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代人》2024年第11期|汪琦:焰火
那天在超市結(jié)完賬,宣小蕓火速撤離。她每兩周出來采購一次生活物資,不去他們樓下的便利店,而是舍近求遠(yuǎn)地坐半個小時公交來這間大型超市,為的是不和任何一位收銀員混到面熟。
公交車上,宣小蕓摁掉兩個電話,都是麻總打來的。宣小蕓不習(xí)慣在公交車上接電話,不僅僅是麻總的,可麻總不一定這么認(rèn)為。第三遍鈴聲響起來的時候,手機的音量明顯炸起耳朵來。宣小蕓提前一站下了車,接通電話:
成網(wǎng)紅了是吧?大咖?不接電話了?
麻總。宣小蕓把自己捂在一棵梧桐樹下,我在公交車上,沒聽見,抱歉。宣小蕓的另一只手拎著大包小包,不得不靠住樹干,盡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窘迫。
麻總在電話那頭說,是這樣,有個老板想認(rèn)識認(rèn)識你,交個朋友。你看,是你過去一趟,還是等他回來?老板做江砂生意,人在船上,船現(xiàn)在在江上。
麻總講話像打機關(guān)槍,突突突一口氣把他的一梭子彈先打完了,再給你一并回應(yīng)的時間。宣小蕓不是第一次聽到麻總和她說這種事了,但她的反應(yīng)還是有些激烈:麻總,我說過,我不想認(rèn)識什么老板,請你也不要再給我介紹什么朋友了。謝謝你了。宣小蕓把她的那梭子彈打完了,沒給麻總留下反應(yīng)的時間,掛了。
宣小蕓掛了電話,整個人也像斷了信號一樣順著樹干滑了下來。她又覺得自己蠻好笑,其實完全可以不那么激動,傷了麻總的面子總歸是沒什么好處的。電話里,麻總說得煞有介事,其實那個什么老板未必就非想認(rèn)識她不可,平臺上的其他主播,比她熱情也比她聽話的大有人在。話說到最難聽,她的骨頭又有多硬呢?宣小蕓也不知道自己在憤怒著什么,她要真的是雞群里的一只鶴,早也就離開這一行了。上崗時,其他小姐妹多半有上了賊船之感,偏偏她是最從容的那個??赡苓@是她的最后一道防線吧。
宣小蕓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了樹下的這坪泥巴上,好在身上的牛仔褲也是一個多月沒洗了。她反手想撐起身子,手掌卻在泥巴上打了滑,連著半條胳膊摔了下來。一個穿黃衣服的外賣小哥小跑過來,可能是把她當(dāng)做突發(fā)什么急癥的病人,想扶,又擔(dān)心能不能扶,黃衣服焦急地搓手,你……你沒事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宣小蕓突然就想讓這個好心人著急一陣,是啊是啊,她作痛苦狀,我的心梗犯了。
有沒有帶藥?黃衣服真的急了,藥在哪里?我給你叫120。
在我包里。宣小蕓的包里有一瓶谷維素,她經(jīng)常會有一種游走于身體各個部位的隱隱的疼痛,醫(yī)生說是神經(jīng)痛,開的這種藥。吃了好像也沒什么效果,但不吃好像就會更痛。反正這藥很便宜,她就在每只包里都放了一瓶,想起來就吃三粒。
黃衣服搶著撿起她的包,果然在包里翻出了藥,嘩啦啦倒出許多粒來,吃多少?怎么吃?
就這么吃。宣小蕓顫顫地從他手心里拈起三粒,送進(jìn)嘴里,問他:你有水嗎?
黃衣服飛奔回他的摩托車邊,拿來一瓶水,看著宣小蕓連藥帶水一起送下去了,這才抹抹額頭,他急出了好多汗。
好了。宣小蕓的即興表演結(jié)束,沒事人一樣從樹下站了起來。有兩瓶酸奶從購物袋里散落出來,她隨手遞給黃衣服一瓶。
你確定不用叫120?黃衣服驚奇于這閃電般的痊愈,跟鬧著玩兒似的。
不用。宣小蕓說。
我還是把你送回家吧,你住哪里?
