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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貨車司機牛二哥
來源:文學(xué)報 | 牛二哥  2024年11月18日06:58

曾經(jīng)做過農(nóng)民、代課教師的牛二哥迫于生計成為貨車司機。他所在的車隊曾行駛數(shù)千里之遠,到達人跡罕至的生命禁區(qū),在那里,貨車司機們面臨著難以想象的危險,也見到了無比震撼的美景。在這部非虛構(gòu)作品中,牛二哥與一同開貨車的朋友們,以小個體的視角見證了大時代的變遷。

——編者

1

2003年7月9日上午,我們在格爾木市南郊排隊洗車。因為鉀鹽能腐蝕汽車的所有部件,經(jīng)常拉鹽的車子,車架、電路、橡膠件等的使用壽命比一般的貨車短得多。

趁著排隊的間隙,我溜到外面給家里打電話報平安。我的三舅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作為援藏干部在藏北工作過好幾年,和我父親聊過那里的環(huán)境,因此給父母打電話時,怕他們擔心,我沒敢說實情,啥好說啥。妻子的電話打不通,我心里很著急。想再打時,車隊又要開動了。

回到車上,黃毛默默無語,兩眼淚汪汪,瘦小的身子蜷縮在臥鋪上。家庭的貧困,女朋友的不理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一把刀氣定神閑地坐在副駕駛座上,為了應(yīng)對即將到來的缺氧,早已經(jīng)扔掉塞在鼻孔里的紙團,手里拿著金黃色的蜜橘,一邊剝一邊欣賞窗外稍縱即逝的景色。其實,他的內(nèi)心并不平靜。

安多海拔四千八百米,氣候干燥寒冷,空氣稀薄,是一個荒涼的世界。除非土生土長的藏族人,外地人很難適應(yīng)。聽說鐵路局的工人在藏北施工,三個月要回格爾木輪休一次,一次休息一個月,就是為了預(yù)防內(nèi)臟器官發(fā)生變化。我的指甲從藏北回來以后出現(xiàn)凹陷,兩年后才恢復(fù)正常。

司機們都說安多一天有四季,六月飄大雪。拍拍自己的小身板,頂住頂不住高原酷寒?想想自己那魚鰾似的肺,吸收氧氣的速度行不行?思前想后一陣子,竟然缺氧似的喘不過氣來了。

過了南山口檢查站,車隊拉開了距離。青藏公路格拉段路面極好,全是剛鋪的柏油路,雙向兩車道,稍窄,每一個拐彎處都有路標。聽說這條線最早是軍管的,開始不信,后來看見養(yǎng)護公路的是武警,才知道此言不虛啊!

兩個小時后,來到了不老泉。在青藏公路左側(cè),有一座涼亭,亭前立著一塊石碑,上面寫著“昆侖神泉”。來到亭內(nèi),一泓清泉汩汩而出,像沸騰的開水,又似一盤碧蓮。聽說此為王母圣水,能治百病,大伙兒忙著拿各種器具灌水。飲之冰涼,但很好喝,甘甜潤喉。

老黃站在亭旁,仰望巍峨聳立的昆侖山,俯視碧水潺潺的清泉,頓感心潮澎湃,詩興大發(fā),口占一首《昆侖神泉》:

昆侖山中一亭臺,

碧波蕩漾欲漫沿。

手掬一捧甘如蜜,

眾客疑為天上來。

大伙兒聽完,紛紛為他鼓掌叫好!

進入可可西里保護區(qū)后,碧綠的草地,蜿蜒的小河,朵朵白云觸手可及,巍峨昆侖高大壯觀,好像來到了世外桃源!小鳥在自由歌唱,藏羚羊在成群地奔跑,石羊在悠閑地吃草,還有那笨拙的旱獺,扭著肥胖的身軀,在癡癡地看著來往的車輛。

特別有趣的是,因為海拔高,沒有樹木,這里的小鳥就在草地上穴居,它們竟然霸占了小鼠兔的家??粗▲B從這個洞口進,從那個洞口出,蠻有趣的!路兩側(cè)有專門的動物通道,供各種動物安全通行。

過了索南達杰紀念碑十幾公里,有兩個人站在路邊攔車。司機們紛紛下車,有“放水”的,有活動身體的。孟老大和孟老二還忙里偷閑,面對面地切磋了一下太極推手。中站的楊得勝一下車就朝輪胎上撒尿,三蛋看見了就笑話他:“得勝,小心輪胎炸了,把你那東西給炸飛!”

楊得勝左右甩了甩,說:“都說人過四十三,褲襠常不干,老子還不到三十四,咋就拖泥帶水哩?”

