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4年第11期|李朝全:雪域豐碑(節(jié)選)
李朝全,現(xiàn)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作研究部副主任、研究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入選全國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國務(wù)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著有理論專著《文藝創(chuàng)作與國家形象》《非虛構(gòu)文學論》《重估中國當代文學價值》,紀實文學《2020武漢保衛(wèi)戰(zhàn)》《踏荊前行》《夢想照亮生活》《世紀知交:巴金與冰心》等。曾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莊重文文學獎等。
導 讀
這是兩個男人與西藏半個世紀難以割舍的情緣:吳雨初,白手起家,矢志不渝,歷盡艱辛,建立起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牦牛博物館;韓書力,雪域繪畫之子,幾十年來,訪過西藏76個縣中的73個縣,踏過幾百個區(qū)鄉(xiāng)幾千個村鎮(zhèn)。他們將自己與雪域高原血肉相連,奮斗往事讓人熱淚盈眶。正是無數(shù)像他們一樣無私奉獻的援藏人,與西藏各族群眾共同鑄就了壯美“新西藏”。
雪域豐碑
李朝全
吳雨初:愿將此生化牦牛
增強文化自信、增進文化認同、推動文化融合,建設(shè)中華民族共同精神家園,是文化援藏、文化建藏的基本主題。
文化界援藏的杰出代表“亞格博”吳雨初,1976年志愿赴西藏工作時22歲,歷時16年。在回北京工作20年后,在57歲之際,他毅然決然地辭去北京出版集團董事長,沒有職務(wù),再次志愿援藏。白手起家,矢志不渝,歷盡艱辛,建立起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牦牛博物館,成為文化援藏、精神援藏的一個楷模。
到麥地卡去
吳雨初是一位“老西藏”,1954年出生于江西都昌市。他1976年從江西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yè)時,國務(wù)院分配給了江西省18個去西藏工作的名額。
那個年代,內(nèi)地人們對于西藏的了解,一是藏族女高音歌唱家才旦卓瑪動聽的歌聲,包括《東方升起吉祥的太陽》《唱支山歌給黨聽》《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和《北京的金山上》。另外一個是一部叫《農(nóng)奴》的電影。這是由八一電影制片廠拍攝的旨在揭露舊西藏慘無人道的農(nóng)奴制的影片。
作為一名大學生,吳雨初積極響應(yīng)國家的號召,立志要到農(nóng)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因此,當學校在應(yīng)屆畢業(yè)生中征召志愿去西藏工作的學生時,吳雨初便偷偷地報了名,連自己的父母都不敢告訴。
他和其他援藏大學生一道從南昌出發(fā),先乘火車到了杭州、上海,在上海再轉(zhuǎn)車到了甘肅柳園。那時的大學生意氣風發(fā),一邊背誦著賀敬之創(chuàng)作的抒情詩《西去列車的窗口》,一邊激情昂揚地踏上了赴藏之路。先乘車到了青海的格爾木,再從格爾木坐一星期的汽車,奔赴拉薩。
一路上,吳雨初第一次見到雪山,還遇到了下雪,從未走出江西的吳雨初和同行的同鄉(xiāng)都開心極了。汽車一直開著,不敢停下,因為一旦熄了火很可能就打不著火了。大伙兒睡覺時蓋的被子都是黑乎乎的,每個人都不脫鞋就睡,心里都對未來充滿了憧憬。
經(jīng)過長途跋涉,吳雨初和一班江西老鄉(xiāng)同學一起,終于來到了西藏。
沒想到,就此他便和西藏結(jié)下了終身的情緣,累計已在西藏工作了20年。
1976年是我們國家發(fā)生重要轉(zhuǎn)折的一年。這一年,毛澤東主席逝世,“四人幫”被粉碎,國家開展撥亂反正。
吳雨初他們到了拉薩,正趕上“四人幫”被粉碎。10月,西藏舉行萬人大會,人們用漢、藏兩種語言高呼“打倒‘四人幫’!”。
一周后,開會宣布每名畢業(yè)生的去向。吳雨初被分配到了西藏北部的那曲地區(qū)。
他乘著大巴來到了那曲。那時的那曲特別荒涼,鎮(zhèn)子很小,居民只有兩三千人。當時有一段順口溜,生動地描繪了那曲落后的情景:
“一條街道兩座樓,一個警察看兩頭,一家飯館盡賣粥?!?/p>
那曲名稱來自那曲河,舊譯“黑河”,為了避免和黑龍江的黑河市重名,便改作了那曲。這里海拔4500米,看不見一棵樹。吳雨初到那曲后,出現(xiàn)了明顯的高原反應(yīng),夜里經(jīng)常失眠。
那曲依靠自己發(fā)電。城里有電燈但是電燈都沒有開關(guān)。一天只供應(yīng)兩小時的電,來電了燈就亮,停電了到處便都是黑漆漆一片。
一位領(lǐng)導對分來的大學生吳雨初他們說:“你們這么年輕,不要看你們的辛苦,要看你們的前途!”意思是這些有文化的年輕人個個都前程遠大。
吳雨初被分到了那曲下屬的嘉黎縣委辦公室工作。
嘉黎縣位于那曲東南部,距離那曲260公里。從林芝可以過去,從那曲也能過去。如果放在東部的林芝市嘉黎縣就是條件最苦的縣,但在那曲則是最好的。
當時一起被分到嘉黎縣的大學生還有兩個湖北的和一個山東的。吳雨初每月工資二三十元。縣里有幾百人。每天他在縣委食堂吃一頓飯。后來給了他一間住房,隔壁就是機要室。
有一天,西藏自治區(qū)革命委員會副主任熱地到嘉黎縣視察。那時縣里連一個招待所都沒有,因為分配給吳雨初這名“寶貝大學生”住的宿舍比較新,而且比較干凈,縣委領(lǐng)導就安排熱地住在吳雨初的宿舍,而讓吳雨初搬到同事的宿舍去合住。
熱地走進吳雨初的宿舍,看到房間干凈整潔,心情很好,順口問道:“這是誰的房子?”
