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4年第10期 | 趙雨:兩個房間
時至今日,早晨醒來,意識沒完全恢復,在一縷透紗而入的微薄陽光中,我會忘了睡在哪一張床上。記憶深處有兩張床:一張腦袋靠墻,東西向;另一張腳靠墻,南北向。認識到那是兩張年代久遠的床,久到仿佛是上輩子的物件,如今的我不可能身在其中任何一張上,微微側(cè)了下身,已然完全清醒,但愿這種朦朧狀態(tài)多維持一會兒,透過半睜半閉的眼皮,努力復原兩張床所在的兩個房間的一切。于是以天花板的某一點為中心,依次看到房內(nèi)的擺設,猶如小時候玩的顯形藥水,經(jīng)由試管滴到一張紙,原本空白的紙頁呈現(xiàn)各種事物的線條。
那些家具從蒙灰的幕布后掙脫出來。
在第一個房間,床尾西側(cè),有一個電視柜,黃漆遍體,左右四個抽屜,圓形拉環(huán),長兩米,寬一米,是舊年代的女兒嫁妝。柜子旁,一張書桌,面對南窗,窗外一叢茂盛的青皮竹,細雨中搖曳婀娜,竹旁兩個露天大水缸,雨水落于缸中,泛起一粒粒小麻點,那是記憶的注腳。
第二個房間,床頭柜擺著一盞幽微的臺燈,柜子旁,一張電腦桌,早期的天藍色電腦,笨重的機體發(fā)出低頻率的刺刺聲。再一旁,也是一件舊年代的女兒嫁妝,帶鏡衣櫥,櫥內(nèi)空間寬敞,能容納十來件衣褲、被褥,不顯擁擠,鏡面光可鑒人。我常站于鏡前,關照青春期的唇上長出的胡髭(失眠的夜晚,總覺得有個披發(fā)女鬼站在鏡中,對我長吁短嘆)。
第一個房間是外婆家的臥室。
第二個房間是我父母家,即我的老屋所在地。
第一個房間消失于二十年前的拆遷,當時我正面臨人生中至關重要的一次大考,沒有時間也沒有心緒重返,去完成一場對那個年紀的我來說形式大于內(nèi)容的告別儀式,并不認為那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對于一個后知后覺且天性敏感的人,故地的意義要在很多年后才顯現(xiàn)出來,牽扯出一大堆似是而非的條目,被冠以成長路上覺行圓滿的佐證:原來在歲月的長河中消失不見的東西,本身會被每一朵浪花裹挾,去往那水流平緩的洼地發(fā)出光亮,日久彌香,但為時已晚,可供憑吊的只有來自旁人的講述。
當我不可救藥地日復一日思念第一個房間及它周邊的一切,在霞光鋪滿窗口的傍晚迫不及待詢問母親,當年的拆遷是怎么進行的?母親一頭霧水反問我,什么拆遷?她是一位著眼當下,認真過好每一天的主婦,過去的事件在她心中常年處于蟄伏狀態(tài),若沒有激活的契機,將永遠被遺忘。待弄清我的所指,她用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語調(diào)說,哦,那個,就是好幾臺推土機,開進村子,把房子挖倒,別的還有什么?她也沒見過,賠了一筆拆遷費,沒別的,忘了。
我希望作為當事人的外婆可以為我提供更詳細的講解,可惜辦不到,她落寞而孤寂地走完命定分派給她的七十個年頭,被一種叫作甲狀腺的病癥折磨,十年如一日地咳嗽,殞命于五年前一場失敗的手術。和她的房間有關的往昔與她的骨灰一塊兒被葬入方夏公墓一米乘一米的正方體墓室,下葬時我出乎意料沒流下一滴眼淚。
第二個房間在半年前也被納入拆遷范疇。
