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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史詩記憶 英雄崇拜 精神原鄉(xiāng) ——“60后”彝族詩人詩作中的“非遺”呈現(xiàn)
來源:文學報 | 彭 超  2024年11月04日21:57

彝族創(chuàng)世史詩《勒俄特依》《六祖史詩》和《支格阿龍》等是“60后”彝族詩人文化尋根的源頭,并在其創(chuàng)作中有所體現(xiàn),例如神人形象“雪子十二支”及祖先英雄“六祖分支”。當代彝族詩壇中的“60后”代表性詩人,如吉狄馬加、阿茲烏火、阿庫烏霧、時長日黑、巴莫曲布嫫、祿琴、阿蘇越爾等,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深受20世紀80年代尋根文化思潮影響,注重挖掘民族地區(qū)悠遠的歷史文化,呈現(xiàn)地方性詩意景觀。當溯源“60后”彝族詩人創(chuàng)作的文化源流時,可發(fā)現(xiàn)“非遺”是構(gòu)成其詩歌文化結(jié)構(gòu)的重要元素,從“創(chuàng)世史詩”“英雄祖先”到“精神原鄉(xiāng)”,是非遺文化在“60后”詩人詩歌中的內(nèi)在性邏輯生成。

彝族神話中的英雄支格阿龍,根據(jù)《彝族源流》和《西南彝志》記載,是上古先民部落古滇國的部落君長,后被神化為龍鷹之子,成為彝族的神話祖先,進而延伸出彝族的鷹圖騰。支格阿龍是龍鷹之子的神話傳說,可以說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在彝族創(chuàng)世神話中的反映,如果要說為何龍圖騰的影響力在彝地比較弱,那是因為父系社會取代母系社會的緣故——據(jù)記載,支格阿龍的母親屬于崇拜龍的部落。彝族英雄史詩是在勇士歌和英雄短歌的基礎(chǔ)上不斷加工形成的,如《銅鼓王》《俄索折怒王》《支嘎阿魯王》《阿魯舉熱》《戈阿樓》等?!傲娣种А笔堑?、川、黔、桂各地彝族史詩共同取材的史事,如《尼祖譜系》《彝族氏族部落史》《彝族創(chuàng)世志·譜牒志》等。

“60后”彝族詩人將彝族創(chuàng)世史詩內(nèi)化為其詩歌的內(nèi)在精神結(jié)構(gòu),例如阿蘇越爾的詩歌,采用對話和獨語的詩體形式表現(xiàn)創(chuàng)世史詩,在詩歌世界復活歷史記憶。彝地在他筆下被塑造為“夢幻星辰”的詩意空間,其詩歌沿襲了“雪子十二支”的神話傳說,充盈著“雪”的意象。詩人個體的“我”、族群的“我們”以及“祖先魂靈”相重疊,三者在詩歌世界中展開對話,如《滿山的雪》《雪的自述》《春天的雪》《聽一位老人談雪》《俄洛則俄雪山》《雪線》《無怨的雪》《雪人》《雪花》《第二號雪》《雪祭》和《最后的雪》等詩。再如,巴莫曲布嫫詩歌《圖案的原始》(組詩)由“日紋”“武士上的雞冠紋”“蕨子紋”“水紋”和“羽紋”幾部分組成,詩歌追憶緬懷祖先,表現(xiàn)了彝族在漫長歷史發(fā)展中的堅韌性,“那風痕累累的根/是老去的時間/那風華正茂的葉/是生命的又一個誕辰/歷史與未來/在這里交織回響/在貝多芬交響樂的/悲壯中/剝落下/死亡的枯皮/綻開出/生命的新芽//我的民族/就是你偉岸的/銅雕/”(《邛海邊上的黃桷樹》)。又如阿庫烏霧的詩歌《火種》是對彝族典籍《火的起源》的文學想象,通過嬰兒、母親、戰(zhàn)爭、十月收割、生鐵、白石、火種、雪葬地等意象,描繪了族群的歷史起源和發(fā)展歷程,表達了對族群振興的期望?!?0后”彝族詩人在尋根文化思潮中,聚焦“我是誰”的追問,并在創(chuàng)世史詩中為自己確定了生命的起源。

