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日館”主人徐曉霞
一
徐曉霞(1878-1955),名鈞,曉霞其字也,浙江桐鄉(xiāng)青鎮(zhèn)(今屬烏鎮(zhèn))人。其子徐安,號懋齋。徐氏父子生平行事不顯于世,故當(dāng)代學(xué)者常將其父子混為一人。徐氏“先世起家實業(yè),以富而好義著于鄉(xiāng)”,(張愫:《徐綠滄君傳》,見《風(fēng)月廬剩稿》,上海圖書館藏民國桐鄉(xiāng)徐氏愛日館刻本,索書號:線普529803)是浙西有名的富戶。曉霞父名煥謨(1852-1879),字綠滄,號叔雅,自幼與兄煥藻(字伯平,號茗香)、煥奎(字聽松)受業(yè)于同里盧小菊。煥謨失意科場,未逮而立之年即卒,但“生平愛藏書,插架數(shù)萬卷,琳瑯多善本。君終日坐書城,顧之而樂。暇輒手自讎校,他不足擾其慮也”。(《徐綠滄君傳》)煥謨?nèi)⒑輾w安雙林鄭氏,鄭氏“家素封”,亦是以經(jīng)商而致富。據(jù)徐曉霞言,其外祖父“好儒術(shù),藏書連屋,且多善本”。太平天國之亂,鄭氏家產(chǎn)中落,乃遷居嘉定繼續(xù)經(jīng)營商業(yè),可惜“家庋琳瑯秘籍旋毀于火”。太平天國被平定后,滬上商業(yè)繁榮,煥謨父祖往來浙滬,與鄭氏締交有年,遂結(jié)為姻親。(徐曉霞:《顯妣鄭太夫人行述》,見《風(fēng)月廬剩稿》)徐、鄭兩家雖是以末業(yè)起家,但都崇敬儒術(shù)、雅好藏書,這對徐曉霞有著深遠影響。
光緒五年(1879)徐煥謨溘然長逝,留下一子四女。子最幼,即徐曉霞,時年僅二歲。鄭氏喪夫之余,悉心撫育幼子,曉霞曾回憶說:“溯自鈞襁褓以至成童,凡飲食、衣履、盥櫛纖悉之事,靡不親為護視?!彼€常勉子讀書,曾經(jīng)指著煥謨遺書對曉霞說:“汝父以此留貽后人,設(shè)委而不讀,豈非違先志乎?”在慈母的護佑勉勵下,曉霞刻苦向?qū)W,光緒二十五年(1899)入縣學(xué)。在光緒二十三年(1897),鄭氏還為曉霞娶妻嘉善錢德珩。實際上,五個子女的婚事都是由她一手操辦的,曉霞說:“先后十二年間,婚嫁五次,悉由先妣摒擋料量,而精力于以交瘁?!笨梢哉f,鄭氏為子女與家庭奉獻了一生。(《顯妣鄭太夫人行述》)還值得記述的是,她的二女兒徐咸安嫁給了著名藏書家適園主人張鈞衡(字石銘)。
二
徐曉霞的生平行事,我們今天所知無多。勞乃宣說他“令德克家,束身無忝。官京朝已聞達矣,國變作,拂衣遽歸,不復(fù)出”,(勞乃宣《序》,見《風(fēng)月廬剩稿》)民國《烏青鎮(zhèn)志》卷二十七對他的記載是“桐鄉(xiāng)附貢,工部郎中”,大概做過工部郎中等京官,辛亥革命后棄官返鄉(xiāng),后來致力于商業(yè)。受家庭環(huán)境熏陶,曉霞亦酷愛收藏古籍與金石書畫,其書齋名“愛日館”。中國嘉德2019秋季拍賣會,曾以253萬元的成交價拍出吳昌碩刻田黃石印章一枚,印文為橢圓朱文“愛日館金石書畫印”,印章主人即徐曉霞。除此之外,筆者曾寓目的徐氏藏印尚有:明刻本《朝野類要》所鈐“徐鈞印信”白文方印、“曉霞”朱文方印兩方、“徐鈞印”白文方印、“愛日館收藏印”朱文長方印、“曉霞”白文長方?。幻骺瘫尽陡裰掠嗾摗匪j“曉霞”朱文方印、“曉霞藏本”朱文長方印、“徐鈞私印”白文方?。幻骺瘫尽稘h蔡中郎集》所鈐“長林愛日”白文方??;清刻本《香湖草堂集》所鈐“曉霞所藏”朱文方印、“愛日館藏書印”朱文長方?。磺蹇瘫尽蹲x書雜錄》所鈐“曉霞收藏”朱文長方印、“曉霞藏本”朱文方?。淮送?,元刻本《兩漢詔令》鈐有不見于前書的“曉霞所藏”朱文長方印。