縣委領(lǐng)導回答:“這是一個新分來的大學生的宿舍?!?/p>
熱地說:“新來的大學生?那應(yīng)當?shù)交鶎尤ュ憻挵?!?/p>
因為熱地的這一句話,第二天,嘉黎縣委就開會,決定把吳雨初從縣委辦公室調(diào)到麥地卡鄉(xiāng)去工作。
吳雨初血氣方剛,抱定服從組織分配的信念,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去麥地卡鄉(xiāng)。
但是,他不知道麥地卡在什么地方。麥地卡位于那曲和嘉黎之間,要拐上一條岔道,走幾十公里才能到達。
縣里讓一輛送貨的卡車捎上吳雨初和他的行李,行駛了100多公里給送到了麥地堅橋。吳雨初住在道班工人的房子里。讓人捎信給林堤鄉(xiāng)派馬來接。
鄉(xiāng)里按照縣里的通知,派了一匹馬來接吳雨初。
吳雨初問那位送來馬匹的牧民:“我不知道麥地卡在哪里呀,怎么去呀?”
牧民回答:“哦,馬知道路?!?/p>
就這樣,吳雨初一個人騎著馬,帶著家鄉(xiāng)木匠做的一只小木箱和從江西帶來的八斤重的鋪蓋卷,就往麥地卡方向走去。獨自前往一個新環(huán)境,他感覺挺新鮮的。
老話說,老馬識途。吳雨初信馬由韁地往前走。在路上遇到了暴風雪,馬兒走得特別艱難,走了大半天,一直走到天黑,都還沒望見目的地。
吳雨初心里焦急。他拍馬騎到了一個高岡上,從高處眺望遠方,好容易看見了一點點微弱的燈光。于是趕緊打馬前去,終于趕到了麥地卡。這一天,他差一點就被凍死了。
麥地卡是一個很偏遠的地方。前任文書小楊一見到來接替自己的小吳,高興壞了。他馬上就要調(diào)到嘉黎縣去。他把怎么取水、怎么取火、怎么生活,都一一地交代給吳雨初。取水需要用十字鎬刨開冰面,再把冰挑回去融化成水。鄉(xiāng)書記和鄉(xiāng)長也很關(guān)心這位新來的大學生,經(jīng)常詢問他生活習不習慣,有什么困難沒有。
麥地卡鄉(xiāng)上有四排房子,其中有糧站、供銷社,有宰牛賣肉的,也有賣青稞做糌粑的,但是沒有銀行。工作人員的工資都是鄉(xiāng)財政專員每個月騎著馬到縣里去統(tǒng)一領(lǐng)取回來再發(fā)給大家。
作為文書,吳雨初的主要工作是協(xié)調(diào)撰寫鄉(xiāng)里的情況,包括生產(chǎn)情況,牛羊馬的數(shù)量變化,同時也要匯報個人的學習情況和積極參加斗爭情況。
因為在麥地卡,錢基本花不出去。吳雨初每次委托財政專員把有關(guān)的生產(chǎn)情況交到縣里去的同時,也委托他拿著自己一半的工資,順路去縣新華書店幫助買一些書。
吳雨初經(jīng)常跟著書記和公社主任下鄉(xiāng)去。這時他學中文的優(yōu)勢也發(fā)揮了一點作用。那些藏族牧民有的孩子外出當兵,家屬要給他們寫信。他們都是先寫好了信,然后拿上舊的信封來找吳雨初照著抄寫。吳雨初認真地幫他們寫好信封。他有時也拿公社辦公用的一些信封送給老百姓用。牧民們都說:“吳大學服務(wù)真好!”
