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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xué)》2024年第10期|陳應(yīng)松:小鎮(zhèn)往事
來源:《上海文學(xué)》2024年第10期 | 陳應(yīng)松  2024年11月05日08:05

裁縫鋪

昏黃的燈光搖曳在裁板上,像一支祭神的佛燭。烏黑的火烙鐵里,火舌爆著燃燒的聲音。剪刀已經(jīng)把父親右手的有關(guān)部位打磨出厚厚的老繭,他抽著煙,把那些布料翻來倒去,一直剪得零零碎碎。但是你只要看到他怎樣選擇劃粉,怎樣用劃粉在布料上順著那直尺劃出流暢的曲線和直線,你就知道他進入了一種超然物外的創(chuàng)造狀態(tài)。在寒風(fēng)怒號的夜晚,他總是這樣坐在高凳上,皺著那雙苦行僧似的眉頭,計算著布料的幅寬、長度、縮水性,然后在布料上噴水。他喝一口,噴一口,喝一口,噴一口。他的眼里出現(xiàn)的都是白天在這里量體裁衣的鄉(xiāng)下人:那些羞澀的媳婦、膽怯的孩子、邋遢的丈夫。鄉(xiāng)下人在裁板面前站得規(guī)規(guī)矩矩,任裁縫師傅擺弄,一根皮尺能量出所有的尺寸來。問過式樣之后他便開單據(jù),吩咐他們幾日幾時來取衣。鄉(xiāng)下人挑著空籮筐,挽著籃子,提著醬油瓶走了,他把他們送走,連連點頭,含混不清地說幾句鄉(xiāng)下人聽不懂的江西話,然后把布料按順序堆放在裁板角上。他用火烙鐵燙衣料,有一次裁板上被烙出了黑煙,他把一杯茶倒過去。這塊有深深烙印的裁板一直跟隨著他,直到死去。有一段時間,這塊裁板成了我們家的一扇大門,替他的老伴和他的子孫擋御風(fēng)寒,守護著舊居和記憶。

父親和這個裁縫鋪都有一張病態(tài)的白臉,他和天底下所有的裁縫一樣,都有痛苦的胃病和痔瘡。

父親時常在門邊的那塊磨石上磨他的剪子和剃刀,剃刀不是刮臉的,是用來裁割皮子的。他蘸著水,細細地磨,更多的時候是在夜晚,他蘸著異鄉(xiāng)的月光,細細地磨著他的匠人歲月。他用手試試鋒刃,那些成不了大氣候的小刀小剪,證明他只能是個辛勤勞作、苦度日子的匠人。

他裁累了,從裝衣料的簍里尋出個生地瓜來,用剪子削皮,有滋有味地嚼起來。他戴著樣板戲里的欒平帽,那種帽子是他自做的。他籠著袖,在裁板前走來走去,然后搬開機頭,給各處上油。再然后,軋軋的機聲便響起來了,匯入整個裁縫鋪的若干架機聲中,為人們趕制寒衣。

雞叫三遍的時候,大約五更,在更夫的銅鑼聲中,裁縫們打著呵欠,熄了燈火,各自朝家里走去。寒冷的星星掛在洼地的上空,小鎮(zhèn)屋脊的剪影干瘦,風(fēng)充斥在巷子深處,與沉重的眼皮交織在一起。遇到大雪迷漫的夜晚,裁縫們踩著漸漸增厚的積雪,縮著腦袋去叩家人溫暖的沉夢。在最冷的夜晚里,小鎮(zhèn)只有裁縫鋪燈火輝煌,看著這唯一沒有睡意的一隅,大人們圍著火盆說:“今年鄉(xiāng)下的年成好呀?!毙『冊诒桓C里想:“快過年啦!”

我父親的裁縫鋪在小鎮(zhèn)主街益陽街上,在小鎮(zhèn)的一塊高地上,蒼涼無言地矗立著。暗紅的門楣用很幼稚而又自矜的黑漆寫著鋪名,塵幡一直吊在檐下,空蕩蕩的鋪子里一覽無余。它衰落的征兆很早就顯露出來了,薄磚墻正在慢慢地傾斜,人們不得不用許多鐵鉚釘和竹筒來加固它,墻里的填土也在悄悄地往下掉,就像一個老人身上的皮糠。具體地說,它的衰落是在一九八二年。這一年,瘸腿的裁縫鋪主任到縣城學(xué)電機修理去了,他認為修理比一針一線給別人縫衣強。另外兩個能干的師傅也遠走高飛了,離開這個衰落的小鎮(zhèn),一去不返。后來,鋪子雇請了一個業(yè)務(wù)員,跟隨姓肖的裁縫山南海北地聯(lián)系來料加工業(yè)務(wù)。當(dāng)這個業(yè)務(wù)員能獨當(dāng)一面之后,他攜著鋪子里借貸來的兩萬元巨款,跑得無影無蹤,杳無音信,有傳說他已經(jīng)越境,去了香港。