消息傳來,是在一個周末午后,窗外有厚厚的云層,落日墜落于遠方山頭連綿起伏的山脊線,光線詭異多變。父親正在看報,差點沒從沙發(fā)上蹦起來。
老屋是他三十歲(我一歲)那年建的,在家族兄弟中,他是第一個建宅基房的男人。建房前,他依靠工人家庭承襲的因素和自己的本事,進了一家國企,專事電表質(zhì)量檢測,那年頭能坐辦公室是了不得的事,他的兄弟,不是學了木匠,就是入了水族業(yè),靠勞力吃飯。那是他的黃金時代,是一生中屈指可數(shù)的高光時刻,在我記憶中,他每天穿著天藍色工作服,騎上鳳凰牌自行車,風光體面去上班,下班時,給我買一些玩具,惹得小伙伴們羨慕不已??上Ш镁安婚L,沒幾年就趕上國企改革,國轉(zhuǎn)私,企業(yè)大面積裁人,他不幸位列其中,失業(yè)了,于是從頭再來,找了一堆工作,無一技之長,最終在時代罅隙中,活成了一個笑話,辛苦自不必說,收入少了一大截。后來城市化建設推進,兄弟親朋陸續(xù)搬離氏族同居之地,入住商品房,他由于家道中落,怎么想方設法,吃苦耐勞,沒能力賺出一套小高層的錢,落后于曾讓他瞧不起的弟兄們,將罪責歸咎于老屋,是老屋的存在壓縮了他施展本領的空間,如若沒有老屋,他也能住進商品房,對老屋橫豎看不慣。尤其是2007年那場臺風,大雨填平河道,大風吹倒樹木,地勢較低的老屋被河水、井水、陰溝水混合而成的那么一種奇怪水質(zhì)灌入,浸泡了三天三夜。他面向西天,痛定思痛,下定決心,砸鍋賣鐵也要騰籠換鳥,傾其所有,終于在距離老屋兩公里的青林嘉園小區(qū)擁有了人生中第一套一百平方米的商品房。
他將老屋劃分區(qū)域,分租給六戶拖家?guī)Э诘耐鈦泶蚬ふ撸ΨQ自己也是有房出租的包租公了。我們這兒租房有兩種方式,一是將房子囫圇承包給二房東,由他找客源,房東只從二房東手中抽取固定租金,做個托盤掌柜,事雖不管,到手的租金比較少,我二伯就是這么干的。父親不愿意讓二房東盤剝一道,決定自己動手,客源自己找,租房期間的所有事也一肩挑。自租房那天起,老屋仿佛故意和他過不去,頻頻出差錯,下水道堵了、電表壞了、墻角漏水了、水管爆了……租戶們來找他,他都給解決,會的自己上手,不會的請人修,搞得他焦頭爛額。攬著那些租金,心事重重,對老屋的怨恨越積越多,每聽到哪個區(qū)域拆遷了,總會露出羨慕的神情,期待拆遷——成了他一樁沉重的心事。
我在老屋住到二十五歲,二十五歲之前,一棟房子對于我的意義除了束縛自由,別無其他。叛逆期維系得比別人久一些,橫跨整個學生時代,鄰居小孩能在書桌前坐足兩小時,捧著書本溫習作業(yè),我一刻也待不住,一心想往外跑,最好夜不歸宿。我把頭發(fā)養(yǎng)得很長,偷偷抽煙,口吐臟話,學彈吉他、高唱搖滾的熱情比掌握數(shù)理化內(nèi)部的邏輯更為強烈,父母一度以為我會變成壞孩子,跟著地痞混大街,尋釁滋事,目露亡命徒的兇光,在一場人數(shù)眾多的斗毆中被人弄瞎眼睛。我雖不學好,不至于到這步田地,我的叛逆行為不帶這些暴烈因子,追慕的只是美國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嬉皮士及更早的垮掉派,墻上貼著凱魯亞克和約翰·列儂的巨幅海報,屬于文藝范的不合作。我曾對父母表明心跡,不想再讀書,打算背上破木吉他,把它真當一把俠客的劍,遠走他鄉(xiāng)。什么房子,什么家,正因有這些勞什子,將我困在這一彈丸之地,無法舒展身心,使遠方成為一道迷人耀眼的幻影。