牧民們知道小吳是一個江南來的小伙子,到西藏來很不容易,因此每次來求他寫信封時,都會給他帶來一些牛肉、酥油等,有時也住在吳雨初的宿舍里。吳雨初每次到鄉(xiāng)下也都會住到牧民家里。這樣一來二往他就結(jié)交了很多藏族的牧民朋友。
財政專員幫吳雨初買書,但他不懂得挑選,因此買回了很多關(guān)于化肥、農(nóng)藥的書??墒沁@些都不是吳雨初需要的。后來他便專門寫了信給書店的店員,讓他們幫自己多挑一些文學書和對自己有用的書。
鄉(xiāng)村的文化生活非常貧乏。那時一個鄉(xiāng)只配有一臺收音機,這是中央送給西藏地方的一件禮物。但是收音機基本收不到信號,收到的聲音也非常嘈雜。為了收到信號,吳雨初不得不爬上鐵皮煙囪,在煙囪上拴上鐵絲作為天線,再接到收音機上。天天這樣折騰。他有時拿著收音機跑到山頂上去,或者把鐵絲插到水里去,各種嘗試,看看哪一樣能夠接收到一丁點兒的聲音。可是絕大多數(shù)時候,結(jié)果都令人失望。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后,黨中央強調(diào)不再以階級斗爭為綱,中國發(fā)生了巨大的變革。這個消息吳雨初最初就是通過收音機隱隱約約收聽到的。
郵車一個月才有一班。正是通過這趟郵車,吳雨初開始嘗試著給外面的報紙投稿。
1976年,他在《西藏日報》發(fā)表了一首詩。當時,《毛澤東選集》第5卷送到了嘉黎縣,嘉黎縣組織了二三百人夾道歡迎。吳雨初有感而發(fā)寫了一首詩,竟然被報紙發(fā)表了。
這一下子在嘉黎縣引起了轟動。
1977年冬天,剛剛畢業(yè)一年的吳雨初,要從那曲地區(qū)回嘉黎縣。那時還沒有縣際班車,他搭乘了一輛裝運抗災(zāi)飼料的卡車。
從那曲到嘉黎只有一條簡易公路,路上要經(jīng)過一座叫阿伊山的雪山。那一年雪下得特別大,嘉黎縣遭遇了雪災(zāi),這輛卡車就是要運輸飼料去嘉黎的。結(jié)果到了阿伊山,那里的積雪最深處都到了4米厚,車根本無法通行。地區(qū)便派了一輛鏟雪車來支援,結(jié)果也被困在了那里。
被困在阿伊山的一共有20多輛車、50多個人。他們不得不擠進了路邊一間養(yǎng)護公路道班工人住的小小的土坯房??柿司屯ㄟ^化雪水煮來喝。
可是,他們帶的干糧很快就全吃完了。一群人擠在一起,又冷又餓,一直堅持了5天4夜。
那時的聯(lián)系只有依靠老式的軍用電臺。好不容易通過手搖發(fā)報聯(lián)系到了縣里。
縣里得知情況后,緊急敲響了掛在縣食堂外一個用汽車鋼圈輪轂做的鐘,召集起縣里全部的二三百名干部職工,動員各家各戶連夜烙餅子,集中后立即送往阿伊山。
先是用縣領(lǐng)導乘坐的吉普車送。但是到了桑巴區(qū),在雪地里汽車開不動。于是馬上讓桑巴區(qū)改用馬馱。然而,沒走多遠,那個積雪實在太深都沒到了馬肚子,連馬也走不動了。無奈,只好讓林堤鄉(xiāng)派出一群牦牛。依靠領(lǐng)頭牦牛粗壯的身體在前面雪地里蹚開了一條路,后面的牦牛就馱著幾麻袋的餅子跟著往前趕路。
斷糧五天了,吳雨初和大家都快感到絕望了,這時,他們依稀望見了遠處天邊的雪線上出現(xiàn)了一片黑點。
有人激動地大聲喊道:“是牦牛!牦牛隊給我們送糧食來了!”
每個人都簇擁上去,縣里的救兵來了,他們知道自己獲救了!
當大伙兒捧著餅子埋頭啃的時候,看到還在雪地里“呼哧呼哧”直喘熱氣的牦牛,一個個都感動得哭了。大家都說:“是牦牛救了我們的命啊!”
也正是因為這次難忘的經(jīng)歷,后來吳雨初萌發(fā)了創(chuàng)辦一座牦牛博物館的想法,并最終把這個愿望變成了現(xiàn)實。
吳雨初的日常工作之一是統(tǒng)計牲畜數(shù)量等生產(chǎn)工作簡報,頭腦里裝的凈是牛羊馬、頭只匹。平時吃的蔬菜是脫水蔬菜、雞蛋粉和一些罐頭。用雞蛋粉炒雞蛋,沒有蛋黃炒不成。他自己則從江西老家?guī)Я艘恍├苯贩廴チ慕庾祓挕?/p>
按照當時的政策,工作18個月可以休息4個月。于是,1978年他曾經(jīng)回去過一趟江西都昌老家。
父母見到他就問他工作的地點和生活的情形。吳雨初告訴他們,自己工作的地方海拔4500米。父母說:“那不都到天上去了嗎?”
那個年代,在基層的大學生本來就很少。老百姓認為大學生就像珍稀的大熊貓一樣,非常了不起,他們什么都會。鄉(xiāng)里的干部群眾都親切地稱吳雨初“吳大學”。
有一天,鄉(xiāng)里的一位干部云登就來找吳雨初,對他說:“吳大學,你幫我理個發(fā)唄!”
吳雨初回答:“???可是我不會理發(fā)呀!”
云登笑笑,說:“吳大學,你真謙虛,哪有大學生還不會理發(fā)的?來吧來吧!”說著他就把一把理發(fā)剪子硬塞到了吳雨初的手上。
吳雨初哭笑不得,只好拿起那把剪子,小心翼翼地給他剪頭發(fā)。
這是他第一次為別人剪頭發(fā),他根本沒學過怎么給人理發(fā)。結(jié)果他把云登的頭發(fā)剪得亂七八糟的,就像老鼠啃過的一樣,但是云登還連口稱贊說:“不錯不錯,大學生真是什么都會呀!”