宣小蕓這才抬眼看這位小哥,真是一個送外賣的。亂成雞窩的油頭,看上去就深藏泥垢的兩條胳膊以及后脖子上那一塊被衣領(lǐng)磨得黑亮的皮肉——他看上去不過也就是十七八歲的年紀(jì),布滿雙眼的卻是被生活掏空了的疲憊。這個效果,不是靠劇組的化妝師能化出來的。宣小蕓他們平臺上有幾個主播最近請人助演劇情戲,常見的劇情主題無非是和外賣小哥、下水道修理師傅的故事。宣小蕓有點惡心這種拙劣的表演,主要是從服化道到演員的神態(tài)、語氣,都實在假得離譜。她想,真應(yīng)該請他回去在那些姐妹們面前轉(zhuǎn)一圈,看看真正的外賣小哥是什么樣的。
黃衣服已經(jīng)把他的摩托車騎過來了,他還特意把車尾鐵架上的送餐箱往后挪了挪,騰出一個比較寬裕的后座來。宣小蕓也就不客氣地坐了上去。
隔著那件潮濕的黃T恤,宣小蕓能聞到一股濃烈的汗臭味,這是只屬于十七八歲的小男人的汗味。她沒有躲避,反倒把屁股往前移了移,一只手從右面伸過來攬住了他的腰肌。黃衣服再沒說話,也忘了提醒她一句坐穩(wěn)了之類的話,摩托車就發(fā)動起來,穿過一棵又一棵梧桐樹,在盛夏的街道上,掀起一陣陣清涼的微風(fēng)。
掛電話的事,好像沒在麻總那里留下什么影響。至少,麻總沒有現(xiàn)時現(xiàn)報地給宣小蕓什么不好的臉色。這天凌晨下播,麻總在群里發(fā)了一個大紅包,獎勵今晚上榜的姑娘們。宣小蕓雖然沒上榜,麻總也單獨@了她一下,點贊她今晚的表現(xiàn)不錯,收到了三艘游艇和六架直升機,有進(jìn)步。麻總并不在乎,這幾樣禮物,實際上都是同一個粉絲送的。那個叫“夢游”的用戶是宣小蕓的“榜一大哥”。在此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說不上每天,至少一個禮拜有三天,他都會來宣小蕓的直播間里待一晚上?!皦粲巍睆膩頉]有空著手來的時候,用其他主播的話說,這是真正的“壕”。盡管宣小蕓很少向粉絲張嘴要禮物,但遇到“夢游”這樣出手闊綽的,她還是要甜甜地表示一聲,感謝夢游哥。最近,“夢游”好像出差去了,要么就是談了新的女朋友,消失了一陣子。今晚的突然出現(xiàn),令宣小蕓多少有些驚喜。他一進(jìn)場,并沒說話,就連著刷了十幾件大大小小的禮物,刷得宣小蕓心跳加速,喊了好幾遍“先別刷了,夢游哥”,也沒停下來。后來,他恐怕是把手機綁定的銀行卡交易限額刷到位了,就悄無聲息地退出了直播間,全程一句話也沒說。屏幕上,“夢游”送出的最后一個禮物仍在重復(fù)著動畫特效:那是一艘全身鑲著鉆石的游艇,駛?cè)肫聊恢醒氲暮C妫缓笤诳罩猩鹨粓F(tuán)絢麗的焰火,砰砰砰砰,煙花散落,化成幾條流星劃過般的軌跡,漸漸消失在屏幕邊緣。在這個直播平臺里,一艘游艇的價格是12880星幣,折合成人民幣是1288元。1288元,就是砰砰砰砰,但指定沒有128下。
在其他主播的直播間里,送出一艘游艇或一輛跑車,可以換來主播的私人微信,或者二十分鐘的“1V1”私聊時間。可惜在宣小蕓這里,沒有這些附贈品。送給她的游艇、跑車、直升機,送了就是送了,除了一聲謝謝,她并不會再有什么表示。有人說宣小蕓是平臺上的“高冷姐”。麻總好像也就接受了她的這個“人設(shè)”,冷就冷吧,麻總說,這個平臺上,留著幾位綠色主播,將來也方便轉(zhuǎn)型,我也不能一輩子都領(lǐng)著你們播這個,將來咱們還得正式進(jìn)軍娛樂業(yè)。其實,熱情或者冷淡的姑娘們都清楚:誰也不可能一輩子在這行做下去。她們有關(guān)于未來的構(gòu)想,和娛樂業(yè)沒有瓜葛,而是就像網(wǎng)友們評論的那樣,回到老家,開一間服裝店或者正經(jīng)發(fā)廊,找個老實人,把自己嫁了。