然后在某一天的清晨醒來,意識模糊,第一次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那時消失的只有第一間房,第二間(我身在的這間)還完好無損。我在后來同樣難逃消失命運的這間房不可自抑地回憶已經(jīng)消失的第一間房,在腦袋中將它的事物慢慢復原,復原到清晰在目。于是我又變成了那個孩子,跳下床,跑出房,跨過門檻,來到青皮竹搖曳、水缸半滿的場院。夏季的清晨,空氣分外新鮮,青皮竹下有一張竹椅,晚上忘了搬進屋,椅面沾染露珠,用袖子擦了擦,躺上去,在曙光中瞭望遠處連綿的淡藍色群山和山峰間彌漫的晨霧,耳邊響徹第一批早起的鳥兒熱情的鳴叫聲。那一刻,外婆像要隨時走出房間,抱著米籮,舀水缸的水,淘米做飯,煙囪升起晨煙。一轉(zhuǎn)念,意識到她已過世,這種場景不會出現(xiàn),一種奇妙的感受包裹住我,仿佛一股輕柔的回旋力,承托著我,將我從消失的第一間房拉回置身其中的第二間房。在回旋力的四周,黏附著千百片白色羽毛,我的情緒有些低沉,又挺飽滿,填充身心,帶著一絲落寞。
我在第二間房的床上悵然若失,由此延伸開去,重新打量老屋。它不再面目可憎,那個早晨萌生的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注入其間,使我和外界劍拔弩張的關系得到緩和,我采取了一種和解的誠意,不再高舉叛逆的旗幟,不再覺得整個世界出了問題,某人故意和我作對。說到底終究沒有多大的憤怒,姿態(tài)大于實質(zhì)而已,青春期膨脹的能量從體內(nèi)泄了出去,在老屋第二間房的床上,完成一次微不足道然而至關重要的人生觀更迭。原來老屋給予我的并非束縛本身,束縛的背面,是容納和保護。
我從一心向往遠方的愣頭青,自那天起變得越來越戀家,遠方的誘惑力消失無蹤,甚至為曾有過這種不管不顧奔赴遠方的念頭感到不可思議,不過是年少無知的一種華而不實的情懷。工作后,一到周末,相比于和朋友聚會聊天,在酒店喝下一扎扎啤酒,去會所抱著話筒唱歌,我更愿意宅在家,聽聽音樂,翻翻書,電腦上淘電影看。凡一個人能完成的事,絕不附眾,保持獨自想問題的方式,獨自看待事物的角度,那種無人打擾的氛圍讓我挺舒服。
后來發(fā)現(xiàn),那何嘗是什么性格的轉(zhuǎn)換,而是遺傳學上的某些原因?qū)е?。原來父母就是不愛和外人打交道的。剛搬入小區(qū)房那會兒,我擔心他們能否受得了那份清凈——一層兩戶,窗戶一關,防盜門一鎖,和外界失去聯(lián)絡,猶如落入孤島。一棟樓,十二層,四十八家住戶,四十八個孤島,一架電梯將其串起,像一條倒立的巨魚的脊椎骨和它的四十八片肉塊——沒料到他們?nèi)f分適應??辞逅麄兊倪@層性格,花了我二十多年時間,回想在老家,四鄰八舍都是熟人,抬頭不見低頭見,他們和傳統(tǒng)社會的群居生活疏遠,置身事外,老屋的大門很少人光顧,人群扎堆的龍門陣他們很少介入,禮尚往來那一套繁文縟節(jié)能避則避,鄰里紛爭一概不參與。當熟人們陸續(xù)搬離,房子租給外地人,他們更是采取堅壁措施,不屑于用自己蹩腳的普通話對陣天南海北的口音。在他們眼里,那是一群心懷不軌,隨時準備做壞事的人,一打上交道就會像沾染了污泥一樣甩脫不掉。為了自保,為了將想象中的損害維持在可控范圍內(nèi),他們?nèi)ζ鹆俗约骸?/p>