銀行來封了鋪子,清點財產(chǎn),這些干了一輩子裁縫的匠人們,一個個臉露哀傷之色,收拾著自己的剪刀、皮尺和縫紉機,含著老淚離開了它。他們從后門走出去,挽著那種沾滿機油的裁縫提籃,勾著腰,互相道別之后向各自的家里走去。門被關(guān)上了,驟然間聽到了一陣急雨似的麻雀叫聲。

空曠的鋪子作了銀行的抵押,父親成了一個沒有任何收入的老人。父親衰老了,后來來到縣城兒女們工作的地方,獨自租了一間蓄洪屋,把他的縫紉攤擺在街頭,在一家副食商店的墻后面,穿著臃腫的衣裳(怕街口的風(fēng)),支起一塊小裁板,踩著那輛嘎嘎作響的老式“飛人牌”縫紉機,專門承接老人的皮襖和小孩的衣服。他的手僵硬,眼力不如從前,做出的衣物總是出現(xiàn)這樣那樣的小毛病,讓那些陌生的顧客們數(shù)落。他分辯著,解釋著,但是別人聽不懂他的江西話。等他明白再也不能上機了,才聽了兒女們的勸阻,從此放下他的剪刀和皮尺,永遠告別了他的手藝,告別了他的裁縫生涯。那輛縫紉機生銹了,他也不再去擦它,我們說把它當(dāng)廢鐵賣了,他又堅決不肯。我們想,就讓它留著吧,父親能看到它,或許是個安慰,它畢竟耗去了父親幾十年的生命,畢竟靠它喂養(yǎng)了兩代人。

那個裁縫鋪呢?賣掉之后,除去還銀行的貸款,落到父親的名下,是四百八十元錢。四百八十元錢,只是一筆賬,沒有活錢支付。我的在廣西前線當(dāng)兵的弟弟,回來給他奔喪時,才找到了理由去小鎮(zhèn)領(lǐng)取這筆款子。父親為這個裁縫鋪干了三十多年,到頭來,這四百八十元的欠款,還不能為他辦一個簡樸的喪事。一個老裁縫,一輩子,就是這四百八十元錢。

裁縫鋪的確曾是一個相當(dāng)熱鬧的地方,它是年成的晴雨表,是炫耀豐收的地方(農(nóng)民有錢才做新衣),是小鎮(zhèn)時尚的發(fā)布場所,是歲月歲歲更新的標(biāo)志——當(dāng)人們穿上新衣,就預(yù)示著舊年走了,新年到了。裁縫鋪最鼎盛時有幾十個工人,分工明確,裁工是裁工,縫工是縫工,釘扣子絞扣眼的是專人,做皮襖的是做皮襖的,做散工的是做散工的。有一陣子,人員激增,原因是社里要培養(yǎng)后備人才,招了一大批學(xué)徒,每個師傅帶五六個徒弟。我們家曾經(jīng)擠滿了男女徒弟,徒弟們什么活都干,有為我們做飯的,有挑水的,還有為我姐帶小孩、洗尿布的。這不過是裁縫鋪的回光返照,沒幾天,徒弟們就無影無蹤了,因為裁縫鋪倒閉了。

榨 坊

榨坊是一個彌漫著香風(fēng)迷霧的地方。在我們小鎮(zhèn),榨坊的香味一直是我們童年記憶中歡樂的源頭。

榨坊在武侯祠的堤下不遠,武侯祠是一個地名,它已沒有祠了。這武侯祠是我們每天上學(xué)的必經(jīng)之路,榨坊也就成了路上必觀的一景。

榨工在我們那兒不叫榨工,叫榨匠??梢娬ビ褪且婚T從小就學(xué)的技術(shù)活兒。同是芝麻,同是菜籽與棉籽,你榨得出油,別人不見得就榨得出油,況且還有出油的多少。但一個榨坊只有一個不干活專拿主意的甩手榨師傅,其他人還得從打榨的繁重活路學(xué)起,以求以后成榨師傅,被人請到別的榨坊去,供吃供喝,當(dāng)甩手掌柜。

榨坊的榨筒是最有講究的,也是一個榨坊讓人信服的根本。黃金口小鎮(zhèn)的榨坊里,我見過安裝有好幾根榨筒。榨筒是一根整木,少說直徑得有一米,還得把里面鑿空以放榨箍,榨箍里才是榨油的原料。榨干了油,松開榨箍,原料就成了肥田或給牲畜吃的油餅,鐵一樣的堅硬——這都是撞榨的結(jié)果,可見榨工要使多大的力了。

至少一米直徑的大木來自哪兒呢?大多來自神農(nóng)架。長成一根這樣的榨木,怕至少上千年吧,而全縣、全省、全國有多少這樣的榨坊呢?怪不得神農(nóng)架的原始森林都被砍伐了。