宣小蕓衣服裹得嚴(yán)實,話少,并非她高冷。不是誰都可以高冷的,你得有高冷的資本。這個資本,要么是比別人多讀過兩本書,要么是看這個世界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宣小蕓認(rèn)為自己都沒有,她只是很簡單地做不來而已。話說回來,有些事她又能做得來。一年多前,宣小蕓從一家信貸公司里抱著兩只花瓶出來,徑直走進(jìn)人才市場找新工作,就遇到了麻總。麻總自稱是一家電影公司的制片,正在為公司籌拍的3D新片《水滸傳》尋找演員,麻總說她的眉眼間很是有點靈氣,適合演潘巧云。宣小蕓根本就不知道潘巧云是誰,但她一眼就看出來了麻總根本不是什么電影公司的人。上一份工作,也就是在那家聲稱兩年之內(nèi)要登陸納斯達(dá)克上市的信貸公司里,宣小蕓做的是前臺,這份工作教會她最重要的職場技能就是觀察。從那些大爺大媽投資人日益頻繁的來訪中,她比公司里的業(yè)務(wù)經(jīng)理們更先嗅出了山雨欲來的危險信號。當(dāng)他們的工資延發(fā)到第二個月,所有銷售、客服人員都被派出去催收欠款的時候,她毅然決然地走進(jìn)了老板的辦公室,抱走了那對乾隆釉彩大瓶。乾隆不乾隆的已經(jīng)不重要,老板辦公室里還有一面元青花大盤,她不喜歡那上面的圖案。兩個月后,公司不出意外地被立案查封了,老板卷走了三億多現(xiàn)金,欠了所有人三個月工資,那對花瓶也算為她挽回了一點損失。宣小蕓壓根兒不想拍電影,她只是想,反正現(xiàn)在工作難找,和眼前這個自稱電影公司的人走一遭也無妨,她總歸是要給自己找一點事做的。
麻總把她帶到了位于烏木山下的公司拍攝基地。這里看上去更像一個農(nóng)家樂,或是真人CS游戲的體驗營地。那一圈木樁子上,幾個和宣小蕓年紀(jì)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正在嬉笑著爬高登低,她們都是麻總這兩天招來的“新人演員”。麻總說,3D《水滸傳》是一部動作戲,雖然她們這些女演員的打戲不多,熟悉熟悉這種氛圍總是有必要的,也是團(tuán)隊的“破冰”。宣小蕓就跟著她們在這里破了五六天冰,吃了十多頓農(nóng)家飯,麻總對大家說:恭喜你們,可以上崗了。
正如宣小蕓所料,她們上崗的地方不是什么3D《水滸傳》劇組。起初她以為這是個傳銷組織或是電信詐騙集團(tuán),而她們就是負(fù)責(zé)接打電話的話務(wù)小姐。麻總把她們領(lǐng)到“公司”的時候,房間里的布局也的確印證了她的猜想:這是一幢老式居民住宅的頂樓,麻總一口氣租下了這一層兩個單元的四戶兩居室,戶與戶之間的隔墻全部敲通,她們八個女孩分別得到了一個房間。這讓宣小蕓又驚疑起這會不會是個集體賣淫的地方。
在眾女孩的惶惑與不安中,宣小蕓鎮(zhèn)定得簡直扎眼。傳銷還是賣淫,她似乎根本沒在怕的,一副既來之則安之的模樣。她先給自己挑了個朝南的房間,一單元左手這戶的主臥,乒乒乓乓地安下家來。麻總也就是從這天起對宣小蕓高看一眼的,這個乍看上去平平無奇的丫頭,多半是從哪個鎮(zhèn)上考進(jìn)技術(shù)學(xué)校里學(xué)了三年,就跟著小姐妹來城里打工了。偏偏是這個鎮(zhèn)上的丫頭,倒比城里這些撲粉描眉的小野鵪鶉們更寵辱不驚些。嘰哩哇啦鬧上一陣之后,小野鵪鶉們一個個也就入窩了,麻總給她們運來了上崗的工具,一人一臺電腦、一部手機、一個直播支架和一盞補光燈。真相浮出水面,這是讓她們在網(wǎng)上做直播。