徐曉霞在上海雖以經(jīng)營實業(yè)為主,但與文化界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洵為一代儒商?!稄堅獫分羞€保留有兩通張致徐的信札,(《張元濟全集》第3卷《書信》,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7年,第63頁,本文引錄時標(biāo)點略有調(diào)整)其一作于民國十三年(1924)十月九日,函中云:
奉示敬悉。抄示錢、張兩文均收到,《槜李文系》新舊兩輯均無其人,甚可喜也。葛淳為秀水籍,中乾隆己未科進士,官南康縣知縣,已輯得文五篇,其《飛鴻堂印譜跋》文,如非甚佳,可不必鈔。若周震蘭則無其人,倘能鈔示,俾得補入,至為感幸。屬補殘書兩種,已函托北京敝分館代搜,曾來信謂有曲譜一卷可補,索價至二十元,已令勿購。此后尚無續(xù)報,容屬留意。此事只能求之廠肆,他處殊為不易,且經(jīng)理亦非其人也。
民國十年(1921),張元濟等人為保存嘉興文獻,發(fā)起續(xù)輯《槜李文系》,并在報刊上刊發(fā)《刊印〈槜李文系〉征集遺文啟》,號召“海內(nèi)宏達,同州諸彥,藏有舊嘉興府屬先正文字,無論已否成集,咸請錄副見示。篇帙較繁,則擇其尤者。更乞編次仕履,附采言行,作為小傳,以識生平”。(《張元濟全集》第10卷《古籍研究著作》,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0年,第238頁)當(dāng)時還寄送了相關(guān)材料給滬上文化圈名流,徐曉霞也在其中,他當(dāng)時的住處是“文監(jiān)師是(按:疑作‘路’)唐家衖口”。(《張元濟全集》第3卷《書信》,《致陶葆廉等公信》,第169頁)續(xù)輯活動前后持續(xù)十?dāng)?shù)年,其稿本現(xiàn)存上海圖書館。徐曉霞抄寄了不少文章給張元濟,信中提到的葛淳和周震蘭文,皆為《飛鴻堂印譜》上的跋文,均已收入《續(xù)輯〈槜李文系〉》稿本。(《續(xù)輯〈槜李文系〉》,上海圖書館藏稿本,索書號:T26751-828,第3034、3190頁)在周震蘭文稿紙上,張還特地做了標(biāo)記:“徐曉霞交13/10/10”,可見在張信寄出后的次日,徐就將兩文抄至了張?zhí)?,而且為了便于張元濟查考周震蘭其人,還在文末貼心地對周之書法做了簡短說明:“以上周跋以草書寫之,逼近吳郡《書譜》。汪氏摹印入版,筆尤飛舞,想當(dāng)時必享書名,錄此備考?!毙鞛閺堅獫演嫷奈母褰^不止以上所述,《續(xù)輯〈槜李文系〉》稿本中不少文章有旁批“見《錢氏家史》”,而張元濟致朱希祖信中曾道及《錢氏家史》一書乃獲見于徐曉霞處:“弟近來一無所得,惟在徐曉霞處見有明萬歷錢懋穀所輯《錢氏家史》一部?!