無論編得有多用心,結(jié)果總還是批評多于表揚,尤其是《語文》課本,常常受到“左”的浪潮的沖擊,使得很多名家“急流勇退”,要找出人來頂替葉圣陶還真難;三是“人緣好”。葉圣陶“善”待人,相信“德的力量”“可以使人自重”,因而很少“當(dāng)面指摘人的短處”,“民怨”少,在歷次“運動”中也就會比較容易過“關(guān)”。
而對于工作和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事”,葉圣陶則堅持原則,涇渭分明,敢說真話,從不沉默,憨厚剛直得連他自己也覺得是“發(fā)戇之舉”。
1951年6月22日,《人民日報》以增出一張四版的方式發(fā)表了胡喬木的《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三十年》。胡喬木運用馬克思主義的普遍原理同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jié)合的觀點,敘述和總結(jié)中國共產(chǎn)黨的發(fā)展史,這是我黨三十年歷史的第一本簡明黨史。新華社和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也于當(dāng)天全文播發(fā),各地的報刊相繼全文轉(zhuǎn)載。
稍有常識的人都會知道,《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三十年》是一份很重要的文獻。雖說署名是胡喬木,但如此隆重地推出,明顯是來自最高領(lǐng)導(dǎo)層的決策,應(yīng)該誠心擁護。此時的葉圣陶與胡喬木在工作上也已經(jīng)有過很多往來,對胡喬木的為人和才華贊許有加,可在讀報時覺得《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三十年》的語言不夠純潔,語法上也有很多疏漏的地方,就寫信告訴胡喬木,并帶領(lǐng)人民教育出版社語文編輯室的編輯同人邊“讀報”邊“檢謬”,把病語病句抄錄下來,條分縷析,匯總后謄抄成一本送請胡喬木過目,這有葉圣陶的日記為證:
1951年6月25日 胡喬木作《中共的三十年》,于上星期五刊布于《人民日報》,紀(jì)念中共之卅周年。此文剖析情勢,自與吾人以種種識見,而造語遣詞,疏漏頗多。在號召群眾留意語文之今日,且為文者為喬木,實不宜有此。因作一書寄之,徑達此意,并謂我社同人方將一一舉出,由文叔加以整理,送請采納。此亦發(fā)戇之舉也。(《葉圣陶集》第22卷,第203至204頁)
1951年7月8日 (晨)啜茗于雙虹榭,觀文叔所匯集諸同人校出喬木《共產(chǎn)黨的三十年》語文謬誤之本子,因明日即將送與喬木,供渠作修改時之參考。(《葉圣陶集》第22卷,第207至208頁)
葉圣陶晚年告訴筆者,說給該文檢查“謬誤”的“本子”寫了五萬多字。他老人家對“語言文字”就是這樣嚴肅認真。為了促使新中國語言的純潔和規(guī)范化,類似這樣的“發(fā)戇之舉”,還有很多。葉圣陶把語文教育看作是自己的職責(zé)所在和日常工作的“必修課”,心里裝的是“語文”,看書看報,聽廣播看電視,發(fā)現(xiàn)病語病句都會記下來,認認真真地寫信予以更正或?qū)懗晌恼屡c作者共商,在他身上有一種難能可貴的“奈煩”的精神,“不請自來”“見錯必糾”;對于單位或個人請他審閱的書稿或文稿,他會看得更耐心,意見也提得很具體。