榨油至少有四道工序:篩料、炒料、裝榨、撞榨。篩料就是把鄉(xiāng)親換油送來的原料芝麻、菜籽什么的篩干凈,大篩吊在梁上,兩人三人均可篩。篩料的人唱的是:

“頭篩灰喲,二篩渣,

篩兩篩,留底下喲,

篩子上面的留下整喲,

整合規(guī)格再用它喲……”

這篩料活自是最輕的,歌也唱得婉約。接下來就是炒料。炒料是男人的活,若是在冬天還好,如在夏天,整個人炒得水淋淋的。料分生料與熟料,放在兩個扳桶里(扳谷的那種)。若是芝麻,炒出的香味就醉人了,誰聞見了都會垂涎三尺。芝麻的香味是無可抗拒的,我們必須被蠱惑,必須走近它,看那些炒匠揮動巨鏟(有的干脆是洋鍬)。我們走近的目的當(dāng)然不是為了欣賞炒工的勞動表演,看他們的汗水流得多么美妙,走近只為能抓到一把香芝麻。這種時候并不是很多,要么是炒工攆我們,要么是守榨坊的老倌子跟在我們后邊喝斥。但機會總是有的,有的炒工是下學(xué)的小學(xué)生(這些小學(xué)生年紀(jì)一般都在十多歲),平常都熟識,不僅不攆我們,還抓了芝麻往我們兜里塞呢。當(dāng)然啰,主要還是親自動手抓,往往只能抓上一把兩把放進荷包里,匆匆離去,在無人的路上,掏出來大嚼。炒熟的芝麻又香又脆,吃得滿口流油,而衣兜也會油津津的;生芝麻則有腥味,但口感也還不錯。

到了榨香油的日子,小鎮(zhèn)四處飄散著芝麻的香味,使人如入幻境。炒工們也有他們的號子:

“篩下的原料裝鍋里喲,

文火烤焙來處理,

烤干焙焦裝上榨喲,

榨箍一緊油直滴……”

接著就是裝榨,這便是由榨師傅指揮的技術(shù)活了。榨匠們手腳麻利地在榨箍與榨箍間墊上稻草,然后一層一層地裝炒熟的芝麻(菜籽、棉籽),然后上榨,然后便開始撞榨。

榨桿對擊榨筒是要求極其準(zhǔn)確的,如果你沒看見過榨油,我告訴你撞榨跟和尚撞鐘的姿勢與原理一模一樣。只不過和尚撞鐘平和、緩慢,而榨匠撞榨雖也緩慢,但兇猛。不兇猛狠厲哪能榨出油來!

撞桿也是大木,長約一丈有余,握撞桿的三五人,大家把撞桿拖得遠遠的,然后用力跑著向前撞擊,榨箍一點點往里縮,油就一點點地流出來。撞得不好,撞歪了,榨箍要散不說,還出不了油。

撞榨不緊不慢,日夜不停。榨油號子也就一步步移動,一聲聲喊起:

“手握撞桿一丈八喲,

雙手使勁把油榨喲,

一撞榨箍三尺三呀,

看著看著油滴下。

喲——喂——喲——喂——

榨呀榨,榨呀榨,

伊兒喲,

我為鄉(xiāng)里(親)把油榨……”

不過更多的時候喊的榨號子是簡單的,沒那么多詞兒:“哎——(拖桿),——嘿?。ㄗ舱ィ本瓦@么簡單。

每天晚上,在濃濃的香味里,小鎮(zhèn)就籠罩在這有力、沉緩、執(zhí)拗的榨號子聲中。那是個徹夜不眠的地方,像泉水一樣沁出香油的地方,在遠離故鄉(xiāng)的人們懷想的深宵里,榨坊的號子永遠是折磨他們的鄉(xiāng)愁。

診 所

診所在小鎮(zhèn)益陽街的兩邊。南邊是中醫(yī),北邊是西醫(yī)及住院部。這自然是最初的格局,后來,南邊的中醫(yī)不知怎么也搬到北邊來了。

南邊的中醫(yī)是老房子,青磚黑瓦封斗墻,庭院深深。把脈的姓陳,是我家的一個遠親,是陳婆子——一個比我大幾歲的男性——的爺爺。每年春節(jié)我們都要給陳婆子的爺爺拜年,走上臺階,走近那走廊似的堂屋,兩邊是診脈處、配藥處,然后再進天井,再上臺階,走進去,陳婆子的爺爺就坐在光線深晦的地方,在一把太師椅里。我們叩過頭后,他就會給我們壓歲錢——我們叫牙酥錢。拜年有兒歌唱:“拜年拜年,腿子上前,不要沙豌豆,只要牙酥錢。”

