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人》2024年第11期|指尖:暖村牙事
秋日午后,五道廟前零零星星坐了幾個人,南頭的福娃爺,東頭的六水爺,銀牛爺罕見的也坐在那里,手里緊握著黑不溜秋的拐杖。飼養(yǎng)處靜悄悄的,牲口都被勞作的人們趕著下地去了,只剩兩頭小牛犢和一匹小騾駒守著柰子樹下一片蔭涼。月亮大爺端著大搪瓷缸一瘸一拐爬上坡,靠墻坐在石頭上。不久,來來的身影出現,他背著手,戴頂舊草帽,慢吞吞朝五道廟走來。月亮大爺哧溜喝一口水,略帶戲謔地說,富人來了。暖村最富有的人,顯然非來來莫屬。
他不像月亮大爺,嘴上只鑲了一顆銀色的門牙,而是將前面四顆牙全部鑲成金牙,開口一笑,金光燦燦。每次遇到他,我們總是不自覺地瞇起眼睛,生怕那金光晃了眼,即便是陰天。
據說,他的槽牙也是金的,而且是直接將金疙瘩鑲到牙床里的那種,這是愛蓮嬸子說笑時隨口說的。愛蓮嬸子長了一對虎牙,平日不說話時,上嘴唇鼓鼓的,一說笑開來,那兩只虎牙就像戲臺上裹紅掛綠的柱子,讓人忍不住想多看幾眼。愛蓮嬸子的玩笑話,好像婆姨們都相信了,她們坐在五道廟前納鞋底,邊在頭發(fā)間磨針,邊嘖嘖稱奇,說這么富有的人,真是少見。連娘家在城沿邊村莊的月枝嬸子都說沒見過。嘴里面含著金子,也不知晚上睡不睡得著。我要是含著金子,怕是睡不著的。另一個說,肯定能睡著,你想,全家的家當都含在嘴里,那是在夢里也要笑醒過來的。我的這兩顆虎牙,要是金的就好了,愛蓮嬸子說這話的時候,我們居然看見她虎牙上閃著光。
莫非我們看錯了?田園解釋道,唱戲的時候都有電石燈打著呢,你看哪根柱子上不發(fā)光?我們便都笑,邊笑邊想,來來要是每天早上都笑著醒來,那他得多幸福啊。
幸福這個詞是我們剛學的。果然那天做作業(yè)的時候,我們就用幸福造句。海海造了這樣一個句子:來來的嘴里鑲了金牙,真幸福。
來來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在暖村,像他這個年紀的男人,出來進去都被喊作老漢。但沒有人喊來來老漢,連我們小孩說起他,也直接叫他的名字。仿佛來來這個名字,每時每刻都在暖村人的舌尖上跳動,一張口,嗖地一下飛出去了,像一只離枝的鳥。事實上,光聽他說話,也會覺得他像只鳥,聲音又細又尖,調子比婆姨們都高。
早年間,來來跟父母相依為命,到了適婚年齡,好幾個閨女來家里相看過,但每次都無下文。到來來年近三十,父母相繼過世,家里除去一眼窯洞,再無片瓦,加上又沒有兄弟姊妹,他成了孤家寡人。還是二保老漢牽線搭橋,來來做了鄰村寡婦的上門女婿。寡婦有一兒一女,他就當上現成的爹。在那個村莊,來來經歷過怎樣的日月,好像暖村人并未關注。何況,來來也沒有回來過。沒想到,過了十大幾年,來來重又出現在暖村人面前,除了前門牙變成金的,其他似乎都變化不大,像時間并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跡,也或者時間被他揉成團,塞到金牙里了。通過他的金牙,人們妄自猜測,來來應該在扶持寡婦一家老小的過程中,獲得過意外之財,過過幾天好日子。月亮大爺曾說,過去有錢人為了顯擺家庭殷實,愣是要將真牙拔掉,然后將金子放進去。后來又時興把金子做成很薄的金片,包在牙齒上,垴上的財主就是門牙上鑲了金片,他兒子留洋回來,金牙換了地方,笑的時候看不見,說話時才能看見。但關于來來的金牙,月亮大爺卻絕口不提,似乎也想替來來保密。