吳雨初一臉懵然,不知說什么才好。
在麥地卡,吳雨初擔任了兩年的文書。那里的干部和牧民都非??粗厮?。即便在他調(diào)離麥地卡多年之后,鄉(xiāng)親們還和他保持著聯(lián)系。
80年代,吳雨初在那曲地區(qū)文教局工作。那時,網(wǎng)絡(luò)沒有,電話也還沒有。有一天下午,麥地卡的幾位牧民趕著一大群牦牛,來到那曲鎮(zhèn)來買東西。他們打聽到吳雨初的住處,就找到了他家借宿。
見到鄉(xiāng)親們,吳雨初也很開心,就讓大家都擠住在了他家,給他們準備了白酒、饅頭和餅子,還有油辣椒面等。鄉(xiāng)親們在吳雨初家里燒奶茶、打酥油茶、煮肉。一頓酒足飯飽之后,就在吳雨初宿舍的地板上打地鋪睡覺,他們的牦牛就放養(yǎng)在文教局的院子里。
第二天一早,鄉(xiāng)親們休息好了,就趕著牦?;厝チ?。結(jié)果文教局的院子里到處都是牦牛拉的糞便。文教局的同事一起床,看到滿院子的牛糞都還冒著騰騰的熱氣,都指著吳雨初罵道:“你這個老牧民!”
吳雨初哭笑不得,只好自己動手去收拾那些牛糞。
那時出行非常不方便,要從麥地卡一直走到馬路邊的麥地堅橋頭,再從這里搭車去嘉黎縣。有時幾天都見不到一輛車從這個路上經(jīng)過。有一次,吳雨初在橋頭維修道路的道班宿舍住了好幾天,都沒有搭上車。道班的工人旺欽拉幫著他去攔那些車,但是路過的司機都飛快地把車開走了,沒有人停下來。
晚上,吳雨初和旺欽拉一起烤火吃晚飯。因為一直搭不上車,他心里很著急。旺欽拉笑著對他開玩笑說:“吳大學,你以后要是當了官,就會有車來接你的?!?/p>
從那刻起,吳雨初還真就想有個一官半職。如果有個官職,或許出門真的就方便多了。只要當?shù)礁笨h級就行,因為副縣級就會有車來接送了。
到了1984年,他果然就當上了那曲地區(qū)文化局副局長,一個副縣級的干部。
在縣委工作的日子
因為接連發(fā)表詩歌和文章,吳雨初漸漸地有了名氣。在基層工作了兩年后,他就被調(diào)回嘉黎縣里。
縣委書記名叫次仁加保。他經(jīng)常帶吳雨初這個大學生下鄉(xiāng)。兩個人騎著馬,有時遇到了冰雹或者大雨,他們就躲到馬肚子底下,天黑了,他們就借宿在同一個牧民帳篷里,有時會一直聊天到深夜。到了村里他們就會買一只羊殺了,那時一只羊才9元錢。加保書記總是把最好的肉讓給吳雨初吃。他們一起在馬背上度過了一段難忘的歲月。若干年后,這位書記因為患肝癌去世,那時吳雨初已經(jīng)當上了那曲地區(qū)文化局局長,他便竭盡全力去照顧好加保的家人。
到牧民村里開會,加保書記每次都讓吳雨初做記錄。但是吳雨初憑仗自己的記憶力好,認為自己全都能記下來,不愿意做記錄。
有一次,聽完牧民的匯報后,加保書記看到吳雨初沒有動筆,就問他:“你為什么不記錄?”
吳雨初回答:“剛才他們匯報錯了。村干部說他們村的牛羊馬的總和,但是頭只匹加起來的總數(shù)卻是錯的。”
書記吃了一驚。他把自己記錄的認真地計算了一下,果然發(fā)現(xiàn)村干部計算的總和是錯的,于是他說:“你的記憶力真好,那以后你就不用記錄了!”
從那以后,每次開會吳雨初都沒有做記錄。但是他起草的材料,加保書記都很滿意。
為了改善縣城干部職工的生活,夏季時,縣里就會安排牧民趕一群牦牛到縣城附近,每天為縣里的干部供應(yīng)鮮牛奶。干部們到縣食堂每個人可以買一公斤的鮮奶。藏族的同事買了鮮奶以后都拿回家把它制作成了酸奶。和吳雨初一個辦公室的歐珠大姐送了一碗自家做的酸奶給吳雨初品嘗。
吳雨初嘗過以后感覺味道特別好,就請教歐珠大姐怎么制作酸奶。
歐珠大姐回答:“你要先把鮮牛奶煮開,然后把它放涼到40℃左右,這時加進去適量的老酸奶,然后用毛毯把它包裹起來,再過上一天一夜就可以了。”
于是吳雨初便如法炮制。按照歐珠大姐教的方法,第二天就做成功了。然后一次比一次做得更好,味道越來越好。他把自己做好的酸奶送給歐珠大姐品嘗。大姐嘗過后連連夸贊:“真好吃!真好吃!”