她們平時也是看別人直播的。宣小蕓經(jīng)??吹氖敲朗愁悾切┲鞑コ缘臇|西倒沒多稀奇,酸辣粉、方便面、炸雞腿,卻是以量取勝,二十碗起步。宣小蕓喜歡看他們吃東西,就像小時候在鎮(zhèn)子上看耍猴,她看著猴子一遍遍鉆火圈時,心里就會極大地愉悅起來,一邊想著這些猴子怎么就這么聽話呢?看美食直播時,她也有同樣的困惑,這些人怎么就能把二十碗粉啊面啊塞進(jìn)胃里呢?對于猴子來說,鉆過二十遍火圈,可以得到一只香蕉作為獎勵。后來她知道,直播間里還有一個送禮物打賞的環(huán)節(jié),宣小蕓也就明白了:原來網(wǎng)絡(luò)直播和耍猴沒有什么區(qū)別。
麻總要姑娘們做的直播,和她們平時自己看的不太一樣。麻總的平臺服務(wù)器,設(shè)在大洋彼岸的加拿大,不受中國法律監(jiān)管,可觀看直播的粉絲大多還是太平洋這邊的人。麻總讓她們穿很清涼的衣服,多翻出些花樣來,具體什么花樣,麻總不作指導(dǎo),目標(biāo)只有一個:把禮物多多地從屏幕那頭掏出來。當(dāng)然,即使一個月下來,一件禮物沒收到,只要上線播滿了120個小時,麻總也會發(fā)兩千塊的底薪。這里每間房間的房租是兩千六百塊。麻總說:在這座城市里,即使是最偏遠(yuǎn)的郊區(qū),也找不到價格這么公道的房租了。麻總又說:做這一行,開始總是有點難的,做著做著,也就那么回事了。麻總還說:我從來不做強買強賣的生意,不想做的,可以走人。有兩個姑娘就走了,半個月后,其中一個悄么聲地又回來。
姑娘們下播的時間集中在凌晨兩點左右,生意最好的“Vivian”也不超過三點。三點,在那些刷了禮物,將一腔多余的血氣和精力釋放無余的男人們頓覺索然無味之時,姑娘們的食欲卻上來了。此時,距離她們吃晚飯已經(jīng)過去了七八個小時。
出了小區(qū)往右走,是一片不成規(guī)模的夜市。有幾家炒粉炒面、龍蝦燒烤的攤子,主要做的是附近一家電子廠夜班工人的生意。電子廠的小夜班十二點下班,這會兒工人們基本上已經(jīng)吃完散盡,讓幾家攤主多等上兩三個小時的,正是她們這幾位姑娘。
姑娘們盈盈裊裊地走在凌晨兩點的街上,撩撥著這深沉的夜色。走在前頭的“海豚點點”感慨:守著電腦播十幾個小時,才掙幾個賞錢!
眾人也附和,直播里最近刷禮物的粉絲確實少了,“白嫖”的居多,付出日益難見回報。
又有人說:這直播還有一點不好,你不知道那頭的人是什么樣,是歪臉還是斜眼,還得擠眉弄眼地對他們笑,想想也有點惡心。
惡心?歪臉的錢不也得掙嗎?
姑娘們放肆地笑起來,即使面對經(jīng)濟(jì)下行的巨大壓力,她們所從事的行業(yè)也受到了巨大的沖擊,但是該笑還是要笑,該吃夜宵也還是要吃。
今晚得了榜二的“波波”請大家吃龍蝦,一行人嘰嘰喳喳地?fù)磉M(jìn)了一家攤子,其他幾家瞬間便有些落寞,好像在電視機前守到半夜彩票開獎,等來的卻是一連串陌生的數(shù)字,悻悻地準(zhǔn)備關(guān)張走人。這時候,宣小蕓從小區(qū)里走出來,她下播早,在屋子里洗了個頭,倒走在眾人后面了。眼看頂頭那一家餛飩大叔正在扯線滅燈,宣小蕓緊走兩步:別急呀大叔,下一碗餛飩。
宣小蕓遠(yuǎn)遠(yuǎn)地喊這么一聲,給大叔送來了極大的安慰,十塊錢也是中獎,一碗餛飩的生意也是生意。大叔把扯回來的電線又重新布了回去,高高地為宣小蕓掛起來,他想自己到底還是沒有錯付了這兩個小時的等候。
宣小蕓趿著拖鞋走進(jìn)了餛飩攤高高亮亮的招牌燈箱下,俗里俗氣的霓虹燈光將她包裹其中,竟然有了那種大牌明星拍寫真的高級感。這邊龍蝦攤里就有人說:欸,你們看,是不是還挺好看的?
