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茅盾創(chuàng)作《列那和吉地》的時間
不久前偶然發(fā)現(xiàn)茅盾的小說《列那和吉地》的文后,有作者茅盾落款的寫作時間和地點“1941年,桂林”的字樣,因為這篇小說是研究茅盾在新疆,研究茅盾家庭生活的重要資料,我讀過多遍,也許是熟視無睹的緣故,沒有注意到小說文末的寫作時間地點有什么問題?,F(xiàn)在看到這個寫作時間地點,忽然想到,1941年茅盾在香港,不在桂林,茅盾怎么會1941年在桂林寫這篇小說?
我們知道,1941年1月“皖南事變”發(fā)生以后,3月中旬在中共的安排下,茅盾秘密乘汽車到桂林,在桂林停留一個晚上,次日就飛香港。到香港以后,茅盾主要是在香港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腐蝕》和編輯《筆談》等。12月上旬,日本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香港淪陷后,茅盾夫婦在中共的安排下,1942年1月9日秘密離開香港,在東江游擊隊的護送下,晝伏夜行,長途奔波,于3月9日到達桂林。
茅盾在桂林寫了中篇報告文學(xué)《劫后拾遺》,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霜葉紅似二月花》以及《列那和吉地》等7個短篇小說和報告文學(xué),其他還有不少散文。到12月3日,茅盾應(yīng)重慶之邀,離開桂林赴重慶。
小說《列那和吉地》,真實地描寫了茅盾他們一家在新疆的遭遇,因為盛世才治下的兇殘和陰鷙,茅盾將兒女與外界社會隔離,讓他們在家自學(xué),所以非常無聊的一雙兒女偶然得到兩只小狗,先到的小狗取名“列那”,歸姐姐沈霞;后來的小狗取名“吉地”,歸弟弟沈霜。家里平添了兩只小狗,頓時熱鬧起來了,兩只小狗的喜怒哀樂和茅盾一家的生活連在一起,列那和吉地仿佛是茅盾家的兩分子,兩只小狗的頑皮、機智、勇敢,讓茅盾一家人寂寞的日常生活里充滿人間煙火氣。列那先進山門,吉地后來,所以列那和吉地的關(guān)系自然也有先來后到的差別,連吃食也是列那先吃,等到列那吃好,吉地才小心翼翼地上去吃剩下的東西,為此弟弟沈霜十分生氣,嫌吉地沒有志氣,膽子太小。有一次列那在門口玩,被突然而來的卡車撞傷,茅盾夫人和沈霞、沈霜姐弟倆都急得團團轉(zhuǎn),連吉地這只小狗也十分焦急,圍著列那走來走去,還發(fā)出“一兩聲短促的叫聲”。茅盾下班回家后,沈霞和茅盾夫人連忙抱起受傷的列那,用茅盾上班的馬車,送到獸醫(yī)院,為列那治療。后來列那慢慢好起來了,吉地卻開始頑皮起來,常常悄悄地跟在茅盾上班的馬車后面,有時候甚至爬到馬車上,跟著去茅盾的辦公室,讓茅盾十分頭疼,趕它下去,一會兒它又出現(xiàn)在馬車上,直到被關(guān)了3個小時的“禁閉”,它才不再跟著馬車去上班的地方。
后來,茅盾一家要離開新疆了,只好依依不舍地將兩只陪伴寂寞日子的小狗“列那”“吉地”送給在新疆的朋友,茅盾一家又深深地陷入與兩只小狗難分難舍的感情糾結(jié)中。甚至離開新疆一年半以后,在延安的沈霞給父母寫信,依然還在關(guān)心兩只小狗在新疆的命運。所以《列那和吉地》故事并不復(fù)雜,茅盾卻如實寫來,把小狗的外形、神態(tài)、動作、性格以及兒女與小狗的關(guān)系、感情,寫得親切自然,生動有趣,引人入勝。