1959年春夏之交,有關(guān)部門遵照毛澤東的指示,將編選《不怕鬼的故事》的任務(wù)交給了中國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編選工作由所長何其芳主持,他帶領(lǐng)文學(xué)研究所一批專家,從我國歷代典籍中選出七十則不怕鬼的故事,匯編成書,取書名為《不怕鬼的故事》,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于1961年2月出版,初版印了53000冊。何其芳撰寫的《序》分別在《人民日報》和《紅旗》雜志發(fā)表?!缎颉分姓f:我國過去的筆記小說的一些作者,“他們雖然認為有鬼,卻對這種大家以為可怕的鬼表示不敬,認為沒有什么可怕,并且描寫了一些敢于罵鬼、驅(qū)鬼、打鬼、捉鬼的人物。這類故事是很有意義的。它們機智地反映了我國古代人民的大無畏精神。這就是我們編選的這種‘不怕鬼的故事’”。又說,編選《不怕鬼的故事》的目的,是要“徹底掃除這種落后的‘怕鬼’思想”,“提倡不怕鬼的精神”,“做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漢,做一個既有沖天干勁又有科學(xué)分析精神的智勇雙全的人!”書出版后,何其芳請葉圣陶給提提意見。葉圣陶1961年3月18日的日記中寫道:
……仍看《不怕鬼的故事》。此書蓋文學(xué)研究所所編,取筆記小說中言鬼之篇,匯而刊之,由何其芳作長序,各篇皆作注釋,為不習(xí)文言者助。前在文聯(lián)禮堂看川劇,遇何其芳,囑為提意見,尤望注意于注釋。前數(shù)日已略看十?dāng)?shù)頁,并批注意見,今日則續(xù)看之。所作注釋相當(dāng)粗疏,于原文作句讀亦有未盡善處,余為之批出,不能周詳也。
此書之輯,聞系出毛主席之意。所謂鬼者,蓋以喻敵人,亦以喻困難。傳播不怕鬼之故事,欲以勵人民,期其藐視、鄙視敵人與困難耳。何之序文中竭力發(fā)揮此意。然余以為讀者茍不能善讀此書,或且致弊。各篇所敘,固明言鬼怪為實有,且能為厲作祟,則是導(dǎo)于迷信矣。此書出版未久,而影響速于置郵。報章雜志之文章,已有以鬼為敵人與困難之同義語矣。(抄自葉圣陶日記原件。《葉圣陶日記全集》即將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
書中匯集的故事以表現(xiàn)“不怕鬼思想”為主,“對于神怪妖物表示不怕和藐視”(《〈不怕鬼的故事〉編輯說明》)。葉圣陶覺得這么說,那“思想上的勇敢,見解上的卓越”就得以有“鬼”為前提;假如不信“鬼”,則“故事”極力贊頌的“敢于罵鬼、驅(qū)鬼、打鬼、捉鬼的人物”也就失去了意義;假如信了“鬼”,反倒助長迷信。葉圣陶早在1911年發(fā)表的《兒童之觀念》中就提出了反對“封建迷信”的思想,認為“世界上沒有鬼”,因而對“不怕鬼”之類的“故事”抱有警惕。
《不怕鬼的故事》開頭一篇《宋定伯捉鬼》,寫河南南陽人宋定伯“謹慎”而又有“智謀”,有一回夜晚出門在路上遇著鬼,就欺騙鬼說自己也是鬼,把鬼騙到集市后,宋定伯使勁地把鬼摔倒在地。鬼急于脫身,變成一只羊;宋定伯趕忙朝“羊”啐了一頓唾沫,這“羊”就不能再變。宋定伯把“羊”賣了,賺了“一千五百錢”。
這“故事”應(yīng)是虛構(gòu)的,可何其芳在《序》中卻用將近600字的篇幅贊揚《宋定伯捉鬼》“寫得很有興味,也很有意義”。可見,葉圣陶所說的“或且致弊”,并非杞人之憂。葉圣陶從學(xué)術(shù)和技術(shù)層面提出的問題也很尖銳,他的《書面意見》中寫道:
觀所作注,似為不甚習(xí)文言者著想。若所料不誤,則頗嫌不夠。我有如是印象,一篇之中往往難者失注,而注其較易者。亦有全句不易曉,而僅注句中之一詞一語者。全句解釋處,多用串講辦法。串講之法,僅能使讀者知此句相當(dāng)于今語如何說法,而不能使讀者明曉原句之組織結(jié)構(gòu),如是理解,第含糊之理解耳。來示云將修改注釋,敢希設(shè)身處地為讀者著想,凡料知讀者將感覺其難通者,悉為注釋,其道不一,因文而施,簡明扼要,務(wù)求其諦。如是則讀者稱便矣。
所選皆筆記文,作者選語遣詞比較隨便,未必盡合法度。亦有簡略朦朧,須為補充點明乃可通曉者。注釋似宜注意此等處,庶于讀者之理解本書各篇與增進文言知能,兩有裨益。
建議請王伯祥先生看一過有關(guān)典章制度與地理沿革之注釋。王伯祥先生于此方面頗熟,或?qū)⒂兴a益。(《葉圣陶集》第17卷,江蘇教育出版社2004年)
