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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精神的容器 ——默想藝術家段江華
來源:文藝報 | 蔡測海  2024年10月30日08:32

天脈·文明之光(布面油畫 2019年) 段江華 作

一個時代,需要等待,天才正在來的路上,這是一句玩笑。一個自帶天性的人,一生可遇見幾個有天信天知天良的人,是可能的。

在主義現(xiàn)身之前,是天性。天性使然,有人成為達·芬奇,有人成為愛因斯坦,有人成為藝術家。我想,一直保持天性且良性發(fā)展的人,最有可能成為藝術家。以段江華為例,這個名字就和藝術聯(lián)系在一起,藝術就是他的人生。

段江華,湘西麻陽人,麻陽與鳳凰,兩縣山水相連。鳳凰,因文學大師沈從文名揚天下,那里還有大畫家黃永玉。那個縣名很文藝,出文學家、畫家。麻陽這個名字不怎么文藝,有點山野。云南建水,有明代古建筑,叫朱家花園,不比《紅樓夢》里的大觀園差。麻陽人把個邊邊小縣城,做成璀璨明珠更甚今日鳳凰。段江華給自己封個網名,叫“麻陽佬”。我認識他不是在麻陽,是在省城長沙,“85美術新潮”時期。那時我從北大作家班畢業(yè)回長沙,有一種心理落差。說“惟楚有才”“湖南人敢為天下先”,又有人貼出“騾子精神”“辣椒精神”的“標簽”。其實,湖南的文化環(huán)境比較保守。自信中有些自戀,也內斂,也自大。一個地方傳統(tǒng)思想太強大,會形成文化繭房,總有靈魂破繭而出。如毛澤東,他強大的思想能力和行動能力,讓湖南人,也讓中國人,重新活了一次;如袁隆平,終生的水稻革命,讓稻作文化進入科技時代。

再次落地長沙,算是回歸。我在作家協(xié)會領工資,人卻入了藝術家的群。這個群,以《畫家》雜志為中心,吸引了全國各地一群藝術思想很活躍的畫家,一時間成為中國藝術思想重鎮(zhèn)。這個環(huán)境對我很適宜。在這個群里,我結識了李路明、鄒建平、段江華他們?!?5美術新潮”是先有一群有共同價值取向的藝術家和一批生機勃發(fā)的藝術品,然后才有新潮美術的口號。像當時的文學湘軍、尋根文學,作家作品和文學口號是同時存在的。當文學湘軍雪落四散的時候,“85美術新潮”的中青年藝術家,仍然嘯聚長沙,形成一個相互成就的藝術家群體,守護了一種共同的價值取向。他們形成的精神氣象,成為古城長沙新的人文景觀。“85美術新潮”不只是風行一時的藝術思潮,而是一種藝術實踐的開始。這個有價值要求的藝術群體,后來的藝術工作實踐,都取得了不凡的成就。多少年后,我再遇見他們當中的一些人,見出他們的精神氣質,與藝術相伴的有一種強大而慈悲的東西,一種讓平庸絕望的東西。

有精神氣質的作品,讓我能看見,能記住。我能記住他們,不只是意氣相投,更是在意精神豐富、靈魂和善,有生機。

我記得段江華最早的畫作,是在中山路四維商城的羅奇客廳,大幅布上油畫,銀灰色,樹脂類做出淺浮雕效果。畫什么不記得了。只記得灰暗和突出畫框的造物。先入為主,后來看段江華的油畫,多是灰色基調。我知道不少出色的油畫家,各自有自己的顏色。梵高的金黃色,莫奈因目疾,他看見了紫色——陽光中的紫外線。段江華的灰色,是時間的顏色。陽光底下無新事,新事物會變舊,變舊了就灰暗;時間附著在物質上,存在記憶之中。時間之深,是灰暗,時間為自己涂上顏色。

藝術的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是一種快樂。發(fā)現(xiàn)的靈感,是瞬間即永恒,黑暗中閃電的快樂不會再有、不會重復、不入俗套。創(chuàng)造是耐心,是持久的快樂。藝術不像別的勞作,是快樂,不是奴役。藝術活動是人類活動中最自由的。藝術的成果,是一件精神容器,最可能地容納人性和神性。

段江華常說他喜歡畫畫,我當然無從尋找他少年時期留在湘西崇山峻嶺中的墨跡。我見到他時,他已從中央美術學院畢業(yè)返湘,留心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他油畫作品的色調和用心。在藝術上,他有大的企圖心。好像爬山,一直爬到了云頂。云頂,是所有山的最高處。讀過海明威小說《乞力馬扎羅的雪》的人會記得,非洲高原的最高處,終年積雪的地方,發(fā)現(xiàn)一頭風干的豹子,它去那上面做什么?答案是向往和死亡。向往永恒的遭遇,沒有準確的答案。

少年段江華,從偏遠的湘西小縣來到京城,從邊緣來到中心。中央美院對這位湘西少年是一次再造。再后來,他畫了許多油畫作品,舉辦了多次個人展覽,出了幾大本畫冊,參加國內外多次藝術活動,作品由國家館藏,獲全國金獎。從進入中央美院,到成為國展金獎畫家;從中國美協(xié)會員,到成為大學油畫專業(yè)博士生導師。對段江華來說,這些只是人生際遇、人生積累,有各種不確定的社會因素。一個人無休止的藝術工作實踐才是最重要。向往云頂,追目光所及。藝術觀照,名為自然場景,詩畫皆如此?!洞航ㄔ乱埂穼懨髟麓蠼?,想時空浩然。中國畫的山水云天、花鳥蟲魚,西畫中太陽底下的色彩和物像。段江華所見所畫,是第二自然,人間造物。他大畫人間造物,呈現(xiàn)第二自然氣象。他畫城、畫廣場、畫樓、畫宮殿、畫廟宇、畫橋、畫園、畫塔、畫墻、畫關。這些人間造物、人文氣象與自然之物生長在一起。是功能性質的,也是精神的和想象的,更是思想的。先有概念,后有造物?還是造墻之后才有墻這個概念?如果先設有概念,怎么去造一座墻?

我想,段江華的藝術實踐,無意提出個哲學問題和回答一個哲學問題。藝術在于意味,意味比問題容量大??炊谓A的畫,我會想到“江月何年初照人”這樣的詩句。詩與畫,也是第二自然,因此獲得神性和不朽。再說段江華的灰色調,那是時間涂抹人間造物的顏色。面對蒼茫的時空,讓人生出一種悲壯感。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明月與江流,不枯不溢,精神容器,一斟古今。

油畫入中國,大概同洋教入中國同時期,百年歷史。歷經幾代人,由嫁接而種植,猶如玉米、辣椒、西紅柿,已適應中國這塊土壤;隨中國的農時節(jié)氣,長成本土植物,很難說就是原來那個品種。段江華的油畫,是中國油畫的一個新品種。人間造物,收藏時間,也打開時間。

在瀏陽河上游,段江華建造了一座鄉(xiāng)村美術館,臨瀏陽河岸。他還打算借這一方山水,建造建設瀏陽河源頭藝術小鎮(zhèn)。在這里詩意棲居,傳道授業(yè);在這一處鄉(xiāng)土,種植藝術。藝術成為日常生活的色彩。南國水鄉(xiāng),是人間煙火,更是精神家園。望星空,就在這里實現(xiàn)美好的愿景。世界的中心,就在你站立的地方。

(作者系湖南作協(xié)名譽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