好看么?怪胎。“乖小乖”滲出冷笑,你們知道嗎?她洗澡不關(guān)窗子的,在平臺上又要裝出清純的樣子來,裝給誰看!
是啊。“海豚點點”說,今天“波波”請大家吃龍蝦,她一個人去點一碗餛飩,什么意思呀?
“波波”說:我們出來的時候,她在衛(wèi)生間里洗頭嘛,可能沒有聽到。算了嘛。
又有人來反問“乖小乖”:我記得在基地里培訓(xùn)的時候,你不是和她玩得最好了?現(xiàn)在來說人家怪胎了?
我什么時候和她好過啦?“乖小乖”的臉垮下來,故作神秘地說,還有一個情況,我想一定也是你們不知道的。她,還是一只……
什么?
是什么呀?快說嘛!
“乖小乖”不說話,讓大家盡情猜想。
不遠(yuǎn)的另一處攤子上,餛飩已經(jīng)上桌,蒸騰而上的熱氣在燈箱前幻化成一道道彩虹,映出一張宣小蕓好看的側(cè)臉來。這次,姑娘們集體用沉默贊嘆了這個絕妙的鏡頭。
宣小蕓吃掉餛飩,起身和眾人打了個招呼,一個人往回走。
快走到大門時,她臨時起意從小區(qū)后門繞了一圈。她從餛飩攤的帳篷下走出來的時候,意外發(fā)現(xiàn)今天的月光很溫柔。
也就是一轉(zhuǎn)身,宣小蕓差點和身后的一個人撞在了一起,她嚇得不輕,再一看,是那天把她送回來的黃衣服。
黃衣服顯然也沒想到,沒想到她會突然轉(zhuǎn)身,半小時前,她明明就是從這個門里走出來的。
看到黃衣服那頭依舊潦草的雞窩,宣小蕓撲哧笑了:你別和我說,這兩天你一直在跟蹤我。
不可能。黃衣服一只手搓著衣角,另一只手背在身后,說:我正好送一單到這個小區(qū),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一個人,就像你。
宣小蕓懶得戳破他這個不堪一擊的謊言,像我,然后呢?你想干嘛?
黃衣服說:我不干嘛,我就想過來看看是不是你。
現(xiàn)在看到了,是我。宣小蕓一步步朝前走,看到他不知所措的樣子,她就有點莫名的開心,好像欺負(fù)他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
黃衣服終于被她逼到無路可退,突然從身后拿出一只飯盒來。這是剛才送的一單鹵雞腳,導(dǎo)航錯了,我超時了,顧客也不要了,你吃不吃?
宣小蕓又想笑,這個人真是不會說話。別人不要的,我就要了?可她又覺得他十分可愛,連撒謊都這么可愛。她說:拿來吧。
黃衣服興奮地奉上那盒雞腳,又從口袋里摸出兩只一次性手套來。要說這是顧客點的訂單,打包袋沒有,手套怎么也跑進(jìn)他的口袋里去了?黃衣服全然不顧這些漏洞百出的穿幫,他的關(guān)注全在宣小蕓的手上,等待她接過雞腳。
過了一會兒,宣小蕓問他:你還想干嘛?你的摩托車呢?
黃衣服指了指遠(yuǎn)處,一片黑暗之中,宣小蕓什么也沒看見,但她還是噢了一聲,你還不回去?還想再賠一單嗎?