創(chuàng)世史詩不僅為“60后”彝族詩人的創(chuàng)作建構(gòu)了天地人相連通的生命觀,還催生了其自豪的族群文化情結(jié),具體表現(xiàn)為“召喚先祖”的詩歌主題。如吉狄馬加的詩歌《反差》:“我看見另一個我/穿過夜色和時間的頭頂/吮吸苦蕎的陰涼/我看見我的手不在這里/它在大地黑色的深處/高舉著骨質(zhì)的花朵/讓儀式中的部族/召喚先祖?zhèn)兊撵`魂”。《火焰和詞語》懷想祖先:“我像我的祖先那樣/重復著一個古老的儀式/是火焰照亮了所有的生命……我舌尖上的詞語與火焰/才能最終抵達我們偉大種族母族的根部”。《一支遷移的部落》中那個站在山崗上的孩子,手拿被剪斷的臍帶,憂傷地懷想先祖。創(chuàng)世史詩中的祖先意象,彌漫在吉狄馬加的詩歌世界中,凝聚起彝人身份的歷史意識。阿庫烏霧的詩歌創(chuàng)作亦是如此,如《雪史》書寫先祖的睿智,《洪荒》對先祖駿馬揚蹄的詩意想象,《巫光》緬懷先祖的神跡“昭示生命的內(nèi)蘊”,《神弓》書寫對神和神弓所在的自由世界的向往。阿庫烏霧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文化意識,因為根植于族群的歷史命運而深廣厚重。

“召喚先祖”主題詩歌寫作中的祖先,既是個體又是群體,是由彝族創(chuàng)世史詩而來的英雄祖先記憶。詩人阿茲烏火的長篇組詩《彝王》將英雄祖先具象化為可感可觸的“彝王”形象,詩歌這樣贊頌彝族祖先的蓬勃生命力:“走出來 英雄的彝王/從神話中燦爛放光地走出來/在地老天荒的年代/你是伏羲手中捧過的一輪太陽/一輪滄桑幾億年的中國太陽”,“你的肉體的一半/是一片遼闊的天空/另一半 卻變成/被雕塑了的大森林”。詩作表現(xiàn)出熱烈的先祖情結(jié):“你是彝人的彝王 真理的彝王/是勝利者的彝王 是駿馬與女人的彝王/歷史一旦為你打開天窗 你的光芒/亮了一方沃土 亮了春風不老的彝山”,“彝王呵 永垂不朽的星座/千古不變的詩魂”。詩人高呼:“我們總是聽見你的光芒/在空中跳動 一個民族對你的仰望/不過是想悄悄對你表白”,“你當年種下的每一棵樹 到如今/長出了三千年的葉子/而我們 就是你大樹上的一片新葉”。從祖先頌到族群頌,是阿茲烏火的書寫策略:“你的靈魂依然臥成一脈高山 一抔厚土/后人無法攀越 因為/你用悟性和智慧/支撐起一座大山/修補天宇的誤筆/一個火的民族/一個充滿人性與光明的民族/如山一般站立起來”。詩人遙想歷史中的阿普篤慕時代,描寫了田野里打鬧嬉笑的人們,在山花爛漫的家園里談情說愛的動物們,以及在和諧寧靜的天宇下,人與自然悄悄對話等場面。彝族的祖先崇拜、英雄崇拜在阿茲烏火筆下得到集中體現(xiàn),詩人希望以悲壯的頌歌,重構(gòu)返回原鄉(xiāng)的精神譜系。

其他“60后”彝族作家也在以不同方式書寫祖先記憶。阿洛可斯夫基在散文詩《祖先》中高亢呼喚,“祖先啊,我們生命的根源”“祖先啊,祖先,如今你們的子孫們,在南方溫暖的黑土地上,快樂的勞作”,在系列組詩中深情傾訴對祖先的思念(如《遺物》)和對祖先后代的愛(如《永恒》《山那邊》等)。再如吉狄兆林的詩歌《諾蘇》《羊皮口袋》和《一個名詞:彝子》等,祖先情結(jié)已經(jīng)內(nèi)化為一個族群的生命共同體意識。

綜上所述,“60后”詩人的祖先頌,是文化自覺和生命自覺的體現(xiàn)。創(chuàng)世史詩一方面形塑了彝人的生命哲學觀念,另一方面嬗變?yōu)樽嫦扔洃浀慕M成部分,與英雄祖先的記憶重疊?!?0后”彝族詩人對于創(chuàng)世史詩與英雄祖先記憶的詩歌書寫,是彝人“對族群共同體的追尋,對族群文化標志的確認”,在長期歷史進程中已經(jīng)內(nèi)化為一種文化圖式。

歷史是過去也是此時,是一條流動的河流。圖騰連接歷史、當下與未來,當代“60后”彝族詩人創(chuàng)作中的非遺歷史文化,除直接的書寫外,還體現(xiàn)為族群圖騰的詩歌意象。詩歌對遠古族群文化的追憶以圖騰為載體,以圖騰描寫為途徑展開歷史敘述,并與現(xiàn)實展開對話。