住進小區(qū)房,逃離熟悉的土地,他們的生活煥發(fā)出個人世界微妙的光芒。他們害怕不確定,討厭糟心事的侵擾,兩個敏感怕事的人,和這世界脫離,孤島成了他們心中最佳棲居之地。唯獨仍然存在的那棟破舊老屋,沉疴難棄,時不時刺一下他們的神經(jīng)。
所以那個窗外有厚云的日子,聽到此區(qū)域拆遷的消息,父親會從沙發(fā)上蹦起來,口不擇言喊道,終于等到這一天!母親的興奮之情差不多少,雙手合拍,發(fā)出一記清脆的響聲。拆遷最鼓動人心之處,不僅能搬離舊地,還在于得到一筆數(shù)目可觀的拆遷費,按標準,用這筆錢置換兩套商品房沒問題——一棟原本就嫌棄它恨不得它自圮的老屋,變廢為寶,連我將來的婚房都解決了,怎不大快人心。
那些天,父親的精神面貌出奇地好,極力配合拆遷辦工作,第一戶簽合同,告知租戶們一個月之內(nèi)必須搬離(他們時不時因為水電問題對他頤指氣使,可他覺得出了口氣。全部整理干凈!他說),迎接測量人員核算房屋的占地面積、建材質(zhì)量、戶頭大小……
忙忙碌碌,半年一晃而過,一天,吃過中飯,我問起拆遷事項進展如何。
父親說,都辦妥了,已經(jīng)在拆。
這句話像一記悶棍,打在我頭上。
這半年,我一直在忙,從一家干了九年的單位跳槽到另一家單位,人事變動、工資待遇,全身心投在上頭,無暇他顧。
當天晚上躺下后,橫豎睡不著,考慮的不再是工作的事,而是多年前的那場拆遷——我的第一間房所在的外婆家,消失于拆遷的那一年,以及那場至關重要的升學考試。
當年的考試可以等同于如今的工作變動,兩者的心態(tài)可以暗地相通。我不想讓歷史重演,不想在一處故地消失之際,不去看它最后一眼,否則又會是一場漫長的遺憾和懷念。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
氣象預報說臺風即將來臨。我們這里每年都有臺風,一般在八九月。
我盡量不讓一些華而不實的廉價情緒襲上心頭。拆遷對所有人都有好處,村民們盼了一輩子,做夢都想住進商品房,拆遷圓了他們的夢,比如我爸媽。這片瘡痍滿目的地界對他們已無任何意義,但我忘不掉老屋,若讓外人得知,難免以為我矯揉造作,在這么一個臺風將至的日子獨自重回故地,不知要干什么。在這世間活了二十五個年頭,從某天開始,我的身體仿佛被植入了自動程序,到了飯點吃飯,到了困點睡覺,機械地完成每一項任務。這種感覺挺糟糕的,期待在老屋徹底消失之前,再來一次曾待過的地方,能得到一些啟示,盡管可能只是一場徒勞。
站在老屋前,兩扇鐵門不翼而飛,藍色標牌還在:趙家27號。牌上濺了幾滴水泥,仿歇山頂?shù)奈蓍苋绷藘蓚€角。穿過門樓,進到庭院,父親手植的金桂站立著,樹干直通二樓。
這個庭院留有我八九歲的記憶。每年夏天,父母會把桌椅板凳搬到院里吃晚飯,庭院上空,紅色晚霞魅麗無比,不時有蜻蜓飛來,停在金桂的枝上,晚風一吹,飛出圍墻。父親喝著小酒,那時他喝酒的姿態(tài)那么愜意,直到月亮上來,母親收拾碗筷,一天結(jié)束。
如今踏過庭院一地狼藉的建筑垃圾,內(nèi)容非常豐富,磚塊、亞克力板、木頭、泡沫、玻璃、瓦片,一攤攤積水。那些東西仿佛是老屋體內(nèi)的內(nèi)臟,被掏出來,屠戮拋墜于地。我踩在這些內(nèi)臟上,每走一步,激起一記咔嚓聲響。
走過大廳,右手邊是通往二樓的樓梯。