從那以后她逢人便說:“小吳做的酸奶比我們藏族做的還好呢!”于是,許多藏族、漢族干部都來請教吳雨初怎么制作好吃的酸奶。吳雨初一下就變成了一名酸奶師傅。
那個年代交通非常不便,縣里對外的聯(lián)系方式主要依靠郵政。郵車從那曲地區(qū)開到縣里,每一次都會圍上來很多人,大家都要來看看有沒有自己的信件。如果遇上大雪封山,縣里對外聯(lián)系的方式就只能依靠電報,就是用一種老式的軍用發(fā)報機“嘀嘀嘀”地發(fā)密碼,來和外界取得聯(lián)系。
有一次,吳雨初收到了一份電報。這是《西藏文學》編輯部通知他到拉薩去參加自治區(qū)文學創(chuàng)作會議,會期10天。
第二天,吳雨初趕緊拿著電報去跟縣委請假,縣委領(lǐng)導同意了。
這時,正好遇上大雪封山,沒有汽車。吳雨初便騎著馬從縣里先到麥地卡鄉(xiāng),走了5天。再從鄉(xiāng)里換了馬,又走了4天,這才到了那曲。然后在那曲,站在青藏公路邊上等候搭過路的便車。好容易搭上了便車,又開了1天才來到了拉薩。這一路行走就耗去了他10天。
等他好不容易找到了開會的招待所。對方問他:“你是來干什么的?”
吳雨初回答:“我是來開會的。”
對方又問:“開什么會?”
回答:“自治區(qū)文學創(chuàng)作會議啊?!?/p>
對方說:“那個會已經(jīng)散了。”
“?。俊眳怯瓿跏忠馔?。
后來,《西藏文學》編輯部接待了吳雨初,安排他在拉薩住了十幾天。那時吳雨初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已經(jīng)發(fā)表了一些作品,也受到了拉薩和《西藏文學》雜志各方面的關(guān)注。
老百姓對吳雨初這名大學生特別器重。他們總是拿最好的食物來招待他。有一次,吳雨初所在的工作組到一個牧區(qū),晚上寄宿在一位牧民家里。這位藏族牧民非常熱情好客,尤其關(guān)愛這位年輕的漢族干部,他專門給吳雨初煮米飯。但是家里因為沒有高壓鍋,米飯煮不熟,他在茶壺上再壓上一塊石頭,反復(fù)地燉煮,但還是煮不熟。為了給客人準備下飯的菜,可是家里實在沒有蔬菜,他居然炒了一盤好不容易采集回來的新鮮的蟲草給吳雨初吃。那時候蟲草還不是非常昂貴,一斤蟲草只賣9元錢。要是現(xiàn)在的話,這一盤蟲草的價格估計得上萬元呢。
在縣里工作,外出時需要騎馬,那時候還沒有汽車,縣里就給很多干部都配備了馬。吳雨初也想擁有一匹自己的馬??h委領(lǐng)導同意了,讓他自己去物色一匹馬,由縣里出錢購買。
西藏本地的馬非常有勁、有耐力,但個頭都比較小,而吳雨初喜歡高頭大馬。好不容易在一個牧民家物色到了一匹個頭比較大的馬。那匹馬的主人烏堅拉也是吳雨初的熟人。吳雨初就去請縣領(lǐng)導跟烏堅拉談一談,問他肯不肯把馬賣給縣里。
但是,烏堅拉一聽說這匹馬將交給吳雨初去騎就堅決不同意。他說:“吳大學這個小伙子是很好,我們關(guān)系也不錯,但是我不能把馬賣給他,因為他不懂馬,也不會照顧馬,要是我把我的馬賣給他,我擔心以后會傷了我們之間的感情,所以還是不賣給他更好?!?/p>
吳雨初跟著縣委書記騎著馬到縣里去開會,路上騎了好幾天。他們一路上總會停下來,燒茶,喝茶,就著風干的生肉喝點白酒。這天傍晚,他們打算在一個村里投宿。當他們翻過一座山就看到了那個村子,估計再走一個小時就該到了。這時,書記突然下馬卸鞍。
吳雨初很不理解,問書記:“我們不是很快就到了,我們到村里去休息不更好嗎?”
書記非常生氣地罵他:“你怎么這么啰唆?”
吳雨初還想爭辯,結(jié)果書記發(fā)怒了:“你這個漢人大學生懂什么?這里有草?!?/p>
原來他是心疼這兩匹馬,草場的草長得特別肥壯,他想讓馬兒在天黑之前多吃上幾口草??磥碓趦?nèi)地生活的吳雨初,確實還是不了解藏族同胞對于馬匹特殊的感情。
在雪地里行走很容易患上雪盲癥,尤其是當太陽出來以后,潔白的雪會映得人眼睛都睜不開。那時候還很少有人戴墨鏡,因此藏族同胞發(fā)明了特殊的保護眼睛的方法,就是用藏牦牛的絨毛做眼罩來保護眼睛。
有一次大雪過后,吳雨初他們騎馬去一個牧村。太陽高照,眼睛都被射得睜不開。帶路的牧民就從牦牛的腹部扯下一把絨毛罩在眼睛上,還給吳雨初罩上了一片。這樣就可以很好地保護自己的眼睛。沒有雪地生活經(jīng)驗的人,沒有用牦牛絨毛眼罩的人,很多都患上了雪盲癥,眼睛紅腫流淚,疼得厲害,通常都要過一周左右才能痊愈。這個牦牛絨眼罩讓吳雨初印象深刻,后來他在創(chuàng)辦牦牛博物館時,還專門去征集了牦牛絨眼罩作為展品。