黃衣服總算聽懂了她的玩笑,憨憨地笑,那我回了。好像還有誰留著他一樣。
宣小蕓沒再啰嗦,頭也不回地朝里走。進(jìn)了大門,卻又極快地閃進(jìn)了路邊的火棘叢后面,貓起身子,看黃衣服走進(jìn)一片黑暗之中。宣小蕓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感覺,那好像一只離家多年的兔子。
“夢游”再次回到直播間,離上一次出現(xiàn)又隔了一周。最近,他上線的頻率總是不太正常。他進(jìn)來的時候,直播間的屏幕上炸起了一團(tuán)焰火,伴著砰砰砰砰的聲音特效。這是麻總的妙思,專為平臺上那些送出禮物價值累計超過五千元的粉絲設(shè)計。其靈感來源于麻總過去在夜總會工作的心得。麻總常常教育大家,總之,要讓花了錢的粉絲感受到錢花對了地方。彼時,宣小蕓正在清清淡淡地哼唱著一首過時已久的老歌,看到焰火升起,即便她是多么不熱情的主播,也曉得暫停了歌聲,起身歡迎“夢游”的入場。
有其他粉絲發(fā)言:榜一來了,要1V1咯,都散了吧。
有人跟評: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大佬進(jìn)場,主播關(guān)閉公屏,開始一對一的服務(wù),這是平臺上的慣例。也有“與民同樂”的大佬,那是少數(shù)。直播間里的在線人數(shù)漸漸降了下去,宣小蕓朝著手機鏡頭問:要不要私聊?
不用?!皦粲巍痹谄聊簧习l(fā)來一行,你繼續(xù)唱。
“夢游”從來沒有要求過私聊,宣小蕓也就從來沒有目睹過他的真容。當(dāng)然,很多粉絲都不會在一對一視頻里打開自己這一邊的攝像頭,他們只需要保留主播這邊的畫面和雙向語音功能即可。宣小蕓也沒有聽過“夢游”的聲音,甚至這個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怎么會有女人來看呢?宣小蕓為自己愚蠢的想象感到好笑。不過麻總還真說過,在后臺的用戶數(shù)據(jù)里,平臺上有百分之九的女性注冊用戶。想不到吧?麻總說這話時頗為得意,大千世界,我們的征途是一片大海。
宣小蕓記得“夢游”曾經(jīng)在她的直播間里點過一首《人間》,那是王菲的歌,她唱得不好,被很多粉絲嘲笑,可她唱完,“夢游”還是給她送來了一艘游艇。于是宣小蕓說:我再唱一次《人間》吧,今天你就別刷禮物了。
直播間里剩下的人已經(jīng)不多,屏幕上的評論區(qū)空空蕩蕩,“夢游”發(fā)來一個“?”。
老板跟著小姨子跑了,你刷了我也提現(xiàn)不了。宣小蕓開玩笑。
好?!皦粲巍闭f。
伴奏起來的時候,宣小蕓把桌子上那盞慘白的補光燈關(guān)了,鏡頭前的房間暗了下來,她又挪了挪手機支架的朝向,然后起身,赤著腳跳上了她的小床。
那張和很多女中學(xué)生布置得差不多的小床上,擺滿了巴斯光年、三只裸熊、派大星一眾卡通玩偶,和幾件沒來得及收進(jìn)柜子里的T恤短褲。這是宣小蕓第一次在直播里展示她的小床。
好可愛。有新進(jìn)來的粉絲發(fā)言。
讓我躺上去試試。
評論區(qū)里的樓越蓋越歪,不過宣小蕓已經(jīng)坐在了床上,離支架上的手機距離稍遠(yuǎn),她看不清這上面的文字。
對了,我最近在學(xué)這個。宣小蕓傾過身子,從小床的另一邊搬上來一只小吉他,它的學(xué)名叫尤克里里。宣小蕓有點不好意思:我才自學(xué)了兩個月,彈錯了不許笑我。
屏幕上快速更迭著粉絲們的留言,在線的人又多起來了,間或有一朵煙花升起,那是又有新的大佬滑進(jìn)了她的直播間。宣小蕓顧不上向他們打招呼,她在調(diào)試著C弦的音準(zhǔn)。