保ㄒ鼈ソ埽骸督逖源嫒耍簭堅獫?、金兆蕃與續(xù)輯〈槜李文系〉——以上海圖書館藏〈續(xù)輯《槜李文系》〉稿本為中心》,《中國出版史研究》2024年第2期)從此信我們還可知徐曉霞曾托張元濟為他搜補殘書,張元濟也曾代為介售傅增湘藏書給徐,民國十四年(1925)六月一日張元濟致傅增湘信云:“劉翰怡復(fù)信呈閱,甚為失望。徐曉霞處尚未有復(fù)音,石銘處亦即轉(zhuǎn)伊轉(zhuǎn)達。徐君近頗收書,然亦未必肯出重價也?!笔账衷俅沃滦沤o傅:“一昨張石銘、徐曉霞來寓看我。兄寄存各書,石銘頗愛山谷、放翁兩集,單上并未開價,屬為奉詢,乞核示。此外如《客亭類稿》《擊壤集》亦頗欲得之。徐君則甚喜《白氏六帖》,屬問系何折扣?!保ā稄堅獫翟鱿嬲摃郀?,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117、118頁,標(biāo)點略有調(diào)整)此事下文如何,不得而知,但徐、張二人之間絕非泛泛之交則是顯而易見的。
徐曉霞抄寄給張元濟的葛淳《飛鴻堂印譜跋》
張元濟給徐曉霞的另一信札作于民國二十二年(1933)十一月二十三日,信中云:
銘老墓志中“咸翕服”,弟非欲改去“翕”字,衹以原寫清稿中“稱槃錯糾互”句,“稱”字未妥,似屬衍文。原稿“翕”、“稱”二字并寫,而“翕”字旁加“:”符記,故疑為以“稱”字改“翕”字。至下文“諸主教翕服”句,不過舉為上文以“稱”改“翕”之證。至改“特”字為“交”、“章”二字,則弟意希圖省事,強湊字數(shù),免得重寫清稿,不敢以為妥貼也。應(yīng)否轉(zhuǎn)詢篯兄決定?謹再奉商,并候裁示。
民國二十年(1931),徐曉霞岳丈錢紹楨逝世,其墓志由金兆蕃撰文、張元濟書丹、鄧邦述篆蓋,(見盧康華編:《近代稀見碑拓史料叢刊五·錢紹楨墓志銘》,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8年)張元濟此信所談即《錢紹楨墓志》書丹事。張元濟在拿到金兆蕃所撰志文清稿后,對個別詞句做了調(diào)整,不確定是否妥帖,故致函與徐相商。由于志文乃金兆蕃(字篯孫)所撰,所以他特地提及“應(yīng)否轉(zhuǎn)詢篯兄決定”。據(jù)現(xiàn)存墓志拓片,有句作“……咸稱服。槃錯糾互……”,此句金兆蕃原稿應(yīng)作“……咸翕服。稱槃錯糾互……”,后來確實按張元濟所言書丹上石了。金稿后文還有“先后特薦君者五”句,張將“特”字改為“交章”,不過此處改動最終未被采納。信中提到的“諸主教翕服”,在墓志下文之中。
《錢紹楨墓志銘》拓片局部
三
徐曉霞與嘉業(yè)堂主人劉承幹是連襟,他們都是嘉善錢紹楨的女婿。錢紹楨元配徐夫人“生子泰,女德瑗、德珩、德璋”,(《錢紹楨墓志銘》)錢泰是著名外交家。三女中,長適于寶軒、次適徐曉霞,而德璋即是劉承幹夫人。徐與劉二人關(guān)系甚為親近,劉承幹日記與書信中保留了不少與徐曉霞相關(guān)資料,彌足珍貴,有助于我們了解認識徐氏生平。