筆者二十年前在整理茅盾女兒沈霞的日記時,發(fā)現(xiàn)沈霞在1942年12月18日日記中講到父親茅盾的這篇小說。她寫道:“有一說,他不是在寫小狗,而是在寫我和弟弟,我想是的。我從這文字中也能體味出,一個懸念兒女的父親的心。在他看來不正是一樣嗎? 從小撫養(yǎng)大,這中間有多少哀樂,而最后,不得已托付給別人,是不放心的,正像不放心兩個小狗寄在別人家里一樣(不是寄,而從他種意義上說,是永遠的托付啊?。?。不過,我想他們應(yīng)該是放心的,因為我和弟弟不過是離了小的家罷了,我們生活在一個更有照顧的大家庭中,也許是因為這一點吧,使爸爸和媽媽能夠絲毫不顧慮地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去了?!泵┒芘畠荷蛳?945年在延安意外去世,給茅盾夫婦打擊很大。1947年茅盾在春明版《茅盾文集》后記中說:“《列那和吉地》寫的時候為了懷念那五位在新疆受冤被捕的劇團的朋友;現(xiàn)在五位之中四位幸而無恙,那么,此集收了此篇,即以紀(jì)念被犧牲的易烈兄,——自然,同時也有點私心,因為想起這一篇時我已故的女兒的面貌也就現(xiàn)于我眼前久久而不能消滅?!?/p>
經(jīng)查,茅盾的這個短篇小說《列那和吉地》是1942年在桂林創(chuàng)作的,發(fā)表在1942年10月《文學(xué)創(chuàng)作》第1卷第2期上,所以文末的“1941年,桂林”的時間地點,與茅盾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際不相符的。
那么茅盾什么時候在文末寫上這個“1941年,桂林”這個時間地點的? 我查閱了新中國成立前的《茅盾文集》(上海春明書店1948年1月初版),發(fā)現(xiàn)《列那和吉地》文末沒有“1941年,桂林”的字樣。1952年4月開明書店編輯出版的《茅盾選集》初版本中,收入《列那和吉地》,文末同樣沒有標(biāo)明“1941年,桂林”的字樣。后來,在茅盾編定的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1年11月初版的《茅盾文集》第十卷中,找到《列那和吉地》,茅盾是把這篇作品當(dāng)作散文收入《茅盾文集》第十卷的。這一卷內(nèi)容主要是雜文、散文和詩詞?!睹┒芪募返谑硎杖氲摹读心呛图亍肺哪?,第一次見到“1941年,桂林”字樣。再查這一卷的散文雜文,散篇文末都有一個時間要素,標(biāo)明寫于何時。估計當(dāng)時也是為了統(tǒng)一格式,這篇原來文末沒有標(biāo)明時間地點的《列那和吉地》,茅盾也給予標(biāo)明時間地點。但是當(dāng)時作為文化部部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的茅盾,日理萬機,沒有時間進一步核實自己的經(jīng)歷和這篇作品的寫作時間,將近20年前的作品時間上錯寫為1941年,從而把到桂林的時間當(dāng)作1941年。茅盾在當(dāng)時《茅盾文集》編輯王仰晨給他的信上批語道:“連日開會,抽時間校了送來的校樣,十分草率,還是要依靠編輯部同志細心???。”可見茅盾之真忙。
但是,《列那和吉地》到底是散文還是小說? 大概是太寫實的緣故,1961年《茅盾文集》第十卷編輯時,茅盾把它作為散文編入的。后來,茅盾將這篇《列那和吉地》審定為小說,他生前出版的《茅盾短篇小說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0年4月初版)里,收入茅盾創(chuàng)作的《列那和吉地》,從散文到小說,《列那和吉地》文末依然留著“1941年,桂林”的字樣。
茅盾逝世以后的茅盾作品集,凡是收入《列那和吉地》這篇小說的,文末都保留著“1941年,桂林”的字樣,包括《茅盾全集》也是如此。出版社和編者在茅盾浩瀚的文學(xué)作品中,都忽視了這個細節(jié),雖然這僅僅是1和2的區(qū)別,但距離歷史事實相差甚遠。所以相信這篇短文不是無的放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