趕在伴奏的第二遍副歌來臨前,宣小蕓終于撥動了琴弦,她的演奏不算專業(yè),也算不上糟糕。琴聲和著歌聲,順著那只落地?zé)艉斓臒艄?,在房間里蔓延開來,沿著床單、地板、桌腿爬進(jìn)手機的收音器里……
天上人間 / 如果真值得歌頌 / 也是因為有你才會變得鬧哄哄 / 天大地大 / 世界比你想象中朦朧
在這個過程進(jìn)行到一半或者三分之二的時候,宣小蕓的房門被撞開了。包括“夢游”在內(nèi)的粉絲們收聽到的“鬧哄哄”那句,是伴著三位警察的出場畫面同時抵達(dá)的。
衣服穿好!站起來!從三位男警察身后走進(jìn)來一位女警察,或許是信號傳輸有延遲的緣故,她的聲音比身體更先進(jìn)入畫面。當(dāng)她走進(jìn)來,看到床上捧著尤克里里的宣小蕓時,頗有幾分驚訝。
穿得夠快的。女警察說。
一位男警察說:我們進(jìn)來的時候,她就是這樣。在唱歌。
還是個才藝型的主播?女警察冷冷地在鼻子里笑了一聲,順手拔掉了連在宣小蕓手機上的數(shù)據(jù)線,屏幕黑了。都帶走吧!她說。
她估計是這次行動的頭兒,這或許是為了這次行動特意做的安排。宣小蕓被反手押著走出房間的時候,又偷偷瞄了一眼這位女警察,她不得不承認(rèn),穿上警察制服的女孩子,真是好看啊。
女警察那天晚上帶隊收網(wǎng)的時候,是加拿大當(dāng)?shù)貢r間的早晨八點多,當(dāng)女孩們雙手抱頭從屋子里魚貫而出時,麻總也正保持著相似的動作,躺在奧肯納根湖畔的度假別墅前,曬著日光浴。當(dāng)?shù)厝讼窨春镆粯幼哌^麻總的院子,沒有人會在這樣的盛夏季節(jié)曬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實際上,麻總到這兒來已經(jīng)一個多禮拜了,他很懷念小區(qū)門前的餛飩水餃、豆?jié){油條,并且,現(xiàn)在的他的確無事可做。
除了麻總,經(jīng)營這個非法直播平臺的其他骨干力量全部落網(wǎng),包括分散于這座城市各個角落的三百多個主播。宣小蕓這才知道,原來她們八個人只是麻總巨大產(chǎn)業(yè)鏈中多么渺小的塵埃呀。可是女警察沒有就此滿足,她恨恨地敲了一遍又一遍桌子:麻榮升呢?希望你們老實交代。
派出所里一時騰不出這么多審訊室來,姑娘們只能站成一排,在戶籍辦理大廳的墻腳前蹲下,她們一個也不做聲,這讓女警察更為光火。
現(xiàn)在不是講棍氣的時候。女警察嘗試調(diào)整策略,改用苦口婆心的語氣,其實她看上去比這些姑娘們也大不了多少。說句老實話,你們也是受害者,現(xiàn)在害你們的人沒有追到,你們應(yīng)該憤怒才是……這么好的年紀(jì),這么好的青春……想一想吧,最后一次見到麻榮升是什么時候?他有沒有留下什么去向線索?
姑娘們集體陷入沉思。如果不是女警察的透露,她們可能都不知道麻總的真名叫什么?,F(xiàn)在,她們的大腦里飛速掠過各種問題:麻總欠著她們?nèi)齻€月還是兩個月的打賞沒有到賬,現(xiàn)在這個情況,如果想保釋,要叫家里的什么人來呢?
突然,那個叫“波波”的姐妹舉起了手,她很懂這里的規(guī)矩,沒有不打報告就貿(mào)然起身。
講!
“波波”緩緩地站起來:警察同志,其實……最近兩個多禮拜,我生病了。一直都沒有怎么上播,上播也只是坐在那里和粉絲們聊聊天,就是正常的直播,綠的。我們還有幾位一直都是做綠播的女孩,我們這種情況……是不是……
三天之后的傍晚,把宣小蕓從派出所里接出來的,是黃衣服。
你說的我是你什么人?宣小蕓接過黃衣服手里的冰奶茶,問,你不會說我是你女朋友吧?
不可能!黃衣服說,我說的是姐姐。
人家問你姐姐叫什么,你知道我的名字?