配藥的是陳婆子爺爺?shù)囊粋€侄子,陳婆子的表叔,我們也叫什么叔的。一個老實人,平時不聲不響,可切起藥來,碾起藥來,杵起藥來,卻是極賣力的。配藥處的藥屜也是我們常見的格局,一排排與天齊的柜子,小屜兒,屜子上貼有藥名:當(dāng)歸黨參白術(shù)黃芪紅花乳香沒藥牡蠣天麻石決明等等等等。那么多藥屜,我尋思這位什么叔是怎么能記住的,提溜個戥子秤,對著藥單,馬上就能找到放藥處,抓起一把來丟進秤盤,似乎總是不多不少,然后依次放入三張大紙中,為三副藥。大紙是草紙。逢上要杵的藥,就放入那鐵臼中,用杵極有節(jié)奏地杵碎,大約也就是三七田七、杏仁桃仁什么的吧。后來我知道那藥屜是極有規(guī)律地擺放的,補益藥是補益藥,什么人參黨參黃芪大棗、當(dāng)歸熟地、麥冬龜板、肉桂杜仲、紫河車肉蓯蓉等等在一塊;祛風(fēng)固澀藥在一塊,什么獨活羌活、木瓜牛膝、山茱萸桑螵蛸等等;安靜鎮(zhèn)驚藥在一塊,利水瀉下藥在一塊,理血理氣藥在一塊,清熱解表藥在一塊,止咳化痰藥在一塊。而這些在一塊的藥又分為君臣使佐,等級分明,你學(xué)會了中醫(yī),就知道了一張藥方的配伍,并能迅速找到藥屜。但后來我也見到過另外的放藥方式,比如將參放一塊,丹參紅參黨參人參之類;將仁放一塊,桃仁杏仁麻仁柏子仁薏以仁之類;子又是一塊,車前子鴉膽子五倍子五味子使君子蒼耳子之類,這樣也似乎較科學(xué)。

中醫(yī)門口的石階上甚至門口大街上,每天都用簸箕攤曬許多切好的藥,最多的是桔梗、半夏、桃仁、天門冬、麥門冬、黨參、玄參等,這些藥是收購農(nóng)民的。我們那時候鎮(zhèn)上的小孩也賣藥給診所,主要是桃仁和蟬蛻。桃仁是撿街上別人吃了的桃核,回來洗了用錘子敲開,曬干后便能賣了。蟬蛻是去樹上抓,甚至挖洞。這大約是五月間,蟬就出來了,在樹上蛻殼。樹林里的一些小洞,用鏟挖開,也有蟬蛻。蟬在地下常常要生活幾年時間,然后蛻殼才成為知了,四五十天后就死去了。

陳婆子的哥哥和陳婆子都跟她的表叔學(xué)切藥、碾藥、杵藥,這大約是想跟他們的爺爺學(xué)醫(yī)而必須先掌握的一些本領(lǐng),過去中醫(yī)的帶徒程序便是如此。這叔侄幾人常常用那種寬大的鍘刀切藥,也常常坐在高凳上碾藥。碾藥不用手,用腳,陳婆子的叔叔碾藥不是坐著的,是站著碾。那碾子長,人站在兩邊,一來一去劃動很大的弧,那碾子在碾槽的兩頭恰到好處地運動,如果用力過大,碾子就會飛出碾槽,那就要人仰馬翻了,不過這種情況從沒出現(xiàn)過。看碾藥真是一種享受,簡直是在看懸崖上跑馬。還有小一些的碾子,那是碾小批量的藥,這碾子我媽經(jīng)常借來,碾辣椒做醬。一般人是借不到藥鋪的碾子的,因為我們有遠親關(guān)系。借來的碾子必須洗去藥末,碾過辣椒后又要洗刷干凈,不然與藥混了,藥性也變了。

陳婆子的爺爺和她的表叔配制了一種在當(dāng)?shù)睾苡忻墓菲じ嗨帲饕窍[軟堅、提毒生肌的。煮一鍋藥膏,然后將紙裁成一堆小片,用竹片攪點藥膏,在紙片上一旋,就是個黑圓,像日本太陽旗,這就是狗皮膏。我小時在夏天長了滿頭的膿皰,一邊頭大,一邊頭小,就是這種狗皮膏藥貼好的。此藥還可貼“暴耳風(fēng)”,就是痄腮。這狗皮膏藥無外乎就是乳香、沒藥、牛膝、蟾酥(就是癩蛤蟆漿)之類,加上鉛丹毒藥調(diào)劑而成。至于有哪些祖?zhèn)髋湮榕c炮制,外人就不得而知了。這“陳氏狗皮膏”在黃金口診所是名牌產(chǎn)品,銷量很大。

后來陳婆子的爺爺死了,是在屋后蹲茅坑被蜈蚣咬了下身死的,一說是中風(fēng),一說是中毒。反正從那以后我們就無法拜年,也沒有了“牙酥錢”,而中藥鋪也就從南邊搬到西醫(yī)這邊來了。