圖騰代表了一種血緣共同體,也代表了一種社會共同體和文化共同體,是上古原始社會形態(tài)在現(xiàn)實社會的投射。圖騰在大小各異的空間和地方形成了層次不同的文化體系,凝聚成結(jié)構(gòu)格局大小不一的文化共同體。作為詩歌意象,圖騰具象化表達了對祖先的敬仰,是祖先招魂的另一種表達形式,如中華民族的龍圖騰將散居在世界各個角落的華裔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成為一個文化共同體。

族群圖騰是每一個地方族群的祖先精靈,例如彝族的鷹圖騰、虎圖騰。彝族有傳統(tǒng)節(jié)日“虎節(jié)”,每年從農(nóng)歷正月初八“接虎祖”開始,直到正月十五“送虎祖”儀式時結(jié)束。在數(shù)千年的歷史演化進程中,古夷(尼)人分化成數(shù)不清的支系,除鷹、虎、竹等主要圖騰外,還有不同支系部落的梨樹、山水、葫蘆、馬纓花、松樹、黃牛、猴、獐、龍、蛇、鳥等圖騰。這也說明中國族群在分分合合中,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生命共同體。

鷹是彝族的主要圖騰,寓意自由和生命力的強勁。吉狄馬加詩歌《鷹爪杯》是對鷹圖騰的贊頌。阿洛可斯夫基詩作《自畫像》以鷹為自我畫像,表達對自由的向往。莎瑪雪茵的《雄鷹飛走了》以雄鷹的自由飛翔來對比個體生命的慘淡?;⑹且妥宓牧硪恢匾獔D騰,象征彝族祖先對強者的向往和期待,如阿索拉毅的《詭異的虎詞》。其他詩人詩作如李畢的《鷹的傳人》等,也共同描寫了彝人的圖騰文化。由此可見,“60后”詩人關(guān)于圖騰文化的書寫,既是對文化詩意空間的建構(gòu),也是對精神原鄉(xiāng)的建構(gòu)。

“60后”彝族詩人不僅通過描寫鷹、虎等具體意象,來建立與悠遠歷史的連接,而且還具有泛文化化的特點,賦予彝地的天地萬物、一草一木以文化意義,以此建構(gòu)遠古歷史與當下社會的連接。例如巴莫曲布嫫詩歌《圖案的原始》組詩中的“蕨子紋”,引用古彝書《作齋經(jīng)》“祭儀序?qū)訉?,祖嗣如綿羊,妣裔如蕨子,祖裔大昌旺,同祖共一齋”作為引子,也因此讓自然風物浸染了非遺文化。再如吉狄馬加詩歌《苦蕎麥》中的蕎麥意象被賦予靈性,連接今天與昨天,“蕎麥啊,你充滿了靈性/你是我們命運中注定的方向/你是古老的語言/你的倦意是徐徐來臨的夢想/只有通過你的祈禱/我們才能把祝愿之辭/送到神靈和先輩的身邊”。在“60后”詩人的創(chuàng)作中,自然風物和日常器物被文化化、符號化,如蕎麥花、黑土地、瓦板房、火塘、百褶裙和羊皮口袋等,同時還被神圣化,被賦予了凈化人心的救贖力量,與創(chuàng)世史詩、英雄祖先一起建構(gòu)起彝人的精神原鄉(xiāng)。

彝族詩人詩歌世界中的精神原鄉(xiāng),既是彼岸的歷史追憶,也是此岸的當下現(xiàn)實。黑格爾曾言:“思想所窮探其深度的世界是個超感性的世界,這個世界首先就被看做一種彼岸,一種和直接意識和現(xiàn)前感覺相對立的世界;正是由于思考認識是自由的,它才能由‘此岸’,即感性現(xiàn)實和有限世界,解脫出來。但是心靈在前進途程中所造成的它自己和‘此岸’的分裂,是有辦法彌補的;心靈從它本身產(chǎn)生出美的藝術(shù)作品,藝術(shù)作品就是第一個彌補分裂的媒介,使純?nèi)煌庠诘?、感性的、可消逝的東西與純粹思想歸于調(diào)和。也就是說,使自然和有限現(xiàn)實與理解事物的思想所具有的無限自由歸于調(diào)和。”“60后”彝族詩人的非遺書寫,將現(xiàn)實時空(此岸世界)和想象時空(彼岸世界)調(diào)和為一個整體,在彌合心靈的同時,也印證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悠遠的歷史性。

[作者系西南民族大學教授,本文系“西南民族大學四川省高等院?!p一流’貢嘎計劃專項資助”“共同體視野下的當代四川族群文學研究”(項目編號:GGZY005)中期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