你的直播里不是有嗎?黃衣服緊張地齜了一下牙,我看過你的直播。
你就肯定那是我身份證上的名字?誰會在直播間里用自己的真名???宣小蕓莫名有點來火。
可你就用了??!黃衣服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敢和她頂嘴。
好吧。到底是宣小蕓敗下陣來,她想到自己現(xiàn)在還不知道黃衣服叫什么名字,這實在有違公平。她突然又留意到黃衣服的上一句話:你看過我的直播?呵,果然……
見黃衣服不再說話,宣小蕓也不再為難他。他們就沿著一棵又一棵梧桐樹走著,黃衣服的摩托車不知道停去了哪里,這條街的商鋪也不知道為什么都早早關(guān)了張,可能是天氣已經(jīng)太悶熱了吧。他們的額頭上走出了一層均勻細(xì)密的汗珠,身上像是勾了一層芡,到處都是潮乎乎的。
宣小蕓突然說:我想洗個澡。我在里面待了三天,身體是不是都臭掉了?
黃衣服說:好。再往前走兩個路口,就是我住的地方,你不嫌棄,去那里洗吧。
你比我強。宣小蕓想說的是,你還有一個自己住的地方,而我呢?我的那個小房間,估計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警察查封了吧。
他們繼續(xù)走著。顯然,黃衣服又撒了謊,他的出租屋根本不止兩個路口那么遠(yuǎn),宣小蕓感覺自己走過了差不多半個城市,天都走黑了,星星也走出來了。
就是那兒了??焐蠘虻臅r候,黃衣服指向橋那頭一排等待拆遷的平房。
可以啊,河邊小別墅呀!宣小蕓奔跑上橋,遠(yuǎn)眺四周——他們剛剛從一片燈火輝煌中走出來,橋的另一邊,則顯得晦暗多了。她的腳下,流淌著一條黑砂河。好在夜晚的河水是一樣溫柔的,在一片繁華的燈火下,金水河或是黑砂河,都是一條通體晶亮的城市秀帶。
黃衣服先行一步,開門進(jìn)屋,找出來兩件寬大的干凈衣服,甚至放出來熱水器里的前半截冷水。
屋子里的節(jié)能燈已經(jīng)點開十分鐘了,還沒有完全進(jìn)入工作狀態(tài)。空氣中彌漫著未散盡的油煙和臭汗味,宣小蕓坐在那張露出半根彈簧的舊沙發(fā)上,抱著膝蓋看黃衣服忙東忙西。她好像又犯起了那種神經(jīng)痛,在右邊第三四根肋骨之間,她用力地揉按痛的那一點,按下去,看著皮膚緩慢地抬升上來,像屁股下那半根彈簧。
快來洗吧。黃衣服對她說,這個窗子有點不好了,你待會兒把這張簾布放下來。
宣小蕓拖著身子從沙發(fā)上起身,走進(jìn)逼仄的衛(wèi)生間里,黃衣服要出去,宣小蕓突然用一條腿擋住了他的去路。
黃衣服的頭發(fā)和衣衫被汗水緊緊地貼裹在身上,并沒有風(fēng),可是他瑟瑟發(fā)抖。
你知不知道,你現(xiàn)在特別像一個小動物。
黃衣服聽不懂。
像一只剛從水里撈上來的兔子。宣小蕓說完,很快樂地大笑起來。
很顯然,黃衣服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甚至都不敢看宣小蕓的眼睛,好像那里有一團(tuán)能夠吞掉他的烈火。
不好意思。黃衣服跨過了宣小蕓的那條腿,一口氣逃出門外,為她留下一個狼狽的背影。
看著這只落荒而逃的兔子,宣小蕓笑了。這間浴室的窗子真是有點壞了,只剩下半塊玻璃閃耀著河水晶瑩的亮色,宣小蕓沒有放下那塊塑料卷簾布。
河對岸的商業(yè)街區(qū)萬紫千紅,一條巨大的燈光帶穿過夜空,行進(jìn)在幾幢摩天高樓的電子屏上,宛若游龍。從那半塊裂開的玻璃中,宣小蕓看到眼前的黑砂河上,正升起一團(tuán)盛大的焰火。
【汪琦,1993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優(yōu)秀青年文藝工作者“551”計劃入選者。著有《和悅洲上》《爺爺?shù)鸟R拉松》《大尾巴兔子小尾巴狼》《肚子里的好運氣》等作品。曾獲田漢戲劇獎、巴蜀青年文學(xué)獎、香港青年文學(xué)獎等獎項?!?/span>