樓梯轉(zhuǎn)彎口的平臺已被塌下來的墻灰堵塞,再往上,每一級臺階都堆滿了這個屋子的零星碎片,頂梁柱橫陳于此,阻住了前行的路,寸步難行。抬頭一望,就是我的第二個房間所在地,已沒了屋頂,四壁只留一壁,可想見里面的情形,沒必要上去,也上不去了。
打算折返。這時,閣樓暴露在視線斜上方四十五度。它是老屋的制高點,一根高高的橫梁,人字形屋脊。小時候我喜歡跑到上面,一口傾斜的南窗,透入一道傾斜的陽光,照在地上呈現(xiàn)一塊圓形的光圈,塵埃在光束周圍打轉(zhuǎn)。
這里放了很多雜物,比如那口棺材。
父親五十五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術后總不見好,小病小災不斷,經(jīng)人介紹,去鄰村一位有口皆碑的神人處算了一卦。給出的良方是打造一口壽材,懸于閣樓,方可消災。
我們這一帶原有年過半百之人為自己準備壽材的風俗。火化政策實施后,早已備下壽墳的人,過世后,子孫仍會將其骨灰均勻撒在棺材中,埋入大穴。但放到閣樓上,似只此一家。
那口棺材我見過,紅色外漆,板厚五厘米,棺體頭高腳低,棺蓋盒上后是有坡度的。父親很中意,選一良辰吉日,請了兩名幫工,將它挑上閣樓,立靠在北墻。從房梁垂下兩條深紅色的綢布,繞棺身纏了兩圈(這些都是按照那神人意思辦的)。
閣樓和我的房間隔著一層樓板,從那以后我就不上閣樓了。一入夜,想到正上方有這么一口棺材以后會成為父親的葬身之地,此刻詭異地擱在我的頭頂,感覺不自在。
眼下,時隔多年又見到它,并非全貌,僅棺身以上三分之一部分,以下三分之二被破裂的磚石遮蔽。它還是立著的,和上閣樓時沒什么兩樣,只紅漆淡了一些,那兩條大綢布仍然緊緊地纏著棺身,棺蓋像隨時會崩開,從里面倒出一具陳年的尸體。
顯然,拆遷讓父親連這具曾為他消災解難的棺材都遺忘了。但或許并非真的遺忘,撤離前,他肯定檢視過老屋的所有物件,不會落下閣樓。當他見到這口棺材,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會不會是:住進新家后沒地方擺放它。一百平方米的商品房怎容得下這么一件怪東西呢,多年前的那場算卦早被他拋之腦后——這些年他沒再生過病——最好的選擇當然是把棺材留在閣樓,最終成為挖掘機鐵臂下另一堆廢墟的組成部分。
臺風漸大,云層和雨水交織在半空,對老屋的探訪就此結(jié)束。
返回時,大雨兜頭潑下。
我站在雨中,環(huán)顧周邊地界,一棟棟空屋所散發(fā)出的蕭索之氣彌漫村道邊每一株向南生長的野草和每一塊大小不一的頑石。雨中的我北向而立,望著雨水蒼茫,覺得失去了些什么。
眼前所見勾起我對于遙遠年代的記憶,想起外婆家的村莊。在即將消失前,施工場景想必和此地差不多——都是毀滅,都是將一群族人世代居住的地面建筑從地平線上抹去。然后想起我的第一間房。它此刻早已沒了屋頂,只留一壁的第二間房給予我截然不同的感受。在第二間房,我已邁入青年,在第一間房,還是個少年,一道白粉色的天光透過窗戶照見寫字臺前的我,我看到自己目光清澈,手托下巴,望著窗外臺風天的雨霧,神情靈動。那時凡事還未變壞,未來值得期待,相信一段黃金般的歲月在前方等待自己。
很明確,第一間房是做夢的房間,它的色彩是陽光的質(zhì)地,猶如試管里的空氣,毫無渣子,純粹干凈。
第二間房是夢醒的房間,金色陽光摻雜了飄浮而來的雜質(zhì),白皙強烈,朗照之下,萬物顯形,空氣斑駁,我將迎接未知。