老馮說:“沒事兒老弟,到了安多給你挖些藏參補補,保證讓你迎來第二春。”

2

此時,只見老黃、二驢和一個陌生人一邊說話一邊向我走來。

原來是中鐵十局的一輛越野車執(zhí)行“勘探”任務(wù)時,在距離國道幾公里的地方被困住了。兩個司機來到路邊攔車求救,正巧看到我們的車門上有“中鐵十九局”的標志,于是攔住讓幫個忙拖車。

為穩(wěn)妥起見,老黃讓我開車去。我雖然有點不情愿,但還是得服從指揮。

其他人繼續(xù)出發(fā),按約定晚上在五道梁會合。

我開著貨車跟著老黃的皮卡駛離了109國道,進入一條便道。路面坎坷不平,顛得旁邊的一把刀直吐酸水,嘴里嘟囔著,抱怨老黃吃柿子專挑軟的捏。四十分鐘后,我們才到達陷車的地方。

下車后,我們來到車子前面。那個小車司機真是個奇葩,放著好好的大路不走,不知怎么竟然一頭扎進了旁邊的一個沙坑里。

那個小伙子驚魂未定,指著車子對老黃說,趕快想法弄出來吧,這個沙坑是活的,車子還一點一點往里面陷呢,現(xiàn)在的位置比剛才下沉得更深了。

可可西里的流沙是挺恐怖的,在馬海拉鹽時我就聽青海的司機說過。流沙下面其實是沼澤,可可西里是高寒氣候,冬季酷寒時有的沼澤被凍住,春季風沙大,嚴重沙化后表面的草沒了,只剩下沙子裸露在外面,造成地面堅硬平坦的假象。到了七八月份沼澤開始消凍,汽車軋上去瞬間就會被吞沒,這就是可可西里人車失蹤事件多發(fā)的原因。

這兩個司機的運氣還算不錯?,F(xiàn)在是7月份,剛剛開始消凍,可可西里最溫暖的時候是8月份,如果發(fā)生在那時,這二人估計都投進大地母親的懷抱了!

鋼絲繩掛好以后又面臨一個問題,鐵路局那個年輕司機說他腿軟害怕,死活都不愿意再上車了。可是陷得那么深,必須兩個車配合著才能拖出來。我心里有點生氣:害怕,誰不害怕?誰也不是九條命!生死關(guān)頭裝屎,是不是男子漢?

老黃看了看我,知道不行,牽引車必須老司機開;他把目光移向二驢,二驢嚇得頭搖得好像撥浪鼓,說:“黃哥,饒了我吧,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尿褲子了?!?/p>

“鴨子毛,沒用的東西!”老黃罵了一句。

老黃又將目光對準一把刀,此時的一把刀后悔得死的心都有了,怪只怪自己此行搭錯了車,趕忙擺手道:“黃……黃隊,我……我只會掄勺子,不……不會開車!”

老黃說:“鴨子毛,一把刀,在鹽湖的時候,為了過把癮,你開著三蛋的一號車都快飛起來了,還說不會開?”

一把刀尷尬一笑,那神情比哭還難看:“黃……黃隊,我上有老,下有小,你……你……”

老黃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最后將目光投向了瘦弱的黃毛。

黃毛哀傷地環(huán)視一周,鐵路局的兩個人臉扭向了一邊。他的目光又從老黃、二驢、一把刀的臉上一一掃過,幾個人表情各異,有壓迫,有慫恿,有同情。他轉(zhuǎn)過身,看了我一眼,說:“牛哥,你多用點勁,咱按喇叭為號?!比缓筮~開艱難的步子,默默走向被困的車子。

看著他下到坑里,打開車門,鉆了進去,車子一顫,又陷進一點,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走、走、走!”老黃擺手指揮著。我緩緩加油,鋼絲繩慢慢繃直后,按了一下喇叭,車子轟鳴著開始加力。輪胎刨著地面,沙礫打到車門上“叮當”作響,小車一點一點被拖離沙坑,眼看著就要出來了,突然,鋼絲繩“砰”的一聲竟然斷裂了。

“啊”的一聲慘叫,半截鋼絲繩畫了一條弧線,尾梢掃到二驢的臉,那張黑臉上平添了幾道血痕。

失去拖拽的越野車向下一栽,瞬間又下沉了很多。老黃急得大喊:“二驢,還有鋼絲繩沒有?”

此時的二驢顧不得臉疼,像猴子一樣,飛快爬進車廂里,“嗖”的一下,又扔出一條比剛才那條粗得多的鋼絲繩。

老黃見了,氣得罵道:“鴨子毛,二驢,剛才為啥不先拿粗的,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一把刀和中鐵十局的司機顧不上聽他埋怨,趕緊掛鋼絲繩。一把刀邊掛邊喊:“別說了,黃隊,再不抓緊,黃毛就要完蛋了!”