關(guān)于二人的交往,目前能找到的最早記載是光緒二十九年(1903)正月十三日劉承幹的日記。那一天天氣晴朗,劉在日記中寫道:“上午徐曉霞來,未晤。下午至石銘處答曉霞,晤談片刻?!保ā肚笏↓S日記》,第1冊,第30頁)大概是春節(jié)期間,徐曉霞往南潯賀歲并在二姐夫張鈞衡家小住,得以與劉承幹互相拜訪。徐、劉之間通信極勤,劉在信的抬頭往往親昵地稱徐為“曉霞我哥姻大人”?,F(xiàn)存最早的一封是宣統(tǒng)元年(1909)正月五日劉寫給徐的,劉在信中云:
嗣得滬號來書,知公惠以新式洋廚一口。在當(dāng)日偶爾清言,藉資談助。乃公不遺細故,持為記事珠,存之胸中。猥蒙見贈,卻之不恭,受之有媿。然此廚為弟而造,只得汗顏拜受?!⒎驳芾m(xù)娶期近,又蒙關(guān)會,庶免失禮。公之惠我,何其多耶。(劉承幹:《求恕齋信稿》,上海圖書館藏稿本,索書號:862675-768,第6頁)
當(dāng)時劉已自滬上返回家鄉(xiāng)南潯度歲,而徐似乎仍在上海。大概此前二人閑談時,劉無意提及新式洋櫥,而徐立馬為其定做了一口相贈。類似互贈禮品之事,兩家之間所在多有。而作為連襟,都是錢氏姻親,在與錢家往來方面,徐、劉亦常常互通消息,劉曾說過徐對他“舉凡送禮瑣屑,必舉以見告。知我惠我,感何可言”。(宣統(tǒng)元年九月十三日劉承幹致徐曉霞函?!肚笏↓S信稿》,第198頁)
民國二十年(1931)三月十日,(《錢紹楨墓志銘》作“民國二十年四月二十七日”,乃系陽歷)錢紹楨逝世。是日,劉承幹在日記中記有“抵寓后,得悉外舅于今日午刻逝世”。(《求恕齋日記》,第10冊,第41頁)十二日,劉承幹“九點率春蕃、?萬兩兒乘車赴嘉善吊外舅之喪。在車遇張菊生、徐彥士、徐冬生、錢達士,亦往嘉善吊喪者”。午后三時大殮,劉因為“生宿有沖,故未視襝”。(《求恕齋日記》,第10冊,第41-42頁)四月四日,劉承幹有一函致徐曉霞商量喪祭有關(guān)事宜:
前承招飲,飽飫郇珍,謝謝。祭外舅文,已由公渚兄脫稿,今配好格數(shù)送上,乞教正之。前志昂兄及尊意欲作散文,今此篇未知可用否?倘須改作,因時間侷促,恐有不及。志昂兄聞已赴京,故請我兄酌之。至祭屏劃格及請顧君書寫,均與尊處接近,諸多偏勞為歉。(《求恕齋信稿》,第6106頁)
錢紹楨的祭文,由劉承幹出面請黃公渚執(zhí)筆。文章作好后,劉承幹將之寄送給徐曉霞酌定,而祭屏劃格與請人書寫,則由徐曉霞負責(zé)。文中提到的“志昂兄”即于寶軒,由于三人的妻子乃一母所生,所以這三位連襟間關(guān)系與錢紹楨其他女婿(錢共育六女)相較,更為親近。四月二十三日,劉承幹又與徐曉霞、徐懋齋父子同車由上海到嘉善錢宅,是夜他與徐懋齋長談至凌晨兩點始就寢,但“服安神藥后仍徹夜未眠”。二十四日開吊,二十五日出殯至登壽公所,當(dāng)天下午劉承幹又與徐曉霞父子同車返回上海。(《求恕齋日記》,第10冊,第56-58頁)共同的姻親增進了兩家往來。
此外,兩家在生意上也?;セ莼ブ?,通信中屢見“同舟共濟”之語。比如劉曾一次性出借五千兩給徐應(yīng)急:
所說之五千兩,弟已關(guān)照敝帳房,囑其勿開劃條,打一莊票送上。息價一層,辱在至好,本可敬請大酌,乃殷殷訊問,客氣異常。弟詢之帳房,據(jù)云尊處既屬上等排面,且系素有交契,子金自應(yīng)從減。但此系長期,非暫用可比,故須稍巨。既承敦囑,祗得遵命。謹酌一價,約在七八兩之間,仰祈大才。弟決不計較也。銀票附上,即希詧收,給復(fù)為荷。(民國三年二月一日劉承幹致徐曉霞函,《求恕齋信稿》,第1200頁)