還有一次下鄉(xiāng),吳雨初走了很多路,把腳上穿的皮靴都走壞了,感覺鞋底都快掉了。那天晚上,他投宿在一位牧民家。主人是一個啞巴,但是為人非常善良,也很聰明。當吳雨初睡下后,他就悄悄地把吳雨初壞掉的皮靴拿去修理??墒撬麤]有工具也沒有材料,他只好用一顆一寸多長的釘子還有鐵絲,幫吳雨初把皮靴修好了。
第二天,吳雨初穿著牧民給他修好的鞋上路,感覺非常好走,他內(nèi)心里特別感激。但是對方是個聾啞人,既不會說話也聽不到聲音,于是吳雨初就用藏族傳統(tǒng)的禮節(jié),跟他貼了貼面,來表達自己的感謝。
在基層工作,吳雨初本來是有條件學習藏語的。但是有一個熟悉藏族地區(qū)情況的人卻告訴吳雨初:“如果你不會藏語的話,每次下鄉(xiāng)組織上就會給你指派一名藏語翻譯,你下鄉(xiāng)就有個伴。要是你學會了藏語,就不會給你另外派一名翻譯,你就只能自己一個人下鄉(xiāng)了。再說,你要是學會了藏語,就再也不能調(diào)回內(nèi)地了。另外,你要是把學習藏語的時間用在學習英語上,以后你要再想考碩士、考博士也都能用得上?!?/p>
吳雨初聽從了這位朋友的話,真的就失去了原先學習藏語的積極性。到后來,他在籌建牦牛博物館的時候,特別渴望自己能夠?qū)W會藏語,那時他就感到了后悔,悔不該當初聽從了這位朋友的建議。
在藏區(qū)生活久了,吳雨初學會了很多的生活技巧。有一年冬天,他從那曲到拉薩去出差,有幾位朋友單位上給他們分了一只羊,他們?yōu)榱税堰@只羊解開來,找來了斧子、砍刀和鋸子。吳雨初見到了,笑著說:“用不上這么多工具,殺羊焉用牛刀,我只需要一把小刀就行了。”于是,他用一把小刀幫大家把這只羊很快就拆解開了。那幾個朋友都圍著吳雨初說:“啊,你還真成了一個老牧民了!”
還有一回,吳雨初到拉薩去西藏自治區(qū)交通干部學校找他江西的一位同學吳平,他穿著一身牧民穿的老羊皮袍,一個人走路。吳平和學校校長的兒子在一起,看見一個老牧民向這個院子走來,一下子都沒認出他來,還以為是一個來偷自行車的,做好了抓小偷的準備。
吳雨初一走進院子就高聲叫喊吳平的名字。吳平和那個校長的兒子從暗處走出來,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走來的就是自己的同學吳雨初。
藏北的生活非常艱難,平常很難吃上新鮮的蔬菜或者新鮮的雞蛋。當時給每一個干部每個月發(fā)兩瓶水果罐頭、一瓶多種維生素丸。吳雨初還吃過一種脫水蔬菜,就是把蔬菜里的水分都風干,然后壓縮起來,吃的時候先用清水把脫水蔬菜泡開來,能看到蔬菜的形狀,但是煮著吃卻吃不出蔬菜的味道和營養(yǎng)。他在藏北還吃過一種脫水雞蛋粉,可以用它來炒菜,做成炒雞蛋卻沒有雞蛋的味道。
嘉黎縣辦公條件很簡陋,只有二十多間平房,總共也就幾十個人。那時縣里發(fā)電用的都是柴油機,每天能夠發(fā)兩個小時的電。發(fā)電房修在了山坡上。發(fā)電工每天都要背著柴油很吃力地爬上山。
當初為什么把發(fā)電房修在山坡上呢?當?shù)氐耐赂嬖V吳雨初:因為縣領(lǐng)導認為電就跟水一樣,它從上往下流會順暢一些,因此要把發(fā)電房修在縣里的高處。這樣就只好辛苦發(fā)電工每天都要爬小山坡了。
當然,沒過多久縣里修起了水電站,就再也不用柴油發(fā)電了。
血濃于水同胞情
因為吳雨初會寫詩,他被安排在縣文教局文化科工作,他創(chuàng)作歌詞,也寫舞蹈文學腳本。運用音樂和舞蹈的形式來表現(xiàn)海外藏胞渴望回西藏這樣的主題,排練了《家鄉(xiāng)啊,家鄉(xiāng)》等作品。這個作品后來獲得了1980年全國舞蹈比賽三等獎。
不久后,他又被調(diào)到了那曲地區(qū)文化局工作。搬家的時候,嘉黎縣給他派來了一輛貨車。
吳雨初裝上了自己全部的衣服、被子和書籍之外,車上還有很多的空地,于是他就裝了滿滿一車的干牛糞。
到了那曲,文化局的同事幫他卸車。大家看到車上裝滿了牛糞,都很吃驚地問:“難道嘉黎縣的牛糞比那曲的牛糞更香嗎?”
幫助搬行李的同事發(fā)現(xiàn)車上還帶了一只酥油茶桶。因為漢族干部很少自備有茶桶,而吳雨初已經(jīng)習慣也喜歡喝酥油茶,因此他專門帶了一只茶桶。同事們都很意外,驚奇地問:“這搬家的到底是一位藏族還是漢族啊?”