西醫(yī)門診是穿架子瓦屋,住院部和醫(yī)生宿舍、廚房剛開始是草屋,后來是瓦屋,再后來擴大了,把我家的房子也圈了進去,我家搬到縣城后,兩間帶一偏廈的房子就賣給了診所,成了他們的婦產(chǎn)科。

西醫(yī)這邊比較復(fù)雜,有醫(yī)術(shù)很好,有醫(yī)術(shù)不好的;有醫(yī)德很好,有醫(yī)德不好的。

晚上出診,是西醫(yī)醫(yī)生必須有的醫(yī)德,因西醫(yī)與我家只幾步遠,總是半夜聽見有人喊醫(yī)生出診的拍門聲,急切而宏大。而這時,醫(yī)生總會起來,不說二話地背上藥箱跟來人而去。我記得外婆晚年患上了頭疼病,總是半夜疼得死去活來,而這時母親就要去喚醫(yī)生。醫(yī)生百喚百到,半夜三更進屋來,給外婆藥吃,打針,然后又默默走了。這還算是近的病人,若是在鄉(xiāng)下,幾里甚至十幾里地,醫(yī)生們完全步行(沒自行車),風(fēng)雨無阻,其艱難程度可想而知,僅克服半夜襲來的瞌睡就夠受了。從一定意義上來說,醫(yī)生是人世間救苦救難的活菩薩,尤其是過去小鎮(zhèn)的醫(yī)生。譬如我父親第一次中風(fēng)的時候,馬上喚來了醫(yī)生——是個女的,姓黃,一針打下去,父親就醒過來了。我父親那時昏迷后已開始打鼾(中風(fēng)打鼾是死亡的前兆),因為搶救及時,第二天全好了,一點后遺癥也沒留下。

診所的住院部雖小,雖簡陋,也住滿了病人,外科手術(shù)可以進行闌尾切除,割個包皮什么的也不在話下。

診所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那些半夜三更從遠處鄉(xiāng)下抬來的急診病人,連對河玉湖公社的也有。這些病人都是用擔(dān)架抬來的,一般是將躺椅綁成滑竿的樣子。鄉(xiāng)下人看病,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上醫(yī)院的,半夜抬來的人大多是垂死者,另一部分就是喝農(nóng)藥的、難產(chǎn)的、產(chǎn)后大出血的。而這些人抬來,十有八九走上了不歸路,主要是耽誤太久,或路途遙遠,一路顛簸;或診所條件有限,醫(yī)生醫(yī)術(shù)一般,更不可能有血漿輸給病人。診所不時傳來哭聲,那慘痛的哭聲真使人不明白這世上的真諦。常常,我們看到一個男人在診所門口的大街上,瘋狂地哭喊著,用頭撞擊著斑剝的老墻,那是他的妻子死了,且是年輕的妻子,不是難產(chǎn),便是大出血。

診所除了賜給我們這些之外,還有就是能找醫(yī)生要到一個注射器,用來當(dāng)水槍使用;還能要到一個空藥盒,那些藥盒子就成了我們裝筆的文具盒,其他同學(xué)見了會羨慕得要死。這些藥盒子大一點便可用來養(yǎng)蠶、養(yǎng)鳥。有一次,我用一個大藥盒孵幾個在荊籬上撿來的鳥蛋,蓋上棉絮,以為多少天后就會出現(xiàn)幾只鳥來的,結(jié)果多少天以后我打開藥盒,一股臭味沖出來,原來蛋都黑臭了。

陶大寶與剃頭鋪

有人說陶大寶是喝洗臉?biāo)L大的,頭腦比較呆板,所以沒讀幾年書便跟他父親學(xué)了剃頭。陶大寶給人很穩(wěn)沉的樣子,說話不緊不慢,很健談,但準(zhǔn)確的說法應(yīng)是饒舌。他懂各種發(fā)式,不會把人剃(刮)得鮮血直冒。找陶大寶剃頭,十有八九會剃成尿罐蓋,我在他手上剃過之后回家,我大姐見了總會把我牽回剃頭鋪,責(zé)令陶大寶對我“再加工”。我的頭型本來先天不足,后腦勺外突,就算是去武漢高級理發(fā)店也剪不出個樣子來,加上陶大寶手藝的確很孬,對我來說,就是雪上加霜。

其實陶大寶剃頭并不毛糙,也不趕工,倒是很認真很細致,剃一個頭少說一個小時。我們在童年和少年時剃頭就開始刮臉刮耳朵、掏耳屎剪鼻毛松肩膀,大人能享受的我們?nèi)寄芟硎埽艉玫念^總是看不順眼,不知何故。