五千白銀,洵非小數(shù),交契之厚,可見一斑。
四
徐曉霞與劉承幹之間有關(guān)書籍往來的記載,似以宣統(tǒng)元年(1909)閏二月二十日為最早,是日劉承幹在給徐的信中提及“《花月痕》一書已從坊肆購到,即以奉贈,伏希哂收”。(《求恕齋信稿》,第84頁)不過,二人皆是手不釋卷的儒商,此次劉購贈《花月痕》這一小說應(yīng)該只是供徐作消遣,而非為藏書互通有無。劉承幹自述宣統(tǒng)二年(1910)十月在南京參加南洋勸業(yè)會后始有志聚書,但學(xué)者已經(jīng)指出,“其實在此之前,劉氏即已經(jīng)開始對藏書有興趣”。(王茜:《嘉業(yè)堂藏書聚散考》,復(fù)旦大學(xué)2005年博士學(xué)位論文,第14頁)當(dāng)年六月十二日,劉在給徐的信中說:
弟邇來稍稍習(xí)靜,惟于牙簽縹帶中尋覓生活。但學(xué)識有限而典籍無窮,取之無盡,用之不竭。茲特寄奉書目一紙,如公前往漢陽,請為代購。倘此行未果,不妨置之。或去而無從購取,亦可聽之。前云尊處時有書賈攜書求售,倘鄴架無須于此,敬請寄目一觀。若遇敝處未備,可以敬求代購。昔吾家劉峻號為“書淫”,弟今踵之,得毋貽笑故人乎。(《求恕齋信稿》,第409頁)
徐有事將往武漢,劉開列書目請其代購典籍。聽聞徐家常有書商登門求售,劉還請求其介紹購買,于此我們也可推測徐氏網(wǎng)羅典籍應(yīng)該早于劉承幹。六月十五日,劉為購書事再次致函給徐,函云:
公他日鄂渚之行,所讬代購書籍附上帳目,至希詧入。其遇有坊肆中精刻及局刊,敬求為我購置,不必函問,致多周折。該值若干,他日示明,一并奉繳。(《求恕齋信稿》,第412頁)
為了徐能夠放手買書,劉承幹給了他極大的自主權(quán),豪邁之氣躍然紙上。其實那幾天徐就住在南潯張鈞衡處,與劉多次見面并晤談良久,大概也沒少談?wù)撡彆隆?/p>
既是姻親至交,加上又有同好,此后徐曉霞確實不負所托,為劉承幹聚書出力不少。比如宣統(tǒng)三年(1911)徐曾介紹書賈陳時帆售書劉氏,劉在閏六月一日給徐的信中云:
承寄書籍樣本,重以鼎言,自當(dāng)多購。奈覆閱再四,此種書籍敝處都已購置。爰擇其未備者,計《國朝松陵詩征》《白云集》《明人詩鈔》《二申野錄》四種。遵照來單核算,計洋十四元,茲特奉上,敬求轉(zhuǎn)交陳君。此刻囑伊不必來潯,他日如有大種書籍,不妨躬自攜至敝處。如未備者,重以尊為說項,自當(dāng)與之多購也。(《求恕齋信稿》,第875頁,此函《求恕齋日記》系于閏六月初一,《信稿》系于六月二十九日,茲從《日記》)
大概徐在數(shù)日內(nèi)多次寄送書籍樣本,所以閏六月二日劉又有一信致徐云:
前次附來書籍樣本均已核閱,其周蘭坡鴻博《賜書堂詩鈔》及錢香樹尚書《續(xù)集》,又《碑板廣例》,此三種敝處未備,即與購取。惟來帳未經(jīng)開明價值,敬祈示知,以便寄奉。其余各種均與敝處所置相重,祗得奉還,樣本十四即以附上,統(tǒng)祈轉(zhuǎn)交陳君。附繳陳函,亦希詧收轉(zhuǎn)致為感?!蛎杉膩頃话呀?jīng)詧入?!洹赌笼S注杜》一種,弟處購有此書,其《榕邨集》亦于去歲在蘇購取矣,承詢坿白。(《求恕齋信稿》,第880頁)