很快,又一聲喇叭響起,那輛泥孩子一樣的車子終于被拖了出來。

3

晚上十點到了五道梁,才知道車隊在這兒沒有加上油,已經(jīng)去了二道溝。老黃讓我們先在這里休息一夜,明天早起再去二道溝會合,他們開著皮卡先走了。

忙碌了一下午,我們?nèi)齻€人又累又餓,看見路邊有一家好又來川味飯館,門面不大,墻上寫著“河南山東,河北遼寧”幾個大字,瞬間有種回家的感覺。掀開厚厚的布簾,熱氣騰騰的暖流就撲面而來,屋里屋外簡直是兩重天啊!屋子中央有一個火爐,炭塊發(fā)出藍色的火焰,一把大肚小嘴的茶壺放在上面,水開了,冒著一縷縷的蒸汽。坐下以后才感覺到腦袋有點沉沉的,似乎被灌進了些水銀,輕輕一晃就隱隱作痛。我問了問他們兩個,都有點相同的感覺。此地海拔四千四百米,而且屋里生著爐子,含氧量自然少,估計是有點高原反應(yīng)了。

老板娘是個漂亮的四川女人,她一面給我們倒水,一面說:“‘到了五道梁,哭爹又喊娘’,有點反應(yīng)是正常的,我看你們幾個壯爺們兒應(yīng)該沒事兒!”

一把刀從口袋里掏出煙和打火機,“啪啪啪”摁著就是打不著火。老板娘從柜臺里摸出個打火機扔給他:“來到這兒,普通打火機、火柴都不行,缺氧,啥都得用高原型的?!?/p>

菜是黃毛點的,新疆大盤雞,感覺還沒多長時間就端上來了,滿滿的一盤子,色香味俱佳,還挺實惠。幾個人像是三天沒吃過飯,狼吞虎咽的,沒一會兒就消滅干凈了,最后又下了幾片面。老板娘坐在一邊,看著我們的吃相一直在笑。

一把刀作為專業(yè)人士,開始吃的時候還評頭論足,指點著幾處不足,什么都說了,就是沒有說面片有點不熟。

一夜無事。第二天凌晨,我就感到肚子不舒服,接連上了幾次廁所,自己也沒有在意,平時跑車饑一頓飽一頓,胃不是太好,向老板娘要了幾片藥就上路了。可是,一路上還是不停地瀉肚,人很快就沒了精神,無奈只能讓黃毛開車,我躺在臥鋪上休息。

到了二道溝加過油,一把刀轉(zhuǎn)了一圈也沒有買到藥。我們一直到了沱沱河,才看見路邊有一家鐵路醫(yī)院。一把刀陪著我去找人看病。一位穿著白大褂的中年女醫(yī)生給我檢查了一下,說是急性腸胃炎,但是很遺憾無法提供治療。問其原因,醫(yī)生說這里的工程即將結(jié)束,醫(yī)院沒有藥,注射鹽水也過期了,建議我立即返回格爾木。

她說的話我們難辨真?zhèn)?,一個正規(guī)醫(yī)院竟然連普通的藥品都沒有嗎?一把刀恨恨地說,把自己的腿打折他都不會相信。唉,我們這些大貨車司機常年在外,遭受的冷言冷語多了,對被人欺負、遭人訛詐的事兒也習(xí)慣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家醫(yī)生不想管你也正常,可是想想自己昨天還救助過別人的事兒,心里就覺得不是滋味。

黃毛在一個小藥店買了些藥,估計是假的,吃了以后一點都不起作用。

搭車返回格爾木去,這個念頭我想都沒有想過,平時自己身體好得很,感覺挺一挺就能過去。路上又拉了幾次肚子,脫水嚴重了,手背上的皮一下子能揪起很高,下車方便時也是出溜著下去,上車時得一把刀拽著才行。

下午4點,到達三江源,這里是母親河長江、黃河的源頭。旅游的人很多,但是環(huán)境污染也很嚴重。我在河南老鄉(xiāng)的一輛半掛車上要了兩板藥片,吃了以后,徐徐睡去,到了雁石坪后才醒來,此時藥片起了作用,人感覺舒服多了。

翻越唐古拉山時,又下起了漫天大雪,我強撐著再次接過方向盤,小心翼翼地行駛。來到山頂時,一輛半掛車翻到了路溝下面,我和一把刀冒著風雪找到了司機,他們搭上我們的車子去了安多。

與車隊在安多縣城會合時已經(jīng)是晚上11點鐘。草草吃了飯,我又駕車跑了整整一夜才到達錯那湖工地。

至此,青海之行告一段落,我在藏北生活的序幕即將拉開。本文雖以“青藏”作為開頭,其實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還是在安多的半年生活。在這里,我的肉體與精神遭受了此生從未經(jīng)歷過的蹂躪,其間經(jīng)歷過“撈魚風波”“壓沙區(qū)斗毆”“藏族人扎西”“午夜消失的女人”“神秘蒙古包”等事件。

(選自《貨車司機牛二哥》牛二哥/著,玉兔文化·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24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