陶大寶饒舌,讓他剃頭,就會聽到各種各樣的奇聞異事、新聞舊事,黃金口鎮(zhèn)上發(fā)生的事在他那兒匯總,又流向四面八方,這就好比他是小鎮(zhèn)的一張報紙,一個廣播站,一個信息發(fā)布中心。我記得他說的也就是某某偷人某某打架某村里生了個沒屁眼的孩子某豬生了頭小象(長鼻子豬)。另外就是關(guān)于釣魚、游泳、同齡人中的瑣事。在陶大寶的椅子上躺下來刮臉掏耳屎,一般是會進入夢鄉(xiāng)的,他的聲音有催眠效果,雖持續(xù)不斷,中途也有停頓,儼然如一只蜜蜂在耳畔嗡嗡。一覺醒來,清清爽爽、干干凈凈了,他把那躺椅往上一扳,肩膀一拍幾揉,年長些的還給你猛扭兩下脖子,頸椎發(fā)出清脆的響聲,你擔(dān)心骨頭會扭斷,其實并不會,扭過之后人就特別輕松了,尤其是頭,過去是頭,現(xiàn)在是一團棉花,飄飄然。于是付錢,飄飄然走出去,變了一個人,煥然一新,小鎮(zhèn)也變了,生活也變了,就是這種感覺。

還沒有說刮臉與掏耳屎。刮臉是除了眉毛不刮外,每一寸地方都刮。鋒利的刀垂直而下是殺人,掌握好了角度,刮在臉上就成了一種難以言說的享受。在我看來,刮鼻子兩邊和耳朵特別有快感,一種干硬的被刮削得一干二凈的快感。刮耳朵將耳廓外一一刮凈,還刮耳窩內(nèi)能刮到的地方。刮耳時陶大寶(以及陶大寶的父親)將耳揪著刮,揪得并不疼,一個耳朵如刮上三五分鐘,全身舒坦,現(xiàn)在才得知,耳朵上穴位最多,刮了耳朵,也就等于給你按摩了一大堆穴位。

掏耳屎則更顯技巧,掏耳屎的工具自我離開黃金口小鎮(zhèn)后,走遍世界,再也沒有見著。這些工具裝在一個竹筒子里,少說有十幾種,銅質(zhì),有掏的、刮的、刷的,像陶大寶這樣的人,你也不必擔(dān)心他掏壞了你耳膜,因為是經(jīng)過了長時期的嚴(yán)格訓(xùn)練。掏耳朵所占剃頭的時間為三分之一,可見師傅的重視了。掏耳的快感同樣十分洶涌,在鄉(xiāng)下生活比較臟,小鎮(zhèn)上灰塵也多,那時候人也少洗澡,因此污物不少。陶大寶掏出來的大塊耳屎,有時還會給你看,就像外科醫(yī)生割了你的東西會端出給你看一樣,表明掏耳的必要性。那么多工具的作用我現(xiàn)在不能一一說清,但對于掏耳的心得與經(jīng)驗,民間師傅研究尤深,十分了得。掏了,刮了,捅了,刷了,雙耳好像打通了一般,該聽的、不該聽的流言蜚語、粗言穢語、烏七八糟各種入了耳的噪音,似乎全被掏空了,人如何不神清氣爽,萬象更新。掏耳簡直是一次生理和心理的雙重治療,一次精神世界的大清掃,快哉快哉!加上松了筋骨與頸椎,人改變了模樣,精、氣、神都回到了體內(nèi),至于頭型剃得怎么樣,實在是無足輕重?zé)o關(guān)緊要的事?,F(xiàn)在城市里剃頭(他們叫剪頭),講究的是形式,也就是發(fā)式,卻失去了小鎮(zhèn)理發(fā)的那種實際效果、那種精髓、那種百骨皆酥的快感,真是一大損失。

至于剃頭鋪的陳設(shè),就很簡單了,洗臉是千人共用的毛巾,臉盆也是,臉盆架、蕩刀片、機械推剪、剃刀。但是,機械推剪的咔嚓聲卻是催眠最好的聲音,在剃頭鋪昏昏大睡的人進入夢鄉(xiāng),有它一份功勞。

剃頭鋪并非只有剃頭的人才進去,往往不剃頭的人占多數(shù),這些人就是去與陶大寶切磋新聞和比賽饒舌的。

陶大寶因為腦子不好使,一直沒有找到老婆。

就在我們?nèi)蚁路诺那跋?,剃頭鋪卻搬到縫紉社來了,左邊是剃頭椅,右邊是縫紉機,沒有隔墻。但因為我們?nèi)蚁路?,是有縫紉社的某些人從中做了手腳,我父母發(fā)誓再不踏進縫紉社一步,也要我們?nèi)绱?,因而剃頭就沒了地方,從此與陶大寶的“尿罐蓋”手藝悄悄告別了,也聽不到他饒舌了,只好跑到至少兩里路外的老場一剃頭匠家里去剃。那剃頭匠問過我為何舍近求遠,我總是答不出。