由此可知,徐不僅為其介紹書賈,還直接寄贈書籍。劉也常奉贈書籍給徐,如民國元年(1912)五月二日,徐托書賈朱甸卿帶贈書籍給劉,次日劉在給徐的信中云:“昨書客朱甸卿來,交到手書并書三包。據(jù)云尊囑送至弟處,覓便寄呈,恐勞廑注。先將朱函郵上,以資接洽?!保ā肚笏↓S信稿》,第942頁)而劉隨即回贈了一些書籍。過了幾天后的五月六日,劉在給徐的信中又說:
尊處遞到惠誥并物,書籍之賜,翻閱數(shù)過?!稙跚辔墨I》洵與敝邑多所關(guān)系,異時修補志乘,是亦他山之一助也。其他《文鈔》《任集》均系佳本,分鄴架之蕓編,其寵奚如。祗領(lǐng)之余,謹九頓以謝。至以前獻之書,區(qū)區(qū)殘本,奚足齒及,乃承一再掛頰,益滋慙顏矣?!榍鋾靡呀坏?,此書還是寄青,抑送至貴號,便示遵行。(《求恕齋信稿》,第943頁)
可見在劉回贈后,徐又再次寄贈。劉在五月五日的日記中對此也有記載:“午后得曉霞來函,蒙贈《烏青文獻》《國朝廿四家文鈔》《介和堂全集補遺》(原注:蕭山任辰旦著,康熙時人)。”(《求恕齋日記》,第2冊,第265頁)劉承幹也常將自己所刻書送給徐曉霞,如民國十二年(1923)三月二十八日劉在信中云:
弟影宋《史記》殺青有年,幾經(jīng)剜補,今甫蕆工。雖遴選紙墨業(yè)已煞費苦心,而墨色不佳,印工亦劣,未必十分愜意。敬奉一部,伏乞哂存,未識公閱之以為何如?(《求恕齋信稿》,第3335頁)
一個多月后的五月二日劉又再次將所刻《章實齋遺書》奉贈:
承示宋刊《周禮注疏》,翻擷數(shù)過,即系十行,與敝購莫子偲征君藏本相同。用特反璧,即希詧存?!墩聦嶟S遺書》甫經(jīng)印訂,附奉鄴架,聊以伴函。(《求恕齋信稿》,第3379頁)
二人間之深情厚誼,雅致感人。此種情事日后常常上演,《求恕齋日記》與《求恕齋信稿》中所見甚多,且絕非全貌。
五
徐曉霞還曾向劉承幹借閱明朝《實錄》,民國六年(1917)十二月二十二日劉在信中云:“承假成化、弘治《實錄》,本應(yīng)早奉,緣敝處所購書籍積疊如城,雜亂紛繁。窮日清理,茲書目雖未就編,而已稍稍就緒,用特檢奉,即希詧收?!保ā肚笏↓S信稿》,第1868頁)1919年以后,劉氏自身聚書活動開始減少,(《嘉業(yè)堂藏書聚散考》,第16頁)但在民國十年(1921)還熱心給徐曉霞介購古籍,是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劉在信中云:
吾湖俞君恒農(nóng)寄到書目一冊,此系恒農(nóng)為海島圖書館所置。惟為款過鉅,一時不易勸募,因委弟就各親友中詢問,如其中有愜意者,不妨各開一單,將佳者分售,余則為書館購之。積余丈、孟蘋均已看過,執(zhí)事廣事搜羅,特以奉呈。如合尊意者,乞為開出,將來集有成數(shù),即可向俞君磋商也。又揚州梓人邱紹周攜到書目一冊,其中殿板尚多,執(zhí)事亦有意乎?一并附覽。(《求恕齋信稿》,第2536頁)
劉受俞恒農(nóng)之托,將海島圖書館無力購買的古籍,介紹給徐曉霞等人挑選。而在當(dāng)天,“邱紹周來,并以各書求售,閱之良久”,(《求恕齋日記》,第6冊,第504頁)劉自己未購置,也一并轉(zhuǎn)介給徐。信中謂徐“廣事搜羅”,可見曉霞至此時仍在大肆搜購典籍。結(jié)合前述民國十四年(1925)張元濟致傅增湘信中“徐君近頗收書”的描述,其聚書興趣之濃、時間跨度之長,令人仰嘆。