“所作注釋相當(dāng)粗疏,于原文作句讀亦有未盡善處”,注釋存在的問題有四個:(一)當(dāng)注不注。有的注釋卻避難就易,難解之處卻偏偏沒有注,造成古籍注釋中的缺陷。(二)注得含糊,不準(zhǔn)確。注釋者用串講的方法來解釋,把自己不夠清楚或者根本就不明白的地方一帶而過,只講個大概意思,原文的深層含義好像是解釋通了,其實并沒有觸及到,甚至完全解釋錯了。(三)原文中不合“法度”及“簡略朦朧”之處未加補充說明。一個負責(zé)任的古籍注釋者,還應(yīng)在注釋中對原文加以補充說明,以便讓讀者更好地吃透原文。(四)“有關(guān)典章制度與地理沿革之注釋”需要再斟酌,“建議請王伯祥先生”幫助審訂。
何其芳及文學(xué)研究所同人很看重葉圣陶的《書面意見》。王伯祥1961年3月29日、3月31日的日記中都寫到何其芳會同文學(xué)研究所同人“共同討論句讀、注釋諸問題。除本所同人意見外,兼采圣陶、叔湘、從文三人所提者,仔細斟酌”(《王伯祥日記》第16冊,中華書局2020年,第6742、6743-6744頁)。除了“本所同人”,給初版《不怕鬼的故事》提意見的有葉圣陶、呂叔湘和沈從文三人。這“三人”中,呂叔湘當(dāng)時是中國科學(xué)院語言研究所研究員,沈從文當(dāng)時在中國歷史博物館和中國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工作,雖說不是“本所同人”,但同屬“中國科學(xué)院”,是“本院同人”,“院外”專家僅葉圣陶一人?!恫慌鹿淼墓适隆烦霭婧?,向“院外”專家“征求意見”的或許還有其他人,可提交《書面意見》或者說《書面意見》值得鄭重討論的,僅葉圣陶一份,這個推測應(yīng)該沒有錯。
經(jīng)過仔細斟酌,篇目作了調(diào)整,《序》和注釋也作了修訂,《不怕鬼的故事》于1961年12月再版,并計劃翻譯成英文、法文、德文、世界語、越南文、俄文、日文、阿拉伯文、朝鮮文、蒙文、西班牙文等十一種外文出版。11月15日,何其芳在四川飯店設(shè)宴,酬謝參與選編與審閱工作的全體成員,葉圣陶在當(dāng)天的日記中寫道:
(晚)六點到四川飯店,文學(xué)研究所請客,為酬謝對于《不怕鬼的故事》之審讀與提意見。到者有從文、叔湘、鄭奠、平伯、伯祥、吳曉鈴、余冠英、陳友琴、何其芳、唐棣華及一不相識者。其芳謂《不怕鬼的故事》已修訂重排,將于下月出版。譯成外文本有十一種,蓋此亦宣傳毛主席思想之一途,故宜特別重視。飲啖甚適,餐罷復(fù)閑談,至八點半乃散。(抄自葉圣陶日記原件。《葉圣陶日記全集》即將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
從王伯祥日記中可以得知葉圣陶說的“一不相識者”,是文學(xué)研究所研究員范寧。宴席上只有葉圣陶一人是“院外”專家,這再次說明“審讀與提意見”的“院外”專家僅葉圣陶一人。葉圣陶為人就是這樣的認真,有求必應(yīng),對出版的書刊始終懷有敬畏之心和人文情懷,“樂于用心相助”“質(zhì)量第一”“讀者第一”是他堅定不移的信念。
以上所說的“檢謬”和寫《書面意見》,對于葉圣陶來說都是“份外”的工作。對于“份內(nèi)”的工作,葉圣陶更是一絲不茍,期于盡善,不允許有瑕疵。就他主持選編大中小學(xué)語文教科書而言,對選定的課文總要和編輯同人一起逐字逐句推敲加工,務(wù)必做到“文質(zhì)兼美”,成了“語文掛帥”的“始作俑者”,在1958年的“教育革命”以及隨之而來的“插紅旗,拔白旗”運動中受到批判。自1960年起,葉圣陶只擔(dān)任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長,總編輯由戴伯韜接任。書稿不經(jīng)葉圣陶“終審”就可以發(fā)排了,《語文》課文的質(zhì)量有所下降,1962年版高中《語文》第三冊中的七篇“新課文”的問題尤為突出。這七篇“新課文”是:
潘梓年:《談學(xué)邏輯》(選自《新觀察》1958年第9期);
季米特洛夫:《在萊比錫審訊的最后發(fā)言》(選自中央馬恩列斯著作編譯局翻譯的《季米特洛夫選集》);
高爾基:《在法庭上》(節(jié)錄于夏衍翻譯的高爾基長篇小說《母親》);
聶榮臻:《工廠技術(shù)革命的新氣象》(選自《紅旗》1960年第8期);
峻青:《火光》(選自《收獲》1959年第5期);
楊沫:《在獄中》(選自《青春之歌》);
茅盾:《怎樣評價〈青春之歌〉》(選自《中國青年》1959年第4期)。
葉圣陶看了極為不滿,當(dāng)面提意見恐不能暢達,就寫了一封長信《課文的選編——致人教社中學(xué)語文編輯室》(《葉圣陶集》第16卷,江蘇教育出版社2004年),印發(fā)給中學(xué)和小學(xué)語文編輯室同人討論。針對當(dāng)時所謂的“思想掛帥”,必須把“內(nèi)容”和“思想”放在“第一位”的導(dǎo)向,葉圣陶語重心長地指出:選課文絕對不能“拉在籃里就是菜”,必須認真挑選,精心加工,真正做到文質(zhì)兼美,“教師好之而樂教之,學(xué)生好之而樂誦之”。而這七篇“新課文”,“僅為粗坯,尚待加工,如其原樣,實未具語文教材之資格。我人決不宜抱‘唯名主義’,以為如潘梓年茅盾二位之文,尚有何話說。我人亦不宜盲從市場情況,以為《季米特洛夫選集》《母親》《青春之歌》行銷至廣,讀者至眾,何妨采錄其一章一節(jié)為教材?!痹俅螐娬{(diào)“所選為語文教材,務(wù)求其文質(zhì)兼美,堪為模式,于學(xué)生閱讀能力寫作能力之增長確有助益”。作品的“內(nèi)容”和“思想”再好,要是語言不規(guī)范,“不勝其加工”,這樣的作品就不能稱作“精英”,并鄭重指出《青春之歌》《林海雪原》和《紅巖》“未臻于文質(zhì)兼美”,“可供瀏覽而不宜為語文教材”。當(dāng)年對《青春之歌》《林海雪原》和《紅巖》的宣傳可謂“排山倒?!?,葉圣陶力排眾議。在他的要求下,這七篇“新課文”從高中語文課本中撤了下來。
“文革”結(jié)束后,葉圣陶對教材的把關(guān)把得更嚴。1976年10月,郭沫若寫了一首《水調(diào)歌頭·粉碎“四人幫”》,報紙紛紛刊載,電視臺和廣播電臺廣為傳播,有關(guān)部門決定編入初中語文課本,葉圣陶審閱時堅決不同意,在《評審意見》中寫道:郭沫若之《水調(diào)歌頭·粉碎“四人幫”》“不宜用。一則此題目不宜為如此隨意雜湊之語,二則不合詞之格律,何能謂之詞”。人民教育出版社副總編輯劉國正在《先生之風(fēng) 山高水長——在人教社極嚴格地做教材工作》中回憶說:
粉碎“四人幫”之后,葉老雖然不直接領(lǐng)導(dǎo)我們,但是他對于語文教材的編輯工作仍熱心予以指導(dǎo),從大綱的起草到課文的選定,他都指出過重要意見。初選篇目中,我們曾列入當(dāng)時傳誦頗廣的反映粉碎“四人幫”的一首詞,葉老對此提出意見,他在給我的信中寫道:“粉碎‘四人幫’是莊嚴的題目,此作卻是隨便湊合,不甚得體。不能因這首詞在電臺廣播和集會歌唱的時候經(jīng)常聽見,不能因作者的名氏是人所共仰,就把它選在課本里。”接著,葉老指出這首詞不合詞律的語句有八處之多。我們體會,葉老所談不只是這一首詞的取舍問題,而是針對多年來在“左”的影響下形成的選材的弊端,提出了正確的選材標(biāo)準(zhǔn)。葉老的指導(dǎo),對我們后來的選材工作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劉國正 畢養(yǎng)賽主編:《葉圣陶語文教育思想研究》,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
這些都足以說明葉圣陶是不懂“世故”和“生存的策略”的“躬行君子”。他思想清晰,感覺敏銳,敬業(yè)精神高于一切,努力追求完美,為我們樹立了“語文工作”的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