總之,來來從暖村搬走的時候三十多歲,現在回來,看起來還是三十多歲。后來人們才發(fā)現,并不是時間沒有在來來身上留下痕跡,實在是他身后邊的女人太老了,她低矮,瘦小,佝僂著身軀,手里挽個煙色包袱,走得顫顫巍巍,把來來陪襯的白凈挺拔,讓人們錯以為來來被時間封鎖在了三十幾歲的年紀中。不用猜也知道,來來跟他的小腳老婆,是被趕出家門了。果不其然,不久來來就跟人道出原委,自己勤勤懇懇,早出晚歸,將女人的兒女養(yǎng)大成人,并先后成家。沒料到兒媳婦蠻橫不講理,動不動就跟婆婆吵架,說什么二茬莊稼之類直戳脊梁骨的話。女人隱忍,覺得兒子好不容易成家,便也不計較。但后來兒媳婦話里帶話,連著來來也一起罵上了,說他是蹭吃蹭喝的二胰子,太監(jiān)。來來跟老婆實在是聽不下去,人前人后覺得丟人敗興,一商量,便說回暖村吧,好歹還有一眼窯洞能容身呢。
我們都覺得,來來跟寡婦過了小二十年,他掙下的工分,攢下的錢財,都裝到自己嘴里含著,人家兒女不嫌棄才怪呢。也或許他把一輩子的財產都裝到嘴里,他老婆才愿意隨他回暖村。
但顯然來來是個小氣鬼,他們家那眼窯洞,半個都陷在地底下,就像電影里的碉堡,又黑又破又小,縮作一團,如果舍得拔下兩顆金牙,起碼能蓋兩間大瓦房吧。不過昏暗的窯洞能遮風避雨,來來只要不張嘴,就能保住自己的財產,又覺得也是最好的選擇。
沒有人不想成為富有的人。小伙伴從外婆家回來,跟我們說,在那里人們每天都在搬磚,如果一個人能從磚窯里搬出一百塊磚,就會獲得一毛錢的報酬,但她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去嘗試,所以只能等待過年時候的壓歲錢。
我們兜里揣著不超過三毛的壓歲錢去廟院看節(jié)目,走兩步,就摸摸衣兜,生怕那錢長翅膀飛走,成為樹梢上的鳥,天上的星星。這些太高的事物,總有一種無法靠近更無法觸碰的遺憾,教人失落。如果它成為河里灰色的小魚或者蝌蚪就好了,起碼我們還能看得見影子,只是,倘若突然漲水,水流湍急,打著詭譎的漩渦,那時,即使看得見影子,它也會尾隨流水永遠離開我們?;诤抟u來,縱然后來我兜里那兩毛錢成功消失,我都沒有在嘴上承認。但那種羞愧和懊悔宛如無數條線纏繞著我,并殘忍地縫住了我的嘴唇。
我沿著來時的街巷,尋索了好幾個來回,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蔹S破碎的樹葉下面,石碾子后面,砂石和磚頭下,后來望向空蕩蕩的樹梢,以及遙不可及的屋頂。那兩毛錢,永遠地離開了。我生出如果那兩毛錢放在嘴里,肯定丟不了的想法。
廟院戲臺上,是暖村青年表演的節(jié)目,先是三句半,鏘嘚隆咚鏘,鏘嘚隆咚鏘,鑼鼓鈸鐃的聲音震耳欲聾。但真正惹人哄堂大笑的,是最后敲鑼的那個人說出的半句話。
暖村大部分的人都來了。雖然正月是這么寒冷。黑老鴉被驚得一驚一乍地在空中飛來飛去。人們被眼前少有的歡樂吸引,并沉浸其中,暫且將縈繞不散的困苦和煩惱從腦海里驅逐。只有我,沒有笑。那兩毛錢,把我的笑容買走了。我像一個站在風口的人,孤獨而凄慘,右手抓撓著上衣口袋,試圖從那些布跟線組成的縫隙中揪出那兩毛錢。
直到最后一個節(jié)目上演,我才緩過神來。臺上,兩個年輕男女,頭上裹著頭巾,女的臉上用毛筆畫了皺紋,男的不止畫了皺紋,嘴唇上貼了胡子,最神奇的是他的門牙換了顏色,不是月亮大爺那樣銀的,不是來來的金的,而門牙像我兜里的兩毛錢一樣,神奇地消失了。一開口說話,那個筷子粗的黑洞就顯得異常詭異。身邊的禾苗并沒有察覺到我的情緒變化,她瞪大眼睛,他把門牙敲了?。磕莻€人嘴里的黑洞,深不見底。即便沒有毛筆畫上的皺紋,沒有從毛氈上剪下來的胡子,他也瞬間蒼老,成為暖村顏色最重,看起來也最老的老漢。