在互贈書籍、互相介購的過程中,他們必然也會就書籍版本進行交流,民國十一年(1922)六月十八日,劉承幹致徐曉霞信中云:
《兩漢詔令》,李估于今晚攜來。諦視之,與藝風(fēng)丈讓于敝處者了無參差,不過印本先后耳。藝風(fēng)根據(jù)前后序,以為嘉定十五年刊本。而書中若“敬”字、若“慎”字都不缺筆,其元刊歟?抑宋之坊刻而不避廟諱歟?惜《行格表》已運回潯溪,無可攷查。尊如有之,可翻擷也。該書少西漢卷二,卷七卷帙甚短,不過數(shù)葉耳。末本書角為蟑螂剝蝕,以敝處案頭此蟲殊不少也。好在尊處鈔補必須拆過,祗好重行裝訂耳。書價該估本系執(zhí)定百元,由弟再三磋商,乃以九十五元購成,已代驗訖矣。全書八冊,并拙藏一匣計十冊統(tǒng)呈詧納。(求恕齋信稿》,第3133頁)
民國六年(1917)繆荃孫曾讓售一批宋元刊本給劉,其中有一部《兩漢詔令》,(《求恕齋日記》,第5冊,第190頁)繆荃孫根據(jù)前后序定為宋嘉定十五年刻本。此次徐曉霞亦擬購一部《兩漢詔令》殘本,托劉與所藏比照查驗,并欲借劉氏所藏鈔補。劉在比對后,認為與己所藏乃“印本先后”之差異,并從避諱闕筆的角度對是書屬宋本還是元本提出疑問。在驗證無誤后,劉為徐購入,并將己所藏全本與殘本一并寄奉給徐,以便鈔補。徐曉霞所藏此本今已歸入上海圖書館。
由于徐曉霞父子于金石書畫亦有嗜好,劉承幹還曾為他們介購書畫。著名翻譯家林紓?cè)ナ篮?,林家境況蕭條,民國二十年(1931)張元濟等人奔走欲將其所作字畫出售,集資以為林氏子女教養(yǎng)之費。劉承幹除自己購買支持外,也熱心向徐曉霞父子薦購,十月八日致徐曉霞信云:
前由張菊生、李拔可二公交來林琴南孝廉手卷、立軸、條幅等,云孝廉身后蕭條,現(xiàn)擬將此項畫件銷售,集資為其子女教養(yǎng)之費,囑廣為介紹。但所定價值,未免昂貴。弟與本生家嚴各購一軸,琦仲弟及張璁玉世講共購屏條三幅,而所余尚多。素稔賢喬梓愛好書畫,故敢送上,以備選擇。此等定價,本系幫忙性質(zhì)。孝廉人品頗高,其畫亦不俗。如荷選購一二亦善,倘不合意,亦可不必。弟不過受人之托,不得不為詢問。叨在至戚,萬勿客氣。其屏條四幅中,尚剩一條,如合尊意,亦可購置也。坿單,并希詧閱。(《求恕齋信稿》,第6328頁)
這批書畫“價目所定,較孝廉潤格昂貴數(shù)倍”,(民國二十年十月十三日劉承幹致李拔可函,《求恕齋信稿》,第6335頁)但劉氏還是古道熱腸,到處費心介紹。
六
民國年間,劉承幹等人曾在上海組織“淞社”,這是一個以遺老遺少為主體的文士雅集,參與者多一時名流,大家經(jīng)常宴聚,吟風(fēng)弄月。徐曉霞后亦為“淞社”成員,他與劉承幹之間常見文字酬應(yīng)往來,如民國三十年(1941)五月三十日,劉寫信表達對徐曉霞所送生辰賀禮的謝意,并提及徐所作詩:
前承賜詩,已感勤厚,今復(fù)蒙惠佳什,益見盛誼。諸首音節(jié)鏗鏘,格律高遠,洵為偉制,祗以詩箋已由榮寶齋印就,坿呈數(shù)紙,倘蒙吟詠之暇重書一過,以便裝池,永為世寶。(《求恕齋信稿》,第8730頁)