另外必須提到的是:黃金口剃頭鋪的師傅中至少有三個能治“落枕”。睡落了枕,頭轉(zhuǎn)不了筋,僵疼,到了師傅那里,出奇不意地將你的頭左扳一下,右扳一下,再“咯”一下,嗬,不疼了,落枕好了,能轉(zhuǎn)筋了。在黃金口,落枕之后不上診所,上剃頭鋪,是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

還有一點須記,剃頭師傅我們那兒叫待詔師傅,這是一種古稱。

陳大漢子和葉鳳蘭

黃金口的腳行不少,這個湘鄂邊的水碼頭,曾是千帆林立,腳行應(yīng)運而生。腳行就是挑腳,挑“八根系”的。有一年,陳大漢子所在腳行挑一溜綢布到沙市去,沿堤腳走旱路,在一個叫里甲口的地方被土匪劫了。因有綢布老板壓貨,那損失也就與腳行和腳夫無關(guān)了。在這次被劫的行程中,我想陳大漢子肯定有過激烈的思想斗爭。是反抗呢,還是不反抗?

陳大漢子人高馬大,是個有血性的人,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是個躲避追殺的中共地下黨員。

陳大漢子,真名陳道力,荊門縣人,上世紀(jì)三十年代就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有一年地下黨里出了叛徒,幾乎在一個晚上便差不多被一網(wǎng)打盡。陳大漢子撿了一條命,是有人給他報了信,便連夜逃離了荊門,一路來到黃金口這邊地小鎮(zhèn),隱蔽了起來,仗著一身的力氣挑起了“八根系”。

陳大漢子逃離時沒忘了將一個地主家的少婦葉鳳蘭帶上,這一次行動,既是逃亡,也是私奔。那時他在葉鳳蘭家打長工,于是與女主人好上了。這葉鳳蘭有一雙兒女,但為了愛,拋夫棄子,跟上了這個中共地下黨員,甘愿冒著被殺頭的危險。

當(dāng)年的黃金口水碼頭,估計有許多此類躲難的人。在黃金口住下后,這一對事實上的夫妻再沒有生育。他們想抱一個小孩,來為自己養(yǎng)老送終。而促使他們產(chǎn)生這一想法的,還是葉鳳蘭知道老家的一雙兒女都先后夭折了。這期間恰好張家香鋪的男女主人都死了,遺下個小女孩嗷嗷待哺。小女孩上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哥哥們給人幫工,兩個姐姐也做了童養(yǎng)媳以混口飯吃,獨這小女孩將要餓斃,陳大漢子和葉鳳蘭便將她過繼過來,成了陳家的女兒。

這抱養(yǎng)的孩子就是我的母親。我以后姓了陳。如我真要跟母親姓,也應(yīng)姓張。我父親姓羅,但最后我姓了陳,我的孩子也姓了陳,我與陳姓沒任何血緣關(guān)系。

這個組建的家庭是個奇特的家庭,我的父親來自江西余干縣,我的母親是江陵郝穴人,出生地在公安黃金口,而我的外祖父、外祖母,卻是說一口山里話的荊門縣人。

黃金口解放時,我的外祖父陳大漢子是第一個跑老遠去迎接解放軍的人,其他人都還不敢出這個頭,怕國民黨秋后來算他們的賬。

陳大漢子就要公布自己的身份了,他的黨勝利了,他正準(zhǔn)備回荊門去找過去的同志,以便恢復(fù)組織關(guān)系,沒想到一解放,他便因病去世了。

我的外祖母葉鳳蘭是一個粗通文墨的人,我從小與她同睡一床,為她焐腳,這也表明她是最喜歡我的。我小時經(jīng)常尿床,可她并不打我——她從未打過我,倒是時常把我母親給她的錢再悄悄給我去買糖買鍋盔和油條吃。外祖母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因出身地主家,小時肯定讀過私塾??赏庾婺冈邳S金口,是以一個有點巫婆味道的老太婆形象出現(xiàn)的。

鎮(zhèn)上和周圍鄉(xiāng)下的一些少婦生了孩子,催不出奶來,什么發(fā)奶的食品和藥物都用過了,無效后便來找葉媽我外祖母,外祖母讓她們坐定后,便開始磨墨,墨必須是香墨,在硯臺里磨得釅釅的,加了什么中藥,拿出毛筆調(diào)好,然后讓少婦捋起衣服來,便用毛筆在少婦的奶頭周圍寫符。幾下“符”就涂黑了,誰都不知道那毛筆寫的什么字。反正外祖母就在少婦的兩個奶頭上反反復(fù)復(fù)地寫畫,約摸一個小時,總算完了。等墨汁干后,讓少婦放下衣服,不許將墨汁擦去,然后說,明后天就出奶。往往,少婦們在回去后便奶如泉涌,不可遏止,然后,少婦和家人就會提了雞蛋來謝外祖母。