那時那曲的蔬菜很貴,在西寧雞蛋一毛錢一個,而到了那曲則要賣到一元錢一個。那曲交通相對方便一些,有時吳雨初也會托跑青藏公路的司機幫自己從格爾木捎一些蔬菜來。
1984年,吳雨初當上了那曲文化局副局長,成了一名副縣級干部。他和藏北的一群文學愛好者攜手,一起切磋文學創(chuàng)作,看《十月》《西藏文學》,大伙兒一起寫詩,一同進步,使得藏北那曲變成了西藏的一片文學沃土。
吳雨初的宿舍隔壁住著一位牧區(qū)來的女孩。這個女孩平常很喜歡音樂。那時,吳雨初自己買了一臺卡式錄音機,每天都放一些好聽的歌曲。因為縣里蓋的平房并不隔音,每當吳雨初放錄音機的時候,隔壁都能聽見。
如果聽到有好聽的歌,那位姑娘就會敲敲墻壁,大聲喊道:“你放大一點聲音吧!”
于是,吳雨初就把聲音調(diào)大一點,讓隔壁的女孩一起聽音樂。
有一天夜里,吳雨初聽到隔壁房間傳來了悠揚的笛聲。那笛聲里還包含著淡淡的憂傷,仿佛是在訴說思鄉(xiāng)之情。
第二天見面時,吳雨初問那位姑娘:“你昨晚吹奏的是什么樂器?真好聽!”
姑娘就把那個樂器拿出來給吳雨初看。原來這是一把鷹笛,是用鷹的翅骨制作成的。
她很慷慨地說:“送給你吧!”
吳雨初不好意思地說:“這怎么合適呢?”
姑娘回答:“沒有什么不合適,我再做一把就是了?!?/p>
不久后,這位姑娘就調(diào)回自己的老家聶榮縣了,據(jù)說是因為不適應(yīng)那曲城市的生活。
當時,嘉黎縣縣委副書記多杰也被調(diào)任文教局副局長,
多杰感慨地說:“讓我這個管牦牛的來管文化教育,真是開玩笑!”
多杰和吳雨初也是住隔壁,因為原先就是嘉黎縣的同事,現(xiàn)在仍然做同事,所以彼此關(guān)系特別親近。那時多杰的女兒很小,她用牧區(qū)的話來形容吳雨初“晚上不睡像馬一樣,早上不起像牦牛一樣”。那時吳雨初的工作狀態(tài)的確是竭盡心力。
在那曲文化局局長的任上,吳雨初做了很多的實事。他對次仁拉達的培養(yǎng)就是其中之一。
當時嘉黎縣大學生老李調(diào)到那曲地區(qū)中學去當教師。有一次吳雨初到老李的宿舍去看望他,就認識了和他同宿舍的藏族次仁拉達。次仁拉達有著一頭漂亮的卷發(fā),兩只眼睛放著光。他當時是中學的發(fā)電工。
吳雨初說:“拉達,你是帶給我們光明的人?!?/p>
拉達回答:“我也能給人帶來黑暗?!币贿呎f著,一邊用一種可能是遙控的方式,就讓整個中學都停了電,然后再做了一個秘密的動作,就又讓電恢復(fù)了。
拉達幾年之前還是一個在牧區(qū)放牛放羊的孩子,如今他已成為中學的一名熟練電工。他既聰明又有些調(diào)皮,吳雨初一下子就喜歡上了他,當時心里就想著有機會把他調(diào)到身邊,好好地培養(yǎng)他。
后來,通過更多的接觸,吳雨初對拉達有了更多的了解。原來,他其實是一個非婚生的孩子。母親去世后他就成了孤兒。生父為了把他當作一個可以幫自己放牧的勞動力而把他認領(lǐng)了。于是從四五歲開始,次仁拉達就在嚴寒的奇林湖畔的草原上放牧。但是在他自己父親的家庭里,他甚至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年邁的奶奶給了他無限的慈愛。他常常都是赤著腳或者裹著一塊羊皮在冰雪上跑。后來他所在的申扎縣建起來第一所初級小學。拉達不顧父親的反對,堅決要去上學。他父親威脅說,如果你不去放牧就不給你飯吃。拉達回答:“即使乞討,我也要上學!”后來他事實上就是以半乞討的方式完成了初小的課程。在學校里他的天資得到了充分的發(fā)展,并且以優(yōu)異的成績進入了當時申扎縣唯一的完全小學,從牧區(qū)走進了縣城。就這樣他依靠著半乞討的方式,以周末為縣人武部放牧軍馬、利用課余時間將牛糞賣給縣機關(guān)來換得一些生活費用來維持學業(yè)。接著他又以最優(yōu)秀的成績考入了當時藏北地區(qū)唯一的初級中學那曲中學。于是,拉達從西部牧區(qū)來到了藏北重鎮(zhèn)那曲。初中畢業(yè)后留在學校當了一名電工。
就這樣,他們倆走得越來越近。吳雨初擔任那曲地區(qū)文化廣播電視局局長后,就把拉達調(diào)到了文化局所屬的群眾藝術(shù)館。接著,又把拉達送到自治區(qū)話劇團去學習燈光。當他第一次帶著拉達從那曲乘汽車一路南行去拉薩,到了海拔較低的羊八井,拉達第一次看見長著綠葉的樹,非常激動和驚訝。他問吳雨初那些是什么,吳雨初回答這是樹??!原來之前他從未見過樹,見過的只有草原上的帳篷桿和電線桿,其他就沒有比人更高的東西。到了拉薩,拉達學會了光電知識,也學習藏語文。