我媽懷里抱著困倦的妹妹跟我爹回來的時候,已經晚上了。第二天妹妹跟我炫耀,爹媽帶她去看電影了。她還小,并不知道看的是什么電影,但她懂得炫耀,就像嘴里鑲了金牙的人,會不自覺地咧開嘴,有意無意地讓別人看到自己的金牙——她內心認為最寶貴的東西。
我祖母的門牙去年就掉了,現在,她嘴里空蕩蕩的,說話的時候呼嘯著一股又一股的風。如果把金豆子安在牙床上就好了。聽到我的話,祖母笑得前仰后合,渾濁的眼淚都流出來了。我猜是她沒金子的緣故。我在院子里,把用銅錢串成的“子”在樹枝畫好的房子里面踢來踢去。祖母說過,她小時候,銅錢就是她們花的錢,可以買到任何東西,糧食,布匹,線,鞋子?,F在,銅錢不值錢了,銹成一團。她要是能料到左積右攢的銅錢日后一文不值,估計會攢一塊金子吧?大不了,鑲到牙齒上保管,總也穩(wěn)妥。我們也正在掉牙齒,上牙順著煙囪扔下去,下牙拋到房頂上,大人們說,只有這樣,我們的新牙才長得快,長得齊整。我們新長的牙齒,微黃,帶著明顯的鋸痕,銳利而碩大,但沒人羨慕我們。如果能長出一顆金牙就好了,所有小孩的心事里都想過這一遭,仿佛要奮力跨過高大的門檻。
演員下了臺,我們一窩蜂跟著他們擠進大隊部,他們在那里摘掉頭巾,脫掉服裝,撕下胡須,然后,輪到牙齒了,我們睜大眼睛,定定地看著他將臉湊到窗玻璃前,呲開嘴唇,將一小塊黑色的紙,從牙齒上撕下來。原來,他只不過是演了個老漢,并不是丟了牙齒。我們興高采烈地奔向暖村的街衢。
白天,男生們的牙齒就有了變化,粉連紙,牛皮紙,甚至針線笸籮里的藍布條黑布條,都成為他們的牙齒變形道具。有人用墨將一小塊粉連紙染黑,貼在門牙上,也就一會兒工夫,墨汁就順著牙齒流到嘴唇上,隨著門牙上的顏色越來越淡,嘴唇越來越黑。
我們開始收集煙盒里的金紙,好像只是為了能裝扮成有金牙的人。但黃色金紙不多,連銀色紙也不多。村里人自己種煙葉,根本不買香煙,只有過年時,會去供銷社買一兩盒,放在煙笸籮里,招待客人。但好多香煙都不帶過濾嘴,所以煙盒里也就沒有那層金紙,這讓我們很是失落。不過男娃們還是通過走親戚等渠道,獲取到了一張金紙,也優(yōu)先獲取了游戲權,我們只能充當看客,來觀望他們如何上演一出秒變富人的把戲。金紙裁成條,又切成塊,主人留了大多,分下去的也就兩三塊,他們忙不迭地貼到牙齒上,一個說,歪了,慌忙調整,還是歪的,另一個便動手去幫忙。貼好的金牙,暗淡無光,沒有一丁點富貴的樣子。但他們對這個游戲樂此不疲,乃至開學那天,金紙的主人,貼著滿上牙的金紙到了學校,一張嘴,嚇了畢老師一大跳。
我終于也擁有了一塊銀色紙,原來它是那樣的脆而薄,一不留神,就會破掉。好不容易一點一點地攤開,捋展,墊著腳,照著柜子上那面鏡子,將它貼在上牙,突然就口干舌燥??雌饋斫鸺堎N在了牙齒上,實際上,它一直支棱著,它抗拒著與牙齒的親近,我甚至無法抿住嘴巴。不得不將它取下來,嘴唇卻被它劃了一下,滲出血。
來來的金牙是孤獨的。
無人的五道廟前,他緊緊抿著嘴唇,目光渙散而略帶悲涼,仿佛為那四顆金牙不能敲碎咽到肚子里。
來來出現在海海家,那是海海的三爺爺即將撒手人寰,來來為他剃了頭,又洗了臉,擦凈身子,穿上提前預備的綢緞壽衣,戴正帽子,穿好襪子。跟專門接生的秦婆婆相反,來來是專門送人離開塵世的,他要一直陪著孝子將死者送到干草坡,看著墳墓堆起,再將孝棒插在墳頭,讓它來年生根發(fā)芽。一喜一悲,在暖村頻繁上演,我們的印象里,似乎所有的新生都是建立在死亡之上的,而死亡之后迎接的總是新生。