有給外祖母錢的,外祖母卻從不收錢,因為她不以此為生,完全是一種助人的熱心快腸。

我想這種巫術(shù)看起來很神秘,其實也很容易解釋,墨有它的化學(xué)性質(zhì),起到了部分作用,毛筆反復(fù)畫,產(chǎn)生了持續(xù)的摩擦,奶水便出來了。當(dāng)然,也不排除心理暗示作用,為因焦急而不易出奶的少婦解除心理緊張,因情緒平和引起了一系列生理反應(yīng)。

黃金口的巫術(shù)簡直太多了,外祖母的這套伎倆不過是小巫見大巫。比如河邊有個女人會經(jīng)常死去,說是到閻王爺那邊述職去了,一般是三天三夜睡著不吃不喝,之后,醒過來,便能講她在“那邊”(陰間)看到的一些事情,這就是“過陰”;有專門請筷子神、筲箕神的女人;我還看到一個女人專門用癩蛤蟆給人治病,她家里養(yǎng)著許多癩蛤蟆,有人來了,哪兒不舒服,便提一只癩蛤蟆剖開,連血帶肚貼在那人身上,那人便好了;還有給人算命的、挑疳的、挑羊毛疔的。全是些中年或者老年婦女,她們總是神力無邊。

外祖母在她的晚年趕上了一些非正常年月、饑餓年月,但她的非血親子孫待她都很好,有飯先讓她吃,還沒少零花錢。“文革”時,要“破四舊”,她捋下一支玉鐲,那自是上好的玉鐲,要從手上捋下來,可不是易事,幾個人幫忙,打了肥皂,半天才從手腕里脫出來,然后交給了造反派。外祖母晚年患上了頭疼病,總是夜半發(fā)作,疼得死去活來,吃過頭疼粉就好了,不過好不了多大一會,又疼,又得吃藥。晚年的外祖母吃有嗎啡的頭疼粉上了癮,為此,耗去了許多錢財。她另外一個毛病就是下巴愛脫臼,估計下頜骨關(guān)節(jié)已經(jīng)松弛,只要打哈欠,下巴就脫了,然后就得用火鉗把它夾著接上去。

后來外祖母癱瘓在床,吃喝拉撒全在床上,幾個月之后便死去了,這樣的死是十分痛苦的。死后她安葬在堤外我外祖父陳大漢子的墳旁,我和我的弟弟騎了棺——騎棺的男孩越多,越表明死者的子孫繁盛,是死者最后的榮耀。她把沒有取下的另一支玉鐲帶走了,她也便和那位荊門縣來的地下黨——她與之私奔的男人一起長眠在了異鄉(xiāng)。

多年以后,當(dāng)我們?nèi)译x開了因水運凋敝的黃金口小鎮(zhèn),外祖父母的墳都荒蕪坍塌了,外祖母的墳圈進了別人的菜園,墳頭長出了一棵不知名的野樹,十分粗大。但是每年春節(jié)我從武漢回公安,總要到黃金口去看看,在外祖母墳頭大樹下,燒一堆紙,放一掛鞭。

多年以后,我想尋尋這位與我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外祖父的親人,在省報上發(fā)了一則廣告,但沒有消息。我既姓了陳,后代也將姓陳,我就得尋陳氏家譜,以便知道我的后代將以什么譜派傳下去。有一次,我從掛職的神農(nóng)架回來,路過當(dāng)陽與荊門交界處時,送我的車被荊門的公路稽查人員攔下來了,因那車是政府某人親戚的私車,未交養(yǎng)路費,就得扣下來,到很遠的市區(qū)去,還得至少待一夜。當(dāng)時是寒冬,人肯定受不了,就認罰,起價便是三百元,我就給攔車人解釋,說我是省里的人,到神農(nóng)架掛職,送我回漢去的,本人又有高血壓,能否放行,或少罰一點。一個稽查看了我的身份證,突然喊另一個稽查道:“陳應(yīng)龍,這里有你一個兄弟。”另一個坐在車?yán)锏幕榫徒舆^我的身份證看了,臉上由鐵面變成了綢緞面,問我道:“你上面是什么派?”我說是學(xué)字派?!皩W(xué)字上面呢?”我說是道字派?!澳悄阆旅婢褪侵易峙闪?。”我問他叫什么,他說叫陳應(yīng)龍,我說那我們還是族親哪,我老家就是荊門人,我祖父是荊門最早的地下黨。我之所以說是祖父而不是外祖父,是按常理說的,沒誰跟外祖父姓。那陳應(yīng)龍就把身份證給了我,手一揮,要我們走。我還想問問他一些事的,因罰款的車太多,我插不上嘴了,只好謝了他便走了。那一次,我錯過了一個了解荊門陳姓的機會。后來,我終于在荊門弄到了我們那個陳家祠堂的族譜,自是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