徐曉霞常有詩篇寄送給劉承幹,劉在書信中多有提及,此次劉承幹還特地提出要徐曉霞用榮寶齋新印好的詩箋重新書寫一遍,以便自己裝裱后收藏。
二人之間最重要的一次文字酬應(yīng)與徐煥謨遺稿有關(guān)。民國二年(1913),徐曉霞從陶葆廉處獲其父遺稿,并索序跋于師友,付之剞劂,成《風(fēng)月廬剩稿》一卷。(徐咸安的《韞玉樓遺稿》亦在同時一并刊刻)是年九月,劉承幹亦應(yīng)邀作跋。十月二日,淞社第九次雅集,由徐曉霞與張鈞衡主社,在徐家宴聚,繆荃孫等遺老到會者頗多。席半,徐為其父《風(fēng)月廬剩稿》、張為其婦《韞玉樓遺稿》出征詩啟,“遍索同人題之”。(《求恕齋日記》,第3冊,第281頁)直到民國四年(1915)劉還在修改所作跋語,為此事掛心,十月五日,劉致徐信云:
頃得敝申號來函,述及老伯大人遺稿跋語,酌改后已送尊處。惟此跋公已付刊,因弟復(fù)加數(shù)語,又須耗損剞劂之資,心殊不安。寄來跋稿,弟覆閱一過,其中潘嶧琴學(xué)使“衍桐”兩字宜傍寫小字;又“嘗輯國朝一代之詩,名為《詩粹》”,“粹”當(dāng)作“萃”;又“其他詩文詞稿草”,其“草”字宜刪去;又“承幹早孤,愴懷遺澤”,“早孤”兩字亦宜刪去。至于“民國三年”四字,前曾詢過筱珊丈,則為鈔胥誤寫,伊并未有此請,亦改去。其他陸純伯觀察一篇,姻兄亦嫌其俗,不如逕稱“部郎”或稱“徐君某某”,而“姻丈”改為“先生”,應(yīng)不傷雅。均祈飭梓人照改為讬。(《求恕齋信稿》,第1523頁)
今檢《風(fēng)月廬剩稿》,確已按劉之意見改定。
《風(fēng)月廬剩稿》書影
縱觀徐曉霞與劉承幹,二人既是連襟,而又誼同師友。雖都身處商海,卻決不市儈,數(shù)十年相友相愛,相互扶持,其情可感,其人可傳。《求恕齋信稿》中最后一封給徐曉霞的信寫于1952年10月18日(舊歷八月三十),文云:
日前奉詣承教為快。所懇夫人一事,現(xiàn)在已可不必轉(zhuǎn)達。祈代告夫人,并轉(zhuǎn)致景揚夫人?,崿崬^神,容日晤謝。霜降節(jié)近,所談之物如需用,請電話示知,即當(dāng)送上,萬勿客氣為幸。(《求恕齋信稿》,第10261頁)
當(dāng)時兩人處境應(yīng)該都不算太好,霜降的氣息已經(jīng)來臨,但仍相互扶持。1955年2月9日(舊歷正月十七)劉承幹在日記中記下了徐曉霞的死訊:“王變梅來,知徐曉霞于昨日作古,年七十八矣。親舊凋謝,為之憮然,明日當(dāng)往樂園殯儀館吊之。”(《求恕齋日記》,第18冊,第40頁)同日日記中隨后還有“張墨畊來”的記述。光緒二十九年(1903)二月二十日,張氏新婚,劉曾與徐曉霞等二十余人至張?zhí)庺[新房。(《求恕齋日記》,第1冊,第41頁)歷經(jīng)半個多世紀(jì)的風(fēng)云變幻,面對故人飄逝,想必那天劉、張二人會談起五十二年前那個熱鬧喜慶的夜晚,會回憶起那半世滄桑而相對唏噓吧。
次日,劉承幹“出吊徐曉霞之喪,唁懋齋姨甥于幃中”,(《求恕齋日記》,第18冊,第40頁)去送了故人最后一程……
(本文寫作曾蒙業(yè)師戴建國先生,學(xué)友丁新宇、曹旭陽二君賜教,耑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