從那以后,次仁拉達和吳雨初幾乎天天生活在一起,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每次下鄉(xiāng),吳雨初都帶著拉達陪同,拉達也是工作組成員,同時兼任翻譯。有時他們在那曲縣的羅馬鄉(xiāng)、雙湖的查桑鄉(xiāng)一待就是幾個月。經(jīng)過幾年的自學,拉達成長為一名非常優(yōu)秀的藏漢語言的口譯和筆譯翻譯。吳雨初也從他那里學會了很多藏語。
1980年2月8日,吳雨初和拉達一起去奇林湖地區(qū)下鄉(xiāng)。那天他穿著次仁拉達的皮藏袍,和他一起騎馬,要走幾十公里的路。
吳雨初牽著馬,先走了幾公里路熱身,然后再坐上馬。但還是很快便感受到了奇林湖刮來的刺骨的寒風,他感覺全身都被穿透了,幾乎就快要凍死了。他用力抽打著自己的馬,趕在拉達前面趕路。到處是風雪彌漫,好不容易看見了一座搖搖晃晃的帳篷,吳雨初催馬奔向那個帳篷,就像一個在海里快要溺水的人發(fā)現(xiàn)了一座孤島一樣。到了帳篷門口,他那雙已經(jīng)凍僵麻木的腿完全沒辦法跳下來,他幾乎是從馬背上直接摔到帳篷里面去的。
這可把帳篷里正圍著火爐烤火的主人嚇壞了。帳篷里有一位藏族老阿媽,她抱著一個嬰兒,還有一對年輕的夫婦。雖然語言不通,但是他們很快便明白了這是一個被風雪凍僵的漢人,于是趕緊手忙腳亂地將吳雨初扶坐在靠墊上,幫他脫下了馬靴。那位年輕的男子從懷里抽出一大把羊毛,靠近火爐烘暖,再把吳雨初的雙腳捂住,就這樣幫他暖和,但是吳雨初的腳還是冰冷堅硬。
這時,讓吳雨初震驚的一幕發(fā)生了。老阿媽突然把懷抱里的嬰兒遞給了兒媳婦,然后湊上前來,雙手抱住吳雨初冰冷的雙腳把它們放進了自己的懷里,用自己的體溫去給吳雨初暖腳。
慢慢地,吳雨初的雙腳才暖和過來。這時,拉達也從后面追了上來,他找到帳篷里,發(fā)現(xiàn)吳雨初正在火爐邊烤火。他趕緊用藏語向這家人解釋說:“這個被凍傷的人是從江南來到我們藏北工作的漢族。因為他是第一次來到西部,不知道天氣如此嚴寒,所以才凍成這樣。謝謝你們給了我們這位陌生的漢人溫暖?!?/p>
這次的經(jīng)歷讓吳雨初記了一輩子。許多年以后,他回憶起來仍舊能夠感受到老阿媽那個溫暖的懷抱,想到她的無私與圣潔,就像慈祥的母親一樣。他對拉達說:“我從沒有在哪本書里讀到過如此真實的崇高。藏族百姓真是太好了!”
有一段時間,次仁拉達跟著吳雨初下鄉(xiāng)去搞工作組。白天他們騎馬到各村去工作,晚上住在生產(chǎn)隊隊部。因為駐鄉(xiāng)的那個地方海拔超過5000米,嚴重缺氧。到了夜里,吳雨初怎么也睡不著,患上了嚴重的失眠癥,接連五六天都沒能睡著,而次仁拉達卻睡得很好。當他知道吳老師一直失眠后,不知如何是好,就跑到寺廟佛像前,為吳雨初念經(jīng),祈禱佛祖保佑他能夠安然入睡。
隨著西藏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文化局再一次把拉達送到西藏大學去進修藏語文。
在這個過程里,拉達結(jié)識了一名四川藏區(qū)來拉薩朝佛的女子,并且組成了家庭。他的學養(yǎng)也有了很大提高。
1987年10月,黨的十三大召開。吳雨初任縣工作組組長,由紀委書記李光中帶隊,組織脫貧致富工作組到下面去。一年有三個月時間在地方上。他因為深入基層,掌握了很多真實的情況,撰寫了一篇人均收入淺析的文章,發(fā)表在《西藏青年報》上。
1988年5月,西藏自治區(qū)委宣傳部注意到了吳雨初這位年輕人,就把他調(diào)動到了自治區(qū)擔任宣傳處副處長。后來又改任文藝處處長,一直到1992年。
當吳雨初離開那曲時,拉達問:“吳老師,你走了,誰來教我?”吳雨初回答:“我從來沒有教過你,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結(jié)果,實際上你給我的幫助可能更大?!?/p>
隨后,拉達又到申扎縣人民政府擔任辦公室副主任,之后參與創(chuàng)辦有關(guān)的礦業(yè)公司。家庭生活有了很大改善,一家人在拉薩安居樂業(yè)。此時,吳雨初已調(diào)回了北京工作。拉達到北京來的時候總要去北京市委看望他。
后來拉達因為患病,四十多歲便去世了。
他生前最大的牽掛也是最疼愛的是正在上大學的女兒。吳雨初答應(yīng)他,如果他有個萬一,自己一定會把他的女兒當作自己的孩子一樣關(guān)照。
次仁拉達去世后,吳雨初含淚為之送行,并且專程趕往拉薩去照料他的女兒桑旦拉卓,從此結(jié)下了深厚的父女之愛,吳雨初也成了拉卓的第二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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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