因某些情緒沒揮發(fā)掉,牽掛著拆遷的進展,一個月后,又進行一次探訪。
但這次落了空,整個村子的地面建筑已被全部夷平,所到之處,一堆蕭瑟的黃磚和敗墻,猶如走進一處戰(zhàn)況激烈的戰(zhàn)場遺址。沒有出口和入口,沒有東南西北之分,我在其間迷了路,找了半天沒找到老屋的所在地。
這委實有些荒唐,出生的地方,短短一個月失去了可供認路的坐標,連一棵樹、一塊熟悉的磚瓦都不見,只好半途而返。
父親知道了我的這兩次探訪,用好奇的口吻問道,那地方,拆都拆了,多去有什么意思?我原想說一句,那是我們原來的家啊。話沒出口,不知從何時起,父親變成了一個漠然對待周邊世界的人,不攜體溫地體驗人、事,幾近人情味缺失。他以前不這樣,年輕時熱愛文藝,擅長繪畫和樂器,感情細膩敏感,悲風傷月,原本應該去從事一些和創(chuàng)造有關的腦力活動,但生活幾乎將所有重擔拋給了他,使他在一次次冰冷的遭遇中,磨鈍感受力,形成自己的處世觀,回報給外界同樣的冰冷和決絕;任何與現(xiàn)實利益無關的感情都被排除在外,如對待體內(nèi)的毒素,時刻提防著,不要陷入華而不實的落寞陷阱。
我沒告訴他發(fā)現(xiàn)的那具多年前的棺材,該遺忘的總要被遺忘,讓不被需要的繼續(xù)束之高閣,盡管高閣已化為泥土。
然而事實上,還存在著第三次探訪。
然而連那個地方都進不去了。
一張寬廣無邊的鐵絲網(wǎng)將村子隔了起來,他們不再將那里的土地視為和外界的土地同質(zhì)的東西。鐵絲網(wǎng)的網(wǎng)口是一個菱形的小窗,成百上千個小窗將那里的土地肢解為成百上千塊,一些工程車百無聊賴停放著,儼然一處生化實驗失敗后嚴防次生災害發(fā)生的禁區(qū)。很難相信不遠的將來還會在那里屹立起一片新的建筑群,供人居住、購物、漫步。
做過一個夢。
我躺在第一個房間的床上,知道自己在做夢。
夢中的我,在夢中醒來,耳邊靜謐無聲,如無一物。下床,周圍充溢金黃色光芒,整個房間是光的海洋,光遍布電視柜、書桌、窗口。赤腳走過地板,地板光滑如冰,隨處可見一片片翻卷的油漆。來到屋子中央,只見地下的泥土往上拱起,像一處蟻丘。蹲下身,張望一番,一股幽幽的涼氣從中滲出。
雙手并用,往下挖掘,像一只土撥鼠,扒拉拱起的泥土,往下深入,終于半個身子鉆進土中。不一會兒便呈現(xiàn)一口大洞,泥土如紙屑,在手下毫無阻力,空間越來越大,形成一條隧道。
我在地下穿行,七轉(zhuǎn)八拐。
最終,挖破另一處土層,探出腦袋。
跳上地面,是我的第二間房。
第一間房和第二間房,原來是連著的。
它是我熟悉的模樣,那是拆遷前的情況,拆遷前的房間。整個老屋還在,包括閣樓和那口多年前父親的棺材。
我感到疲倦,和衣躺到床上,睡了一覺。
醒來,陽光滿窗。
【作者簡介:趙雨,1984年生,浙江寧波人,魯迅文學院第41屆高研班學員,入選魯院第四屆“培根工程”。小說及散文見《花城》《十月》《江南》《山花》《天涯》《作家》《散文》《美文》等,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散文海外版》等轉(zhuǎn)載,出版小說集《蛇行入草》《白鷺林》,獲第十四屆滇池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