過年村里殺豬,來來是那個專門清理內臟的人,胳膊上挽著一圈又一圈的腸子,蹲在河溝邊,將那些味道發(fā)臭的糞便擠出去,然后將腸子一圈一圈放到水里,翻出來清洗,一遍又一遍。據說,這是最臟的活兒,沒人愿意做。人們更愿意去給殺豬的師傅當下手,被呼來喚去也不愿意去清洗腸子。而來來之所以面帶喜色,毫無怨言地接受這活兒,是為了能得到一個豬尿泡,回去晾干,搗成粉末,給他老婆補身子。
快夏天的時候,暖村來了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又瘦又弱,細聲細氣,女的又高又壯,粗聲大嗓,一出閣洞,就問五道廟前坐著的人,來來家怎么走。小孩總是喜歡熱鬧,一聽說找來來,早有人跑去報信了。等我們隨著這兩人到來來家院子,來來已經站在那里了。也不等來來回話,那女人就颶風般推門進了屋。
這是我們第一次進到來來的窯洞,又潮又暗,還有柴煙、旱煙、酸菜等混攪在一起的濃郁氣味,地也不平,走一步就絆一下。等適應了屋子里的光線,我們看見炕上躺著的來來老婆,她早已聽到外面的吵嚷聲,掙扎著半爬起來,估計是為了讓自己好看些吧,正從枕邊摸索出一塊頭巾,試圖戴到頭上。她的頭頂,一個被吹起來的豬尿泡,正在來回擺動。
我這次來是取個東西,拿了就走。
什么?
銀鐲子。李家祖?zhèn)鞯你y鐲子,一對,我才知道你把它們帶走了。這是李家的東西,你已經改嫁,按理兒該把它留給我,但你悄咪咪帶走了,這就說不過去了吧。
老婆子低聲說,這是娃他爹留給我的,你不能拿走。
老婆子話音未落,人高馬大的女人便撲上去。來來見此,扒拉開我們也往炕上撲。一時間三個人就扭作一團了。老婆子的兒子跟我們一樣,像看西洋景般無動于衷,只不過他沒有像我們一樣笑嘻嘻的。
那場鬧劇最終以來來和他老婆的失敗而告終。人高馬大的女人,從窯洞里鉆出來,摩挲著手里的銀鐲子,滿面春光。瘦小的男人踩著碎步尾隨其后。仿佛我們熟悉的電影場景。禾苗說,還好,他們沒有讓來來交出金牙。
不過幾天光景,來來老婆就過世了,我們扳著指頭算,她比來來大十二歲,也快七十歲了。來來在祖墳里圈了葬,是老婆跟他的,頗為寬敞。又砍了街門口那兩棵樹,打了一口棺材,請香珠在棺上畫了圖案。出殯那天,還請了吹鼓手班子,要風風光光將老婆送出暖村。
沒想到在小河口被人攔了。他老婆的兒女披麻戴孝等在那里,要把他媽埋回李家的祖墳跟他們的爹合葬。
喪事不同于喜事,我們小孩被隔絕在村里。男人們紛紛跑出窯洞,去小河口聲援去了。在柳樹搖曳的小河口,到底有過怎樣的爭執(zhí),也不清楚。天黑時,大人們一臉落寞地回來。來來還是松了口,讓人抬著棺材去鄰村的墓地了。他一個人,扛著鐵鍬,去了干草坡。那天晚上,天上綴滿星星,暖村靜悄悄的。他第二天早上才回村,我們猜,他肯定摘了一夜的星星,然后將那些星星埋到墳墓里了。
來來說自己是孤命,這是天意,改不了了,等死了,捏個面人合葬吧。此后來來就像住在五道廟前一樣,除去睡覺,就坐在那里,臉寡白寡白的,再精彩的笑話,他都像木泥胎一樣無動于衷。他不笑,我們就不被金牙晃眼了。
又過了幾年,我已經上初中。有天早上,來來沒出現在五道廟前,到下午,有人推開來來的門,他已經在炕上咽氣了。
暖村最富有的那個人死了,人們將他抬過河,跟一個面人葬在一起,看星星。
指尖,山西盂縣人,出版有《檻外梨花》《在我和我們之間》《汝來看花》等十部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